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兩彈一星”到載人航天:訪任新民同志

作者:汪文慶 陳小麗    發布時間:2014-08-14    來源:中國共產黨歷史網
分享到 :

 任新民,安徽省寧國縣人,1915年生,中共黨員,導彈總體和液體發動機技術專家,“兩彈一星”元勛,我國導彈與航天技術的重要開拓者之一。從20世紀50年代起從事導彈與航天型號研制工作,在液體發動機和型號總體技術上貢獻卓著。曾作為運載火箭的技術負責人領導了我國第一顆人造衛星的發射﹔曾擔任試驗衛星通信、實用衛星通信、風雲一號氣象衛星、發射外國衛星等六項大型航天工程的總設計師,被航天界尊稱為“老老總”、“總總師”。他態度和藹可親,精神矍鑠,講話朴實誠懇。我們的談話持續了兩個小時。

記者:謝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去年,神舟五號發射成功,全國上下,以及海外華人,無不為之歡欣鼓舞。我們想請您根據親身經歷,談談“兩彈一星”和載人航天飛船的發展歷程,以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為今后我國科技事業的發展提供一些啟迪。

任新民:你們講的意思很好,但是我沒有怎麼專門准備,你們怎麼問,我就怎麼答吧。作為個人來講歷史,本身是片面的,隻能是作為一個資料。我給你們講老實話,怎麼用,你們將來再考慮。

記者:前一段時間,社會上對“兩彈一星”中的“兩彈”究竟指什麼,有不同的說法,“兩彈”是指原子彈和氫彈嗎?

任新民:實際上當時不是這個意思,當時是指原子彈和導彈。代表中央具體領導“兩彈一星”事業的中央專門委員會的專職副秘書長劉柏羅,寫過一篇回憶文章,對“兩彈一星”的內幕說得很詳細,對什麼是“兩彈”也講得非常清楚。聶(榮臻)老總的回憶錄也講得很清楚。

記者:您早年在重慶,從事軍工專業的學習和工作,這段經歷對您后來的人生經歷產生了什麼影響?您能不能講一講早年的經歷?

任新民:今天回過頭來看,這一段確實很重要,特別是對我后來開始研究火箭影響很大。這一段的經歷,大致是這樣的: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以前,我在南京中央大學學習化工,化工系隻有兩個專業,一個是造紙,一個是染色,我都沒有什麼興趣。抗日戰爭爆發前,我轉入當時的“軍政部兵工學校”大學部造兵系學習。1940年大學畢業以后,在一個兵工廠上班,這個兵工廠就是現在的長安汽車廠。這個廠從南京轉移到重慶,並且能開起工來,很不容易,主要造步槍、機關槍等等。其他好多廠,好幾年時間都在挖洞安置機器設備,沒有開工。當時我比較迷茫,沒有什麼想法,也不知道將來怎麼辦。

記者:抗日戰爭結束前后,您到美國留學,獲得工程力學博士學位,同時還被美國布法羅大學機械工程系聘為講師。您本來可以留在美國,為什麼要在新中國成立前夕費勁周折回國呢?

任新民:我當時回國的原因,現在回過頭來看主要有兩個:一個是我的妻子在國內,我走的時候,她在重慶中央大學學習數學,還沒畢業,孩子出生的第二天,我就出國了。為了謀生,她教小學,后來又回老家教書。我在國外呆了這麼久,應該回來看一看她﹔一個是快要解放了,大家對新中國抱了很大希望。另外,在歷史上,我和共產黨還是有一點關系的,初中的時候參加過共產主義青年團,雖時間不長,但對我的影響還是比較大的。我在回國的船上,碰到許多人,有侯德榜、李約瑟和他的夫人(當時大概還沒有結婚)等。

記者:聽說您剛從國外回來的時候,曾被懷疑是美國的特務?

