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回望,一生難忘

作者:    發布時間:2014-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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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回望,一生難忘

黃亞洲

小平數櫻桃

坐在京城六月的風裡,尤其是坐在這麼一個近兩畝的五彩繽紛的院子裡,談論一個偉人,且大都是與家庭生活相關聯的一些事情,格外感懷。

青磚房子倒是一般的,兩棟,都是二層,呈“L”形,偏是這個院子面積大,且繽紛,有樹,有灌木,有草,延伸著爬上青磚牆的便是綠油油的爬山虎,爬的面積好大。

毛毛在我們沒有坐下前,也是先興致勃勃地介紹了這個院子。她說老爺子早先就說過,房子不講究,但是院子一定要大一點的。決定給老爺子修這個房子的時候,老爺子還在台上,因為原先住的房子小,所以要修個大一點的房子搬過去。誰知剛開始修,老爺子就又一次被打倒了。待到老爺子第三次上台,巧了,這房子也剛剛修好,像是候著他似的,所以就搬進來了。

院子裡原來的樹隻有三棵,一棵是雙龍樹,其實是緊挨在一起的兩棵鬆樹,另一棵是更高大一些的白皮鬆,再一棵是百年櫻桃。現在我們看到的雪鬆以及其他樹木與花草,都是后來自家陸陸續續補種的。總之,這個大院子現在已儼然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散步其中應該是極為舒適。據說,小平就常散步於綠樹之間,當那株百年櫻桃紅果累累之時,小平就曾駐步樹下,仰臉數櫻桃,一、二、三、四……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一百零四……毛毛無意中提及的這個細節令我很感興趣,一是說明偉人也是常人,也有童心,可愛得很﹔二是又一次証明了小平對數字的敏感。我知道小平無論是作報告還是私下談話,都是喜歡引用各種數字的。每個務實的人都喜歡數字,數字體現精微。

小平喜歡橋牌,其實這也是一種高級的數字運算。我后來在他書房的玻璃書櫃裡,看到了並立擺放的三張獎狀,都是橋牌協會頒發的。北京橋牌協會1995年頒給他的是一個稱號:“遠東杯名人橋牌賽最佳防守”﹔第二張是中國橋牌協會頒發的,更早,1986年,頒的是一個頭銜:“茲聘請鄧小平同志為中國橋牌協會榮譽主席”﹔而另一張則由世界橋牌協會頒發,頒的是一句話:“感謝他為世界橋牌發展及推廣之杰出貢獻。”看來小平很珍視橋牌領域的這些榮譽,把它們端端正正展示在自己的書櫃裡,這是一個人善於理性思維的証明和榮譽。

要感謝偉人的精於計算,他算出了穿藍色補丁衣服的近十億中國百姓的腰包裡到底有多少銅子兒的答案,並且迎著重重阻力義無反顧地去改變這個答案,並且,謝天謝地,他成功地改變了這個答案。

他是一個務實的人,他清晰地知道自家的糧倉裡有幾斗米,自己的箭匣裡有幾根箭,他不說過頭話,他腳踏祖國的大地,他認認真真地數櫻桃,他不做好高騖遠的事。

他改變了中國。

而且是,方向上的改變。

當然,他若數到了幾粒帶血色的櫻桃,並且有意未將它們計算在內,我們也不要過分苛求他的計數方法。每個人的方法都有一些獨特性。

小平謝世前有囑咐,將自己的遺體提供醫學解剖。據毛毛介紹,醫生后來感嘆說,他的心臟很健康,是四十歲的心臟﹔這時候毛毛的二姐插話說,她當時聽說的是三十歲的心臟﹔這時候毛毛的大姐又更正說,醫生當時說的確實是四十歲的心臟。我想,不管是三十歲還是四十歲,小平的充滿朝氣的思路和活力,仍是我們這個國家目前的狀態寫照,三十至四十之間,尚屬年輕。

