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嶺事件追憶

作者:陳丕顯    發布時間:2014-02-11   
分享到 :

在贛南堅持游擊戰的漫漫長夜裡,陳毅同志翹首凝望西去長征的紅軍主力,默默祝禱紅軍主力渡過金沙江的偉大勝利,寫了這樣一首詩:

微石終能填血海,

大軍遙祝渡金沙。

長夜無燈凝望眼,

包胥心事發初華。

這首詩,凝結著他對黨和紅軍多麼深厚的感情!他是多麼惦念黨中央和毛澤東同志,多麼熱切地期望與黨中央取得聯系,並及時得到指示呵!

是的,從一九三四年十月紅軍主力長征之后到一九三六年秋,我們紅軍游擊隊已經在深山密林裡轉戰了兩個年頭。除了突圍前收到黨中央的兩份電報以外,南方各游擊區就一直與黨中央失去了聯系﹔項英、陳毅同志與南方其它游擊區之間的聯系也完全被隔斷。

那些日子,陳毅同志與項英同志商量,應當同中央建立聯系,聽取中央的指示。他們曾對我說:“要是能派個人到陝北就好了!可是誰能夠去陝北呢?有的同志認為和黨中央聯系,路上危險太大,不能冒險。你和楊尚奎同志對路途又不熟悉。”

在這以前,我知道陳毅同志曾多次寫信給魯迅先生和茅盾同志,千方百計尋找同黨中央聯系的途徑。可是,一封封信都石沉大海,杳無回音。

正在這個時候,贛粵邊特委內線交通員黃亞光給我們送來了一封機密信。這封信是在敵四十六師做兵運工作的陳海寫的。信中說:黨中央派人來了,帶來了重要指示,要負責同志到大余城南一個大飯店裡會面。大家得到這個訊息,自然都十分高興。

陳海,原名陳宏,是紅六軍團長征時的掉隊人員。由於和組織失去了聯系,他流落到大余城郊修馬路。一九三五年冬湘贛省委便派他和陳桂華一起,到國民黨五十師做兵運工作。他們兩人工作不慎,被敵人發覺后逃到了贛南,又通過關系找到信康縣委。這時正逢叛徒龔楚竄到贛粵邊進行破壞活動,信康縣委感到他們兩人形跡可疑,就加以扣留審查。后經過考察沒有發現叛變行為,就把他們兩人釋放了。接著又給了他們一筆經費,派他們到余漢謀部隊中繼續做兵運工作。不久,他們在余漢謀部第一師和第二師建立了黨支部和士兵委員會等秘密組織。

一九三六年間,上海的地下黨派張斌,紅六軍團也派吳俊卿到余漢謀部開展兵運工作。陳海、陳桂華跟張斌、吳俊卿接上了頭,並直接受他們的領導,而與贛粵邊特委發生橫的關系。過了一段時間,陳桂華被捕,張斌與吳俊卿逃離余漢謀部,陳海未暴露身份,仍留在白軍中做兵運工作,並直接受贛粵邊特委的領導。陳海曾幾次到特委報告過工作,有時帶來一些國民黨的報紙刊物。有一次,他說國民黨軍隊生活很苦,怨言很多,有兩個連隨時可以拉出來。陳毅同志對他說:應該釣大魚。現在暫不要動,以免打草驚蛇。

這天,收到了陳海寄來的機密信件,陳毅同志真是喜出望外。他怕錯過和中央取得聯系的機會,決定親自去一趟。第二天,天麻麻亮,陳毅同志由新擔任梅山區委書記的黃佔龍同志帶路,一同下了梅山。

他們兩人穿過蓮花梁,到了大余城,決定先到陳海家中探明虛實。他們來到陳海的家門前,隻見一個婦女正在洗衣服。黃佔龍估計她就是陳海的老婆,便問:“陳海先生在家嗎?”她連頭也不抬,神氣十足地答:“到團部去了。”大余縣廣啟安糖鋪,是我們設在大余縣城驛使門外梅峰橋頭的一個秘密交通站。陳毅同志把“團部”聽成了“糖鋪”,就和黃佔龍一起,直往廣啟安糖鋪走去。當他們轉彎走向糖鋪時,隻見國民黨兵正在那裡搜查。於是停住腳步,躲進一家茶館喝茶。這時,在糖鋪工作的老曾同志,走近陳毅同志悄悄地說:“陳海叛變了!昨天他帶著國民黨兵把店裡的黃亞光也抓走了。你們快走吧!”