任新民:當時局勢還很混亂,我對國內很不了解,沒有把形勢的變化當回事,覺得不會把我怎麼樣,還是西裝革履。我先到北京,再到南京。我是在南京讀中學、大學的。有一天我去看朋友,朋友住處離旅館比較遠。我晚上回來,天黑問路問到一個倉庫裡面了。看守倉庫的人看了我的樣子,就問我是什麼人,我老老實實地說剛從美國回來,看守倉庫的人就把我送到鼓樓派出所。當時派出所可能還是國民黨遺留下來的人組成的,很亂,說他們也沒法收留處理我,就把我送到軍管會。軍管會管外事的人負責處理我的事情。由於回來很倉促,沒帶什麼証件,我就把駕駛執照拿出來給他們看。他們看后說,把你抓起來沒道理,現在又不是戒嚴,就放了我。我回到旅館后,旅館的人告誡我以后不要亂跑了。從那以后,我就注意一點了,把衣服換了。然后,我就從南京到了上海。我妻子本來在上海工作,但解放的時候回家了,我還是沒見著她。那時上海剛解放,東北的許多企業在上海招聘。南京華東軍區軍事科學研究室,名義上是陳毅當領導,實際上是陳士榘在管,他們也派了一些人在上海招聘。剛好我有一批過去搞軍工的同事在上海,剛解放也沒有事做。我到上海以后,他們歡迎我,招待我吃晚飯。他們就講了這件事情,說願意的話就簽個名,參加華東軍區軍事科學研究室。我剛從美國回來,也沒著落,也和他們一樣就簽了個名。簽名以后,我就想回老家。剛好碰上國民黨轟炸上海,火車走不了,買不到票。華東軍區軍事科學研究室有人回南京,我就和他們一塊回了南京。在南京住了一晚上,就回老家了。結果我回老家以后,就出不來了。我受到管制,縣公安局又把我當做美國特務,公安局長還問我帶了什麼任務。我叫我妻子到南京,讓華東軍區軍事科學研究室打一個電報証明我的身分,但是公安局的人說電報誰都可以打,不管用。當時証件也來不及弄,怎麼辦呢?碰巧,上海《解放日報》刊登了華東軍區軍事科學研究室招聘人員的名單,其中有我的名字。這份報紙在南方還是很有名的報紙,我們老家離上海不遠,也有這份報紙。我們就把報紙給公安局的人看了,他們這才相信我不是美國特務,才允許我自由活動了。隨后,我就到了華東軍區軍事科學研究室,不敢亂跑了。

記者:您在華東軍區軍事科學研究室主要做什麼工作?

任新民:當時,華東軍區軍事科學研究室招聘人員,並不是馬上有什麼事情讓大家做,其實主要是想把這一批人先籠絡起來。當時分配給我們的任務是編教材給南下的干部學習,但實際上沒有編。這一段時間對我個人來說還是不錯的,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第一次搞火箭。這有一個背景,國民黨軍隊從大陸撤退的時候,沒有從舟山群島撤走,並且在島上設了一些障礙。我們這些人沒有事情做,軍隊就讓我們出主意破障礙。我們就搞了幾個方案,其中我是搞火箭。在這之前我沒有搞過火箭,德國的V-2火箭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才出現。二戰后,國民黨兵工署得到錢學森為美國空軍訓練班編的一本教材,我們有些同事以前就是兵工署的,所以我無意中看到了這本書,對火箭產生了興趣。當時,火箭燃料是用瀝青,再加一種氧化物,叫做過氯酸鉀。說起來笑話多得很。過氯酸鉀當時還不容易買到。剛好我的一個熟人,以前在兵工廠工作時的同事,當時在上海做生意,和上海做化工的人很熟悉。他告訴我們上海有一個做火柴頭的,買錯了原料,本來應該是氯酸鉀,買成了過氯酸鉀,沒有用,就堆放起來了。我們於是買了下來。因為過氯酸鉀顆粒比較粗,當時很多工廠停工,我們拿到面粉廠,讓他們幫助我們碾細。然后,就和瀝青混合,開始做試驗。試驗是在一個曠野的地方做的。當時,什麼也沒有,材料、儀器怎麼辦呢?剛好國民黨飛機轟炸南京,一架加拿大產的飛機被打了下來,飛機殘骸堆在飛機場旁邊。我們就到那裡找東西,有些還是好的,這樣就把實驗室搞了起來。我記得第一個火箭模型是用舊炮筒做的。我們想做大一點,就要用氣瓶。我們自己不能焊接,就在外邊找人焊接,這就要和外邊人打交道。這一段搞火箭試驗的時間不長,不久馬上就“三反”、“五反”了。有人來查我們,問我們和外邊人打交道有沒有經濟問題。火箭試驗被迫停止了。

記者:1952年到1956年,您在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工作,這大概是您真正直接在黨的領導下從事科研工作的開始。根據您的體會,當時黨和知識分子的關系怎麼樣?

