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踐的二重維度及其人韻
實踐是馬克思哲學的核心思想。“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的一致,隻能被看作是並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1](第1卷,p.55)的論斷,表明實踐在馬克思那裡恰如一枚硬幣的兩面,自始就是外在的“環境的改變”與內在的“自我改變”二重維度的有機統一。人正是在“改變世界”——既改變人外在的環境世界,也改變人內在的心靈世界——的實踐中,獲得自由和解放,實現人成其為“人”的歷史性生成。因此,無論是“環境的改變”還是人的“自我改變”,一以貫之的是馬克思對人的自由和解放的深情眷注,體現出實踐所具有的人的價值意韻。
一、實踐的外在維度
(一)改變自然的實踐
實踐是因著人的需要而發生、由人的需要所引起的“人的感性活動”,因此對實踐應更多地從“需要所具有的人的本性”[2](p.297)方面去理解。在馬克思看來,“吃、喝、性行為等等,固然也是真正的人的機能。但是,如果使這些機能脫離了人的其他活動,並使它們成為最后的和唯一的終極目的,那麼,在這種抽象中,它們就是動物的機能。”[3](p.94)這表明,人的純然動物性的需要並不就是人的真正的需要。也就是說,並不是所有的需要都是人的真正的需要。隻有需要成為“確証自己是人的本質力量”[3](p.126),或實際需要“人性化”,成為屬於他的人的本性的那些需要時,才是真正屬“人”的需要。正是在此種意義上,馬克思再三致意,人們的“需要即他們的本性”[4](p.514),“你自己的本質即你的需要”[3](p.34)。“需要所具有的人的本性”決定著實踐行為所當具有的人的品位。在實踐中,人把自己的目的意圖、價值取向等內在尺度實現在對象中,“物化為對象”,使對象發生適合人的需要的變化,成為確証和實現“自己是人的本質力量”的“人的對象”﹔人則在人化殊多的對象中創造和展現自己人的本質的全部豐富性,成為他自己。因此,實踐是一種人在其中實現自己、肯定自己作為人而存在的感性活動。
在改變外在世界的實踐中,首要的是改變自然的實踐。所謂改變自然,就是“贊天地之化育”,解放自然本身固有的潛力和特性,並“按照美的規律”人化之。馬克思認為在人的“需要的體系”中,單“是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1](第1卷,p.79)由生活需要所引起的物質生產,必然訴諸改變自然的實踐,從而在實踐上把人與自然緊密地聯系起來。這種聯系在於,生產實踐根源於人的“內在的必然的需要”,而“需要所具有的人的本性”,規定著物質生產須以“合乎人性”的方式,處處都把寄托著人之價值的“內在的尺度”體現到“按照美的規律”改變自然的實踐中,使自然發生合乎人性及人的發展的變化,日益成為人化的自然,具有“人的本質”。“在實踐上,人的普遍性正表現在把整個自然界——首先作為人的直接的生活資料,其次作為人的生命活動的材料、對象和工具——變成人的無機的身體。”[3](p.95)如是,“自然界對他說來才成為人”。[3](p.122)可見,正是通過生產實踐,自然界才表現為人的作品和人的現實,人則在其所創造的物質世界中直觀自身,直觀他的人的本質。由此,馬克思說:“我們的生產同樣是反映我們本質的鏡子”[3](p.37)、“工業的歷史和工業的已經產生的對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開了的關於人的本質力量的書,是感性地擺在我們面前的人的心理學。”[3](p.127)同時,在改變自然即“解放自然的潛力”的實踐中,人自身的自然也人化著,不僅人的肉體的一切感官都是由於人化的自然界才產生出來的,如眼睛變成了人的眼睛,耳朵成為有音樂感的耳朵,而且人的智力也是“按照人如何學會改變自然界而發展的”[5](p.574),即人自身的潛力也獲得了解放。正是“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即改造無機界,証明了人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3](p.96)因此,改變自然就是改變以自然為存在對象的人自己,“解放自然的潛力”亦是解放人自身的潛力。