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的藝術想象力

作者:    發布時間:2014-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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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詩詞的藝術想象力

吳歡章

想象力是詩歌藝術魅力的重要元素。可以說,沒有想象力就沒有詩歌。詩要用形象思維,而缺乏想象力則形象思維就無從運行。實現形象思維的藝術手段,諸如比、興、象征、通感、夸張、擬人、擬物、借代、點化等等,實質上都是藝術想象力的飛騰。詩人離不開藝術想象,但藝術想象的性質卻是因人而異,各不相同的,這裡面有高低、寬窄、厚薄、深淺、雅俗等等的區別,而藝術想象的性質又往往決定著詩歌的層級。毛澤東詩詞的藝術想象力,可說是精騖八極,神游萬仞,猶如鵬翱長天,鯤翔大海,博大精深,精彩絕倫,完全屬於古往今來杰出詩歌的行列。

毛澤東以非常之人寫非常之詩,藝術想象力也是超越常人的。那麼,毛澤東詩詞的藝術想象力究竟有哪些引人注目的特征呢?

視野遼闊,氣勢宏偉,是毛澤東詩詞藝術想象力的一個顯著特征。它的藝術想象力含蘊著一種大時空的意識。在表現生活和抒寫情懷時,毛澤東詩詞從不拘泥於眼前的天地,而是放眼大千世界,呈現出一種大格局和大情懷。寫南方秋色,是“萬山紅遍,層林盡染”,寫北國雪景,則是“千裡冰封,萬裡雪飄”﹔寫北戴河,是“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寫昆侖山,則是“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寫游泳,是“萬裡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寫登山,則是“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洒江天”。燕雀隻飛躍於方寸之間,鯤鵬方能扶搖直上九天。眼界的寬廣,正體現出毛澤東那巨人的胸襟。毛澤東詩詞在馳騁藝術想象時,還往往貫注著一種超時空的意識。他不拘限於生活的現時態,而能以現實為基點和過去以及未來接通起來。它寫革命戰爭,總與勝利前景相聯系﹔它寫社會主義建設,總同樂觀的展望相結合。它所描寫的現在,熔鑄著久遠歷史的基因,它所展現的今天,蘊含著美好明天的萌芽。它那超越時空的藝術想象,能引導人們從歷史、現實、未來的統一中去深入地去把握生活的底蘊以及生活的發展。

毛澤東詩詞的藝術想象力,另一個顯著的特征是生機盎然,氣韻靈動。在毛澤東筆下,山岳起舞,江海揚波,長虹麗天,風雷激蕩,大千世界呈現出一派蓬蓬勃勃的生命氣象。他喜歡從生命的律動中去發現和把握美,善於從運動變化中去開掘和表現萬事萬物的詩意。在他那充滿“靈視”的慧眼中,靜態轉化為動態,無聲轉化為有聲,無生命轉化為有生命。“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值得注意的是,他所展示的自然界的動態,是一種向前進取的運動,是一種向上攀升的運動,因而釋放出不可遏止的旺盛生命力。毛澤東還善於把充滿生機的自然界和人的革命活動聯系起來,展示出自然美與社會美相和諧的藝術畫面。”“頭上高山,風卷紅旗過大關。”“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他有意識地把高山與作為革命象征符號的紅旗組合在一起,以自然的壯麗來映襯革命事業的輝煌。有時他甚至讓自然直接參與到人的改造世界的活動中來。“枯木朽株齊努力”,“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用自然來反襯革命事業的得道多助。在毛澤東用想象的筆觸所描繪的“毛氏山水”中,滲透著一種“天人合一”的意蘊。在他看來,人與萬物都是有生命的存在,皆為自然界的一部分。人與自然界萬物存在著相互依存、相互感應、相互溝通、相互印証的關系。他運用想象力所創造的生機勃發的“人化的自然”,也正體現出自己那激越飛揚的精神世界。毛澤東詩詞一改前人“悲秋傷冬”的格局而呈現“樂秋愛冬”的境界:“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裡霜”,“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那彌漫於詩篇的春天般的氣息,與其說是自然的光澤,毋寧說是詩人心靈的色彩。毛澤東所創造的人與自然水乳交融的藝術世界,還向我們昭示著這樣一個生活真諦:他無限熱愛祖國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在這個與其息息相通的自然環境中生活和戰斗,就像神話中的安泰一樣雙腳永遠堅實地站立在中華大地上。

