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托洛茨基派在中國

作者:劉仁靜    發布時間:2015-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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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仁靜早年加入過中國共產黨, 1929年曾專程到土耳其訪問托洛茨基。回國后進行托派組織活動,被開除黨籍。

○我從歐洲回國的原因,就是想去見托洛茨基,但事先我對誰都沒有講。

○我的俄語講得很一般,但托洛茨基很高興,說我的俄語講得很好,還說我是他認識的唯一的中國人。

○1935年,有兩個美國人在路過墨西哥時與托洛茨基談了話,托洛茨基對我仍有好感,還提到了我的名字。

 

  我是湖北省應城縣人,出身於小資產階級家庭,生於一九○二年三月。曾經用過的名字和筆名有劉仁靜、劉敬雲、劉競人、劉一宇、劉亦宇、子雲、澄宇、劉鏡園等。

  小時候,我在家鄉的應城小學讀書。大了一點就離開了家,到武昌進博文書院讀書。這是一所英國人辦的教會學校。由於這個學校的學費很貴,我隻讀了兩年,就作為插班生考入私立武昌中華大學附中三年級,在那裡讀了兩年畢業。

  一九一八年七月,我考進北京大學,最初在物理系預科學習。后來我感到學習物理有困難:第一、我的數學不好﹔第二、我不會做實驗,對物理系預科學習感到沒有多大興趣。因此,在預科學習了兩年之后,到了本科我就進了哲學系。北大那時是自由聽課的學校,學生聽課憑自己的興趣,可以去也可以不去。我當時主要的時間是花在圖書館裡,閱讀英文版的馬克思主義的書和克魯泡特金的書,還讀過考茨基的《倫理學與唯物史觀》,從中知道了馬克思、恩格斯和考茨基的思想。那時我也讀了《共產黨宣言》和《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我讀的都是英文譯本,那時還沒有中文版本。

  一九一九年,我作為北大學生,參加了五四運動。后經王光祈介紹,我加入了“少年中國學會”。入會后,我還擔任過會計。后來,王光祈又介紹我去和胡適談過一次話。我對胡適說,我想看很多的書。胡適知道了我的思想,認為我好高騖遠,他說:“密斯特劉,你有野心!”以后我長時期沒有再去找他。

  由於受了五四運動新思潮的影響,一九二○年春,我加入了社會主義青年團。一九二○年十月北京共產主義小組成立后,經過鄧中夏、羅章龍的介紹,我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一九二一年七月,我被北京共產主義小組推選為代表,出席了在上海召開的“一大”。“一大”是在李漢俊家開的。有一次,我們快開會時,有一個人揭開門帘看了一下就走。有人認為是包打聽,我們應分散。后來,李達的夫人王會悟建議到她的家鄉(嘉興)去開。我們便於次日分別去嘉興,在船上開完了這次會就閉幕。在這次大會上,我提出應確立隻有無產階級專政才能救中國的主張。這是因為我在北大讀馬克思寫的《哥達綱領批判》一書時,其中談到從資本主義到共產主義的過渡時期,隻能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據張國燾的回憶說,劉仁靜在“一大”前后逢人便談“無產階級專政”,“滔滔不絕”,那是我受了馬克思思想的影響。有人說我在會上反對吸收知識分子入黨,我不記得有這樣的話。

  在召開黨的“一大”以前,我於一九二一年七月一日到四日出席了在南京召開的“少年中國學會”的年會。黨的“一大”后,我回到北京,與鄧中夏同志等人在北京大學發起組織“馬克思學說研究會”,從事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和宣傳。

  一九二一年,我任華俄通訊社翻譯,把北京報上的重要新聞譯成英文,再由俄國人譯成俄文發到莫斯科各報刊登。那時每月可得薪水八十元。一九二二年,我和鄧中夏在北京創辦《先驅》周刊,這個刊物后來成為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的機關刊物。我辦了三期。我在《先驅》上發表文章的筆名叫劉敬雲。這一刊物后來由施存統主編,有好幾期不得不改在上海出版。