任新民:本來我們這些人,“三反”以后,要到北京來,參加工業部門工作。剛好陳賡大將受命籌辦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當時軍隊中也沒有多少科技人才,就把我們整體接收了,合並到哈軍工。我參加了哈軍工的籌備委員會,具體任務是到各個學校調教授。因為學校是在哈爾濱,哈爾濱冷啊!很多人調的時候不知道學校在哈爾濱,到了北京以后知道了就不想去。這事情干了一年多。再接下來就是管理教務,當教務處的副處長。但是我不想做行政,還是想教書,就轉到炮兵工程系(后來分出來,就是現在的南京理工大學),當副主任,負責教學。陳賡很好,對知識分子很了解,講話很坦率。有些話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他有一次說:“我們這些人,開始哪裡懂得什麼共產主義,就是愛國,共產黨就是愛國、救國。為了救國,才走上了共產主義這條路。”但是到了系這一級,情況就不太一樣了。當時我們申請入黨,系政委負責接待,他是一個老紅軍,就很坦率地給我們講:“你們這些人,我不了解。”他把我們看得很神秘,以為我們從國外回來的人生活上一定會有什麼特殊要求,其實我們在國外的生活也不是怎麼好,我們又不是資本家、開大店的,生活怎麼會很好呢?當然比國內要好一些。我們當時僅僅有一個想法,就是想辦法為國家做點事情,作為一個技術人員,就是想做一點研究工作。當時從黨的政策上來講,對我們都很照顧,但實際上我們不是希望得到照顧,而是想得到信任,但這在當時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有些人信任你,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信任你。

記者:1956年,您到北京參加十二年科學技術規劃的討論,然后就調到國防部五院,從事導彈的研制工作。根據您的體會,為什麼當時要發展導彈事業呢?畢竟當時我們國家還很窮,工業基礎薄弱,人才奇缺,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任新民:中央領導的決心很大,通過抗美援朝,感覺到軍事上科學技術影響太大,所以一定要搞軍事科技。現在回過頭來看,當時的決心最終就是要搞洲際導彈,開始時搞一般導彈,慢慢地弄,最后是洲際導彈,不管形勢怎麼變,這個目標始終是很明確的,至於搞衛星那是后來的事情。我也是從各方面材料、各方面的體會慢慢捉摸到的。比如:1955年底,錢學森從美國回來,到哈軍工參觀,我和他接觸比較多。陳賡從北京趕來接待他。陳賡問錢學森:“錢先生,您看我們能不能自己造出火箭、導彈來?”(導彈這個詞當時還沒有,當時叫做可控火箭)。錢學森說:“有什麼不能的,外國人能造出來的,我們中國同樣能造得出來。”陳賡聽了錢學森這句話,十分興奮,他握著錢學森的手說:“好,我就要你這句話。”實際上,當時陳賡是帶著國防部長彭德懷的指示,專程趕回哈爾濱來請教他的。后來成立國防部第五研究院(簡稱五院),國家對這個單位的要求很明確。所以,當時我們不擔心沒有事情干,說老實話,就擔心做不了。因為實際上當時我們也不懂多少,包括錢學森在內,他實際上也沒有干過這件事,只是在學校裡面,搞過一些有關導彈的課題,參加過一些會,知道一些情況。當時,對中國航天現在的規模,誰也沒有想到。在參加十二年科學技術規劃討論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和錢學森聊天,我就問他:導彈研究單位規模應該是多大?他說3000人,這一批人應該有這樣的能力,我們想到什麼事,就能夠干出來。3000人和現在規模比起來差太遠了,現在有幾十萬人。但是我當時想得比他還少,我想的是1000多人,因為德國搞V-2火箭就是1000多人。這個例子說明當時我們的確沒有什麼經驗,也不知道這件事將來能干到什麼程度。盡管如此,並不是說專家在上導彈的決策中沒有起到作用。現在我回過頭來分析,錢學森是起了很大作用的,就是他有信心,由他出面,把這件事情干起來。因為說老實話,當時你說你能干,誰相信你?錢學森雖然沒有干過,不管怎麼樣,他總接觸到一些,知道一點,更重要的是,他有聲望,領導信任他。中央當時也是有爭論的,有人主張與其把錢花在沒有把握的事情身上,還不如把軍隊待遇提高一些。