我的八十多歲的母親,因患“帕金森”而多年站不起來,但她聽說我的一部分寫作涉及鄧小平,便兩眼有神,每一次見我辭別,便用微弱的聲音說:快去,快去,不要管我,不要講時間,也不要講稿費,你快動身。我好幾次從北京回來,她見我便問:啥時候電視放?我說早呢,劇本還在一遍遍改呢,她的目光便會有些暗淡。我知道,她是怕自己堅持不到看見熒屏鄧小平的那一天。她曾是月薪24元的民辦小學教師,由於鄧小平的復出而工資大幅增長,也不再填寫“家庭出身地主”那樣的表格,最后以“五好教師”“高級教師”的身份退休,甚至退休后還不停地加工資。所以一提到“鄧小平”三字她就兩眼有神,盡管聲音微弱。

多少善良的中國百姓,心系小平。

小平數櫻桃的時候,我相信,其中必有一顆,是我母親。

看見青草與看見孩子

鄧林大姐最先講到的是看見青草,最后講到的是看見孩子。

那次聊天的話題純粹集中在鄧小平的生活起居領域。因為出於下一步的寫作需要,我迫切想了解細節,譬如飯量、睡眠、洗腳、散步、穿衣、香煙過濾嘴的長短以及哪一年由濃烈的白酒轉為柔軟的黃酒等等問題,鄧林大姐也爽快,說凡我知道的我都說吧。

我離開米糧庫胡同很遠了,鄧林大姐一開頭說到的“看見青草”與最后提及的“看見孩子”,一直在我腦海裡走著畫面。畫面不僅鮮明,而且鮮活。

“看見青草”,是說鄧小平總是頭一個看見庭院裡的草色綠了。

草色的發綠是不容易看見的,近看更是看不見,常人看見的只是熬過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衰草,仍在寒風中微微打顫,常人隻說:啊,這個冬天這麼長呢。

但是鄧小平說,喲,你看草都已經綠了。

他欣喜地指著左邊、右邊與前方,對身邊的人說。有一年是對身邊的女兒說的,有一年是對身邊的警衛說的,這時候誰在他身邊,他就指點誰看不容易看到的春天。

鄧小平每天都在這面積有兩畝大的庭院裡散步,上午10點一次,繞十個大圈,下午3點一次,也繞十個大圈。他一邊想著國際與國內,一邊眼望著腳邊與遠處的青草。

青草最初的那種朦朦朧朧的綠色,肉眼是很難看出來的,隻有在某種角度下,大片地望去,才能突然發現一種近乎鵝黃色的淡淡的浮雲般的綠,而每一次,庭院裡的這種最初的綠色,都是鄧小平先發現的,這時候他就忽然站下來,很開心也很認真地對正好在他身邊的一個人說:喲,你看草都已經綠了。

他在殘冬看見春天了,或者說,他看見我們常人看不到的春天了。

我們經常唱《春天的故事》,唱“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其實,在“畫圈”之前,這位老人的心裡早已有最初的綠色了。

青草的顏色就是藍圖的顏色。鄧小平是超前的。

我感動於鄧小平目光的犀利,而且,是在那樣的吹拂不止的寒風之中。

“看見孩子”,則是指鄧小平看著孫輩時眼睛裡發出的光芒。鄧林大姐十分詩意地說:他一看見孩子,眼睛裡就有一種柔和的光。鄧林大姐馬上又解釋:這句話是我說的,是一種形容。

我倒覺得,這不是形容,而是一種實在的敘述。一個戎馬一生“三落三起”的老人,一看見孩子雙眼就發出柔和的光,是特別容易理解的,也是特別真實的。

鄧林大姐說,當上午10點過后,也就是當鄧小平看完大疊的文件之后,她的母親卓琳有時候就故意把幾個孫輩都“集中”到鄧小平辦公室,任孩子們滿地滾啊爬啊瘋成一團,其中有個特別調皮的還會像孫猴子一樣直接從窗戶裡蹦進來,卓琳就想以這種局面讓丈夫得到片刻的“休息”,而且卓琳還事先准備了“道具”,這是特意為鄧小平准備的,是一隻粉色的塑料盒,裡面放著糖果、餅干,以便讓鄧小平接下來擁有更為愉悅的動作:來來,爺爺給你吃塊糖!來來,爺爺給你吃塊餅干!