  一九二二年九月,陳獨秀從上海到北京。他對我說,共產國際要召開第四次代表大會,黨中央決定他去參加,並由社會主義青年團中央派我作代表出席少共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同時,鐵路工會派王俊出席赤色職工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我們三個人於一九二二年九月從北京動身,路經奉天、哈爾濱、滿洲裡、赤塔,於十月革命節之后到達莫斯科,隨即參加了共產國際第四次代表大會。由於陳獨秀不能說歐洲國家語言,就推我在大會上用英語作了中國共產黨活動情況的報告。在開會期間,我見到了列寧和托洛茨基,並聽了他們的講話。開完共產國際“四大”,我又出席了少共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會后,我留在莫斯科學習了幾個月俄文。一九二三年四月,與張國燾一起,從莫斯科經赤塔回國。

  一九二三年六月,根據黨中央的通知,我從北京經上海到達廣州,列席黨的“三大”,向大會報告了共產國際第四次代表大會的情況。

  一九二三年七月,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第二次代表大會在上海召開,我被選進團中央,並被推選為團的總書記。我擔任了幾個月總書記,犯了錯誤,受到上海團市委彈劾。以后我以回京參加北大畢業考試為名,離開團中央,我的工作由任弼時接替。他比我能干得多,工作很有成績。

  我回北京后,就主編《政治生活》。我隻辦了三期,后由范鴻劼、趙世炎、李鴻一等主編,一直辦到一九二六年。

      拜訪托洛茨基

  一九二六年,黨派我第二次到蘇聯,進國際列寧主義學院學習。我到該院時,蔡和森已在那裡學習。不久,蔡被調回國,就剩下我一個人。后來,彭澤湘、吳玉章、董必武、王若飛都在那裡學習過。那時,吳玉章同志曾同我談過辛亥革命前四川反對鐵路國有運動。吳老親自參加了這個運動,所以講得有聲有色,娓娓動聽。

  一九二八年六、七月間,張國燾到莫斯科出席黨的“六大”,我向他宣傳過一些托洛茨基的思想。當時,他不表示贊成,也不表示反對。如果他當時對我的思想表示反對,並向共產國際告我的狀,我就不能從歐洲回國。因為從歐洲回國要經過共產國際批准,如果張國燾向共產國際透露我有托洛茨基思想,共產國際是不會讓我從歐洲回來的,而是要我從西伯利亞回國的。

  我在莫斯科學習了兩年多以后,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幾號,得到共產國際的護照,離開莫斯科從歐洲回國。我從歐洲回國的原因,就是想去見托洛茨基,但事先我對誰都沒有講。我離開莫斯科后,先經過波蘭、捷克到了德國的柏林,住在一個德國皮匠家中。因為我在離開莫斯科時,有個叫廖煥星的,他的愛人是德國人。他知道我要經歐洲回國,說我到柏林后可住在他岳父家中。

  在“五一”國際勞動節那天,柏林舉行了規模很大的示威游行。德國當局出動了好多警察,發生了流血事件,但我沒有參加“五一”節游行。

  在柏林期間,我碰到了成仿吾。成仿吾是湖南人,是“創造社”的,他與郭沫若合作過。當時我同他談過幾次話,但不知道他那時在柏林做什麼。同時,我在柏林曾找過有托派思想的人談過一次話,這個人叫烏爾班斯,他當時在編托派的一個報紙,叫《民意報》。我那時太天真了,把從莫斯科准備帶到中國來的好多俄文書全放在他那裡,回到中國后,我寫信向他要書,但他不肯把這些書還給我。這個人在德國托洛茨基派中有點地位,《斯大林全集》中還提過他的名字。烏爾班斯后來與托洛茨基決裂了,主要是為了中東路的問題。因為托洛茨基反對把中東路還給中國,認為這是戰略鐵路,中國是親美的,把這條鐵路還給中國危及蘇聯的安全,而烏爾班斯贊成還給中國。此外,我在柏林還參觀了革命紀念聖地,參觀了波茨坦,並從德國同志那裡知道,托洛茨基住在土耳其的太子島。

  在柏林住了不到一個月,我就到羅馬尼亞、土耳其大使館簽証,隨后我離開柏林,在一天的傍晚到了羅馬尼亞的康斯坦察,在那裡住了一晚,次日乘渡輪到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

