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主義如何理解“主體性”

作者:趙虎    發布時間:2024-04-22   
分享到 :

在哲學思想的長河中,主體性一直是思想家們關注和思考的焦點問題,普羅泰戈拉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就彰顯了對人的主體性認識的初步覺醒。到了近代,笛卡爾、康德、黑格爾等哲學家對主體性進行了更為深入的探討,他們從各自的理論視野出發,強調了人的理性、自我意識、自由意志等,並以此為根據,建構起近代“主體形而上學”的大廈。那麼,馬克思主義的主體性思想如何實現了對形而上學主體性思想的批判和超越?或者說如何從馬克思主義層面去理解“主體性”呢?

馬克思在很早就站在了高揚主體性的立場上。在他的博士論文中,馬克思通過對伊壁鳩魯原子偏斜運動打破必然性的研究,意識到個體的人同樣可以通過自我意識的覺醒,擺脫外界強加於人的必然性束縛,獲得自主性和自由。他寫道:“對於古代人來說,自然的作用是前提,而對於近代人來說,精神的作用是前提。”在古代,人們往往將自然視為人類命運的決定性因素,對自然的敬畏和順應是古代人生活的重要特征。近代以來,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昭示了人的巨大潛能,人類不再完全受制於自然的限定性,不僅有能力超越自然的束縛,而且能夠主動探索和改造自然。在此,我們能夠很明顯地感受到青年馬克思思想中以自我意識弘揚主體性的傾向,“承認人的自我意識是最高神性的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他肯定了自我意識的自主性對必然性的反抗。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馬克思的自主性思想受到了以鮑威爾為首的青年黑格爾派自我意識哲學的影響。但需要指出的是,馬克思並沒有完全被黑格爾俘虜,他認為個體的自主性和自由並不是孤立的和絕對的,通過“定在中的自由”,他展開了對伊壁鳩魯抽象自由觀的批判,顯現了自身對黑格爾和其他青年黑格爾分子的超越。

在馬克思那裡,人的主體性的形成是建立在區分對象意識和自我意識的基礎上。馬克思指出:“動物和它的生命活動是直接同一的。動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動區別開來。它就是這種生命活動。人則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識的對象。他的生命活動是有意識的。”動物與其生命活動之間的關系是直接的、自然的,它們的行動往往基於遺傳和本能﹔而人類不僅具有生命活動,而且能夠將自身的生命活動提升到意識的層面。可以說,正是這種對對象意識和自我意識的區分,為人類主體性的形成奠定了基石。當人能夠清晰地將自己的生活作為意識的對象,並在意識中將對象和自我區別開來時,便意味著人類超越了動物的本能驅動,開始明確自己的主體地位,人的生命活動因此變得有意識、有目的,認識自我和改變外部世界才成為可能。正是這種主體性的存在使得“人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並且懂得處處都把內在的尺度運用於對象”,人的生產不再受限於自身所屬的特定的種的特性和需求,而是能夠超越自身的自然屬性和生物限制,掌握“任何一個種”的特性和規律,進而運用這些規律來進行生產活動,並且通過將自己的內在尺度作用於對象,使產品具有了人的印記,彰顯人的主體性和創造力。

在馬克思的主體性思想中,實踐概念佔據核心地位。當我們回顧馬克思的思想歷史,可以看到,他對主體性的理解一步步離開自我意識哲學,從主觀的天上回到現實的地上。馬克思正是通過實踐概念將“主體性”從抽象的思辨中解放出來,進一步清除了黑格爾哲學中遺留的“純粹概念神話”,賦予主體性更加具體和現實的內涵。主體性不是抽象地存在於意識或精神之中,而是體現在人的現實的社會實踐活動之中,實踐是彰顯人的主體性的橋梁和紐帶。他尖銳地批判道:“自我意識通過自己的外化所能設定的只是物性,即只是抽象物、抽象的物,而不是現實的物。”這句話體現了馬克思對現實與意識之間關系的深刻洞察,馬克思看到了自我意識哲學中主體性思想的局限性和抽象性,他們往往將主體性等同於“意識的內在性”,將人的主體性看作是一種封閉在意識內部的、靜態的存在,傾向於將主體的實現過程歸結為自我意識的外化設定,因此無法完全把握現實世界的真實面貌。馬克思則通過“對象性的活動”來洞穿這種“意識的內在性”,他強調對“對象、現實、感性”要從“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去理解,要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要“從主體方面去理解”。對象性活動,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不斷建立起人與外部世界的實踐聯系,在這個過程中,人將外部世界轉化為可以感知、認識和改造的對象,同時也確立了自身的主體地位。

