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寫信給毛主席

作者:彭德懷    發布時間:2015-06-10    來源:中國共產黨歷史網
分享到 :

○我為什麼要倉促寫這封信呢?是聽說15日即要閉會了,想將我接觸到的各種材料反映給毛主席

○口頭上是在強調工農業並舉,事實上是忽視兩條路走路的方針,盲目地擴大基本建設,過多地調走農業勞動力

○1958年的人民公社化,對農業生產造成了嚴重破壞,有相當范圍的飢餓危險

○對外貿易出口過多,並且一度在國外採取傾銷政策,這樣做是不對的

○爭先恐后地放衛星,以少報多,以劣報優,甚至以無報有,這樣的浮夸風氣是普遍的

 

  *本文節自彭德懷1959年7月-8月間出席廬山會議期間和會后所寫的筆記,隻對個別文字作了必要的技術處理、並劃分了段落,余均保持原貌。

 

    1959年7月14日寫給毛主席的信,是為了將我接觸到的各方面材料,如各地群眾來信和軍隊內部的反映﹔同張聞天、周小舟談話﹔小組會的討論﹔廬山食堂的議論﹔《內部參考》﹔特別是中央印發的《國家基本建設委員會黨組關於貫徹執行1958年基本建設計劃調整方案的報告(草案)》﹔《對我國幾年來工業生產增長速度忽高忽低的分析》(載1959年6月29日《宣傳動態》)以及幾篇論述大躍進經驗教訓的文章,經過閱讀與同志們交談,加以初步分析,形成的概念,反映給毛主席。

  我國自1958年執行總路線以來,取得了偉大的成績,大躍進的方法,人民公社的組織形式是合適的。但是大躍進的速度,究竟宜有多大呢?是一年翻一番,兩年或三年翻一番,或者是四年翻一番呢?經過第一個五年(1952年—1957年)和1958年大躍進的實踐和努力証明,一年翻一番是絕對不可能的。兩年翻一番,也是有嚴重困難的。1958年至1959年上半年,這樣高速度的建設是難以繼續持久的。蘇聯採取五年計劃、即五年翻一番,這樣的速度,要求國民經濟的發展,每年平均遞增14.87%。根據蘇聯經驗和斯大林對社會主義建設速度的論述,每年平均增長13%至14%,這是最低速度。我國比蘇聯可能要快一點,因為我國的條件比蘇聯當時所處的環境要好些,人力也更強大得多。究竟能快多少呢?如四年翻一番,每年平均遞增18.93%。如三年翻一番,每年平均遞增26%。我國工業建設應當努力爭取在三至四年間翻一番,如果這樣做是可能的話,就可提出四年翻一番,爭取三年或者三年半完成。似此,既緊張又留有余地,避免大馬鞍形。爭取高速度的發展經濟計劃,沒有一個比較合乎實際速度的標准,計劃工作就不能不是隨波逐浪的被動形勢。這是工業方面要有一個標准,在農業方面也要有一個合適的標准。我國解放以來,總起來看,農業每年平均能夠遞增5%到7%就很不錯了。這是就現在條件和逐步改善技術措施來說的。至於將來農業機械化、水利、肥料條件大大改善后,也有可能比現在增產速度要大得多。

  從1958年大躍進以來,經濟建設工作中和某些個別政策上是存在著求成過急‘左’的傾向的。不平衡的現象相當普遍的存在,如不迅速加以糾正,將要動搖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的繼續發展和鞏固。特別是當前工業和農業關系的緊張局面,事實上農業遠遠落后於工業。這不僅將要影響到城市和農村的主副食品﹔而且會影響到輕工業原料﹔影響到國內市場和物資出口﹔影響貨幣回籠,也就是周轉率緩慢,以致影響財政收入和貨幣信任。有同志說:“財政有結余,沒有問題!”根據事實分析,財政不是沒有問題,財政問題是在嚴重不平衡的經濟發展中潛伏著。要想財政真正沒有問題,是建立在第一部類和第二部類相對平衡的基礎上﹔進口物資和出口物資相對平衡的基礎上﹔國內市場相對穩定的基礎上﹔特別是工農業生產相對平衡的基礎上。隻要上述哪一方面失去相對平衡,發生嚴重不平衡現象,就會要影響市場、影響財政收入、影響基本建設投資。如果超過市場回籠貨幣收入時,不僅會影響財政收入,而且會影響貨幣貶值。“財政沒有問題”的樂觀主義者,不願意研究經濟發展不平衡現象中潛伏著的財政問題。