1955年,錢學森去哈軍工參觀以后不久,我通過陳賡給中央寫了一封信,意思是說我們國家現在可以搞導彈了,原來不知道怎麼弄,現在錢學森回來了,可以帶我們搞起來。陳賡有一天早上請我們吃早飯,和我們開玩笑,說:任新民,你一下子名揚全軍了啊!實際上是他把我的信摘登在軍隊的一個簡報上。我寫這封信還有一個背景,當時我們火箭教研室有一位蘇聯專家,原來是搞機床制造的,在二戰期間轉行搞火箭彈,對導彈懂得也不是很多,但也知道一些。我和他經常在一塊聊天,當時蘇聯洲際導彈還沒有搞出來,但是他偶然也會露出一點消息。通過和他經常接觸,我覺得中國人自己搞火箭、導彈也不是什麼遙不可及的事情。總的來說,抗美援朝結束以后,中國領導人決心要干這件事,這是最主要的,同時我們專家有那麼一點信心,這樣,就開始研制導彈了。

記者:中國原子彈、導彈的研制工作,都是在蘇聯援助下開始的。今天回過頭去看,您怎麼評價蘇聯援助的作用?

任新民:我現在有一個總的想法:作為一個具體技術,從現在我們的發展水平來看,蘇聯的援助,意義不大,不是很重要。但是有一條,他們的援助,使我們對整個的原子彈、導彈的技術輪廓,有了一個明確的東西。比如說搞導彈,開始的時候我們不知道需要什麼材料,材料在哪裡找,火箭、發動機怎麼做。要把這些事情搞清楚,要摸索很多年。但是,蘇聯通過提供型號,把這個型號所有的材料的標准和制作工藝的標准都給我們了,我們很快就有了一個基礎,馬上就可以鋪開攤子做。這些材料、工藝不僅僅是軍工方面的,而且有很多是普通工業方面的。有些東西我們自己不會做,我們就可以找相關單位去做,把材料的標准、制作工藝的標准給他們,他們作為專業單位就會做,光靠我們這些大學教授,沒法做這些。所以蘇聯的援助作用還是很重要的。后來和蘇聯關系破裂了,我們不得不單獨干。五院建院時聶老總就提出:“自力更生,外援為輔,充分利用西方的科研成果”三條原則。明確搞導彈要靠自力更生,買是買不到的。隻有自己干,沒有別的出路。當然不是五院獨家可以干得出來,要靠全國大力協同。通過這個事例,我們也可以看到,“兩彈一星”這樣的大事,不是哪一個人、哪一個部門所能完成的,是全國上下協同的結果。

記者:您一開始在五院擔任的是總體技術研究室主任,后來卻很快轉任液體火箭發動機設計部主任,這是怎麼回事?

任新民:我到五院一開始是做總體技術,梁守槃搞發動機,因為他以前是搞航空發動機的。我因為有前一段在南京的經驗,以及在哈軍工的經驗,所以覺得發動機好玩。關於總體技術,當時有一個觀點,總體技術是把總的,地位最重要。當時,我到蘇聯去了一趟,發現在蘇聯留學的學生都想搞總體技術。但是我覺得總體技術沒意思,無非就是把別人現成的東西,湊在一塊就是了,實際上也是這樣,總體技術沒有自己獨立的東西,靠的還是別人創造出來的東西。當然我當時還沒有想得這麼深,就覺得搞發動機有意思,就想和梁守槃換一下崗位。他無所謂,對總體技術很感興趣。所以,我和他換了,搞發動機。當然,后來我又搞過火箭,搞過衛星,什麼工作都做了一遍,這是因為我們國家有一個傳統,要求科研人員不斷擴大知識面以及工作范圍。實際上我主要的興趣,一直還是發動機。

記者:據說,最初我們導彈的研制工作並不順利,1962年第一枚中近程彈道導彈飛行試驗就失敗了。您當時是什麼心態,領導又是什麼態度?

