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右派”親歷記
○若沒有吳老(玉章)的幫助和保護,我必定被打成了“右派”
○主持北京新聞界座談會,沒能保護老朋友彭子崗,一生引以為憾,始終感到內疚
○在人大校常委會上,盡可能縮小打擊面,但對林希翎那樣的“名人”愛莫能助,對一些小人物也最終還是挽救不了
○贊成把費孝通劃成“右派”,“文化大革命”后當面道歉
1957年的反“右派”,在我的一生中留下了深刻的記憶。若沒有吳老(玉章)的幫助和保護,我必定被打成了“右派”,那麼后半生的我將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但在吳老的鼓勵下,我也積極地參加了反“右派”的斗爭,特別是參加了反對社會學領域中的“右派”。在把費孝通等著名社會學家打成“右派”的錯誤中,我也有一份責任。對此我在1979年當面向他承認了錯誤。所有這些,在我的腦際刻下了很深的痕跡,它不時會涌現出來,使我的心情無法平靜。因此,我必須如實地把它寫出來,讓后人知道這一段痛史,以便根據真實情況來評判各人的是非功過。林則徐被貶到新疆后,曾哀嘆“白頭到此同休戚,青史憑誰定是非?”我認為:隻要能把歷史的真實情況保留下來,青史的是非盡可由后人去評定,當事人又何必去管它呢。
1956年“胡風事件”中,中國人民大學馬列主義教研室的謝韜被捕了。在解放初期,謝韜和胡華是北京宣講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著名人物。謝韜因為替胡風上中共中央的“萬言書”提出意見並參加了修改而被捕。他的被捕引起的震動不小。經過吳玉章的追查,羅瑞卿(公安部長)很快就說是抓錯了。但又不能釋放(因必須經過最高領導同意才行),於是決定讓他到被關押的戰犯中去做工作。在清查“胡風分子”時,何干之也名列其中,就在要逮捕何干之那天晚上,恰好我因公去杭州趕回了學校。中國人民大學副校長鄒魯風把我找去征求意見,因為我堅決反對,公安部的同志才沒有把何干之抓去。
緊接著“胡風事件”之后,機關內部又展開“肅反”運動。我是中國人民大學肅反運動五人領導小組成員之一。當要把一個1946年就已將歷史問題交待清楚的教師定為歷史反革命時,我提出了反對意見。大家也同意了我的意見。但后來又偷偷地仍把他定了歷史反革命。因此我對1956年的這些政治運動是心存不同意見的。
但1956年提出的“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方針,又引起了我很大的幻想。因為從1956年起,我開始被高教部調去編寫《中國新民主主義時期通史》的教材,覺得在“百家爭鳴”的方針下從事歷史研究大有可為。同時,全國政協建立了社會主義學院,請吳玉章任校長,楊明軒、千家駒、聶真任副校長,要我去任教務長並講授革命史。統戰部在社會主義學院提出三不方針(不抓辮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這樣就使得社會主義學院的教學和討論都非常活躍,全校充滿了歡樂氣氛。
1956年中共召開了第八次代表大會,認為暴風疾雨的階級斗爭已經過去了,今后應該專注於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從而使全國的政治氣氛趨向緩和,人們對前途都充滿希望。
1957年之初,毛澤東提出中共要整風,希望各民主黨派幫助。各民主黨派及各界人士紛紛發表意見。開始意見較緩和,大家都高興。后來意見提得尖銳了,人們的心情也開始緊張。等到有人提出國家的領導要“輪流坐庄”時,毛澤東生氣了。便發動全黨實行反擊,一下把55萬人都打成了“右派”分子,並給他們以嚴厲的處罰。大多數是勞動改造,直到“文化大革命”后才恢復名譽﹔有不少人從此耽誤終身,甚至丟掉了性命。
1957年反“右派”初期,我沒有積極參加。因為1956年我被調去編寫教材,連黨的組織關系(臨時的)都轉到高教部去了。為了逃避承擔一定的領導責任,我星期日都不回家,以免碰見中國人民大學的領導人(那時我和他們同住在東四六條38號)。我平時在近代史研究所編書組工作,假日則回西郊中國人民大學革命史教研室,與何干之為鄰。我們兩人對當時的形勢都很關注。我最擔心的是怕他要挨整,因為“胡風事件”牽連著他。我主張他要對反“右派”表現積極,但又不可多說話,而且說話要特別謹慎,以免被人抓住辮子。我們當時哪能想到,中國人民大學的領導竟要把“右派”帽子往我的頭上戴呢?
