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论”《民主颂》作者并非毛泽东

作者:何志辉    发布时间:2020-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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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近年来,随着互联网和新媒体的发展,不少人为了博人眼球,将文学作品中的虚构和演义当作历史,依据片面的不实之词将虚假历史“真实化”。对这种歪曲历史真相、混淆视听的行为,我们必须予以辨析和批驳。如近年来网络广泛流传一些文章,声称毛泽东曾在《新华日报》发表“社论”《民主颂》。坊间以讹传讹,造成了不良影响。为正本清源,本期特刊载何志辉先生《“社论”〈民主颂〉作者并非毛泽东》一文,旨在钩沉历史真相,考证《民主颂》并非社论,作者另有其人,后因文学虚构而被牵强附会,辗转而成网传谬误。此文以翔实准确的史料和深入细致的分析让读者知悉此事的来龙去脉。

一、“社论”《民主颂》

这几年,每逢7月4日美国国庆日,都能看到一个帖子刷新于网站及微信,说是毛泽东在1943年7月4日《新华日报》发表社论《民主颂——献给美国的独立纪念日》。该文不足850字,照录如下:

每年这一天,世界上每个善良而诚实的人都会感到喜悦和光荣;自从世界上诞生了这个新的国家之后,民主和科学才在自由的新世界里种下了根基。一百六十七年,每天每夜,从地球最黑暗的角落也可以望到自由神手里的火炬的光芒,——它使一切受难的人感到温暖,觉得这世界还有希望。

从年幼的时候起,我们就觉得美国是个特别可亲的国家。我们相信,这该不单因为她没有强占过中国的土地,她也没对中国发动过侵略性的战争;更基本地说,中国人对美国的好感,是发源于从美国国民性中发散出来的民主的风度,博大的心怀。

在中国,每个小学生都知道华盛顿的诚实,每个中学生都知道林肯的公正与怛恻,杰弗逊的博大与真诚。这些光辉的名字,在我们国土上已经是一切美德的象征。他们所代表的,也早已经不止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荣誉了。马克·吐温、惠特曼、爱默生教育了我们这一代。是他们使年青的东方人知道了人的尊严,自由的宝贵;也是他们,在我们没有民主传统的精神领域里,筑起了在今天使我们可以有效地抗拒了法西斯思想的长城。这一切以心传心的精神道德上的寄与,是不能用数字和价值来计算的。

中国人感谢着“美麦”,感谢着“庚款”,感谢抗战以来的一切一切的寄赠与援助;但是,在这一切之前,之上,美国在民主政治上对落后的中国做了一个示范的先驱,教育了中国人学习华盛顿、学习林肯,学习杰弗逊,使我们懂得了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中国需要大胆、公正、诚实。我们相信,这才是使中美两大民族不论在战时,在战后,一定能够永远地亲密合作的最基本的成因。

我们离得很远。百十年来,我们之间接触着的也还不过是我们两大民族间的极少数极特殊的一部。但,我们坚信,太平洋是不会阻隔我们人民与人民间的交谊的。在患难中,我们的心向往着西方。而在不远的将来,当我们同心协力,消灭了法西斯蒂的暴力之后,为着要在战争上建立一个现代化的中国,在科学的领域里更有待于盟邦的援助。

在过去,民主润泽了我们的心;在今后,科学将会增长我们的力。让民主与科学成为结合中美两大民族的纽带,光荣将永远属于公正、诚实的民族与人民。

二、《民主颂》作者唐徵其人其事

本着好奇,想要求证。于是按图索骥,通过网友襄助,找到1943年7月4日《新华日报》。

最初以为,所谓“社论”必在头版,不是头条也是前排。然而,头版竟然没有新闻、没有社论,没有讲话、没有照片,只有大大小小的商业广告。还好,第二版找到了“社论”,然而标题是既跟美国国庆无关、也跟自由民主价值无关的《巩固工作竞赛成绩》。社论之外的文章,则是歌颂盟军伟大的战场消息,是国民革命军将士的抗战事迹,是重庆当地的社会新闻。那么,这篇被传为“社论”的《民主颂》究竟在哪里?躲在《新华日报》第四版,副刊右上角。作者署名:唐徵。

唐徵?——是不是毛泽东的笔名?