任新民:第一個導彈,我沒有搞,那完全是仿制蘇聯的,現在叫“東風二號”。我從“東風三號”開始做研制工作。那時,失敗的不是一次,失敗過很多次。開始沒有經驗的時候,說老實話,在還沒有發射成功以前,我也沒有信心。那個時候,我和屠守鍔經常在一起,中午在一塊吃飯,晚上一起聊天,經常自問:到底我們能不能搞出來?真是沒有把握。領導的態度總的來講,還是比較寬容,總是鼓勵我們:你們干,出了問題,隻要不是有意失誤,就是領導的責任。比如聶老總從來沒有說過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在仿制第一個發動機以后,想把火箭射程搞遠,當時也沒有別的辦法,就是把原有發動機的性能提高,但是所有的結構並沒有變,這樣顯然發動機就超出了原有設計的安全范圍,老出事。當時,形勢很復雜,有人向中央告我,說我有政治問題。最后這件事反映到聶老總那裡。聶老總說:“凡是最困難的時候,就是快要成功的時候﹔最黑暗的時候,就是快要光明的時候。”聶老總的話說得多好,確實也是這樣,等告狀的人回來,我的發動機也過關了。

記者:像您這種類型的知識分子,在過去“左“的政治運動中很容易受到沖擊,但從您的簡歷來看,總體上還是比較平穩,這是為什麼?

任新民:在政治運動中,我被攻擊的主要是三條:一是我的出身﹔二是接受資本主義教育﹔三是有些人懷疑我是叛徒。但是,我就有一條,我對共產黨沒有任何不可靠的感覺,我覺得我做的事情,問心無愧,一定能夠搞清楚,所以平時我不太在乎這些事情。現在回過頭來看,年輕時參加共青團的這段歷史,對我影響還真是很大。“文化大革命”初期,我也被整得厲害,自己並沒有覺得什麼,但是家裡人很擔心。有天早上有一批人,闖到我們隔壁樓的一個同事的家裡,把他的肩膀打爛了。我懷疑是打我的,搞錯了打了他。那時候武斗,很混亂,我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還在干工作,能做的就做,但的確也是擔心。當時是在軍管,領導對我還是挺好的。發射完“東方紅”衛星之后,我到七機部擔任生產組副組長。軍管會副主任楊國宇,相當於現在管理生產的副部長,是一個資格很老的干部,后來調到海軍,擔任副司令員兼參謀長。當時經常和我在一起。他退休以后,學畫畫,畫了一個熊貓,送給了我,題了一句話:“贈給在災難中間為國家做出貢獻的人”。所以,我現在老給年輕人講,你們這個時候,是中國歷史上最好的時候。現在,領導對你們多信任,要好好工作啊!

記者:您作為發射“東方紅”衛星的長征一號運載火箭的技術負責人,怎麼看待我國第一顆人造衛星的發射?

任新民:這次發射表現的實際上不是衛星,而是火箭,因為你有了發射衛星的火箭,人家就說你有了發射遠程導彈的能力。衛星本身是最簡單的,上面就放了幾個電池做電源,唱個歌,幾天就完了。現在回過頭來看,說我們發射的第一顆衛星比蘇聯、美國的第一顆衛星都重,這實際上是表示我們火箭的能力強一點,但是我們和它們發射都間隔好多年了,說這個意思也不大。但是現在一提這次發射,大家都知道“東方紅”衛星,這主要是一個宣傳的問題,鼓氣的問題。其實,其他國家最初發射衛星也都是這樣,衛星都是很小很小,主要是起一個宣傳作用。從今天的角度來講,第一顆衛星的火箭技術意思也不太大,現在主要發射的是由洲際導彈轉化而來的“長征二號”(“東風五號”),所有衛星發射的基礎都是這個。“長征一號”(“東風四號”)我們還在用,作用不是太大,但是“長征一號”給我們奠定了一個基礎,現在我們發動機所有的技術基礎都是從那裡來的。“長征一號”是從“東風三號”來的。“東風二號”是抄蘇聯的,蘇聯是抄德國的,我們用了一次,就不要了。

記者:20世紀70年代以來,您多次擔任試驗與實用衛星通信工程的總設計師,您能不能簡單介紹一下這方面的情況?

