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老總身邊瑣憶

作者:於庭信    發布時間:2015-03-04    來源:中國共產黨歷史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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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五年十月,我從魯南地方部隊調到新四軍,擔任軍部機要通訊員。當時我才十五歲。從那時起到全國解放,我在陳毅同志身邊工作了五年。時間雖然過去了三十多年,但是陳老總的音容笑貌,豪放的性格,平易近人的風度,依然牢牢地留在我的記憶裡。

一家人不吃兩樣飯

一九四五年冬天,打完嶧縣,部隊來到蘭陵西邊的晁村進行休整。一個叫聶強元的南方籍戰士,由於不了解當地的風俗習慣,錯把飯盆當成洗腳盆,用來洗腳。陳司令員知道后,對他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並叫他立即把盆子刷干淨,送回原主,向房東當面道歉。小聶送盆回來,向陳司令員報告說:“我向老鄉作了檢討,他沒有意見了。”陳司令員很嚴肅地說:“我還有意見呢!不能喊老鄉,要按山東的習慣叫老大爺、老大娘。”小聶臉一紅,說:“首長,我記住了。”從此小聶再也沒有違犯群眾紀律,這件事對部隊影響很大。

我們魯南一帶喜歡吃煎餅。別看當地人吃煎餅很容易,可對新四軍戰士來講,卻是一門新學問。一開始吃的時候,真是五花八門,有的就象吃燒餅似的,摸過煎餅來轉著圈啃﹔也有的就象吃單餅一樣拿過一張來,一折二,不管頭和尾,張開口就咬,經常惹得當地人笑。有一次吃飯的時候,陳司令員對我說:“小於,慢點吃,你教教我吃煎餅的方法,我怎麼就是吃不快。”我說:“吃煎餅有什麼好學的呢?俺從來都沒拜過老師。按俺魯南的吃法,吃煎餅,卷大蔥,卷渣豆腐,既好咬又好吃。不信你試試,習慣了就好了。”我還告訴他煎餅的疊法,以及牙口不好時,還可以用開水泡著吃。我的介紹引起了陳司令員的興趣。他一邊聽,一邊咬著煎餅做試驗,最后滿意地說:“小於,你講的方法真行。要在我們部隊裡推廣。”我真沒想到陳司令員連吃煎餅這麼件平常的小事也要研究一番。事過不幾天,在一次會議上,陳司令員專門講了吃煎餅的問題。他首先贊揚了魯南人民不顧煙熏火燎烙煎餅支援子弟兵的革命精神,接著又結合行軍作戰,說明煎餅是一種很好的熟食,要求大家人人養成吃煎餅的習慣。最后就如何吃煎餅,他結合自己的體會,給大家做了一番表演。他找了一張紙,一卷,比作煎餅﹔掏出一支筆,往紙裡一塞,當作大蔥﹔然后張開大嘴,連紙帶筆往嘴裡一擁,風趣地說:“吃煎餅,卷大蔥,張大嘴,牙一咬,手一鬆,吃個煎餅也就是幾分鐘。”陳司令員這生動有趣的講演,給了大家很大的啟發和鼓舞。

山東地方大,生活習慣各地也不完全一樣,魯南人慣吃甜煎餅,魯中人喜歡吃酸煎餅。對於吃酸煎餅,別說從江南來的同志,就是我這魯南人也不大習慣。萊蕪戰役后,由於日夜操勞,連續作戰,又加生活條件比較差,頓頓吃酸煎餅,陳司令員的身體健康狀況越來越差。他能瞞過別人,但是瞞不過我們這些常在他身邊的同志。部隊在萊蕪、沂源兩縣交界處一個村子住下后,我找到村長,問他能否想個辦法使酸煎餅變成不酸的,好適合病號同志的胃口。村長待人非常熱情,說了聲“有辦法”就走了。到了下午,村長不聲不響提來一包新烙的玉米煎餅,裡面還包著雞蛋。我高興得不得了,握著他的手說:“村長,謝謝您啦!”村長走后,我急忙打開煎餅包,撕下一小塊煎餅嘗一嘗,一點酸味也沒有,甜得跟餅干一樣。我樂滋滋地拿了幾張,送給了陳司令員,叫他嘗嘗這新煎餅。他一吃,跟先前的味道不一樣了,忙對我說:“小於,快去調查一下,怎麼酸煎餅還能變成甜的?”我接受了陳司令員交給的任務,忙著去找村長。我找到村長一問,原來是這麼回事:按魯中人的習慣,頭天推了煎餅糊子,發酵一夜,第二天烙出來的煎餅就是酸的﹔當天推了糊子當天烙,就是不酸的。這包玉米煎餅,是村長買來白糖,叫老伴格外加工辦的,所以吃起來特別香甜可口。摸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高高興興地回來,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陳司令員。他說:“我們要多打勝仗,感謝當地人民對我們的關懷,再也不要給地方上增加麻煩了。軍民是一家,一家人就不能吃兩樣飯。當地人民吃什麼煎餅,我們就吃什麼煎餅。”事后,陳司令員又親自向當地群眾學習了吃酸煎餅的學問。群眾贊揚說,陳老總率領的部隊到哪裡隨哪裡的風俗習慣,是咱老百姓的隊伍。