這樣,作為“第一個歷史活動”的物質生產實踐既不意味著“物質的直接佔有是生活和存在的唯一目的”[3](p.118),因為“單純追求財富就不是人類的最終的命運”[1](第4卷,p.179),更不表明物質生產是“在直接的肉體需要的支配下”所進行的生產(因為人隻有在“不受肉體需要的支配”時才進行真正的生產),而是自始至終就不曾脫開人的價值寄托。眾所周知,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貫穿馬克思整個思想的價值主題。所以,他並不僅從經濟效用的角度考察物質生產實踐,而是把它提高到“人的高度”,從人的自由和解放、人的發展的高度,把它既看作是人的解放的物質基礎和條件(即馬克思所言“當人們還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質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供應的時候,人們就根本不能獲得解放”。[3](p.368)),又看作是“人為了作為人的人而從事的生產”[3](p.34)。這樣,“我在我的生產中物化了我的個性和我的個性的特點,因此我既在活動時享受了個人的生命表現,又在對產品的直觀中……感受到個人的樂趣”,“因而在我個人的活動中,我直接証實和實現了我的真正的本質,即我的人的本質”。[3](p.37)
人作為自然存在物,既是“受動的存在物”,又是“能動的自然存在物”。但人的受動不同於他物的受動。他物的受動是純粹的受動﹔人則能自覺其受動,即他“感到自己是受動的”,因而人的受動是能動的受動。“能動”體現出人的生命是“自由”的。“自由”是人所獨有的生命活動的性質,因而是人的類特性。基於此,馬克思說:“人不僅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也就是說,是為自身而存在著的存在物,因而是類存在物。”[3](p.169)既然人受動於自然,人的活動便不能不遵循自然的律則,這表明了實踐的科學取向﹔既然人能動於自然,人的活動必然賦予自然以人的價值,使之發生適合人的需要的變化,這凸顯了實踐的價值取向。因此,人在“受動”而“能動”地改變自然的實踐中,須以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相統一的方式,生產“適合人性”需要的產品,創造作為“真正人的生活基礎”的物質世界。同時,人因對其“受動”有所自覺而又“能動”於自然和所創造的物質世界,從而使物按人的方式同人發生關系,人也按人的方式同物發生關系。這樣,人才不至於淹沒在自己的創造物中,並在所創造的對象世界中直觀自身,確証自己,使對象呈現出人的意義。因此,人在改變自然的實踐中,不僅獲得物質性的生活條件,更重要的則是確証了自由是人的生命活動的性質,實現了自己作為人的價值,成其為人,成為他自己。正如H.馬爾庫塞所言:“在這種自由活動中,人重新生產了‘整個自然界’,並且通過改造和佔有自然界,使自然與他自己的生命一起得以進一步發展”[6](p.108)。為此,馬克思指出,“一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的時候,這一步是由他們的肉體組織所決定的,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個人怎樣表現自己的生活,他們自己就是怎樣。因此,他們是什麼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什麼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1](第1卷,p.67)可見,改變自然的實踐,既改變著作為人的存在對象的自然,使自然解放自身的潛力和特性,並呈現對人的意義,也改變著以自然為存在對象的人,使人憑借現實的、感性的自然表現自己的生命,確証自己“作為人”的存在,彰明了實踐所蘊含的人的價值意韻。
(二)改變現實社會的實踐