不是。因为确有其人,且在业界闻名。

唐徵,本名唐征久,1912年生,四川岳池县人。曾供职于四川省刘湘政府机关报《华西日报》,该报社董事长为川军将领潘文华。1938年,任“青年记者学会”理事,办《时事新刊》任总经理。1941年,任《华西晚报》主笔(相当于总编辑),兼川康通讯社编辑。1940年代初,《华西晚报》和《时事新刊》都是中共直接或间接控制的报纸。这一年,他31岁。此后几年,他享誉报界,才华横溢,意气风发,是当时颇具声名的知识分子。因秉笔直书,他被捕入狱。1944年从成都出狱后,迫于时局压力,返回老家教书,继续从事地下工作。1948年8月,因策动岳池广安起义未遂,他被控“煽覆罪”而再度入狱,关押在军统重庆集中营。重庆地下党与民盟人士设法组织营救,但未成功。1949年11月27日,他与陈然、张泽厚等革命志士300余人,牺牲于渣滓洞监狱。这批牺牲者中有27位民盟成员,其中20人还先后加入共产党,具有双重政治身份。他也是其中之一。这一年,他37岁。烈士身后,孤儿寡母。遗孀杨继祥,时年30岁,从此含辛茹苦,抚养4个儿子,至2005年辞世。

1 9 4 3 年7月4日《新华日报》第一版。

1 9 4 3 年7月4日《新华日报》第4版“新华副刊”之唐徵《民主颂》。

他的大儿子杨美卿,曾在11岁时见过他。其时他在南充建华中学教书,利用教员身份,为地下党工作做掩护。大儿子回忆说:“他对我们要求很严格,每天都看着我们做作业、温书。他在那里留下了很多诗,我曾经整理成册,但只是在家人之中翻阅。”他的三儿子唐伟,是深圳大学最早一批拓荒者,曾任深圳大学党办主任,现已退休,定居深圳。他只能通过母亲的回忆来怀想父亲:“爸爸被捕时,我只有两岁。听母亲的回忆,父亲是一位非常有才气的人,画画、作诗无一不通。”

2009年,《重庆商报》报道烈士家属“寻亲”活动,才有媒体找到他们。唐伟告诉记者,之前从未告诉外界自己是烈士子女,但全家每年11月27日都会前往重庆烈士墓,在父亲和战友的坟前放上一朵小白花。唐伟说:“我们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烈士的孩子,但一直觉得只是自己家里的事,默默纪念父亲就好了。”

1 9 4 0 年,中共中央南方局书记周恩来(右)与董必武在重庆红岩村。

唐徵生平诗文,未见公开出版,但有《咏怀》一诗,作于1944年出狱返乡教书之际,其意慷慨,迄今传颂:

丝管名城任淹留,壮怀直欲耨九州。

十年走笔忝无冤,几度临渊幸有头。

威武何能屈铁钺,沧桑犹自忆盟鸥。

昔时游侣矜豪富,耻向端生共马裘。

诗言志。他对国统区内秉笔直书而招牢狱之灾的抨击,他对时局艰险只能暂时返乡隐蔽工作的打算,他对往日朋友衣锦富贵而分道扬镳的感慨,隐伏在字里行间。

三、《民主颂》面世的局势

唐徵《民主颂》发表在美国独立纪念日,但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据1964年出版的《〈新华日报〉索引》,可知在此前后数日(7月3~6日)围绕“美国独立纪念”刊载的新闻及政论文章竟然不少——

7月3日,第三版:《美独立纪念,中东美空军通令,向联合国家致敬》;

7月4日,第三版:《为四大自由而战,美国今天庆祝独立纪念,麦克纳特说丧失的自由不久将恢复》;第三版:《祝盟邦美国国庆(短评)》;第四版:《民主颂——献给美国的独立纪念》,署名作者唐徵。

7月5日,第三版:《全世界庆祝美国国庆,林森主席电美致贺》;第三版:《[美国国庆]陪都庆祝盛况:何应钦总长欢宴在渝美陆空军,史迪威将军保证全力援华》;第三版:《史迪威将军向美人广播》。

7月6日,第三版:《美驻华使馆开游园会,庆祝独立纪念》……

庆祝美国国庆,欢宴在渝美军,《新华日报》怎么会刊载这么明确风向的新闻,怎么会刊载这么明确导向的政论?