任新民:80年代,在發射試驗通訊衛星上面,我們花費了很長的時間,直到1984年才發射成功,1月份第一次,沒有成功,4月份第二次才成功。這個成功對我來講,算是一件大事完成了,因為發射地球同步通訊衛星是比較難的,上面用的氫氧發動機也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

記者:20世紀70年代初期的時候,我國曾經啟動過載人航天工程,並且給飛船起了一個動聽的名字——“曙光號”,有報道說您當時反對這個計劃?

任新民:我不是反對。當時我還在七機部第一研究院,這種大事情,還接觸不到,而且我當時也沒有可能考慮這種事情,孔老夫子說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對此我是深有體會的,所以我這樣說不是謙虛。后來我考慮載人航天的事情,因為地位不同了。我當七機部副部長以后,了解到“曙光號”的一些相關情況。這件事情,說透了,不好聽的話,就是不結合中國實際。看到外國人在搞,我們也冒冒失失地搞,實際上那時正處在“文化大革命”中間,真是沒有條件。據我所知,這件事就是下面在弄,國家沒有任何正式的計劃,隻有中央軍委發了一個征召航天員的通知。那時什麼都不懂,什麼工作,大的小的一塊干。飛船還沒有影子呢,就做了一個拖飛船的車子。車子好做,很快就制成了,弄了來,沒有地方放,就在門口搭了一個大棚子,放在裡面,后來總也沒有動靜,就把它處理掉了。當時就是那麼混亂。這件事很復雜,不能簡單地歸結為哪一個人的責任。不過話又說回來,搞載人航天工程這樣的大事必須且要有兩個條件:一個是國家領導人的決心,一個是要有錢。這兩個條件有了,依據我們目前的條件,以及世界形勢的變化,沒有干不成的事情,什麼都可以干。

記者:您是載人航天工程最早最積極的倡導者,最初您是怎麼想到要搞載人航天工程的呢?

任新民:主要是兩個背景,一是1984年試驗通訊衛星發射成功以后,我算是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開始考慮下一步大的戰略思路﹔二是國際航天界出現的新情況。1984年實驗通訊衛星發射是首次對外公開,主要新聞媒體幾乎都派記者去了,有幾十人。發射完以后,就過春節了。大部分記者都回去了,上海《文匯報》的一個老記者,叫鄭重,沒有回去,想看看我們接下來干什麼。有一次他和我聊天,問我:“這件事做完以后,下一步干什麼?”他這話真把我問住了。他還補了一句:“你們是不是打算到月球上去?”我發現記者腦子比我的腦子好使,他這話給我很大啟發。我告訴他,月球大概不會上去,下一步可能是空間站。因為我記得1978年,宋任窮擔任七機部部長的時候,給鄧小平匯報航天規劃和設想。鄧小平當時講了兩個觀點,給我印象很深,一個是我們的海軍不到遠洋,另一個是我們不搞宇航競賽,不到月球上去,圍繞地球考慮問題。第二次發射試驗通訊衛星成功以后,我回到北京,一直想著鄭重提的問題。我去問國防科工委主任丁衡高,他也不知道下一步做什麼。這當然不是指小的項目,而是說總體的大的戰略思路當時的確沒有。

1984年下半年,我開始和外國人有些接觸,參加了國際宇航聯合會的一個會議。在這以前,我一直忙,沒有時間參加國際交流。美國當時好像是要搞空間站,就有人問參加會議的美國人:“你們搞空間站干什麼,是不是有軍事用途?”美國人當時就講了一句話,我現在還記得:“一個事物有沒有軍事用途,並不是一開始就很清楚,就比如飛機,剛出來的時候誰知道它能用於打仗?空間站也是一樣。我們現在沒有把它作為軍事類的東西來考慮,發展起來以后就不光是民用,可能是有它的軍事用途的。”當時各國提出不少航天發展計劃。英國提出一個計劃,搞火箭的水平起飛、水平著陸,就和飛機一樣,鬧得很厲害。美國總統裡根搞了戰略防御系統計劃,美國人叫它星球大戰計劃,還提出要搞空間站和吸氣式發動機。