實踐不僅是理解人的主體性的基礎,也是實現人的主體性的途徑。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指出:“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的一致,隻能被看作是並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在“革命的實踐”活動中,人的主體性的發揮和實現,不僅體現在人不是被動地接受環境的制約,而是可以根據自己的目的和意願主動地適應、互動和改造環境,使環境適應人的需求﹔而且體現在人自身的自我完善和自我超越中,人在實踐過程中作為主體能夠不斷地反思和調整自己的行為和策略,不斷提升自己的認知能力和實踐能力,以適應環境的變化和滿足新的需求,人的主體性發揮由此獲得了更廣闊的空間。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進一步指明,“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因此,真正的歷史不是思想活動的歷史,不是精神主體性的展開史,而是物質實踐的歷史,是人類生產勞動的實踐主體性的實現史。因為實踐活動總是在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進行的,因而人的主體性也是隨著社會歷史的發展而不斷變化的,主體性正是在感性實踐中形成和發展的歷史范疇。離開具體的歷史的實踐生產活動來談人的主體性,要麼將人的主體性看作是一種先驗的、超越的存在,陷入抽象的思辨之中﹔要麼將人的主體性簡化為一種生理反應或本能行為,陷入機械主義的誤區。因此,在唯物史觀的科學視野中,在現實的生產實踐中,馬克思真正還原了被自我意識和絕對精神遮蔽的主體性,將人的主體性的實現置於人類具體的、歷史的生產活動及現實的生存境遇中加以審視和考察,主體性正是在實踐中歷史地生成著,不斷推動新的歷史規定取代舊的歷史規定。

“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馬克思主義對主體性的理解不僅僅是環境的改變和單個人的自我的改變,人在生產實踐中結成的社會關系也具有屬人的性質,也是人的主體性的重要體現。在生產實踐中,人們通過分工、協作、交換等方式,形成豐富復雜的社會關系網絡,要全面理解人的主體性,就必須深入到人的社會關系中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人的主體性被壓制和剝奪的現象,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相分離,成為機器的附屬品,他們的主體性在勞動過程中被剝奪,他們的勞動成果被資本家無償佔有,失去了自我表達和自我實現的一切可能性。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勞動者的勞動不再是自主、創造性的活動,而是被異化為單純謀生的手段,他們在勞動中體驗到的不是自我實現和滿足,而是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折磨。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的歷史階段,人展現了相對外部自然的主體性的偉力,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但同時,人類主體性又落入了新的異化和物化的窠臼之中。因此,實現個體的主體性,實現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飛躍便成為馬克思主義的崇高使命。正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的那樣:“在這個必然王國的彼岸,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真正的自由王國,就開始了。”從這一層面上說,主體性是人力圖擺脫自然、社會和人自身束縛而不斷實現自我超越和自我解放的一種願望和能力。他認為,在共產主義社會中,人們將擺脫各種限制和束縛,充分發揮自己的主動性和創造性,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目標,直到那時,個體主體性才能得到真正的實現。

總的來說,在馬克思主義的視野中,主體性超出了抽象的思辨或自我意識的“封閉環節”,深深根植於人的現實的生產實踐之中。人的主體性的實現是人從自然關系盲目性和社會關系的奴役性中解放出來,不斷擺脫各種必然性的支配,最終達至共產主義“自由王國”的理想境界。

(來源:《學習時報》2024年4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