這時,大街已經開始戒嚴,國民黨的士兵正在街上盤查行人。陳毅和黃佔龍同志沉著地離開茶館,穿過一家老百姓的小屋,從小路繞出城去。為了避免引人注意,他們出城后便分開走,各自取道回梅山。

 二

原來,叛徒陳海把信送出后,便在大余城等候我負責同志下山。他沒有等到,便又迫不及待地帶著國民黨軍隊,順著山路悄悄地包抄上來,把我紅軍游擊隊指揮機關的駐地——梅山的齋坑包圍起來了。

當時,指揮機關的警衛員曾忠山同志正在齋坑的棚子外面執勤放哨。他把注意力放在棚子正面的大道上,沒有料到敵人會從后面包抄上來。因此,當他發現敵人時,已來不及回棚子報告,隻好大吼一聲:“反動派來了,快走哇!”邊喊邊舉起槍來,一槍撩倒迎面而來的一個敵人,就滾下山逃跑了。這一槍,不僅向棚子裡的同志告了警,而且也使敵人嚇了一跳,使他們不敢貿然前進。

項英、楊尚奎同志和我,以及警衛員丁上淮、宋生發等同志聽到槍聲,立即拿起槍沖出棚子,轉到一個樹木不多,但茅草倒很茂盛的小山包上隱藏起來。

不巧的是,這時有兩個到指揮機關匯報工作的交通員,在棚子附近被敵人攔住了。這兩個交通員,男的姓殷,女的叫彭茶妹(我們習慣叫她彭妹子)。老殷是個挺機靈的同志,當敵人用槍刺對准他時,他急忙舉起手中的布傘,在敵人眼前虛晃了一下。敵人摸不准他手裡到底是什麼“武器”,被嚇得倒退了幾步,老殷趁勢轉身逃跑,沖出了包圍圈。

彭妹子不知道敵人的意向,隻顧從山下往山頂上跑,正好落入了敵人的魔爪。

“捉到一個‘土匪婆’啊!”敵人一面嚎叫著,一面對彭妹子拳打腳踢,逼問她:“這山上一共有多少人?”

我躲在茅草叢裡,心裡有點急,怕她經不起敵人的恐嚇,萬一說出什麼來,那就糟了。

然而,不管敵人怎樣罵她、打她、踢她,她始終堅持說:“兩個人。”

不管敵人怎樣威脅她、拷問她:“‘大頭子’藏在哪裡?”她怒目相向,隻字不吐。

敵人惱羞成怒,更加狠命地用拳頭揍她,用槍托打她。她朝敵人的臉上唾了一口,狠狠地說道:“我不告訴你。”

后來,她的聲音漸漸低微下去……我在草叢裡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好象她已昏過去了。

說來有些奇怪,在這方圓不到幾百平方米的小山包上,三百多個敵人包抄我們,搜了近兩個小時,卻搜不到我們。敵軍官想出一條毒計,命令士兵在草地上放起一把火,火迎著風勢,呼嚕呼嚕地燃燒起來。誰料天下真有這種巧事,正當萬分危急的時候,忽然天上烏雲翻滾,狂風大作,雷聲轟嗚,不一會兒,嘩啦嘩啦落下了一陣傾盆大雨來,把火苗通通淋滅了。火燃不著,敵人可不甘心,命令士兵繼續搜索。直到時近黃昏,這才吹號集合,排隊下山。我正要從草叢中往外鑽,心裡又暗自想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還是小心點。撥開草縫朝外一瞧,真危險!原來他們假裝退卻,卻把隊伍埋伏在山腳,要不仔細,可就上當了。敵人在山下呆了一會,看看山上毫無動靜,眼看天快黑了,這才怏怏地走了。

正當敵人往山下撤走時,陳毅同志剛好從大余縣城回到梅山來。他還不知道齋坑已經出事,所以,一個人信步走來,不想正撞進了敵人的包圍圈。一個敵兵抓住他,惡狠狠地說:“老表給我們帶路。”他聽說叫他帶路,心就安了下來,一問之下,才知道這支殺氣騰騰的隊伍就是去捉游擊隊的,叛徒陳海正領著大隊走在后邊呢。陳毅同志不慌不忙地推托說:“老總,對不起,我是外地人,路不熟。”那個敵兵瞪著眼睛說:“你不是本地人,跑到這裡來干什麼?”陳毅同志笑著說道:“我是城裡的教書先生,到這裡來買茶葉。”那個敵兵命令他說:“教書也好,買茶葉也好,先給我們帶路。”陳毅同志沒有法子,隻好往回帶路。陳毅同志的沉著,迷惑了敵人。敵軍官一聽說是“教書先生”,又見他那嚴肅的神氣,不敢有所怠慢,剛好這一帶盛產茶葉,說得合情合理,也就相信了,並且對剛才的失禮,還表示了歉意。敵軍官為了顯示自己也有點學問,便跟假稱“教書先生”的陳毅同志攀談起來。一路上,陳毅同志邊走邊想,要是叫叛徒陳海趕上來,那就糟了,還是早想辦法擺脫為好。等進了一座村子,他忽然捧著肚子叫起痛來。敵兵問他怎麼回事,他說:“肚子痛得厲害,要解大便。”敵兵叫他到路旁的茅廁裡去。過了很久,敵兵不見他出來,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便鑽進茅廁裡去看,原來,陳毅同志早已跑掉了。