  托洛茨基住在土耳其的太子島上,這個島象太湖裡的島一樣。托洛茨基住的房屋門口,有土耳其警察一類的人守衛著。我到了那裡,把電鈴一按,就有人出來開門,把我帶了進去。托洛茨基見到我,便站起來和我握手。我同他談話用的是俄語。我的俄語講得很一般,但他很高興,說我的俄語講得很好,還說我是他認識的唯一的中國人。我把在蘇聯看到的情況向他談了一下,他似乎也知道這些情況。他對我說,斯大林消滅異己是一步一步來的,他是要逐步把他的反對派搞掉的。

  托洛茨基家的房子門口有警衛,我不能在他家裡住,便住在附近的一個小旅館裡。那時,和托洛茨基住在一起的有他的愛人和大兒子。他愛人做家務事,他兒子幫他打字和採買東西。托洛茨基告訴我,他的生活來源是靠給報紙寫文章,他把收入的一部分存入銀行,作為他活動的經費。他平常吃的不好,只是吃些面包和菜湯,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隻能吃個半飽。他的工作很忙,平時就在工作室寫東西。他的工作室陳設很簡單,桌上隻擺了一張列寧的二寸照片。他是一八七九年十一月七日生的,一九二九年正是他誕生五十周年,他正在忙於寫自傳。他有一條船,休息的時候就到湖裡去劃船。當時,我每天吃了早飯就到他家裡去,多半在他家吃中飯。在我要回國前,連下午都在他那裡談。

  我和托洛茨基談話的內容是關於國共合作問題和反對派的任務。他認為無產階級政黨不能和資產階級合作,而應單獨干革命,我看這一點他是很堅持的。那時,所謂資產階級政黨是指國民黨和改組派。國民黨是以蔣介石為頭子,改組派是以汪精衛為頭子。在我臨走前,由他口授,他兒子打字,寫了一篇文章給我,題目是《中國目前政治形勢和反對派(布爾什維克——列寧派)的任務》,叫我帶回。他的這篇文章,是中國托派的基本綱領。在這篇文章中,他把中國過去的革命總結了一下,並提出了今后的任務。具體內容是:第一,提出了蘇維埃問題,認為蘇維埃不是隨便可以組織起來的,要到革命處於高潮、快奪取政權的時候才能組織起來﹔第二,蔣介石和汪精衛都是一丘之貉,所以對蔣介石和汪精衛都是同樣地反對﹔第三,中國革命現在是處於低潮時期,不能馬上進行起義活動。現在不應盲目的活動,而要積聚力量﹔第四,作為過渡時期的口號,應提出以直接、平等、不記名投票產生國民會議,以實現中國的獨立、統一,少數民族自決,八小時工作日,土地歸貧農等目標。托洛茨基認為,中國托派這樣宣傳一下,中國革命就會比西歐社會民主黨的處境好得多,因為中國黨不象西歐社會民主黨在戰爭問題上有很多分歧。

  我在土耳其住了一個多月,托洛茨基建議我早一點回國,不應該在他那裡停留太久。開始,他上午同我談話,下午不談。在他催我回國的時候,下午也跟我談話。臨別時,他問我有沒有路費,我說有,因此沒有要他幫助。在我離開土耳其時,托洛茨基給我取了個名字叫“聶裡奚”。因為他認為中國的單姓太簡單,所以就起了這個名字,沒有什麼其他的意思。后來我和他通信時,就用這個名字。

  和托洛茨基分別后,我從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搭貨輪到了馬賽,又由馬賽到了巴黎。在巴黎期間,我碰到了章伯鈞的弟弟章伯濤以及廖承志等人。那時大概是一九二九年的七月份。章伯濤問我:你從柏林到巴黎為什麼走了一個多月?你到哪裡去了?我心裡有點虛,就支吾過去了。碰到廖承志時,他告訴我,鄧演達也在柏林,但他的思想一點沒有進步。在巴黎,我還參觀了一些名勝古跡,由於錢不夠,就從馬賽坐輪船回國了。

