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梨園口到星星峽——記西路軍歷史的最后一頁
油畫《戰斗中的西路軍婦女團》
1936年10月下旬,紅軍第三十軍、第九軍、第五軍、騎兵師、特務團、教導團、婦女團加上總部機關共21000余人,先后在甘肅靖遠地區西渡黃河,於11月上旬組成西路軍,總指揮徐向前,政治委員陳昌浩。為便於統一領導,領導機關為軍政委員會,主席陳昌浩,副主席徐向前。
西路軍在甘肅境內河西走廊的進軍途中,與西北回族軍閥馬步芳、馬步青等數倍於我之敵軍進行了大小數百次浴血奮戰,用無數英烈的鮮血在我軍戰史上寫下了一頁可歌可泣的悲壯史篇。
1937年2月倪家營子戰斗以后,3月中旬的一天,徐向前總指揮把我(當時我任總指揮部情報科長)叫到他的指揮部,問:
“有無祁連山地圖?”
“有,是一個月前調查時繪制的草圖。”
“拿來我看。”
我回去迅即將草圖呈上,徐總指揮邊看邊問:
“有無祁連山向導?”
“有,是個少數民族,一個月以前物色的。”
“可靠不可靠?”
“以上賓待之,感情相處很好,並給了他一套少數民族服裝,一支槍,一匹馬。”
徐總指揮接著說:
“今晚行軍集合時,你帶向導到集合地點找我。”
當日未下達行軍命令,從行進的方向,知道要進祁連山了。徐總指揮邊走邊問山裡的情況。
入夜,紅三十軍歷經血戰保留下來的部隊從梨園口進山,宿梨園堡。這是個不大的鎮子,約有近百戶人家,依山筑有圍牆。部隊立足未定,敵軍即銜尾追來,包圍了梨園堡。經過激烈戰斗,我軍突圍再次被迫向深山轉移。在行進的路上,曾傳六、黃火青和我同行時,遇到三十軍政委李先念,他叫我們留下隨三十軍行動(當時總指揮部機關干部統統編入干部團)。不幾日,傳出消息說,中央同意徐(向前)陳(昌浩)離開部隊,並成立西路軍工作委員會,以李卓然為書記,李先念為副書記。
部隊沿祁連山脈西進的途中,敵情不明,路線不清楚,食糧發生極端困難。一天傍晚,李先念政委要曾傳六(當時任西路軍總部保衛局長)、黃火青(當時任西路軍九軍政治部主任)和我三人一起,先行一步,設法解決食糧、路線和向導三個迫在眉睫的問題。如何完成這個任務,我們心中無底。歷史上清朝的軍隊對這一帶回族的反抗進行了血腥的鎮壓,回漢兩民族之間存在深刻的矛盾,加之敵人對紅軍進行造謠誣蔑,使祁連山區的游牧民族皆聞訊逃避,給我們的行動帶來極大的困難。
我們三人行至一個山頂上,天將黎明時,議論奔向何方,一種意見主張待天亮后在山上觀察,哪裡有情況就奔向哪裡,另一種意見認為游牧民族熟悉當地情況,當發現他們時,我們下山,他們早已跑掉了。商定兵分兩路,曾、黃二人在山上觀察,由我帶一名警衛員下山去闖。
我和警衛員拉馬下山后,天已黎明,忽然發現路面上有模模糊糊的羊、馬腳印和未干的羊糞蛋,判斷畜群離此不遠,隨即沿著這些腳印痕跡摸索行進,猛然間,山口的山頂上有人向我們開槍,並大聲高喊。我們驅馬加鞭向山溝裡急駛,果然有百十隻羊和一些馬在山溝的盡處,當一個牧民抱著一個幼兒正要跨馬逃走,我們趕上去把他拉住,他拿利刀向我們刺來,我的警衛員上前把刀奪下,不得不將他捆綁起來。縱觀四周,臨近山頂上有數十人,如果這些人下來,我們隻有兩個人就不好對付了。我看守著人,令警衛員盡快把羊群往回路上趕,可是羊、馬不聽使喚,來回打轉,我生氣地說,你來看守人,我來趕羊。我趕也是趕不動,經過親身經歷,方知牽馬趕羊並非易事。正在為難之際,忽然三十軍的一個參謀(因他有點耳聾,大家都叫他聾子,名字忘記了)騎著一匹騾子順路而來,不禁喜出望外,要他立刻回去報告,火速派部隊來。就這樣,食糧問題暫時解決了,也是出山前解決食糧困難的唯一一次。