  目前,我國農業生產最基本的還是靠人力勞動,可是農業勞動力極為緊張,這對發展農業生產是很不利的。我國從解放以來,自然氣象是:三年中有一年是豐年,一年是平年,一年是歉年。即1952年是豐年,1953年是平年,1954年是歉年,又1955年是豐年,1956年是平年,1957年是歉年。過去是以豐補歉,而1958年是一個特大的豐年,由於各種原因,使它收獲得不好,保管得不好,以及多吃等浪費,造成了豐年不豐收。如果過去幾年自然氣象是規律性的話,那麼,1959年是一個平年,1960年將是歉年。真的如此,我們當前的困難將要增多,而不是減少,時間將要延長,而不是今年秋后即可好轉。即使繼續採取有效措施,糾正工作中偏差,農村中所遭受共產風的破壞,也需要有兩年才能恢復到1958年夏季以前水平。至於耕牛的死亡,樹木的砍伐,要恢復那是幾年和十幾年的事。現在並沒有多少同志來注意這些情況,而是盲目樂觀,盲目地擴大基本建設,過多的調走農業勞動力,口頭上是在強調工農業並舉,而事實上是忽視工農業並舉,忽視兩條腿走路的方針。

  1958年人民公社化,那一股共產風沖擊和搞亂所有制,錯誤地把生產大隊或生產隊管理區的集體所有制,個人所有制,幾乎都變為公社所有制,造成窮隊與富隊之間,貧農與中農之間,干部與農民之間,同時緊張。對於自留地也是幾收幾放,增加了農民對發展生產的顧慮,人心不安,大量農民自發地流入城市,這一切當然會打擊農民生產情緒,必然會造成減產的效果。上述這些錯誤和缺點,雖然經過兩次鄭州會議,武昌、上海六中和七中全會,以及1959年4月22日發出《黨內通訊》,總的說來,‘左’的傾向基本上得到了糾正,未釀成動搖總路線的錯誤,也沒有打擊那些真正熱情高漲的干部和群眾,而且使他們得到了教育,這當然是一個很大勝利。但是到現在為止,並不是所有地區和所有部門都糾正了,某些地區和某些部門‘左’的傾向還在繼續存在和發展,特別是共產風所帶來的嚴重強迫命令,浮夸虛報,脫離群眾等現象是異常嚴重的。某些個別縣要在兩三年之內單獨進入共產主義。相當多的地區,實行大兵團作戰,不計報酬,違背按勞分配、多勞多得的原則。按男女強弱分編勞動大軍,而不是強弱搭配。根據我國農村現在生產條件,這樣的分工和組織是很不適當的。為了急於建新居民點,事先拆毀房屋,新居民點尚未著手建設,舊有房屋已經拆毀不少。為了煉鐵,搗毀鐵鍋和農具,這些現象決不是正常的人民群眾的革命熱情,這是一部分小資產階級出身未改造好的干部,被過去勝利沖昏了頭腦的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性。這些人對農業生產帶來了嚴重的破壞性。由於過高的估計畝產量,不少地區過早的進行園田化,以1/3土地耕種,1/3土地停荒(即休耕,編者注),1/3土地植樹木花草以供觀賞,把遠景規劃當作行動口號。在這些不切實際的口號影響下,以及農村中勞動力不定等等原因,致使1959年春播面積,比1957年減少9000萬畝左右。1958年大躍進,農業也是特大豐年,但因各種浪費,庫存糧食沒有任何增加,而且減少了!這種情況,如果一旦遭遇較為嚴重些的自然災害,將要出現相當范圍的飢餓危險。

