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思維與存在同一性觀點辨析

作者:於樂軍    發布時間:2014-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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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讀了俞吾金教授在《哲學研究》2005年第12期發表的《從思維與存在的同質性到思維與存在的異質性——馬克思哲學思想演化中一個關節點》一文(以下簡稱俞文),深感其對問題分析的深刻和觀點的獨到。但作者關於恩格斯堅持的是思維與存在同質性的基礎上談兩者的同一性,並且沒有超出黑格爾關於思維與存在同質性的判斷不敢苟同。在此僅寫本文以求教於俞教授。

何謂思維與存在的同質性,俞文根據黑格爾關於“直接的存在”和“能動的存在”的分析認為,思維與存在的同質性就是“思維與存在具有同樣的屬性”,我們認為根據俞文所引用的黑格爾的闡述難以得出這一結論。將“思維與存在具有同樣的屬性”看成是思維與存在的同質性,是康德的理解,而不是黑格爾更不是恩格斯的理解。

何謂思維與存在的異質性,俞文根據黑格爾關於“直接的存在”充滿著特殊目的和偶然性領會出異質性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既然存在中蘊含著無數的目的,以普遍目的性為基礎的思維就無法完全滲透並認識這樣的存在﹔另一方面,既然這樣的存在是充滿偶然性的,那麼思維中所蘊含的、種種具有普遍必然性的觀念就難以轉化為存在。換言之,思維難以在存在中發揮有效的指導作用。”[1]4既然思維與存在的異質性是從黑格爾理論推導出的,那麼黑格爾本人也應當承認思維與存在是異質性的,而俞文否認這一點。實際上黑格爾承認思維與存在的異質性,他所理解的“異質性”,是思維具有“單一性”、“普遍性”,存在具有“雜多性”、“特殊性”。黑格爾也沒有說過思維難以在存在中發揮有效的指導作用,黑格爾認為存在就是思維的外化。

緊接著俞文又指出,“肯定思維與存在的異質性,並不等於否認思維與存在具有同一性,並且試圖從三個方面對思維與存在的同一理論進行修正”。俞文要修正的第一方面是“既然思維不能完全地認識存在,就應該限制思維與存在同一性的范圍,亦即確定,存在中哪些對象是可以認識的,哪些對象是不可認識的”。關於思維能不能完全認識存在,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已經通過科學闡述思維的至上性與非至上性消除了這個問題:“人的思維是至上的,同樣又是不至上的,它的認識能力是無限的,同樣又是有限的。按它的本性、使命、可能和歷史的終極目的來說,是至上的和無限的﹔按它的個別實際情況和每次的現實來說,又是不至上的和有限的。”[2]427對此,俞文還要重新確定,而且他對此也沒有作出正面的回答。至於確定認識對象的范圍,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書中也作了批判:“對這些以及其他一切哲學上的怪論的最令人信服的駁斥是實踐,即實踐和工業。既然我們自己能夠制造出某一自然過程,按照它的條件把它生產出來,並使它為我們的目的服務,從而証明我們對這一過程的理解是正確的,那麼康德的不可理解的‘自在之物’就完結了。”[3]226

俞文要修正的第二方面是“在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中,是應該以思維作為出發點去解釋存在,還是應該以存在為出發點去解釋思維”。俞文沒有看到唯物主義堅持的是“從存在到思維”來理解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恩格斯早在《反杜林論》中就辨析到:“思維永遠不能從自身中,而隻能從外部世界中汲取和引出這些形式……原則不是研究的出發點,而是它的最終結果﹔這些原則不是被應用於自然界和人類歷史,而是從它們中抽象出來的﹔不是自然和人類去適應原則,而是原則隻有符合自然界和歷史的情況下才是正確的。”[2]374

俞文要修正的第三方面是:“人們在談論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時,往往把這種同一性理解為思維與存在之間的直接關系,但思維可能與存在直接發生關系嗎?如果這種關系必定是間接的,那麼,思維與存在之間的最重要的媒介是什麼?”[1]4思維與存在是直接聯系還是間接聯系,應當包括思維認識存在和思維獲得對存在的認識轉化為存在兩方面內容。俞文隻看到后一方面是間接的,要通過實踐才能實現,而沒有看到前一方面也是間接的,也要以實踐為媒介,“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與人的物質交往,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4]72

黑格爾堅持思維與存在同一性與同質性是一致的觀點,他所理解的思維與存在的“同質性”就是:思維或思想能夠完全認識存在,並且能將這一認識直接完全地轉化為現實。黑格爾將思維與存在看作直接的同一,原因在於絕對精神是其體系的邏輯前設,這個同一是以其唯心主義為前提的同一。對此,恩格斯有著深刻的認識,在說明了思維和存在的同一性是指“我們關於我們周圍世界的思想對這個世界本身的關系是怎樣的?我們的思維能不能認識現實世界?我們能不能在我們關於現實世界的表象和概念中正確地反映現實?”[3]225后,恩格斯說,“絕大多數哲學家對這個問題都作了肯定的回答。例如在黑格爾那裡,對這個問題的肯定回答是不言而喻的,因為我們在現實世界中所認識的,正是這個世界的思想內容,也就是那種使世界成為絕對觀念的逐步實現的東西,這個絕對觀念是從來就存在的,是不依賴於世界並且先於世界而在某處存在的﹔但是思維能夠認識那一開始就已經是思想內容的內容,這是十分明顯的。同樣明顯的是,在這裡,要証明的東西已經默默地包含在前提裡面了”[3]225。俞文也引用了恩格斯的這一段話,但不是當作恩格斯對黑格爾邏輯前設的批判,而是將其作為“恩格斯一生都認同黑格爾關於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的觀點,並主張在這一點的基礎上探討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問題”[1]8的証據。這就導致俞文得出“與馬克思不同的是,盡管恩格斯批判了黑格爾的觀念論的立場,但在肯定思維與存在的同質性,並在這種同質的基礎上談論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方面,他繼承了黑格爾的思路”[1]9的結論。