當時,中國人民大學的反“右派”斗爭,正搞得熱火朝天。因為我事前知道黨的策略,我想什麼話都不說,等一陣熱潮退去也就完了。誰知就在把吳景超、李景漢等人打成“右派”后不久,中國人民大學的領導人(黨組書記)竟然想趁機通過北京市委把一頂“右派”帽子安在我的頭上。現在想起來,也覺得實在可怕極了!
就在我從編書組回到西郊的一個晚上,黨委辦公室的一個好同志匆匆忙忙地把剛出版的《黨內參考資料》(北京市委的內部刊物)送給我,要我立刻打開來看。我打開一看,呀,不好!那上面在顯著地方,登著一則中國人民大學反“右派”的報導說:人大黨委常委李新居然擅自召集校務委員會,讓大“右派”分子吳景超、李景漢參加,引起廣大群眾不滿,連黨外教授趙錫禹等人都提出了批評意見。這個報導讓讀者看了,一定認為李新是吳景超、李景漢的后台,是隱藏在黨內很深的“右派”分子。我看了這個報導,怒不可遏,來不及和何干之打招呼,就立刻趕回家中,連忙寫了一封要求更正的信,准備送交《黨內參考資料》編輯部,希望他們於下期登出來,以正視聽。
在要發信的時候,一想這麼大的事情,還是該先請教吳老才好。我於是拿著信和刊物,忙到吳老家去。吳老住在六條39號,就在我們38號的旁邊。我見到吳老的時候,雖然很恭敬地喊了他一聲,但余怒未息,心裡還是氣鼓鼓地,吳老一定看得出來。我把刊物翻到登報導的那一頁,和我要求更正的信,都放到吳老的茶案上,希望吳老看一看,並指示我是否可立即發出或需要如何修改。吳老客氣地笑了一笑,便用鎮紙石把兩樣東西壓住,然后,對我說:“你先到書房休息一下,看看書吧。”吳老的書房,就在他辦公室旁邊,我平常見他的時候,常到裡面去看書。但今天進到書房,什麼書也看不下去。稍等一會,我又走出來,走到他坐的沙發旁邊。還沒等我開口再問,吳老就說:“別急嘛,先看看書,冷靜冷靜再說。”我這時的心情,也確實冷靜下來了。我想吳老見我這麼急,他卻一點也不急,這其中必定有道理。我於是從報架上拿下一些外地報紙來看。我估計吳老已經看完了我的東西以后,才慢慢地回到客廳。這時,吳老手中拿著我的東西,見我走到他面前,便又把它們壓在鎮紙石下面。過了許久,吳老也不說話。我實在沉不住氣了,便開口問道:“吳老,您看我的信可以發嗎?”吳老沉吟了一會,才回答說:“他們就是要你跳嘛!”隻說這麼一句,就不再說了。坐了一陣,我隻得回家。回到家中,我仔細揣摩吳老那句話,“他們就是要你跳嘛!”看來,這封信是發不得的。《黨內參考資料》是市委的黨刊,你若有不同意見,就可能說你反對市委。我於是感到去請問吳老,這一步是走得太對了。
當天晚上,吳老又派警衛員叫我去。他親切地對我說:“反右派是毛主席決定的嘛,你怎能不參加呢?我已經跟胡錫奎校長說了,他會找你談的。”
第二天,胡錫奎找我談話,說已經告訴高教部,要我回校參加反“右派”斗爭。並且分配給我就近指導城內兩個系的運動,這兩個系就是新聞系和檔案系。檔案系運動的情況我現在已記不清楚了,但新聞系一次會議的情景至今記憶猶新,而且始終感到內疚。
那天是由新聞系召開北京新聞界的座談會。系主任安崗要我主持會議。我於是請大家對黨的新聞工作發表意見。大概到會的新聞系統的人員都不知道我黨這次“引蛇出洞”的策略,他們的發言非常激烈,對我黨的新聞工作提出了尖刻的批評。在會場熱烈情緒的鼓舞下,安崗也忍不住起而發言了。他說:“毛主席就不斷說,他最不愛看《人民日報》,死板板地……”。我連忙暗地裡扯了他兩次衣服,希望他及時停止發言。但他的興頭很大,一直講個不停。不得已,我隻好宣布休會一刻鐘,隨后再繼續開會。在休會時,我把安崗拉到一旁,嚴厲地批評了他一頓。等續會時,我故意問安崗是否繼續他的發言,他說他的意見已經講完了。我於是請別人發言,特別請校外的人發言。這時,彭子崗起來發言了。她說話時激昂慷慨,首先批評《人民日報》,說它擁有那麼多的人,花了那麼多的錢,結果卻完全脫離群眾。她問道:“現在,誰還喜歡《人民日報》呢?連毛主席也不愛看了。”說到這裡,會場上為她鼓起了掌聲。她隨即又說:《大公報》人手不多,經費又少,但就是效率高,不但消息快,而且文章好,有許多文章,很快就流傳全國……。她越說越有勁,還是她的丈夫徐盈勸阻了她,她才結束了發言。