開拓創新,格調神奇,這是毛澤東詩詞的藝術想象力又一個顯著的特征。它的藝術想象力富於創新精神,從不為成規舊矩所拘牽,天馬行空,自由馳騁,猶如仙杖一般,所指之處就綻開新的藝術花朵,出現新的詩意天地。他能沖破傳統思維的束縛,敢言前人所未言,開辟嶄新的美學境界。“當年鏖戰急,彈洞前村壁。裝點此關山,今朝更好看。”“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這裡透過硝煙彌漫的戰場,深入把握紅軍戰斗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從而把革命戰爭的美和詩意破天荒地在讀者眼前呈現出來。毛澤東詩詞還能推陳出新,化腐朽為神奇,假借傳統詩文和古老傳說翻出全新的思想境界。“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悖反古代兵書“窮寇勿追”的告誡轉化出徹底革命的精神。“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將古詩人懷舊的哀嘆翻轉成新陳代謝的客觀法則。“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來自湘水女神的哀婉傳說,在這裡卻轉化成對舊社會的哀嘆和新社會的頌歌。“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這源於湖南民謠,卻又從原先驚嘆山高不可及轉化成紅軍戰士一往無前的氣勢。毛澤東詩詞在謀篇布局的整體構思上,也常另辟蹊徑,以新穎的想象力構建奇特的詩境。《蝶戀花·答李淑一》一反往常追逝悼亡慣用的直抒胸臆的方式,而是採用“游仙體”,將楊、柳二烈士送往月宮幻境,以深情的故事,動人的情節,歌頌了革命先烈生死不渝的革命信念以及作者對他們的無限懷念。《長征》一詩,並沒有直接描寫紅軍與敵人的正面交鋒,而是通過紅軍戰勝險山惡水而加以側面表現的。在詩中,採取“化大為小”(“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礡走泥丸。”)、“化險為夷”(“更喜岷山千裡雪,三軍過后盡開顏”)諸種手法,將“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的偉大精神表現得淋漓盡致。此詩為何採用這種側面表現的方式,恐怕還隱藏著作者這樣一種更深的意蘊:一切凶惡的反動派,從長遠的觀點來看,他們都是不值一提的,不過是來去匆匆的歷史過客,隻有長存的山河,方能永久見証紅軍長征萬古不磨的功勛。顯而易見,毛澤東詩詞的藝術想象的創新動力,來自更鮮明地反映新時代生活斗爭的願望,來自更強烈地表現當代革命者反對舊世界和創造新世界的熱情,來自更深入地揭示歷史動向的理想。