      回國以后

  我在回國途中走了一個多月,於一九二九年八月十六日到了上海。到上海后,我見過兩個人。一個是惲代英,他是代表黨組織通知我到一個小旅館中見面的﹔另一個是何孟雄,是無意中碰到的,他和我在黃浦公園談過話。在談到何孟雄的妻子繆伯英犧牲一事時,何孟雄還流了眼淚。對惲代英和何孟雄我都沒有談見到托洛茨基的事。所以,我會見托洛茨基的事不是我自己透露的,而是他們查出來的。至於托洛茨基口授的那篇文章,我回到上海后,鄭超麟和我一起譯出來了。

  我訪問托洛茨基的事,共產國際知道了,黨中央也知道了。黨中央知道這件事后,很憤怒。我回上海后,首先是黨辦的《紅旗日報》上登出一封給劉仁靜的公開信,責問我說:你在土耳其訪問過托洛茨基,你要交代出來,限你三天內在報紙上公開交代你訪問托洛茨基的情況。我當時沒有覺悟到自己做得不對,就沒有在報紙上公開交代問題。共產黨組織見我不交代問題,就把我開除了,所以從那時起我就不是共產黨員。后來,托派組織有人說我是“議會迷”,也把我開除了。

  回國后,我曾與托洛茨基通過信。我給托洛茨基的第一封信,內容是辯論國民議會的問題,托洛茨基作了些修改,把它摘登在《反對派》通訊上。托洛茨基收到我的信后,也回了信。他給我的信是很熱情的。記得有一封信是這樣寫的:我應直率的告訴您,您的方法是不對的,您的這些方法我是不贊成的,這些方法不能使托派運動在中國發展。他的落款是:“緊緊握手,您的謝爾梯•托洛茨基。”我先后一共收到托洛茨基五封回信。這五封信交給了一九三一年成立的統一的托派組織。托派組織把我開除后,我就不再寫信給托洛茨基了。有一次,我在托派刊物上還見到這樣一篇報道:一九三五年,有兩個美國人在路過墨西哥時與托洛茨基談了話,托洛茨基對我仍有好感,還提到了我的名字。

  我除了給托洛茨基寫過信外,還寫過一篇文章投到美國托派組織《戰士周刊》,報道了一些中國托派情況,這封信在《戰士周刊》上發表過。這說明托派的刊物很需要中國通訊。

  一九三○年,托洛茨基已寫成自傳(上、下冊),並寄了一套俄文本給我。我們還組織人進行翻譯。王文元拿了這本書不還我了,我和幾個人隻好從英文版譯出上冊,交神州國光社出版。

  關於我到歐洲的情況,一九三○年我寫過一篇《歐游回憶錄》,在神州國光社出版的《讀書雜志》(月刊)上刊載過。神州國光社原來出版美術、碑帖書籍,后來由陳銘樞接盤,派其親信王禮錫擔任主編,把它變成政治、經濟、文學出版社,我曾在該社翻譯出版過一部《法國大革命史》。

      中國的托派組織

  我回國后,中國已有了托派組織。中國托派組織,大約是在一九二八年或一九二九年初組織的,參加的成員多數是曾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過的中國留學生。

  在一九二九年中國成立過四個托派組織:

  第一個組織叫“我們的話”派。“我們的話”原是托洛茨基在土耳其辦的一個刊物的名稱。這個組織的負責人有區芳(男,廣東人,中山大學學生,由於貧病,在一九三○年去世)、陳亦謀(廣東人,中山大學學生)、史唐(中山大學學生,浙江人)、張特(又叫張威,廣西人,中山大學學生,一九三一年他到我家說,他要回廣西,后即投奔桂系)、李血淚(大約是廣西人,沒有多久即病故)、梁干橋(廣東梅縣人,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生,出席過一九三一年在上海召開的托派“一大”會議,沒有幾天,覺得托派都是知識分子,沒有前途,就去南京當了南京憲兵司令部政訓處處長,一九三九年他被調到西安任國民黨第十戰區政治部主任),還有陸淵,是上海人。這個組織出一周刊叫《我們的話》,是油印的,后改為石印,大約出了十多期。我看過幾期,寫得很生動,批評了斯大林。據說他們還與紗廠工人有些聯系,但人數不多。

  再一個組織叫“十月社”。一九二九年我回國后,隨即進行了托派的組織活動,與一些從“我們的話”裡分裂出來的留俄學生組織了“十月社”,負責人有王文元、董汝誠(即董建平)、宋逢春、段紫亮、陸夢衣和我,都是中山大學學生。我們這個組織辦了個《十月》月刊,是鉛印的,隻出過一期。另外還翻譯出版了托洛茨基的論文集《極左派與馬克思主義》。