  工業方面主要是基本建設范圍太寬,投資過多,材料缺乏,又加上分散使用,許多限額以內的工廠半截停建,或者停工待料。許多非生產性的建設可以緩建,甚至幾年之內可以不建,但是急如星火,拼命趕工建成。原料生產建設一般落后於加工業,使許多加工工廠經常吃不飽或技術太差,不能不停工,結果修制兩誤,職工也增加過多,不少工廠人有備份,工資總額直線上升,但原材料均無儲備,一失平衡,不能馬上調整,結果是資金積壓,浪費很大,成本過高,不合乎多快好省的要求。

  對外貿易,出口過多,並且一度在國外採取傾銷政策。在我國現在物資基礎這樣薄弱時,這樣做是不對的。而且對於發展生產,改善人民生活都是不利的。如為了完成豬肉出口任務,規定農村三個月不殺豬,這樣做不僅不能多出口豬肉,反而會打擊農民養豬的積極性,這於發展養豬不利,也就會減少豬肉出口。

  在全民辦教育的口號下,入學人數成千萬地增加,這當然是好事。但在生產技術沒有得到大量改革,生產力沒有顯著提高以前,佔用過多的勞動力,過多的人員脫離生產,這與我國當前的經濟條件是不相適應的。將會影響生產,影響人民生活,妨害大躍進,也就會真正妨礙文化教育事業的發展。

  無人售貨也幾乎成為運動,在全國各地都有,特別在北京市區和郊區,是很普遍的。在各機關、團體、學校、工礦企業單位,所有採用無人售貨者,沒有一個不是賠錢的,少則千元,多至萬元。某些單位反映經營不錯,但不反映真實情況。產生這些現象的原因是很多的,最直接的原因是離開實際,實際上也是離開物質基礎的抽象的社會觀,忽視社會待遇的實際差別的存在,是唯心主義的一種特殊表現。為什麼是特殊表現呢?因為它是在群眾觀點,群眾路線,群眾政治覺悟大大提高,共產主義風格等美名譽詞的掩飾下進行的,隻要有人提出不同意見,就可以扣上你不相信群眾覺悟的大帽子,誰也就不敢提意見了。群眾覺悟是否提高了呢?回答是肯定的,比解放以前大大提高了,但沒有提到共產主義按需分配的無人售貨那樣的高級階段。共產主義風格有沒有呢?有!要不要呢?要!回答都是肯定的。而且有不少共產主義風格的先進人物,越多越好。現時這些先進分子,在絕對數字上是不少的,但是在相對數字上,所佔的百分比還是很少的。隻有這些先進分子佔多數時,還要加上從經濟發展狀況去考慮,在這兩方面經過長期努力,才能做到。無人售貨是將來的事,不是現在就能做得到的事。

    搶先思想,爭先恐后的放衛星,報捷報喜,以少報多,以劣報優,甚至以無報有,這樣的浮夸風氣是普遍存在的。還有某些同志認為‘左’比右好,左是小資產階級的方法問題,右是資產階級的立場問題。在公社、大隊、生產隊,黨內嚴重缺乏民主生活,這一問題在地委和縣委兩級也是值得注意的。還有任務繁重,什麼都要第一書記挂帥。造成嚴肅認真負責者,忙亂不堪,疲倦已極﹔官僚主義者,置若罔聞,其結果都是辦不好事情的。要完全糾正‘左’的現象,克服歪風,還要用一把大力才行。以上這些就是我7月14日寫信給主席的原因,也可以說這就是動機。我想把這些問題用寫信的方式,大綱式的寫給毛主席作參考。有無參考價值,請主席斟酌。我沒有想到主席會把此信印發到會同志,如果我當時想到寫信會要印發的話,那我就要盡可能地斟酌和分析一下。我在當時也看到有右傾萌芽,但認為‘左’還是主要的,這封信印發后,我17日看到,19日就在小組會上做了說明,這封信是倉促寫成的,有些沒有完全寫明本意和不大符合邏輯的地方,建議中央辦公廳在會議后,將此信收回,不要下發。此時,我還不知道中央常委會已經決定要開中央全會。我為什麼要倉促寫這封信呢?是聽說15日即要閉會了,我12日上午想到主席處談談就算了,走過去時,警衛人員說,主席剛睡,我回居住地后,仍去參加小組會。13日晚間便寫成此信,14日送給主席的。我認為有不同意見,不應該隱瞞,寫信或當面說是應該的,有錯誤公諸討論也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