這次座談會的記錄,根據校部要求,很快就整理出來上報了。彭子崗就是因為這次發言被劃成了“右派”,因為安崗是新聞系主任,記錄對他的發言記得很少,上報時可能又有刪節。彭子崗是校外來參加會議的,又是名記者,而且那天她講得最多、最激烈,所以記錄對她的話記得最詳細,后來根據記錄來劃“右派”,她自然就無法逃脫了。彭子崗是彭華的姐姐,而彭華在抗戰時期,一直和我在青委系統共事。1946年,我在北平軍調執行部工作的時候,彭子崗和徐盈都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在4月3日滕公館事件后招待記者,還是由子崗用電話新聞的方式把消息刊登在《大公報》上。從此,直到全國解放后,我們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友誼。而這次座談會竟使她被劃成了“右派”。這次,我客觀上保護了安崗,為什麼不能保護她呢?倘若能事前給她打個招呼,不是也可以使她免遭大難嗎?我為什麼沒有那樣做呢?真是太不夠朋友了!對此,我一生引以為憾,始終感到內疚。
這時,中國人民大學的反“右派”斗爭正走入高潮,全校大約已有400人被打成了“右派”。劃“右派”要經過黨的常委會討論。李培之和我在常委會上,盡量把各系總支上報來要劃“右派”的人減少,故意挑剔某某人的條件還不夠,或情況還不夠具體,希望拿回去搞清楚了再說。這樣推、拖的結果,就少劃了些“右派”。但有的系總支,由於領導人的借機整人,就是抓住一些人不放,非把他們打成“右派”不可。例如經濟系有個青年教師孟氧,注釋《資本論》出了名,但系領導嫉恨他,要把他打成“右派”。幾次送到常委會討論。常委多數同志“愛才”,說小青年說幾句怪話不能算反黨,應好好地教育他、教訓他。但系裡最后硬是找到了他惡毒攻擊黨的“罪証”,終於給他扣上了“右派”的帽子。
在高潮中斗爭得最激烈的是林希翎。她本名不叫林希翎,因為在批判《紅樓夢》研究中,她羨慕毛主席表揚了李希凡和蘭翎兩位青年,才改成了這個名字。她本是法律系的學生,但隨后研究紅樓夢並寫出了頗有見地的文章。吳老認為她是個人才,在頤和園裡為她專門找了一個地方供她寫作。后來中國人民大學還專門開了一次紅樓夢研究的學術會議,把李希凡(曾在人大學習過)和他在山東大學的老師吳大琨請來參加了會議。吳大琨就是參加了這次學術會議后才調到人大的。林希翎因研究紅樓夢出了名,反“右派”恰好輪到了她頭上。她不但會寫文章,而且會說話,因此,開她的斗爭會很不容易。黨委從全校找到了一些能說會道的積極分子,事前作了很充分的准備並經過“預演”之后才召開斗爭會。但在斗爭會上,積極分子的發言卻不斷被林希翎駁倒。主持斗爭會的人無法,隻得領著群眾高呼口號,才能將她壓倒。像這種斗爭的准備和召開過程,我是從不參加的,但聽到情況后也覺得十分滑稽可笑。據說當時北京大學斗爭譚天榮的情況也是如此。因此,林希翎和譚天榮一時成了北京學生界的著名人物。他們被打成“右派”后,當然是弄去勞動改造,甚至受到異常痛苦的遭遇。直到“四人幫”倒台后,“右派”才得到平反。人大黨委把給林希翎平反決定派人送去給她時,派去的人以為她會感謝涕零,誰知她卻不甚答理,於是,這人便把平反決定帶回去了。這樣,林希翎便成了很少幾個沒有平反的“右派”之一。80年代,林希翎被允許出國。台灣把她請了去,希望她能罵中共,給台灣說幾句好話。但她並不罵中共,也不給台灣說好話。人們以為她一定會到美國去,但她卻去了法國,顯然,她到美國謀生會比法國容易。但她有頭腦,認為這樣做要高尚一些。現在不知她怎樣了?寫到這裡,實在令人嘆惋。