  還有個托派組織叫“無產者”。這個組織由陳獨秀、彭述之、馬玉夫(湖北人,工人)等人組成,共有八十一人(根據他們在《我們的政治意見書》上簽名的人數)。早在一九二二年九月,陳獨秀與我一起出席共產國際“四大”時,在火車上他就對我說過:現在隻有列寧、托洛茨基既是思想家,又是革命家。他還說朱執信也是很革命的。到了一九二九年,陳獨秀看了托洛茨基寫的批評斯大林的文章,對托洛茨基很佩服,認為中國革命之所以失敗,是沒有按照托洛茨基的意見進行工作。他們出了個《無產者》月刊,並以“無產者”命名自己的組織。這個刊物是鉛印的,大約出了幾期就停刊了。“無產者”這個組織的特點是,它本身沒有宣布是托派組織,但在思想上是贊成托派觀點的。這個組織成立了幾個月,馬玉夫就叛變了,他把“無產者”派組織的情況向國民黨告密,所以國民黨就逮捕了一些人。被捕的有:王文元、宋逢春(“十月社”)、何資深(“無產者”)、鄭超麟(“無產者”)、劉靜真(鄭超麟的愛人、“無產者”)、尹寬、彭述之。

  另外一個托派組織叫“戰斗”。這個組織是由去蘇聯中山大學學習回來的學生於一九二九年成立的,負責人有王平一、劉胤、趙濟、徐乃達。他們出的刊物叫《戰斗》,隻出了一期。

  一九二九年,我把上述情況寫了一封信告訴了托洛茨基,托洛茨基給我回了一封信,他說:應把這幾個組織統一起來,不然對運動不利。我把托洛茨基的意見轉告給這四個組織的負責人,經過醞釀,大約在一九三一年,這四個組織同意成立統一的組織,由陳獨秀當負責人,但沒有統一的名稱。托派組織統一沒多久,因國民黨逮捕了一些人,就停頓了。

  中國托派組織的內部刊物叫《火花》,主要刊登托派內部爭論的文章。我曾在上面寫文章批駁過陳獨秀的觀點。陳獨秀寫過一篇叫《關於所謂紅軍問題》的文章。他說,紅軍是游民無產者組成的,沒有什麼發展前途,不會取得勝利。他認為中國的無產階級在城市,中國革命隻有靠無產階級領導才能發展和勝利,利用窮鄉僻壤的農民搞革命是不會成功的。他斷章取義地引了恩格斯的話,把紅軍和游擊隊的活動完全加以否定。他站在自由資產階級的立場上,根本反對農民,反對蘇維埃。他還提出與資產階級共同行動。我寫文章駁他,說資產階級已經叛變革命,與資產階級共同行動沒有可能。我對江西蘇區的情況了解不多,所以我對蘇區既沒有表示贊成,也沒有表示反對。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前,陳獨秀到我家,說要辦一個刊物,我當即表示贊成。這個刊物的名字叫《熱潮》周刊,辦了十幾期,由陳獨秀、彭述之和我主編。那時我看出陳獨秀和彭述之的意見不一致,陳獨秀瞧不起彭述之寫的文章,他說,彭述之的文字象清朝人寫的文章,平庸無奇,沒有思想內容,隻有他和我的文章還可以看。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以后,我與陳獨秀失掉了聯系,接著陳獨秀就因叛徒告密而被國民黨逮捕,這個刊物就停辦了。

  陳獨秀曾給托洛茨基寫過信,托洛茨基也回信給陳獨秀。但陳獨秀卻對人說,他不是托派。一九三三年,我從報紙上看到陳獨秀被捕了,他是與彭述之一道被捕的,當國民黨政府最高法院審判他時,他是反對國民黨的(見報紙上登載的消息)。“七七”事變后,國民黨釋放政治犯,一九三八年,把陳獨秀、彭述之也釋放了。彭述之出獄后,離開南京,到了上海。陳獨秀出獄后,從南京到了武漢。陶希聖隨即和他聯系,並送給他一百元,其實這些錢是汪精衛給的。后來,陶希聖在武昌出版《政論》,這個刊物是蔣介石出錢辦的,陳獨秀為這個刊物寫過文章,陶希聖每月送他一百元或二百元。