這個牧民被帶回來以后,不吃不喝,哭泣不止。因為語言不通,隻得用手勢等向他示意說,出於無奈,才把羊、馬殺掉吃了,並當即取出金錠給他作賠償,他堅不收受,看表情是對我們不信任。可是,當他觀察到我們與原來的那個少數民族向導親密無間時,態度稍有緩和,經過再做工作,主要是在生活交往中來感化他,他的疑慮解除了,金錠也收下了,流露出一種信任和喜悅。待他情緒穩定后,我們便同他促膝而談,用打手勢,就地擺石子的方法,來確定地名、位置、地形、河流等,繪制成草圖。他還答應作向導給我們帶路。食糧,路線和向導這三項任務是出乎意料地順利完成了。先念同志等都非常高興。
部隊仍繼續西行,在草圖的前進路上有懸崖峭壁,車馬難以通過。我向先念同志等提議:部隊在原地露營,我和警衛員、向導連夜搜索前進,沿途設路標識別,如果有敵情或犧牲了,他人立刻回報﹔如果無法通過,立即回轉﹔如果可以通過,就地等候。就這樣,我們三人騎馬先行,當到達有障礙地點時,雖然山勢奇陡,但尚可通過,這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我們就地休息等候,中午時分,部隊到達了。
我們一直在高山氣候中行進。征途中困難一個接一個,在迷失了方向之后,我們艱難地爬上一座山頂。山上,狂飚呼號,卵石滾飛,寒光照單衣,氣短腹中飢,令人難以支撐﹔腳下,山嶺像巨大的銀蛇亙臥南北。原來,這就是地理上的分水嶺,乃祁連山最高峰,海拔5500多米,依此來判斷我們所在的位置,山外對面便是肅州(酒泉)。
部隊西行到石包城以北一個地方時,來了一個自稱是國民黨某縣黨部書記長的人,持有一封致徐向前、陳昌浩、李卓然、程世才、李先念等人的誘降信,並威脅說,如果不投降,則要如何如何。當我們詢問安西城內情況時,該人說,劉呈德騎兵團已到達城內。我們半信半疑,仍繼續向安西城行進。在到達城邊時,城牆上槍聲四起,敵軍出動,把我軍包圍於城邊的村庄裡。這是出山以后與敵遭遇的第一次戰斗。看來,繼續西進的道路已被封鎖了。這時,李卓然同志找我談,要設法找到一條西進的路。安西城西有一條疏勒河,河面不寬,但河底淤泥甚厚,人畜過河下陷,不能跋涉。我派出一個得力的偵察員,找來一個過去走私的人,他說,離此不遠的河底鋪有一條很窄的石子路,走私的人從這裡偷偷涉水而過。當晚,我們在這條走私路邊插上標記,部隊撤出戰斗,從這裡過了河。
過河后,進入一個三角地帶。因為這裡是一片荒涼的不毛之地,一些老財們因戰亂攜帶家屬和財物躲在這裡避難,卻萬萬沒有料到紅軍要從這裡過河。第三十軍首長立即下令:不准沒收和搶佔這些人的財物,違者嚴懲,部隊很快從這裡直插安西至星星峽之間的紅柳園子。
4月26日黃昏之前,我軍尚有800余人到達紅柳園子,與跟蹤而至的敵人騎兵展開最后一次激戰,大家分頭突圍,一些同志沿公路走向星星峽,敵軍未予追擊。事后到了新疆才了解到,甘肅的馬家軍曾同新疆的盛世才訂有密約,以紅柳園子為界,越界者必遭反擊。因此,馬家軍深恐中伏擊,未敢對我追擊。