過了多少年后,我才深深體會到,當年要不是吳老的幫助,“右派”帽子肯定戴到了我的頭上。我后來的經歷,絕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如果沒有吳老的指點,我不是也會像葛佩琦那樣去要求更正嗎?而要求更正的結果是迎來全國的大批判!我有幸在他身邊工作,所以才能得救。但是,他雖然救了我,卻救不了許多他愛惜的人才。甚至連他的一個外孫女婿,因為不在身邊(在河北工作),被打成了“右派”,他也救不了。對此,他雖沒有任何表示,但每當他的二外孫女(吳蜀平)來看他的時候,我從旁也能看出他內心的痛苦。吳老啊!您是多麼好的人啊!中國幾千年優秀文化傳統和日本、法國、俄羅斯等世界各國一切先進文化所培養出來的真正的人類先進分子,像吳老這樣的人是永遠值得人們敬愛和學習的。
在吳老指導下,也在李培之等好同志的影響下,我在反“右派”斗爭中,絕沒有存心去害過人,而且是盡可能地縮小打擊面,特別是對一些青年,凡力所能及的都為他們說了話。但是,像林希翎那樣的“名人”,我就實在是愛莫能助。就是像孟氧那樣的人,我雖然說了話,開始也起了點作用,最后還是挽救不了。
1957年的反“右派”斗爭,高潮是在夏季,但一直延續到秋后,在某些領域和某些地區,仍在進行。例如:社會學領域的全國性反“右派”斗爭,就是秋后進行的。中國人民大學黨組織認為我對馬克思主義關於社會學問題有“研究”(或了解),就派我去參加了領導這場斗爭的黨組。其實,我不僅對社會學毫無研究,就是對馬克思如何批判社會學也毫無研究。我只是在馬克思的著作中,看到他批判社會學鼻祖孔德的一些觀點。至於孔德的書,我一本也沒有讀過。據我現在的記憶,批判社會學的那個黨組好像是直屬中央(或中宣部)的,組長是誰已記不清了,經常召集開會的是副組長趙守攻,他當時是國務院的副秘書長兼專家局局長。趙和我在中共北方局共過事,他一見我非常高興。范老(文瀾)也參加了這個黨組,他是由科學院社會科學部派來的。我見范老后,就向他談了我在中國人民大學的情況,並表示希望離開人大到近代史研究所去。他聽后對我極表歡迎,並說:“我那裡是和書打交道的,不像和人打交道那樣復雜。”此后,我就想法調動,最后,還是同吳老商量,先把我調到文改會過渡,直到1962年才正式調到近代史研究所。范老和我雖然都參加了社會學反“右派”斗爭的黨組,但我們兩人都不積極,不過,對所有那些人被劃成“右派”,我們也都是同意了的。例如:對專家局副局長費孝通,趙守攻把他說得很壞,說費是個大野心家,因此,把費孝通劃為“右派”,我也毫不猶豫地表示同意。1979年,中美剛建交,社科院就組織了一個代表團訪美,費孝通和我都是其中的成員。這時,我當眾向他表示道歉。他忙說:那不能怪你。我說:把你打成“右派”,主要的責任當然不是我,但我當時也確實把你看成“右派”了,所以道歉是應該的,而且也是真誠的。從這以后,他又發達起來了。不過,我們似乎也未再見過面。
關於反“右派”斗爭的事情,我知道的還有許多。因為我這篇只是寫親歷的,因此,其余的我就不寫了。
我和張聞天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生活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