取信於民

一九四六年夏天,陳司令員率領我魯南八師等部隊,頂風冒雨打響了漣水戰役。經過一場激烈的爭奪戰,挫敗了敵七十四師。由於多日陰雨加上連續作戰,陳司令員腿上的舊傷復發了,體溫急劇上升,食量大大減少,甚至連大米飯也吃不下去了。我望著他那消瘦的臉頰,心裡難過萬分。

有一天中午,天放晴了。盛夏的驕陽火辣辣地射向蘇北平原,地上散發出一股股令人窒息的潮氣。我無精打採地從電台往回走著,忽然腳下被什麼東西滑了一下,低頭一看,原來踏到西瓜皮上去了。這一下倒提醒了我:陳司令員平日最愛吃西瓜,吃點西瓜,或許能增加食欲,身體會好得快些。於是我大步流星到了瓜地。看瓜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我問他:“小兄弟,你家大人呢? ”

“俺爹有病,在家沒來。”

“你這西瓜賣不賣?”

“俺爹只是叫我在這裡看瓜,沒叫我賣。”

我一看小孩作不了主,隻好又到了另外一塊瓜地。可是這塊瓜地裡隻有甜瓜,沒有西瓜。沒有辦法,我不得不又回到了原來的瓜地。我對看瓜的小孩客客氣氣地說:“小兄弟,我們部隊裡有個病號,想吃個西瓜。賣給我們一個行不行?”

“行,你自己摘吧!我回家跟俺爹說一聲。”

“那好,你趕快回家一趟吧!”

我看著滿地的西瓜,用手敲敲這個,摸摸那個,差不多都熟透了,我看中了一個青皮大西瓜,就一把揪了下來。我放下瓜伸手去掏錢,一摸身上分文沒有。這可怎麼辦呢?瓜已經摘了下來,我把瓜抱起來放下,又抱起來,再放下,隻等著看瓜的孩子早點回來。等呀等,等了足足有個把鐘頭,連個人影也沒見。我急得搓手搓腳,左等右盼,實在沒辦法,我就寫了個欠條,放在瓜棚裡,自己對自己說:“嘿!就是瓜主在這裡,要他個西瓜給首長吃,他也不一定要錢。老百姓不是常說嗎,瓜果梨棗,張口就咬。何況我有欠條,以后又不是不來還賬,一個西瓜,小意思。”於是,我抱起西瓜頭也不回地走了。

來到陳司令員住處,我把西瓜洗得干干淨淨,把小刀磨得耀明锃亮,專等首長醒來吃西瓜。等了一會,首長醒了。他一看桌子上有個大西瓜,忙問:“小於,哪裡來的西瓜?”我高興地說:“買來的。”陳司令員問道:“咱部隊沒有發軍餉,你哪來的錢買瓜?”我萬沒想到他問得這麼仔細,隨即改口說﹔“我從街上揀來的。”陳司令員一愣:“揀來的?那真太離奇了!西瓜長在地裡,怎麼還會掉在街上呢?小於,快說實話,是不是偷的?”我看他非常嚴肅,隻好如實地講了。他聽了我摘瓜的經過,更加嚴肅地說:“小於啊,一個西瓜事雖小,但影響很大。國民黨的兵搶老百姓的瓜﹔我們趁人家大人不在,摘人家的瓜﹔一個‘搶’,一個‘摘’,又有什麼兩樣呢?我們是人民的軍隊,人民的軍隊應該處處愛人民,不能干違犯群眾紀律的事!”聽了陳司令員的這番話,再想想他平日對我的一貫教導,知道自己錯了,望著陳司令員,我提起西瓜,直奔瓜地去了。

說起陳司令員言傳身教,模范執行群眾紀律的事,還多著呢!記得這年隆冬的一天,部隊要離開晁村時,我們照例進行了大掃除。檢查完執行群眾紀律情況,向首長做了報告,部隊集中在村頭上,准備立即出發。誰知就在這時,陳司令員把馬缰繩往樹上一拴,回頭朝村中走去。房東老大爺感到有點奇怪,忙問:“您不是要走了嗎?”我隨口應付了幾句,但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我很納悶,地也掃過了,水缸也挑滿了,借的東西也都還了,還有哪件事沒辦妥,叫陳司令員放心不下呢?我四下裡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沒發現什麼遺漏的事,心裡有些困惑不解。正在這時候,陳司令員不聲不響地搬起幾塊坯,到新屋后邊去了,我也搬著坯塊隨后跟過來。這時我才明白,他是給房東砌后窗防寒過冬。壘完窗戶,他擦了把汗,對我們說:“房東老大爺把娶兒媳婦用的新房子讓給我們住,對我們多好呀!今早我看地圖時。覺著光線不好,就把擋窗戶的坯塊拿掉了。現在咱們要走啦,不給壘好就開腿,能對得住老大爺嗎。”陳司令員這語重心長的話,象警鐘響在我的耳邊,永遠記在我的心上。當時房東也很受感動,直到我和陳司令員走出村庄老遠了,老房東還站在村頭久久地望著我們。