陳毅同志逃離敵軍,躲進了樹叢。他見一隊隊國民黨兵從山裡往大余城的方向撤,便在樹叢裡觀察了好一陣子,見敵人真的遠去了,才摸回齋坑那個棚子來。他見棚子已被敵人糟踏得不成樣子,東西也被搶劫一空,便走出棚子,在附近看了一下,估計藏有我們的同志,便自言自語,高聲地說道:

“我是老劉,剛從城裡回來。敵人已經走了,大家快出來吧!”

他說了幾遍,卻沒有人答應。

於是,他又一個個地呼喊著項英、楊尚奎同志和我,以及幾個警衛員的名字。

他怕敵人折返回來,焦急地說:“難道都轉移了嗎?不可能吧!我老劉的口音,你們也聽不出來嗎?快快出來,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吧!”

這時,陳毅同志的警衛員宋生發同志對首長的形象已經完全辨認出來了,便從草叢裡鑽了出來,迎了過去。隨后,我們幾個人也都從草叢裡鑽了出來,先后來到陳毅同志的跟前。我們彼此緊緊地握手,熱情地問這問那,真比闊別多年的親人還要親啊!在那嚴酷的戰爭環境裡,我們同受風吹雨打、蟄伏草叢之苦,同歷生死的嚴峻考驗,遇險之后,幸又重逢,真是千言萬語,也說不盡我們內心的喜悅啊!

天黑了。樹林裡仿佛籠罩上一層層厚厚的絨幕。陳毅同志向我們講了他進城經過和回來時的遭遇。我們也同他講了敵人包抄棚子時的情景。接著,大家分析了情況,估計敵人還會回來,決定馬上離開齋坑。大家一口氣走了三十多裡路,才在齋坑北邊的一座山裡隱蔽下來。

果然,敵人又開來大隊人馬,重新把齋坑包圍起來。他們放出獵犬,到處尋蹤﹔他們打探照燈,四野照射﹔他們還亂打槍,亂喊亂叫,為自己壯膽。這一切,我們在對面的山上都聽得清清楚楚。因為,雖然相隔三十多裡路,但實際上山與山之間的直線距離並沒有多遠。我們聽了敵人瘋狂的嚎叫都覺得好笑。有的同志說:“要不是老劉同志及時回來,催著我們趕快離開齋坑,我們恐怕早被敵人包圍在裡面出不來了。”有的說:“要不是老天下大雨把火淋滅,我們也被燒死在裡面了。”陳毅同志風趣地說:“這真是托馬克思在天之靈啊!”說得大家哈哈大笑。

就在這天晚上,曾忠山同志也摸到我們隱蔽的地方來了。原來,他在白天打了一槍,撩倒一個敵人,滾下山溝之后,敵人就拚命地追他。敵人為了“捉活的”,沒有朝他開槍。可是敵人追了半天,卻不見了他的蹤影,悻悻地走了。他脫離危險后,摸到附近一個老百姓的家裡躲了起來。隨后,他向那個老百姓買了一把砍柴刀,裝作砍柴人出來尋找游擊隊,終於在山上同我們碰到一塊了。

第二天早上,那個突圍而出的交通員老殷同志也找到了我們。大家都為他們兩人的安全歸來而高興。但是,彭妹子被敵人打成重傷之后,抬到大余城去了。后來我們打聽到,她被關進監獄,備受敵人的拷打和毒刑。這個具有鋼鐵般意志的女共產黨員、紅軍游擊戰士,始終沒有在敵人的淫威之下屈服。

彭妹子原是南雄的農村婦女,個子高大,機智勇敢,革命警惕性高。她既是交通員,又是炊事員。她常在深更半夜隻身穿過深山密林執行任務,從未出過差錯。當時我們紅軍游擊隊裡有不少象彭妹子這樣英勇頑強的女同志,她們經過戰火的鍛煉,已由一個普通農村婦女逐步成長為堅強的女戰士。她們是平凡的,然而,在她們身上卻洋溢著獻身革命的崇高精神。彭妹子犧牲了,她的精神不死!