  我原來是屬於“十月社”的,但“十月社”的多數人與我發生了沖突。王文元、宋逢春對我有意見,說我是“議會迷”,把我開除了。所以,幾個托派組織成立統一組織時,我哪一派都不是。我是站在他們之外的游離分子,但我並沒有放棄對托洛茨基的信仰。有的文章說我是托派組織的常委兼特務部長,其實不是。還有的文章說我是托派組織“無產者”的成員,其實我是“十月社”的成員。我被開除后,托派組織的發展情況就不知道了。據說,在全國解放前,中國托派組織搬到了香港,大概是王文元、彭述之在那裡負責。

  一九三四年我在上海時,與國際托派格拿斯(加拿大人)有了聯系,而且在工作上、思想上都沒有意見分歧。當時他是美國人在上海辦的《大美晚報》英文編輯。他愛人也在那裡工作。那時我的工作很不安定,靠寫稿為生,想找個固定的工作。他就問我願不願意去北京,因為他認識一個美國人叫伊羅生的在北京。伊羅生原來在中國共產黨辦的《中國論壇報》當過編輯,后來,他看到了托洛茨基寫的文章,就信仰托洛茨基,不滿意斯大林,因而離開了《中國論壇報》,同他的愛人到了北京,准備利用在中國搜集到的江西蘇區的材料寫書,他要找人作他的助手,把蘇區的材料翻譯成英文。於是,經格拿斯的介紹,我就帶家眷到了北京,替伊羅生當英文翻譯,伊羅生每月給我八十元。

  一九三五年三月,我替伊羅生把材料翻譯完后,准備帶家屬回湖北應城去。臨走前,伊羅生對我說,你不要帶煽動性的東西,他們要搜查的。我離開住所去火車站時,前后左右已有很多自行車跟著我們。因為我在伊羅生家工作,警察是知道的,但沒有驚動我。一到西站,他們就對我進行檢查,看到我的東西裡面有一張打過英文的紙,就以此為理由,說我不能走。隨即把我們幾個人帶到王府井,關在派出所,后來,又把我送到警察廳。到了警察廳,他們要留俄學生認我的照片,認出我的真實姓名。他們認為,象我這樣的案子他們不能解決,就在一九三五年五月把我送到南京國民黨警備司令部。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南京國民黨警備司令部對我進行軍法會審,判我兩年半徒刑,送到蘇州反省院。蘇州反省院裡比較自由,成立了“自治會”,所有的犯人都參加。反省院院長叫劉雲,指定我擔任“自治會”主席。“自治會”主席沒有什麼事情可做,有時同一些犯人散散步,放放風,有時組織犯人搞些娛樂活動。我在蘇州反省院還給他們寫過幾篇文章,其中有一篇題為《節制資本芻議》,登在反省院半月刊上。當時,陳獨秀在南京坐牢,他在反省院半月刊上看到了這篇文章。這篇文章引起了托洛茨基派的憤怒,他們說我反對托洛茨基,放棄了原來的立場,是叛徒,尤其是陳獨秀對這件事很惱火。

  一九三七年四月,我被江蘇反省院釋放出來,到了上海。一九三八年到武昌找到了陳獨秀。陳獨秀開始對我很客氣,說,你怎麼離開上海的?我說,在那裡找不到工作。他說,啊,沒有吃的。第二天我去見他,他就不見我了,還給我留下一封信,那封信是表示和我絕交,劃清界限。

  我在武漢生活沒有著落,很苦悶。那時日本人已經打到九江,我在武昌不能再待下去了,就去找三民主義青年團,要他們協助我離開武漢。我通過黃季陸、康澤的關系,進了三民主義青年團的中央機關,並隨他們租的船到了長沙。后來,又由長沙坐汽車到湘潭、衡陽、再坐湘桂路火車到桂林。在桂林停了一個多月,三民主義青年團又找汽車把我從桂林經貴陽送到重慶。到重慶后,我在三青團中央宣傳處當科員,宣傳處的處長是黃季陸。但那時我並沒有履行入團手續,還不是三青團員。康澤知道我還沒有加入三青團,就派人找我,問我為什麼不入團?我說,很快就履行入團手續。其實,我心裡不願意加入三青團,就去找譚平山,他說,你不願意加入三青團就離開吧!(我過去曾替譚平山寫過文章,寫出來后用他的名義在雜志上發表,他對我在經濟上有所幫助。)於是,我就在重慶家裡住了一、兩個月。這時,三青團中央宣傳處處長黃季陸已任四川大學校長,他寄來一百元錢接濟我。