要回溯当时风向,还须重温当时局势。1943年,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白热化状态。1月9日,被中华民国政府斥为“伪政府”的汪精卫政府,与日签订《日汪关于交还租界及撤废治外法权之协定》,联合发布《共同作战联合宣言》,向美国和英国宣战。两天后,美国和英国分别与国民政府签订《关于取消美国在华治外法权及处理有关问题之条约与换文》和《关于取消英国在华治外法权及有关特权条约与换文》,决定放弃在华特殊权利。随后在国际范围的战争局势,虽然艰难无比但总算开始向有利于盟军方面扭转。随后在国内范围的战争局势,同样艰难无比但也总算开始向有利于中国方面扭转。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其时联合抗日的国共双方仍在摩擦:3月10日,蒋介石《中国之命运》一书出版,延安《解放日报》即对该书展开批判;6月16日,国民党军李仙洲部第92军向冀鲁豫根据地的湖西地区发起进攻;6月18日,胡宗南在洛川召开军事会议,调动部队准备进攻陕甘宁边区;八路军第120师第358旅主力奉命到葫芦河地区集结,准备对付国民党军之进犯……7月4日,国民政府何应钦总长欢宴在渝美陆空军,史迪威将军保证全力援华。这一天,《新华日报》发表包括《民主颂》在内的事涉美国国庆的数篇新闻、简讯及散文。这一天,以及后续7月6日与9日,朱德连续致电蒋介石、胡宗南,要求制止国民党军对边区之进攻。

1 9 4 5 年9月16日,毛泽东在红岩村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会见美国第十四航空队三名士兵。 

四、这时的毛泽东

读者如有耐心看到这里,应当不难想到:《民主颂》怎么可能出自“毛泽东”之手!读者如有耐心再看其文,想必也能释然:《民主颂》怎么可能出自“毛泽东”之手?

1 9 4 3 年初,民主人士参加《新华日报》创刊5周年纪念茶话会。

细品《民主颂》的行文,从第一段开始,就纯然彰显“小文青”格调,染着青涩,却是炽热的,蘸着梦幻,又是张扬的,活脱脱流露着风华正茂的热血味道。

这时的唐徵,刚满30岁,出道文坛不久。

这时的毛泽东,即将50岁,叱咤革命半生。

再看《民主颂》的细节,从第二段开始,就纯然背离毛泽东的历史观念、阅读趣味及政治立场。譬如,“从年幼的时候起,我们就觉得美国是个特别可亲的国家”,这真是毛泽东觉得的么?“马克·吐温、惠特曼、爱默生教育了我们这一代”,这真是毛泽东觉得的么?诸如此类,无需多言。这时的唐徵,像那个时代大多数热血青年一样,寄望于国民政府的联美政策并以为美国式前景的美丽新世界是指日可待。其时,马克·吐温这样的美国文学家,惠特曼这样的美国文学家,爱默生这样的美国文学家,正是这代风华正茂文艺青年寻找慰藉心灵的读物时推崇的偶像之一。所以唐徵说:“在患难中,我们的心向往着西方。”“为着要在战争上建立一个现代化的中国,在科学的领域里更有待于盟邦的援助。”

这时的毛泽东,已在3月20日中共中央召开的政治局会议上,被推选为中央政治局主席、中央书记处主席。

其时,中央书记处由毛泽东、刘少奇、任弼时组成。毛泽东运筹帷幄布局天下的阅读偏好,除了二十四史,就是军事名篇,就算即兴赋诗作词,也从不会要想汲取19世纪以来的美国文学之养分。

对了,真正能慰藉他心灵的,应是他挥毫寄书之所陈的心迹: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言归正传。7月4日之后,盟军仍在战斗,抗战仍在继续。其时还有另一场“战争”——思想战线与文艺战线的整风运动,也在继续。那么,《民主颂》以及同道赞“美”的文章,命运会怎样?

五、董必武如是说

共产党第一次整风运动,始于1941年5月延安高级干部会议上毛泽东报告《改造我们的学习》,止于1945年4月中共六届七中全会通过《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这场运动已被中外学界详实研究过,这里不多谈。

但要明确的是,1943年3月至10月,整风运动处于总结学习阶段,各单位须就自己的工作和整风学习进行总结。

这篇不是毛泽东手笔的《民主颂》,其发表及传颂,虽不在这个地点,却就在这个时段。

1 9 4 3 年3月蒋介石出版《中国之命运》一书,宣扬封建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反对民主主义和共产主义。

1 9 4 3 年8月1 1 日《解放日报》发表艾思奇批判蒋介石《中国之命运》的文章。

国民党利用共产国际解散之机,企图再次制造大规模反共摩擦事件,图为毛泽东为《解放日报》写的社论,抗议国民党的反共活动。

对那一代文化人而言,1942年5月23日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与他们后来不可逆转的命运有着虚实显隐却无往不在的关联。