我們在山上隱蔽了一天一晚,一無米,二無鍋,什麼也沒有吃的。曾忠山同志拿出他在他躲藏過的那個老百姓那裡買來的五、六兩米,讓大家吃。本來他隻買了一升米,而他自己已吃了一餐,所以隻剩下這麼一點米了。這五、六兩米,真是比珍珠還要貴重啊!我們用一隻壓扁了的搪瓷口缸當“鍋”,大家一邊輪流做飯,一邊站崗放哨。這時,每個人早已飢腸轆轆,餓得發慌。可是,誰也不願多吃一口。五、六兩米,八、九個人吃了一“餐”還沒有吃完,最后把剩下的,連同溝邊採來的苦菜葉熬成了“稀飯”。那些“稀飯”的飯粒粘在苦菜葉上,被大家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一下子都吃光了。陳毅同志笑著對大家說:“別小看這幾粒米,它勝過一支人參呢!”

敵人先后調集了四個營的兵力,把梅山團團圍了二十多天,把山裡的野豬、山牛打得滿山亂跑。我們忍飢耐寒,翻山越嶺,在荒無人煙的大山裡轉來轉去,把草鞋都磨穿了。

《梅嶺三章》詩碑

就在我們梅山被圍、九死一生之際,身帶傷病的陳毅同志對黨對人民的耿耿忠心,激勵著革命的詩情噴薄而出。他日夜伏在叢莽間,寫下了他那豪氣入雲的“絕筆”:

斷頭今日意如何?

創業艱難百戰多。

此去泉台招舊部,

旌旗十萬斬閻羅。

南國烽煙正十年,

此頭須向國門懸。

后死諸君多努力,

捷報飛來當紙錢。

投身革命即為家,

血雨腥風應有涯。

取義成仁今日事,

人間遍種自由花。

這《梅嶺三章》是無產階級的《正氣歌》,是激勵我們為真理而沖鋒陷陣的戰斗號角。它壯懷激烈,唱出了陳毅同志堅貞不屈、充滿革命樂觀主義的共產主義情操。“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就是說,生要持槍躍馬,為推翻國民黨的反動統治奮斗不息,即使化為雄鬼,還要高舉革命的旌旗,踏平閻王的森羅寶殿!這種視死如歸,雖死猶生的精神,多麼崇高,何等可貴!“取義成仁今日事,人間遍種自由花”,就是說,現在個人犧牲了,但共產主義事業是必然要勝利的。陳毅同志在自料必死、萬般危急的景況當中所表現出來那種革命的堅定性和徹底性,決不是偶然的,它根植於堅信共產主義的偉大抱負。

紅軍游擊隊並沒有因“梅嶺事件”而受到大的損失。但是,這一事件說明,敵人時時刻刻都在想搞垮我紅軍游擊隊的指揮機關,從而搞垮整個紅軍游擊隊。

事后查明,“梅嶺事件”與“北山事件”一樣,都是叛徒龔楚、何長林等一手陰謀策劃的。

原來,有一天,我地下工作人員李品仙到南雄的裡棟採購藥品和食鹽,不巧被叛徒何長林發現,何對他多方進行威脅利誘,要他帶人捉拿項英、陳毅同志,如果干成了可以得到重賞。毫無骨氣的李品仙叛變了,當場供出了在敵四十六師做兵運工作的陳海。敵人連夜把陳海抓起來,貪生怕死的陳海也叛變了,供出了我們在大余開“糖鋪”做內線交通的黃亞光。隨后敵人又誘捕了黃亞光。黃亞光把所掌握的我指揮機關的一切情況向敵人告了密。於是大叛徒龔楚、何長林和陳海之流,為敵四十六師師長出謀策劃,設下了騙取我領導同志到大余城碰面的陰險圈套﹔同時,敵人還派密探對梅山齋坑附近的地形作了詳細的偵察,作好武裝包抄我指揮機關的准備。然后又派了四個營的兵力,在梅嶺周圍搜抄,妄圖把我們一舉消滅。但是,在機警而堅強的戰士面前,敵人的卑鄙陰謀又徹底破產了。

“梅嶺事件”以后,我們的指揮機關就更加注意隱蔽,總是設在最偏僻的地方,設在敵人最不容易找到的深山峻嶺中。同時,組織方式和活動方式也進一步作了改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