在“改變世界”的實踐中,馬克思更多屬意和強調的顯然是改變現實社會的實踐。這是因為,現實的社會是一個“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獨立性和個性”[1](第1卷,p.287)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物的關系對個人的統治、偶然性對個性的壓抑,已具有最尖銳最普遍的形式”[4](p.515),以至於“在無產階級的生活條件中,現代社會的一切生活條件達到了違反人性的頂點”[7](p.45),導致了“人的完全喪失”——不僅“完全喪失了一切合乎人性的東西,甚至完全喪失了合乎人性的外觀”。[7](p.45)
在馬克思看來,一方面,資產階級公開宣布了無產者不是人,不值得把他當人看待。他們公然“把工人隻當作勞動的動物,當作僅僅有最必要的肉體需要的牲畜”。[3](p.57)這就是說,人不是作為人,而是作為工人存在,即“人隻不過是工人,並且作為工人,他隻具有對他是異己的資本所需要的那些人的特性”。這樣,“工人不幸而成為一種活的、因而是貧困的資本,隻要一瞬間不勞動便失去自己的利息,從而也失去自己的生存”。[3](p.104)作為資本存在的工人為了生存,便不得不出賣自己和自己的人性,甚至“人的個性本身、人的道德本身既成了買賣的物品,又成了貨幣存在於其中的物質”。[3](p.23)結果,他“隻能作為喪失了自身的人、失去人性的人而活動”[3](p.19),從而在運用人的機能時,覺得自己隻不過是動物。另一方面,在資本家眼裡,“人是微不足道的,而產品則是一切。”[3](p.72)資本家所關心的不是作為勞動主體的人,而是作為勞動結果的產品和積累起來的勞動——資本。對他們來說,“生產的真正目的不是一筆資本養活多少工人,而是它帶來多少利息,每年總共積攢多少錢”。[3](p.105)因此,他們狂熱地追求價值的增殖,肆無忌憚地迫使人類去為生產而生產。這樣,資本家不僅把工人變成了物——能創造價值的機器,而且把自身也變成了物——人格化的資本,導致人的世界被物的世界所淹沒,“人的社會關系轉化為物的社會關系,人的能力轉化為物的能力”。[8](p.103)這就既“剝奪了整個世界——人的世界和自然界——固有的價值”,又導致異化的物對人的全面統治,形成了金錢拜物教現象——“金錢是人的勞動和人的存在的同人相異化的本質﹔這種異己的本質統治了人,而人則向它頂禮膜拜。”[2](p.194)並且,國家也淪為資本奴役人的工具,“國家政權在性質上也越來越變成了資本借以壓迫勞動的全國政權,變成了為進行社會奴役而組織起來的社會力量,變成了階級專制的機器”。[1](第3卷,p.53)由是,人的現實的世界和關系成了資本或金錢的世界和關系,成了“使人不成其為人”的世界和關系。人則被資本或物的世界和關系所支配和奴役,陷入欲求生存外觀而不可得的、非人的生存境遇。
出於對“現實的人”的生存和發展命運的關切,馬克思提出了必須改變現存的一切以“確立個人對偶然性和關系的統治”的歷史任務,從而把改變社會的實踐指向了“使人不成其為人”的現實世界和關系。他指出,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於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並改變現存的事物﹔因為“隻有改變了環境,他們才會不再是‘舊人’,因此他們一有機會就堅決地去改變這種環境”。[4](p.234)為此,必須“對現存的一切進行無情的批判”,“對我們的直到目前為止的生產方式,以及同這種生產方式一起對我們的現今的整個社會制度實行完全的變革”[1](第4卷,p.385),反對“把自己消滅的非人性”的“現實的、現存的世界”,“消滅集中表現在它本身處境中的現代社會的一切違反人性的生活條件”[7](p.45),推翻那些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系。這樣,隨著生產方式的改變,人們就會改變自己的一切社會關系,把社會從私有財產中解放出來、從奴役制中解放出來,“從社會自由這一前提出發,創造人類存在的一切條件”[1](第1卷,p.14),“使自己成為衡量一切生活關系的尺度,按照自己的本質去評價這些關系,根據人的本性的要求,真正依照人的方式來安排世界”。[2](p.521)對既有現實世界和關系的實踐地揚棄,還給人的是真正屬“人”的世界和關系,是現實的個人的解放,因為“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世界和人的關系回歸於人自身”。