當時沖出包圍圈,會合在公路邊上的一些高級干部中,有李卓然、李先念、程世才、李天煥、曾傳六、黃火青、蘇井觀、宋侃夫等及其隨行人員和我,當大家一起商量今后的走向時,我建議向山裡走,這樣敵人要想捉我們就不那麼容易,而如果沿公路走向星星峽,敵人騎兵一追,難免遇難。大家同意,決定由我帶路再進山區。這裡是一片茫茫的戈壁灘,一時擺脫了敵人的追擊,大家衣服裡長滿了虱子,休息時便抽空捉害虫。戈壁灘上烈日當空,氣候極為干燥,又三天滴水未進,渴得嗓子象要冒煙,有一點救命的干糧也難以下咽,既渴又餓。這是進戈壁灘前我沒有料到的。回想當年過雪山草地時,沒有干糧,還能以野草充飢,一時還不致餓死,現在幾天滴水未入,相比之下,更難以忍受。就在這時,忽然看到遠方有一片淡綠色的汪洋大海,大家高興地奔去,走到跟前什麼也沒有,回頭一看,又是一片汪洋,於是認為走錯了方向,又往回奔,仍然是一場空。兩次奔跑,大大消耗了體內的水分,疲憊已極。靜下來一想,莫非就是“海市蜃樓”!在無可奈何時,一位同志的馬不見了,他去找馬,發現這匹馬嗅到了水,於是馬上回來告訴大家,立刻奔向這個有水的地方。這是一個方圓約十幾平方米的積水潭,深處不足二米,水面上綠苔叢生,孑孓在水中游動。見到這救命的水,同志們的興奮之狀難以言表。大家喝足吃飽后,蘇井觀同志幽默地說,我這衛生部長也不講衛生了。
大家邊休息邊商定:奔向星星峽。當時由於對新疆的情況不了解,不准備在新疆久留,僅准備做匆匆過客。為預防萬一,便各自編造自己的身份,如醫生、文書、馬夫等。行進中隱約看到遠處兩山環抱,中間洞開,顧名思義,知道這裡就是甘新交界的星星峽。忽然看見對面開來一輛大卡車,莫非是敵人搜索來捉我們?!先念政委命令:立刻臥倒,准備戰斗。汽車上的人發現我們后,立即停止前進,並手搖紅旗向我們示意。這下子把我們弄糊涂了,紅旗是我們的紅旗,難道是敵人施計謀來捉我們?!車上的人仍在原地搖動紅旗。於是,先念向曾傳六、黃火青和我說,你們三人前去探個明白,我們在這裡准備戰斗。接觸后,車上的人自我介紹說:“我是副官,陳雲同志已到星星峽,知道你們在山裡,特地要我乘車來接你們。”為了弄清虛實,我們詳細詢問了陳雲同志的年齡、說話的口音、身材等情況,以及已到達星星峽的同志們的情況,經過對話和觀察,方知確是自己的人。於是我們三人回身告訴其他同志說:“你們來吧,是自己的人,來接我們的。”大家乘坐這輛卡車到了星星峽。看到陳雲同志時,每個人都不禁淚如雨下。陳雲同志說:“你們辛苦了,你們是黨的財富,到后方好好休息,恢復身體。”次日,到達星星峽的400多位生死與共的戰友們在一起慶祝了五一國際勞動節。隨后同乘汽車去迪化(今烏魯木齊)。
從1937年3月12日進梨園口到4月30日抵星星峽,其間,整整49天。這是在人煙稀少、冷熱無常、飛砂走石的高山和戈壁灘上風餐露宿、飢寒交迫、獨身支撐的49天。也是諸位堅貞不拔、忠於革命的戰友同生死、共患難,終於勝利地躲開敵人追擊的49天。就此,寫下了西路軍歷史的最后一頁。
(摘自: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編:《中共黨史資料》,中共黨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