1943年10月19日,《讲话》全文发表于《解放日报》。

在《解放日报》刊载讲话之前,中共南方局全体人员已从1942年6月到1943年10月,依照学风、党风和文风顺序分三个阶段开展了整风学习。

南方局整风完毕,中宣部于1943年11月22日致电董必武,批评《新华日报》等刊“违背了党的方针”,指出大后方思想斗争之中心任务不是党的自我批评,而是“反对大资产阶级反动派”,《新华日报》等刊没有认真研究宣传毛泽东思想,却发表许多“自作聪明错误百出的东西”。

接到指示后,董必武立即在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召开座谈会,著名作家夏衍及其他一批文化人被点名批评。

座谈会还特别指出《新华日报》刊登的宣扬西方民主自由的文章为数不少,以1943年7、8、9三个月居多,并首先点名批评7月4日唐徵这篇《民主颂》。

董必武作为中共中央南方局领导人,当时是这样评价这些作者的:

没有站稳无产阶级立场,尤其是对罗斯福的“新政”的看法不够正确,宣传乃至欣赏了资本主义国家的所谓“自由、民主”。

大后方的知识分子想得太多,感觉得太少。

是观念论与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

这时的唐徵,因秉笔直书而系罪狱中,1944年出狱。他是被国民党投入狱中的,但不是因为《民主颂》。他也被钉在共产党整风运动的靶子上,却就是因为《民主颂》。

六、网络空间及微信空间广泛流传这篇“社论”

问题出在这些环节,它们由一系列后续想象构成看似符合逻辑的推论链条:

第一环是,《民主颂》献礼美国国庆日,文风感情炽烈,立场契合时局,被人们想象为应属“社论”,结果真正的社论《巩固工作竞赛成绩》被人遗忘。

第二环是,基于《新华日报》更具社会知名度,也因为陪都局势下的政治错觉与盲点,不少人士以为它才是中共中央机关报,也以为该刊所有“社论”代表党中央的集体意志。

第三环是,毛泽东确有亲自动手撰写“社论”,但都是在《解放日报》。

从1943年往后数年,未曾有人附会想象。

但是,2006年有一部长篇小说,一处情节牵涉《民主颂》。该书作者白祖诗,书名《黑牢之恋》,中国炎黄文化出版社2006年出版,共计785页,首印4000册。据网络检索信息,“中国炎黄文化出版社”是一家文化公司性质的出版社,用其他正式出版社的书号出书。

在该书第231页,作者虚构一段关于翻检《新华日报》旧文的情节,全文照录《民主颂》,以故事主角之口说成“社论”:“的的确确,这是新华日报在十五年前发表的社论。”但小说故意将其“匿名”,同样诉诸故事主角,形成如下一段推论:“按我的经验,这篇文章不是毛泽东也是周恩来批准才会发表的,说不定就是他们亲自写的。”

2008年5月开始,中国知名网站“天涯社区”连载《黑牢之恋》。

网络传播的效应很快被激发和激化:搜索、复制、粘贴、转载、加工……这一系列网络时代的技术操作,让我们倍感便利之际也滋养了懒汉精神。

1 9 4 4 年周恩来等在《新华日报》社与工作人员合影。坐者左起:许涤新、戈宝权、华岗、潘梓年、周恩来、陈家康、薛子正、胡绳。

一些学者也莫能例外:能用百度解决的问题,就不去图书馆解决;能用图书解决的问题,就不去档案馆解决。

于是,关键的第四环来了:将《民主颂》打字录入或是复制粘贴,并予以附会想象的辅助加工,再传播于网络虚拟空间——

散文性质的文章,就这么被视为“社论”了;署名唐徵的文章,就这么被转嫁“毛泽东”了;文艺青年兼媒体新锐的文章,就这么被当作“中共集体意志”了。

谁是第一个将其载入网络的“键盘侠”?由于网络检索时部分信息被屏蔽,这将难以确考。同样,谁第一个将其载入微博,谁第一个将其载入微信,也跟着无从确考。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从此网络空间及微信空间,广泛流传“毛泽东”的这篇“社论”。

更重要的是,托名“毛泽东”的这篇“社论”,在当下的网络环境及时代风向中,蕴藏着别有深意的传播心态。 

(作者为澳门理工学院一国两制研究中心副教授)

(来源:《世纪》2020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