在這種背景下,我就想到了搞空間站。1985年,我們就找了一些人,包括中國科學院的一些人,在秦皇島開了一個中國首屆太空站研討會,用的是航空航天工業部科技委的名義,因為我那時已經從副部長的位子上退下來了,改當部科技委主任。后來“863計劃”把載人航天列入高技術重點發展的七大領域中的第二領域。當時國務院總理召集我們開大會小會討論,反對的人很多,意見沒有統一。怎麼辦呢?1987年組建了“863計劃航天技術專家委員會”和主題項目專家組,對發展我國載人航天技術的總體方案和具體途徑進行全面論証。我那時年紀已經大了,就推薦屠善澄擔任論証組首席專家。這個專家委員會名義上是國務院下屬的,實際上是國防科工委在管。在論証過程中,各方意見不一致,吵了好多年。

記者:我國載人航天工程在立項審查論証過程中,有人說爭論的焦點是上飛船還是上航天飛機,是這樣嗎?

任新民:這不是主要問題,只是一個具體方法問題,討論的是用什麼方法達到目標。在這個問題上,我就提出一點:什麼事情都不要盲目地抄外國。我們的飛船原則上是和蘇聯的聯盟號一樣的,但是比它好。實際上也很簡單,飛船有兩個艙,其中有一個是軌道艙,聯盟號軌道艙丟掉了。我第一次了解到這個情況后,就覺得很可惜,有那麼高的速度,那麼高的能量,軌道艙至少可以改造一下做衛星用。當然利用也不是簡單的利用,要在上面裝一個帆板,搞一個GNC。但是我的意見卻有人反對,有人說:蘇聯沒有搞,我們怎麼能搞?所以我總是向他們宣傳我提出的“三不唯”:“不唯書,不唯上,不唯洋”,后來我聽說孫冶方也提出過“不唯書,不唯上”的觀點。我這個“不唯洋”就是從這兒來的。我們可以學別人的東西,但不能說它一切都是對的。它有它的歷史環境,有它當時的情況。蘇聯那時候考慮得簡單,主要就是為了解決航天員活動的問題,隻有一個艙,航天員沒法活動,僅僅從這個角度考慮,航天員返回地球以后,軌道艙當然沒有用了。但是從充分利用的角度考慮,丟掉太可惜。

記者:從現在看,通過發展載人航天工程,培養了大批人才。去年負責搞神舟五號載人飛船的同志,大多都是年輕同志。當時,您主張搞載人航天工程,有沒有從培養人的角度考慮?

任新民:發展載人航天確實可以培養人,這是我當時主張上載人航天工程的主要考慮之一。不細細算這個賬,不細細觀察,不容易理解,但現在確實是這樣。神舟五號的研制,有一些很偏僻的單位,因為和我們有協作關系,有一部分工作它們也參加了。國家花的一大筆錢,不全是航天部門拿的,它們也拿到一部分,也可以培養人。80年代討論“863計劃”的時候,大家都很擔心人才斷層的問題,我對這個觀點不太同意。我說,我不擔心沒有人才,就擔心沒有一個像樣的規劃。人才是怎麼來的?不是大學畢業后就能成為人才,人才是在實際工作中鍛煉出來的。比如講我自己,如果不參加這項工作,我對航天懂得什麼?也是什麼都不懂。你說哪個人聰明,哪個笨,其實差別不大,大不了笨人最多就是多摔幾個跟頭,但是沒有事情做,誰也成不了才。所以我講,主要是要有一個明確規劃,我不擔心人才,隻要有活干,就會有人才出來。

記者: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期,載人航天工程的立項論証工作才柳暗花明,您是主要參與者,能不能介紹一下當時的情況?