[2](p.189)鑒於“人的本質是人的真正的社會聯系,所以人在積極實現自己本質的過程中創造、生產人的社會聯系、社會本質”[3](p.24)。因而,對既有現實世界和關系的實踐地揚棄,就是“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佔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人同世界的任何一種人的關系……通過自己同對象的關系而佔有對象。對人的現實性的佔有,它同對象的關系,是人的現實性的實現”[3](pp.123∼124),從而使對象性的現實“成為人自己的本質力量的現實”,或使“真正的人”成為人的整全的現實。
人的生命為了本身的實現曾經需要私有財產,可現在人的生命為了本身的實現需要消滅私有財產。這便是“共產黨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論概括為一句話:消滅私有制”。[1](第1卷,p.286)由於“私有財產一方面是外化勞動的產物,另一方面又是勞動借以外化的手段,是這一外化的實現”[3](p.100),即私有財產是“異化的生命、異化的人”的生命外化,消滅私有財產也就意味著人的自我異化的實踐地揚棄。揚棄人的自我異化,就是“在實踐中,即通過革命使自己的‘存在’同自己的‘本質’協調一致”[3](p.369),獲得自己充分的、不再受限制的自主活動,實現“自由個性”,使市民社會的利己主義的“現實的人”成為合乎人的本性的“真正的人”,使自己作為個性的個人確立下來。基於此,馬克思指出,“私有財產的積極的揚棄,作為對人的生命的佔有,是一切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從而是人從宗教、家庭、國家等等向自己的人的即社會的存在的復歸”。[3](p.121)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實踐地揚棄,建立的共產主義是作為新唯物主義立腳點的“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這人類社會“使有道德的個人自由地聯合起來……實現自由”[9](p.215),在那裡,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這是一個“個人都是作為個人參加的”、每個人都是自由的、自由的個人自主聯合而成的“真實的集體”。在這個集體中,各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把個人的自由發展和運動的條件置於他們的控制之下,並通過這種聯合獲得人的“現實的自由”。
二、實踐的內在維度
倘把“解放”並不僅僅理解為每個人須從外在的、自然和社會的束縛或奴役中解放出來,成為自然界和社會的主人,“解放”也必然意味著每個人須從內在世界的束縛或奴役中解放出來,“成為自身的主人”,即實現人的自我解放。這是馬克思人的解放理論的題中應有之義。因為,在每個人的發展中,來自主觀世界的束縛並不比來自客觀世界的束縛少,來自自身的阻力並不比來自外界的阻力少。甚至可以說,在同樣的外在條件下,每個人發展的程度根本取決於自己從自身的束縛和阻力中解放的程度。這就是“我們必須先解放自己,才能解放別人”[2](p.165)的道理所在。人的自我解放提醒著每個人,不僅要從物質的貧困中解放出來,更要從精神的貧困中解放出來,不僅把肉體從鎖鏈中解放出來,更要把心靈從鎖鏈中解放出來,不僅從“被名利迷住了心竅”和“私人利益的空虛的靈魂”中解放出來,更要從“一切情欲和一切活動都必然湮沒在貪財欲之中”解放出來,從“最下流的意念”之“精神墮落”和“自身的卑劣行為的奴隸”中解放出來。這是一種每個人須直面自身、改變自身的、本己性的解放。所謂“本己”,一方面是說此種解放由己不由人,因而它有賴於每個人自己自覺地做切己的自我改變﹔另一方面人的自我解放還給人自己的是人所當有的情操、意趣、意志、品格、“頭腦”、觀念,引向和成就的是人之為人的道德、人格、精神、境界,因而它是每個人為了“人本身”這一“人的根本”的解放。依馬克思之見,德國唯一實際可能的解放是從宣布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質這一理論出發的解放。因此,人的自我解放就是“通過人並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佔有”的解放,是人“向自身的、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生成的本己性的解放。這種本己性的自我解放使“人的自我改變”的實踐成為人“內在的必然的需要”,並規定著其價值取向。
