馬克思主義如何理解“公正”

作者:童萍    發布時間:2024-04-01    來源:學習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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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正義是人類永恆不懈的價值追求。然而,由於公平正義內涵的復雜性和多面性,自古以來人們對於公平正義的探討林林總總,還無法形成一個統一的全面的論述。在古典公正觀中,公平正義主要被看成是關涉共同體之善的社會倫理概念,因而社會公正更多地指向個體德性和共同體美德的統一。

近代以來,隨著市民社會的崛起和商品經濟的發展,個人開始從封建的血緣宗法關系中解放出來,獨立性和自主性不斷增強,社會的自由空間不斷增大,人們已經開始由對神聖和崇高的本體世界的向往轉向對經驗世界和世俗世界個人利益的追求,公平正義也由此轉變為關涉個體權利能否在現實社會中得以實現的問題,個體之間平等的權利開始被和社會公正內在地聯系在一起。在自由主義政治哲學和自由主義政治經濟學的雙重論証下,形成了以權利為核心,以“自由買賣原則”“平等交換原則”和“勞動所有原則”為基礎的自由、平等、所有權“三位一體”的自由主義公正觀。特別是隨著資本成為現代社會的基本建制,自由主義公正觀更加深入人心,並日益成為現代性正義的主導性觀念和現代性政治的堅強壁壘。

黑格爾承繼了近代自由主義政治哲學和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傳統,承認私有財產權在現代經濟生活和政治生活中的核心地位和建構意義。但是,比近代自由主義更深刻的是,黑格爾在看到財產權重要意義的同時也發現了以私有財產權為基礎的現代市民社會的缺陷,因而展開了對私有財產權尖銳的批判,開啟了從國家哲學角度批判和超越近代自由主義公正觀的思想進路。

馬克思是在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中切入對古典公正觀和近代自由主義公正觀的整體性批判的。在馬克思看來,自古希臘到近代的公正觀大多是預先設定一個正義的理想和正義的原則,他們要麼把正義的實現寄托於某種先於人而獨立存在的神聖實體的現實關懷,要麼把正義的實現寄托於某種先在的人性及其不斷完善,然后再用這種正義原則和正義理想來解釋和批判現實世界,因而從本質上是一種超越現實的隻追求解釋世界的思辨公正觀。馬克思經過艱苦卓絕的理論探索,最終在標志著唯物史觀誕生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確立了社會公正問題研究的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即“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某種范疇,而是始終站在現實歷史的基礎上,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各種觀念形態”,這就意味著馬克思不是從形而上學的價值懸設來理解社會公正,而是把社會公正問題的研究牢牢地奠基於現實的物質生產和經濟關系之上,從而徹底地與以往哲學中從倫理或法權角度理解公正劃清了界限,實現了方法論上的根本性變革。

但《德意志意識形態》時期由於經濟學研究的滯后,馬克思不可能深入到資本主義經濟結構內部進行深入剖析。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以唯物史觀基本原則為指導,通過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總體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揭示了資本邏輯主導下的包括自由悖論、平等悖論、所有權悖論、功利悖論在內的“社會公正悖論”,即資本主義在商品交換的層面保留了與勞動者的個體私有制和簡單商品生產相適應的公正觀,但是它在商品生產的層面又把這種公正推向自己的反面,從而形成了與資本主義私有制和資本主義商品生產相適應的具有悖論性的社會公正觀念。由此,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現代性正義和資本邏輯既相互耦合又相互否定的辯証關系,指認了現代的自由和平等不過是商品經濟條件下等價交換雙方契約自由和意志自由的觀念體現,它們服務於且遮蔽著資本統治這一社會實質。但是,與黑格爾不同的是,馬克思並非訴諸倫理實體的國家來承載對於人類社會發展的正義理想,而是把社會公正的實現奠基於生產方式和勞動形式的變革。通過生產方式和勞動形式的變革,聯合起來的勞動者得以重新佔有生產資料,並通過社會化勞動在社會中直接滿足自身的需要,而在這一過程中,國家、階級、意識形態等用以維系其賴以存在的生產方式的這些“中介”必然最終要被歷史所揚棄。

由此觀之,基於生產方式基礎上的正義批判和正義建構是馬克思公正觀的規范性特質。在馬克思那裡,存在著一個基於生產方式考察公正觀念的事實性維度,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正是通過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既是簡單商品生產又是資本生產這個二重性的分析透視了資本主義是交換正義和生產非正義的總體性存在,進而揭示了資本主義正義的歷史限度——以“正義”之名行“非正義”之實。但同時,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形式公正的揭示和批判並非意味著在歷史唯物主義視閾中權利、自由、平等、公正等規范性維度的缺失,而是馬克思已離開自由主義把公正作為一個補救性價值的理論基點,從一個全新的理論視閾、一個更高的理論位階來闡釋其獨特的社會公正觀,這一社會公正觀的基礎就是自由人聯合體中人的自我實現。這就意味著社會公正的實質不僅僅是物質財富和生活資料的分配,也不僅僅是市民社會中人的個體權利的實現,而是每個人立足於差異原則的自我實現的終極目標。這一終極目標確立了基於自由本體的社會公正標准,但它絕非某種抽象的和思辨的公正存在,而是將自由置於現實物質生產和經濟關系的歷史性場域之中,以自由及其現實化作為社會公正的價值依據。以人的自我實現為價值范導,馬克思闡述了權利原則、貢獻原則、需要原則的自我否定和內在揚棄,從而形成了以生產方式為根基的歷史性和整體性的社會公正序列。由此可見,在馬克思那裡,作為規范性維度,公正的存在並沒有否定基於生產方式分析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性,相反恰恰是以事實性維度為支撐。在此意義上,馬克思的社會公正觀是以唯物史觀為基礎的事實性和規范性的統一。

馬克思公正觀的唯物史觀基礎在對自由主義公正觀和庸俗社會主義公正觀批判的語境中更加清晰而鮮明地呈現出來。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通過對自由主義公正觀的人性基礎、制度基礎、公正主題、思辨原則的深入批判,以及對庸俗社會主義公正觀方法論的思辨性和非歷史性、“分配正義”的理論誤區和實踐陷阱、復歸小私有制的理論旨歸的深刻揭示,使得馬克思立足於歷史根基來批判和建構其社會公正觀的致思路徑得以澄明,從而使馬克思社會公正觀的科學性和革命性得到彰顯。在馬克思那裡,社會公正的性質不再是源於自然法和抽象人性的道德問題,而是植根於經濟關系和現實生活的歷史性規范﹔社會公正的主題不再是權利和義務的分配問題,而是經濟結構和階級結構的合理化問題﹔社會公正的實現途徑不再是自我意識或某種思辨觀念的自我運動過程,而是變革現實的革命實踐。

在當代中國社會公正問題的求解上,我們要破除對西方公正理論的思想迷思,始終堅持馬克思考察社會公正問題的歷史唯物主義方法,以馬克思主義社會公正觀為指導,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實踐中不斷推動社會公正問題的解決,並以此豐富和拓展馬克思主義社會公正觀的廣度和深度。一是以理想性和現實性的統一為基本原則,把馬克思的公正理想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現實結合起來尋求現實公正問題的破解之道。二是以社會主要矛盾為問題切入,把握現實公正問題的獨特內涵。三是以共同富裕為基本導向,把人民作為社會公正實現的主體。四是以全面深化改革為根本動力,不斷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