鄧小平一邊分著盒子裡的糖果,一邊還不忘幽默地感嘆一聲:我呀,就這麼點權力。

鄧小平的“這麼一點權力”,多麼的可貴。一個老人最可貴的品質,就是看見孩子會雙眼發出“柔和的光”。說到底,我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下一代的健康存在。上一代人的這種“柔和的光”,不僅使下一輩感到溫暖,整個社會都會產生暖意。

而且,看見孩子隨地滾爬,甚至看見有不合常規的動作,譬如像孫猴子那樣從窗外跳入,也照樣不減少“柔和的光”,照樣把手伸進那隻粉色的塑料盒中去摸索,照樣取出慈祥和甜蜜,這就是一種境界了。

如果所有的掌權者對后輩都具備這種心態,多好。

總之,能首先看見草色泛綠的人與總是能用柔和眼光看待后輩的人,肯定是偉人,也肯定是平常人。

偉人與平常人,通常總是同一個人。

被劇組所感動

探班電視劇組,從來是件新鮮事兒,也從來是件勞苦事兒。說苦,是因為劇組人員的日常生活十分艱苦,哪怕偶爾去探班的人也會多多少少沾上苦味,回來就感嘆,沒想到這些大腕們、中腕們、小腕們一個個都那麼慘烈,但是這一回探《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劇組的班,卻沒想到這個劇組的弟兄們,竟會苦到這種程度。

本來想,這部48集的電視劇拍攝,由於題材的重大與各方的關切,再加之資金的充分,還不至於艱苦卓絕,但是一進棚就覺得情況不妙。首先是這個三千平方米的大棚裡飄蕩著一股濃濃的甲醛味,因為臨時搭建的房子體量很大,幾乎整個兒鄧家都“搬”了進來,包括鄧小平的辦公室、大會客室、家庭餐廳、走廊、門廳,仿得惟妙惟肖。其次是陰冷,大棚裡面比棚外露天還要冷,外面天氣雖是零度畢竟還有和煦的陽光,裡面就隻有打寒顫的份,盡管劇組的人一個個都裹著棉大衣。再者,是灰塵大,這可能與施工不久有關,建筑材料的粉塵總是在空中彌漫而不甘心沉淪。劇組的全體工作人員,從早上開始就要在那裡窩到深夜,一遍遍地聽導演喝令“再來一遍”。怪不得我一進棚子就看到那麼多人戴口罩,白的、紅的、黑的,各式各樣真不是開玩笑的事。

戴著厚帽子、把口罩推在脖子處的導演吳子牛,一見我就說“我感冒第五天了”,又說,我們這間屋子的全感冒了,人稱“感冒屋”,又說,其實這種情況是正常的,大家的心理疲勞期已經過了,現在是生理疲勞期,免疫力特低,每個劇組都會先后經歷這兩個疲勞期,尤其是我們這個組,畢竟連續拍了七十幾天了。吳導說的這些經驗之談我都沒有聽說過,只是感到驚訝。

更驚訝的是那些演員們,動不動就趕緊把棉大衣脫下來,隻穿單衣,甚至是短袖衫,在攝像機鏡頭前談笑風生。原來正在拍的是“為鄧小平過生日”。八十大壽,論季節,是盛夏,822,最熱的日子,怪不得站在“鄧小平”身后的“大女兒鄧林”手裡還拿著一把大蒲扇,不時地給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穿短袖衣的“父親”搖兩搖。演卓琳、鄧朴方、鄧楠、鄧榕的,也一個個都是單衣,一邊凍著,一邊笑著。能不笑嗎,父親八十大壽呢。