那麼,毛澤東詩詞是如何運用自由而合理的想象力將生活轉化成為藝術的呢?雪萊曾說:“詩使其觸及的一切變形”,[i] 弗蘭西斯·培根也說過:“藝術是人與自然相乘”。[ii]藝術想象力就是把人的主觀和和社會自然的客觀巧妙地連接起來,在它們之間構建一種異質同構或相稱對應的關系,以達到把生活提升為藝術的創作目的。主觀與客觀一經融合,便超出原有的各自意義而演繹出一種新的意義,衍化成具有普泛性的詩美境界。毛澤東詩詞就是運用豐富的想象力,通過意象化和意境化的途徑,從現實生活中提煉出具有高度審美價值的藝術境界。王國維曾言:“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iii]至於詩人怎樣構建境界,王國維有“造境”和“寫境”二說。然而他也感到這二者頗難區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iv]為避免對此二說理解過實或過虛之弊,我以為對毛澤東詩詞構建藝術境界的方法一律名之為“創境”似乎更為准確,因為詩中凡是稱得上藝術境界的,其中必有想象力的作用,所以都是一種創造。毛澤東詩詞創造意象主要有兩種方法。一是情景交融。這種方法是將主觀的情志與客觀的自然物相互對應、相互滲透、相互交融,從而生發出一種言簡意賅的境界。這類意象的特點,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是來自現實又超越現實的,它是一個內含多元意義的藝術載體。“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這是又不僅僅是毛澤東在紅軍攻克婁山關后對周遭景色的印象,他通過這種蒼茫、遼遠而又悲壯的圖景,無比深邃地表達了身經百戰的統帥對戰爭艱苦的感慨,又抒寫了詩人對革命前景漫長而又曲折的展望。“雲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這也是又不僅僅是毛澤東站在廬山瞭望山河的景象,它由雲橫九派而聯想到黃鶴的傳說,由浪下三吳聯想到白浪滔天的遠方,正是表現了風雲變幻之際他站在時代高峰之上對過去和未來的深沉思索。“過了黃洋界,險處不須看。”這僅僅是毛澤東重上井岡山過黃洋界哨口的觀感麼?當然不是。這是寄寓著他對曾經艱苦戰斗的歲月滄桑的回眸,也由此引發出越是艱險越向前的豪情壯志。毛澤東詩詞運用藝術想象力構建意象另一種方法,就是情景理相交融。這類意象,既有感情的抒發,也有理性的觀照,力求深入客觀事物的核心,揭示生活現象背后所隱藏的更恆久的價值和更普泛的意義。但是這種對生活的哲理性認識,不是游離於情景而外加進去的,也不是漂浮於情景表面呈裸露狀態,而是滲透於情景之中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情景理交融的意象,它的特點就是既有限又無限,能夠引導讀者由生動的形象抵達對生活的某種規律性認識。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毛澤東詩詞構造哲理性的意象,往往是通過兩相對立或兩相對照的方式,來表達某種含義深遠的情思。比如:“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洒江天。”“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有些詩詞,甚至全篇皆由兩兩對立的意象構成:“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古堆。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裡埃。今日歡呼孫大聖,隻緣妖霧又重來。”(《七律·和郭沫若同志》)這裡的每一對意象,都表現了對正邪斗爭的某一側面的微觀認識,而把四對意象構成有機的整體,則是深刻地揭示了世界上正邪斗爭的必然性、曲折性和長期性的宏觀規律。詩人善於從矛盾斗爭中去形象地把握生活真理,正是他善於把生活的辯証法轉化為藝術的辯証法的高超手段。毛澤東詩詞的藝術構思,很注重意象在意境構成中的作用。我這裡著重說一說他對結句的運用。古來詩詞創作都很重視結句的作用,所謂“卒章顯其志”、“一篇之警策”。毛澤東詩詞在結句的意象創造上,常能發揮深化主題、提高境界的作用。請看《如夢令·元旦》,在描摹了“寧化、清流、歸化、路隘林深苔滑”,道盡了紅軍行軍之艱難以后,結尾筆鋒一轉,渲染出“山下山下,風展紅旗如畫”的一派大好風光,暗示出經歷艱苦戰斗之后必然會出現勝利的前景。再請看《浪淘沙·北戴河》,詩人觀賞“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的景象,又超越時空,遙思“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之后卻異峰突起,歸結到“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在這幅蒼茫的山河圖卷上點染出人世變革的璀璨亮色,深沉地抒寫了物是人非、景舊境新的巨大喜悅。毛澤東詩詞的結句,還常能形成開放式的“召喚結構”引發讀者的無窮遐思。“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這是《沁園春·長沙》的結句。它在盡情渲染“萬類霜天競自由”的氛圍,追憶昔年百侶“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崢嶸歲月之后,這一站立於時代潮頭的激情追問,是警醒,是鼓勵,是召喚,不能不激活廣大讀者的歷史記憶,不能不點燃革命者持續不斷的斗爭熱情,不能不鼓舞各時代人們繼續前進的勇氣。“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裡可耕田?”這是《七律·登廬山》的尾聲。在風譎雲詭的年代,在艱難探索社會主義建設道路的時刻,這一發人深省的追問可以有各式各樣的解讀。是對生活理想的探尋還是對生活理想的執著?是對理想實現的喜悅還是對理想實現之難的焦慮?對答案的追詢就是對詩境的延伸,這裡是言有盡而意無窮。