  我一家有五口人(夫妻、兩個孩子、父親)吃飯,生活仍很困難,還是想找工作。因此,我就寫信給西安的梁干喬,問他是否可到西安工作?梁干喬是廣東梅縣人,原來是托派分子,后來他感到托派沒有什麼前途,參加了幾天就溜了。由於他是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生,到南京找黃埔軍校的同學,做了南京憲兵司令部的政訓處長。抗戰后他擔任第十戰區政治部主任(胡宗南是第十戰區司令長官)。他給我寫回信說,到西安可以找到工作。這樣,我們就到了西安。后來,第十戰區政治部撤銷,梁干喬為了照顧我的生活,把我介紹到西安西門外戰干四團工作了一年多。最初在戰干團任俄語教官,后來改為上校教官,在那裡教歷史。過了一個時候,戰干四團教育長葛武棨免了我的職。我又經陝西省教育廳長王友直介紹,任教育廳編審室編審,並在西安《正報》當主筆。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

  在這以前,即一九四○年八月,我得到父親逝世的消息,同時又得到托洛茨基被害的消息,使我受到了雙重的打擊,心裡很難過。

  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后,胡宗南部下有個秘書叫徐先麟,他在軍隊中募集到一筆款子,要在上海辦個刊物,叫我去當這個刊物的總編輯,我表示願意去,他們就把我家從西安遷到上海。到上海后,徐先麟給編輯的待遇不高。因此,我在那裡隻呆了一個短時間,就離開了,靠寫稿和翻譯維持生活。

  到上海后,我還在上海的特務刊物《民主與統一》當過主編,但隻辦了幾期就停辦了。《民主與統一》是“中國文化服務社”出版的半月刊,主編原是鄭學稼(福州人,托派分子,上海暨南大學、復旦大學教授)。一九四六年我在上海見到他,他見我沒有工作,就把這個刊物交給我辦。“中國文化服務社”的社長和總經理叫劉伯閔,是國民黨中央委員。

  在上海我還在顧祝同辦的《前線日報》和孔祥熙(當時他在美國)辦的《時事新報晚刊》當過主筆。《前線日報》的總主筆是錢納水,《時事新報晚刊》的總主筆是胡鄂公。胡鄂公是我在北京認識的朋友。

  正在這時,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南京《中央日報》的總主筆陶希聖寫信給我,要我去南京給他幫忙。陶希聖是我在北大時的同學,他知道我是托派。我接到他的信,就借這個機會把《前線日報》、《時事新報晚刊》的工作辭掉了。一九四八年七月來到南京,陶希聖把我安排在南京國民黨政治研究室當研究員。當時,陶想讓我寫反共文章,我在那裡呆了好幾個月,心裡很苦悶,因為寫托派觀點的文章,他們不能接受,要寫他們能接受的,我也寫不出來,所以剛去時,我沒有寫什麼文章。后來,我寫了四篇反共文章,陶希聖認為我有所表現,把我介紹到國民黨國防部政工局局長鄧文儀那裡。鄧文儀把我派到鎮江國防部教導所,不久辭職回到上海,靠親友的幫助維持生活,一直到一九四九年解放。

 〔編者按:劉仁靜早年加入過中國共產黨,一九二六年以后在蘇聯學習期間信奉托洛茨基主義,一九二九年曾專程到土耳其訪問托洛茨基。回國后進行托派組織活動,被開除黨籍。此后即長期在國民黨反動組織中任職,現在是人民出版社的編外人員。此文是一九七九年三、四月間訪問劉仁靜的記錄稿。〕

(摘自:歐陽淞 曲青山主編:《紅色往事:黨史人物憶黨史》,濟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