任新民:那是1991年了,我當時在中國宇航學會當理事長,對載人航天這事還不死心,到處活動。這年春節,由我和中國社科院副院長劉國光主持,中國宇航學會、中國科學院、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聯合舉辦了“中國航天高技術報告會”。這次會議總的結論認為,要搞載人航天,不搞不行。新華社記者把這個會議的情況搞了一個內參,航空航天工業部也把它作為部裡的重大事件報給中央領導了。過了幾天,我接到鄭天翔的一封信,他那時已經不是航空航天工業部部長了,但是他看到會議的材料,對載人航天還是很關心,覺得我國應該搞這件事情。他說同時寫了一封信給國家科委主任宋健,建議我去找宋健,和他商量商量,由我發起或者以全國人大常委會、政協的名義發起(我那個時候是全國人大常委)。我和宋健約好了周末見面。就在這期間,我接到國務院總理李鵬辦公室的電話,說約一個時間,可能是3月15日吧,找一個搞載人飛船的一塊兒和李鵬談話。我就找了載人航天項目專家組組長錢振業。當時談話就四個人,李鵬、他的秘書、錢振業和我。錢振業和我坐一邊,李鵬和他的秘書坐一邊。李鵬就和我講發展載人航天工程的事情,講完以后,讓我再准備准備,找另外一個時間再匯報一次。我回來以后,第二天就找到了宋健,我在他那裡,看到了中央軍委副主席劉華清在我們會議材料上的批示,說這個事一定要干,每年國家花一個億美元都可以,沒有錢,拿國庫的黃金用。我把李鵬的話給宋健講了。然后我向丁衡高匯報,我說,李鵬還要我准備,你想辦法向下面打招呼,我可能要到各個相關地方去座談、走訪。他同意了,馬上通知了下面單位。接下來幾個月,我就干這個事情,一家一家地跑,問他們的情況,相互商量,那個時候剛好錢振業也請了許多俄國人在我國講課。我們把所有的相關單位都動員起來了,提了許多方案,同時也算賬看搞這件事到底要花多少錢。1992年1月,中央專委會召開會議,李鵬主持,航空航天工業部部長林宗棠要我匯報,氣氛很熱烈,大家都很熱情,積極支持,就這樣方案通過了。幾天以后,航空航天工業部對外成立了一個班子——載人航天工程論証評審組,我參加了,擔任組長。此后,我再也沒有具體參加過載人航天工程的工作。

記者:最后問您一個問題,這麼多年以來,您多次擔任總設計師,您在重大項目的領導和組織方面有什麼經驗?

任新民:實際也很簡單。領導監督方面,這件事不是你一個人干的,你得多學習,隻有在非常熟悉的情況下,你發現有不合適的地方,你才能讓別人改,而且還有一個時間的問題,必須得早,要等到快要完成了,你才發現問題,改就來不及了,不可能改了,所以我從一開始就蹲點,出了問題,馬上就能商量改了。很多人說,你喜歡到處跑,其實我當時有一個感覺,你一步不到,得到的信息就可能是假的。我記得有一件事情,我們到一個廠,發現有一個問題,讓這個廠改,過一段時間,問廠長說改了,問車間主任也說改了,最后問到檢驗員說沒有改,講起來是笑話,但的確是這樣,不過用這種辦法來監督也不是辦法。事情總是慢慢在進步,現在和過去情況大不一樣了。組織工作現在有一定規律了,很多東西都是過去繼承下來的,比如搞一個新的火箭,不外乎總結過去火箭有什麼缺點需要改進,或者現在世界上有什麼新的想法,在這個基礎上設定一個目標,然后再考慮可能有的技術、可能有的資源怎麼用進去實現這個目標,這樣就快了。你在主持工作的時候也就起到這個作用,如果說每一個項目都是你自己弄,不可能。但是有一條,出現大問題的時候,必須果斷,說老實話,這個時候,誰也不想出頭,你要不果斷,事情就要拖下去。當然最后還是可以搞成,但時間可能拖得很長,如果當時處理得好,可能幾天就完成了。你不在現場,光聽別人講不行。這就是我的經驗之談。

記者:再次感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

(摘自: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編:《中共黨史資料》,中共黨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