依馬克思之見,如果人不改變自己而從自身中解放出來,他就不能真正從自然和社會中解放出來。他這樣寫道:“如果人們不改變自身,而且如果人們即使要改變自身而在舊的條件下又沒有對‘本身的不滿’,那末這些條件是永遠不會改變的”[4](p.440),“隻要人不承認自己是人,因而不按照人的樣子來組織世界,這種社會聯系就以異化的形式出現。因為這種社會聯系的主體,即人,是自身異化的存在物。……這些個人是怎樣的,這種社會聯系本身就是怎樣的”。[3](pp.24∼25)“沒有對‘本身的不滿’”,意味著人對自身的麻木不仁﹔“不承認自己是人”的人,則是自甘沉淪於奴隸的人。他們既不願做有思想的人,也不願做自由的人,因而沒有任何思維和任何人的尊嚴。基於此,馬克思在喚醒人的自尊心以趨向崇高的向度上,發出這樣的獅子吼:“必須喚醒這些人的自尊心,即對自由的要求。……隻有這種心理才能使社會重新成為一個人們為了達到崇高目的而團結在一起的同盟,成為一個民主的國家。那些不感到自己是人的人,就像繁殖出來的奴隸或馬匹一樣,完全成了他們主人的附屬品。”[10](p.409)他也在激起人的恥辱心以奮起改變的意義上誨導著人。針對德國陷入泥坑且越陷越深的現狀,他擔保:“連最缺乏民族自尊心的人也不能不感到這種民族恥辱”,雖然“恥辱代替不了革命。可是我認為恥辱本身已經是一種革命……恥辱就是一種內向的憤怒。如果整個國家真正感到了恥辱,那它就會像一隻蜷伏下來的獅子,准備向前扑去”。[10](p.407)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他疾呼:“應當讓受現實壓迫的人意識到壓迫,從而使現實的壓迫更加沉重﹔應當公開恥辱,從而使恥辱更加恥辱。……為了激起人民的勇氣,必須使他們對自己大吃一驚。”[1](第1卷,pp.4∼5)喚醒人的自尊心、激起人的恥辱心,警醒著每個人,須回向內在世界、直面人本身,力發恥心和勇心,既意識到自身生命的當下處境並時刻警醒,又自覺到“人作為人”的需要並內化為自身的需要﹔既以人的眼光和人的高度把自身當作自由的存在物來對待,使“自己的實現表現為內在的必然性”,又勇於同過去一切束縛、“糾纏”人的思想、觀念、意識“實行最徹底的決裂”,把“深沉的神聖思想”植入心中,確立“人的觀念本性”,發展“人的精神的類能力”,形成“頭腦”和“精神武器”,並“變成實踐的力量”。這樣,就在自我改變的實踐中,每個人使自己當下的現實按照“人的自我意識”、向著人成其為人的面貌改變,使“他的精神本質、他的人的本質”同自身相協調、相一致,從而憑藉自己的全部歷史、用自己的雙腳站立起來,“獲得人的身分和尊嚴”,實現“向自己的人的即社會的存在的”自我生成。
人的生命本身是感性的活動,並且“以全部感覺在對象世界中肯定自己”。[3](p.125)在馬克思看來,“任何一個對象對我的意義都以我的感覺所及的程度為限”[3](p.126),比如同一個“礦物”,在一般人眼裡隻不過是一塊石頭,販賣礦物的商人隻看到它的商業價值,隻有藝術家才感受到它的美和特性。因此“如果你想得到藝術的享受,那你就必須是一個有藝術修養的人”。[3](p.155)而“對於沒有音樂感的耳朵說來,最美的音樂也毫無意義”。[3](p.126)這表明,改變自我必須解放、豐富和提升人的感覺。所謂解放人的感覺,就是把“一切肉體的和精神的感覺都被這一切感覺的單純異化即擁有的感覺所代替”[3](p.124)中解放出來、從“囿於粗陋的實際需要的感覺”中解放出來,實現“人的一切感覺和特性的徹底解放”,使之無論在主體上還是在客體上都變成人。馬克思曾提出:“任何人的職責、使命、任務就是全面地發展自己的一切能力。”[4](p.330)這“發展自己的一切能力”就包含著發展自己的一切感覺能力。