我心裡在想,這“一家子”都凍出鼻涕來怎麼辦?鼻涕可不是忍得住的,還有,咳嗽也不是忍得住的,寒戰也不是忍得住的,但這一家子就是在那裡其樂融融,一會兒打趣,一會兒拍手,一會兒為電視機裡的中美足球賽大聲喝彩,還得忍受導演的殘酷的“再來一遍”的吆喝,以及在“再來一遍”之前的化妝師的快速補妝,在臉上描描畫畫,在頭發上拍拍撣撣,這一刻他們仍舊身處“盛夏”,手裡拿著蒲扇,一邊忍受攝影棚裡出奇的寒冷,一邊還要控制著自己鼻孔裡的液體。

特別佩服的是男主角馬少驊,他不僅能老是穿著短袖白襯衫忍著嚴寒,沒有一聲抱怨,而且他的表演也比起一個月前我在開機座談會上見到的那幾個片花鏡頭,更見輕鬆。我說你現在特別放鬆啊,這位“鄧大人”就用四川官話悄聲回答我“我拍的戲裡頭,有很多很好的了”,看得出他的自信。尤可貴的是,他在表演中還有不少創造,譬如他得意地告訴我,在即將排演的“子女送生日禮物”的一場戲上,他已經想好了,從“女兒”毛毛手中接過一隻新手表而換下那隻戴了四十年的老表的時候,他應該說一句什麼,因為劇本上沒有提供相應的台詞。接著,他就點著自己的手腕,用四川官話斬釘截鐵地對我說:上緊發條,繼續前進!

我說,好,得體!他笑,得意。

說起“二度創作”,吳導也有好多新的構想。譬如他說,在拍鄧小平在解放軍總醫院做前列腺手術的那場戲時,他就想到,以后這裡一定要加拍一場鄧小平的夢境戲,鄧小平應該回到四川廣安去,在老家看見他的父母,他的父母正面帶愁容地計數著銀洋與“串子錢”,算著十六歲的兒子鄧希賢漂洋過海去法國要帶多少學費,這時候,這位老年的鄧小平應當悄步走近他的父母,默默地凝視著他的父母,雙方可以沒有任何台詞交流。吳導說,因為鄧小平自從離開老家,終生未回過故鄉廣安,所以在做手術之前應該有“見到爹娘”的這一場夢,這是人之常情。他說,我想好了,這場戲就到廣安去拍,拍完了,就在那裡舉行關機儀式。

我聽了這些都很感動。作為編劇之一,我很感謝這些添枝加葉的藝術創造, 我發現整個劇組的藝術投入程度都很高,正如另一位編劇張強所說,這個劇組是他所見過的風氣最正的一個劇組。張強是經常來探班的,劇組在深圳拍戲的時候他也去了,干了許多超出編劇范疇的雜事,也算是半個劇組的人了。

制片主任一直站在棚子門口,看著他的各路手下人的忙碌,也看著送飯的車子把一份份簡單的盒飯遞到大家手裡,於是眾人接過飯盒都蹲下來,就著陽光和冬風嘩嘩地扒飯。這位處事嚴格的高主任告訴我,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安全地帶好這四百多號人,穩住這支隊伍。要“維穩”就要講和諧,所以“鄧榕”前幾天過生日他特地備了蛋糕,叫“鄧榕”好一陣感動﹔即使一般的工人過生日,隻要他了解到,最起碼也得關照一碗熱乎乎的“長壽面”。他說,你想,四百多號人,幾乎天天都有人生日呢,這些小事都是不能小看的。他又哈哈笑著說,組裡那幫人以前都叫我“政委”,現在改叫“書記”了。

為了“歡送”前來探班的中央文獻研究室的領導,以及我們這些人,馬少驊專門換上了一身灰色中山裝,跑出攝影棚,向發動的汽車頻頻招手,顯示“小平同志”對眾人的關懷。在招手告別前,他還一一與人照相,單獨也照,率“妻女”也照,盡顯和善慈祥。他最后的話是“你們放心,我們一心一意拍好”,也是標准的四川官話,一字一頓,像煞鄧大人口吻。

在“小平同志”這樣的話前面,我們這些探班的人,除了感動,還能有別的什麼呢?

(來源:《人民日報》201408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