普通一兵

敬愛的陳毅司令員,在我們魯南人民的心目中,既是一個杰出的指揮員,又是一個密切聯系群眾的戰士。他處處身先士卒,以普通一兵的模范行動給我們樹立了光輝的榜樣。臨沂東南七裡,緊靠沂河岸有一個楊家庄。一九四六年初夏,我華東部隊黨校就安在這庄上。麥收時節到了,廣闊無垠的田野裡,麥浪滾滾,不時傳來清脆悅耳的沂蒙小調。南來北往的大路上,小車推,大車拉,肩挑人抬,呈現出一派繁忙的麥收景象。在這割麥的人群裡,其中就有我們陳毅同志。一開始割麥他不會拿把,割不了幾棵就得放下,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我知道他這南方人不習慣割麥,就勸他去干點別的農活,可是他怎麼也不肯。盡管他手上磨起了血泡,還是堅持用力割,象打仗沖鋒一樣,終於追上了領頭的一位孫大爺。他擦了一把汗,向孫大爺請教說:“老大爺,你這拿把是用的啥法子啰,給我介紹一下好嗎?”孫大爺憨厚地一笑,抹了一把汗,邊割給陳司令員看邊說:“您看著,左手攥把,手裡的麥子滿了把,用麥稈一繞,拇指插進把子裡,其余手指張開再往前攬麥子,這樣接連不斷地割就是了。”陳司令員學著孫大爺的樣子,岔開步子,左右開弓,經過多半天的苦學苦練,很快就掌握了割麥子的要領。我們親眼看到,在他割過的麥垅裡,麥茬矮,地面干淨,麥個子捆得結結實實。見陳司令員這樣虛心地學,認真地干,原來不習慣割麥的同志,也都主動拜老農為師,很快學會了割麥。休息的時候,陳司令員不顧勞累,逐塊麥地察看質量,發現丟掉的麥穗,就彎腰揀起來。陳司令員的行動似無聲的命令,黨校的學員們都象他那樣干得非常出色,深受群眾歡迎。太陽快下山了,同志們挑著沉甸甸的麥子,披著紅紅的晚霞,沿著沂河大堤向楊家庄走去。

陳司令員密切聯系群眾,處處身先士卒是一貫的。在魯南戰役勝利結束的一個傍晚,因為快過年了,陳司令員批閱完了公文,要與粟裕副司令員等首長去醫院慰問傷病員。第一次坐“老美”汽車從楊橋出發了。這天下著雪,漫山遍野白茫茫,北風翻卷著雪花呼呼吼叫。陳司令員恨不得一下子飛到車輞。汽車顛簸著向前行駛,經過陳橋時,白皚皚的積雪照得我們眼花繚亂,眼角生疼。哪是河灘,哪是路基,哪是橋也不好分辨。眼看就要爬上坡了,忽然輪胎一滑,汽車“忽”的一下倒了回來,一直倒到泇河裡,慰問品都浸透了水。汽車司機是剛解放過來的戰士,一見這情景,嚇得直打哆嗦,我也氣得直跺腳。這不但影響了趕路,而且把陳司令員等首長身上弄得濕漉漉的,這麼冷的天,他們會著涼的。沒等我把發牢騷的話說出口,陳司令員就跳下水跑到汽車后頭,用右肩扛車。他樂呵呵地說:“如今就得這麼辦了。”看著陳司令員,我們什麼話也沒再說,立刻下水。陳司令員一邊用力扛車,一邊大聲喊:“一——二! 一——二!”我看著陳司令員拖著濕腿扛汽車,渾身增添了無窮的力量。我也情不自禁地喊著:“一——二!一——二!”我們十幾人用盡了力氣,汽車隻晃了幾晃,仍陷在河裡。我急忙跳上岸,到附近村裡喊來民兵。大家一齊動手,扛的扛,拉的拉,不一會,就把汽車拖了上來。陳司令員向前來幫忙的民兵表示了感謝。然后他象是安慰司機,又象是批評教育我似地說:“遇事不要緊張害怕。我們共產黨的隊伍不打人,不罵人,遇到困難大家克服,遇到問題集體解決。”俺倆看著陳司令員那一瘸一顛的腿,難過地掉下了眼淚。我說:“首長,你那腿……”陳司令員笑著說:“沒什麼,我又不是紙糊的。走!快上車!到車輞去看看同志們。”馬達發動起來,汽車開動了,看著窗外那飛舞的雪花,聽著那嗖嗖的風聲,雖然衣服冰冷透涼,但是和陳司令員在一起,我心裡卻有一團火。

敬愛的陳毅同志離開我們已經十多年了。他是我敬愛的首長,也是我終生的良師。他把畢生的精力獻給了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獻給了人類最美好的共產主義事業,今天,正當我們繼往開來,進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時候,尤其需要學習陳毅同志的無產階級革命情操,發揚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在戰爭年代那麼一股革命熱情,那麼一股革命干勁,那麼一種拚命精神,同心同德,為實現四化獻身!

(摘自《憶沂蒙》山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