因此,每個人都可以通過自覺地從事一些較高級的活動(如對藝術、科學和創造的追求),使自己“在藝術、科學等等方面得到發展”﹔通過從事有意義的、感興趣的活動(如欣賞美景、閱讀經典作品、吟誦詩詞歌賦等),培養和發展自己的感覺能力,提升知、情、意的水平。由於每個人的感覺都是“人本身的勞動創造出來”的,並且正是在這種創造性的對象化活動中,人才形成了同人的本質和自然界的本質的全部豐富性相適應的人的感覺,成為“具有豐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覺的人”,因此馬克思指出:“直接地客觀地存在著的人的感覺,也不是人的感性、人的對象性”[3](p.169),“只是由於人的本質的客觀地展開的豐富性,主體的、人的感性的豐富性,如有音樂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總之,那些能成為人的享受的感覺,即確証自己是人的本質力量的感覺,才一部分發展起來,一部分產生出來”。[3](p.126)換言之,五官感覺、精神感覺、實踐感覺,一句話,人的感覺、感覺的人性,都是人在展開其本質力量的對象化活動中產生的,是人自身實踐的結果。隨著人自身感覺的豐富和提升,有限的對象才綻放出五彩繽紛的意義,同樣的對象才呈現出更加豐富、深刻的意韻。每個人就在感覺的豐富和提升中,自我創生著“具有人的本質的這種全部豐富性的人”。
在《青年在選擇職業時的考慮》一文中,馬克思寫道:“神也給人指定了共同的目標——使人類和他自己趨於高尚,但是,神要人自己去尋找可以達到這個目標的手段﹔神讓人在社會上選擇一個最適合於他、最能使他和社會變得高尚的地位。”[9](p.455)“自己去尋找”或“選擇”,在人自己是自己的理由、因而自己把握和擔當自己命運的意蘊上,提示著人的命運的自作主宰——自由而非他由、由己而不由人。既然人的命運須得每個人自己審慎地抉擇,自由就絕不意味著可以恣意妄為,而是始終有著自己的價值指向,這便是“使人類和他自己趨於高尚”、“使他和社會變得高尚”。這一取向使自由在內向度上更多地體現為人類精神的自律。自律意味著人類精神的自我規定、自我更生、自我精進和自我實現。“道德的基礎是人類精神的自律。”[9](p.119)人正是在由己不由人的自律性提升中,開闊胸襟,純潔心靈,豐富情感,確立理想信念,提升需要的品位和層次,轉變自己的生存態度,貞定自己的價值取向,“把粗野的本能變成合乎道德的意向,把天然的獨立性變成精神的自由”[9](p.217),不斷把生命引向精神的富有和內心的高尚,實現著自身的完美。因此,職業的選擇不應僅僅出於謀生的外在效用考慮,而應更多地體現人作為人而成其為人的內在需要。為此,馬克思確立了“在選擇職業時,我們應該遵循的主要指針是人類的幸福和我們自身的完美。……人的本性是這樣的:人隻有為同時代人的完美、為他們的幸福而工作,自己才能達到完美”。[9](p.459)“高尚”、“幸福”、“自身的完美”這些字眼所折射出的心靈祈向,澄明著馬克思對人的發展命運的現實關切,即他眷注的是人所應有的道德人格,冀望的是人所當有的生命境界,要求的是“實現人民的現實的幸福”。因此,每一個神交於馬克思的人,都會自覺承擔起把自己成全為“有道德的個人”的發展責任,並在躬行於自我改變的實踐中,切實感受到心靈的滋養、精神的充盈、人格的成長、境界的提升、意義的綻放,從而讓自己作為一個人站立起來。
三、馬克思實踐思想的當代價值
在當代,深化對馬克思實踐思想的整體性認識,關鍵在於把握改變環境的實踐與人的“自我改變”實踐的二重維度的統一,彰顯其現實意義和價值。這種統一體現在:一方面,改變環境的實踐,就是改變人所生存於其中的現實世界,建立“合乎人性的環境”,使人在其中能認識和領會真正合乎人性的東西,能認識和體會到自己是人,創造“真正人的生存條件”,實現人在現實世界的解放,獲得“現實的自由”,使每個人都成為社會和自然界的主人。馬克思指出,人“在改變自己的這個現實的同時也改變著自己的思維和思維的產物”。[1](第1卷,p.73)因此環境的改變和提升必然改變著生存於此環境中的人,這就是升華人的需要、豐富人的情趣、充實人的精神、提升人的境界。另一方面,人的“自我改變”的實踐則是改變人的內在世界,把心靈從鎖鏈中解放出來,使人“回到自己本身”,自主地陶冶性情、純潔心靈、提升審美情趣、增益道德品格,從而在自律性的提升中,趨向精神的富有、內心的高尚和“自身的完美”,獲得自己的人性、自己的本質,成為“有道德的個人”。