意象只是詩歌的構件,把若干意象組合起來構成有機統一的意境,才是詩歌創作的最終目標。意境是詩人對生活的提煉和概括,是溶化著詩人對生活的感受、認識、評判和期待的形象闡示,是源於生活而又高於生活的美學境界的創造。毛澤東詩詞憑借豐富的想象力創造意境的藝術方法是多種多樣的,我這裡隻著重地談一談象征。象征有點類似我國詩歌的傳統手法比興,它借助社會和自然界的客觀對應物來形象而含蓄地表現詩人的主觀精神世界,其最大的特點就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引導讀者深入地玩味和咀嚼。創造詩歌意境的象征是區別於意象的局部象征的整體象征,每一首詩就是一個完整的象征體。我們發現,毛澤東詩詞創造象征性的意境,又可分為小象征和大象征兩種方式。小象征的結構相對說來比較單純,它往往以詠物的方式,集中表現一種情懷或品格。譬如《十六字令三首·其三》通過長征紅軍眼中的山集中頌揚了革命戰士那種“天垮下來擎得起,世披靡矣扶之直”的堅韌不拔的精神。又如《卜算子·詠梅》,通過“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的梅花,在國際風雲變幻莫測之時,集中展示了中國共產黨人那無畏而又無私的高貴品格。大象征相對說來結構較為繁復,由一系列意象錯綜交織而成,它以暗示社會生活空間的廣度和詩人精神空間的深度為其顯著特點。我們來看看這三首堪稱巨制的作品所創造的大象征境界。《沁園春·長沙》,通過充滿生機和活力的“萬類霜天競自由”的自然界和洋溢著昂揚奮發精神“糞土當年萬戶侯”的青年學子的交相輝映,深刻地反映了革命風起雲涌之際的時代潮流。《沁園春·雪》通過祖國多嬌江山和這片土地上千古英雄的業績之間的不諧調,熱情呼喚一個嶄新中國的出現。《念奴嬌·昆侖》,通過高寒多雪的莽昆侖的千秋功罪與裁截昆侖分贈世界的幻境相銜接,熱情展望了未來“環球同此涼熱”的太平世界。倘若我們把這三首詞的象征世界聯接起來,我們不難窺見共產黨人在中國革命不同發展階段的心路歷程,不難窺見中國革命在斗爭中前進的史詩般的畫卷。這種大象征境界具備的多層次立體結構,所蘊蓄的時代信息是無限的,它引發讀者的思考也是無窮的。我們可以看到,毛澤東詩詞所創造的象征性境界,表現了中國共產黨人頂天立地的品格,展示了中國共產黨人開天辟地的氣魄,可說是達到了當代詩歌崇高美的極致。

鯤鵬翱翔九天須要從大地起飛,瑰麗的花朵也須植根於土壤之中。藝術想象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艾青說:“想象是經驗的積累,以現在的經驗,引申到過去的經驗,以過去的經驗引申到‘將來的經驗’。”因而他歸結到“豐富的聯想和豐富的想象,隻有從豐富的生活經驗裡才能獲得”。[v]此話有理。毛澤東詩詞那縱橫馳騁、自由翱翔的藝術想象力,正是來自他那無比豐富的生活斗爭經驗,正是來自他那無比淵博的社會文化知識,正是來自他那無比高深的文學藝術修養,正是來自於這一切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在詩詞創作中的綜合運用。而能否很好地綜合運用經驗和知識,關鍵取決於詩人本身的品格素質。毛澤東是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他有高遠的理想,有廣闊的政治和文化視野,有深入生活精髓的洞察力,充滿熱愛和革新生活的熱情,而且他能自覺遵循形象思維的規律進行詩詞創作,因而他能得心應手地綜合運用自己豐富的經驗生發多彩的藝術想象,從而創作出傾倒萬眾的杰出詩篇。即令從想象力這一角度,也印証了詩品即人品的藝術規律。

(作者為上海大學教授、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學術委員)



[i] 轉引自孫紹振:《月迷津渡》,上海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

[ii] 轉引自余秋雨:《偉大作品的隱秘結構》,現代出版社2012年版。

[iii] 王國維:《人間詞話》,頂淵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7年版。

[iv] 王國維:《人間詞話》,頂淵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7年版。

[v] 艾青:《詩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