這樣,“有道德的個人自由地聯合起來……實現自由”[9](p.215),讓自己“成為自身的主人——自由的人”[1](第3卷,p.760)。馬克思曾指出:“這些個人是怎樣的,這種社會聯系本身就是怎樣的。”[3](p.25)因此,改變自身也就意味著改變自己的社會,即改變和提升了的自我“真正依照人的方式,根據自己本性的需要,來安排世界”[10](p.651),創造合乎人性的環境,使環境發生適合人性的變化。如是,在“人創造環境,同樣,環境也創造人”[1](第1卷,p.92)、人與自己的環境一變俱變的動態綿延中,人獲得了屬己的自由和解放,成為“真正符合‘人’這個字的含義的人”。因此,無論是“環境的改變”還是人的“自我改變”,在究極意趣上,實踐皆不在於致取外在的功利,而是歸宗於人的歷史性生成,即人實現自由和解放、成全自己為人的那一度上。人,才是馬克思實踐思想的真正價值底蘊。
然而,在當前的社會現代化進程中,人們由於過分注重外在維度的改變環境的實踐,且把它唯一化為對物質財富的追求和佔有,根本遺忘了其所蘊含的成全自己為人的價值指向,不僅給人與自然的關系帶來極大損害,導致了生態危機,而且極度膨脹了人們對財富的欲望,造成了“在這個社會裡,生活的中心就是對金錢、榮譽和權力的追求”。[11](p.24)這必然驅逐著人們貪婪地攫取利益,結果,整個社會似著魔一般,逐利而瘋,爭利而狂。人完全淪為了實現物質欲望的工具和消費的機器,以至於“人們一向認為不能出讓的一切東西,這時都成了交換和買賣的對象,都能出讓了。這個時期,甚至像德行、愛情、信仰、知識和良心等最后也成了買賣的對象”[12](pp.79∼80),“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系了。”[1](第1卷,p.275)這種用精神上的墮落來換取物質上的豐富,已嚴重危及了人自身的生存和發展,導致了人為財而亡的非人的生存境況和生存危機。更令人擔憂的是,由於長期忽視甚或根本淡忘了人的“自我改變”這一內在維度的實踐,人失卻了內在的精神家園、情趣意志、道德品格、良心尊嚴,結果,生命因缺失崇高、神聖的東西而流於膚淺粗鄙,從而精神毫無生趣,生活因淡去了理想信念而變得浮游無根,從而心靈浮躁不堪,人深陷於心靈危機、精神危機之中。可見,這危機並不在於物質的匱乏,而在於人成其為人的那一度的失落,是“人本身”這一“人的根本”的危機,即“全部人類歷史實踐中的問題始終是人自己的問題”[6](p.121)。鄧小平曾說:“沒有好的道德觀念和社會風氣,即使現代化建設起來了也不好,富起來了也不好!”[13](pp.705∼706)因此,全面把握和深刻理解馬克思實踐思想的二重維度及其蘊含的人的價值意韻,在“改變世界”的歷史任務中,既改變人所生存於其中的現實世界,又改變人的內在世界,以人的內在世界的改變引領現實世界的改變,以現實世界的改變促進人的內在世界的改變,實現“環境的改變”與人的“自我改變”的歷史統一,無疑將有助於化解現代人正遭遇著的——“忙”於追求外在之物卻“亡”了內在於己的心,結果賺得全世界卻賠上自己的生命——這一內外交困的生存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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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Z].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11]埃裡希·弗羅姆.佔有還是生存[M].關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
[1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Z].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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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政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