恩格斯關於思維與存在同一性的三個問題是一種邏輯上的包含關系,其落腳點在於人們能否正確地認識世界。當然,“我們關於我們周圍世界的思想對這個世界本身的關系是怎樣的”這一問題事實上包含兩方面內容,一是人們能否認識世界,二是人們獲得的對世界的認識對世界有何作用。恩格斯批判地吸收了黑格爾關於我們的思維能夠認識世界的觀點,否定了黑格爾認為思維可以直接地完全地轉化為現實的錯誤觀點。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恩格斯和馬克思更加鮮明地批判了黑格爾唯心主義的思維與存在同質性。由於該著作是由兩人共同寫成,代表著他們的共同思想,所以俞文引用該本著作的論述,論証馬克思對黑格爾唯心主義和思維同質性的批判,當然也代表著恩格斯的觀點。事實上,恩格斯無論在和馬克思的合著中,還是個人獨立完成的著作中,都充滿著對黑格爾思維與存在唯心主義同一的批判。

1845年,恩格斯在《“傅立葉論商業的片斷”的前言和結束語》一文中批判了黑格爾的思維與存在同質性的唯心主義觀點。他指出:不要相信黑格爾的“絕對的精神王國,不相信有和無的同一及其永恆的交配”[5]656。1876年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一書中首先高度贊揚了黑格爾的功績,“就是恢復了辯証法這一最高的思維形式”[2]358。“黑格爾第一次——這是他的偉大功績——把整個自然界、歷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寫為一個過程,即把它描寫為處於不斷的運動、變化、轉變和發展中,並企圖揭示這種運動和發展的內在聯系”[2]362。恩格斯同時也批判了其辯証法的唯心主義性質:“黑格爾是唯心主義者,就是說,在他看來,他頭腦中的思想不是現實的事物和過程的或多或少的反映,相反,在他看來,事物及其發展只是在世界以前已經在某個地方存在著的‘觀念’的實現了的反映。這樣,一切都頭足倒置了,世界的現實聯系完全被顛倒了。”[2]363同時恩格斯也反對將意識、思維與存在對立的觀點,“如果完全自然主義地把‘意識’、‘思維’當作某種現成的東西,當作一開始就和存在、自然界對立的東西……那麼意識和自然,思維和存在,思維規律和自然規律如此緊密地相適合,就非常奇怪了”[2]374。而要克服這種奇怪現象就必須堅持唯物主義的思維與存在同一性,即堅持思維適應存在而不是相反,“如果進一步問:究竟什麼是思維和意識,它們是從哪裡來的,那麼就會發現,它們都是人腦的產物,而人本身是自然界的產物,是自己所處的環境中並且和這個環境一起發展起來的﹔這裡不言而喻,歸根到底也是自然界的產物的人腦的產物,並不同自然界的其他關系相矛盾,而是相適應的”[2]374

當然,為了反駁俞文關於恩格斯堅持黑格爾思維與存在同質性的論點,我們不得不引用恩格斯在唯物主義前提下,堅持思維與存在異質性的基礎上的兩者的同一性。馬克思和恩格斯對思維與存在同一性的理解,是唯物的又是辯証的,是在承認兩者既是同質又是異質前提下的同一性。思維和存在正因為是同質的,思維才能認識存在,存在才能為思維所認識,思維才能轉化為存在。思維與存在之所以是同質的,因為思維包含著對象(認識到了的存在)的內容,“意識在任何時候都隻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4]72。“我們對自然界的全部統治力量,就在於我們比其他一切生物強,能夠認識和正確運用自然規律”[3]384。正因為如此,人們的思維才能夠作用於存在,“物質的力量隻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但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4]9。恩格斯在《自然辯証法》中表達了同樣的思想,“動物僅僅利用外部自然界,簡單地通過自身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引起變化﹔而人則通過他所做的改變來使自然界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來支配自然界”[3]383。馬克思和恩格斯同時也認識到了思維與存在的“異質性”。這裡的異質性是指,思維對存在的認識往往是部分、片面、單一的、線性的認識﹔而存在往往是雜多的、整體的。兩者正因為是異質的,才有同一性可言,才可以理解無論思維認識存在,還是思維轉化為存在都要以實踐為媒介。“思想根本不能實現什麼東西,為了實現思想,就要有使用實踐力量的人”[5]152。正是看到思維與存在的異質性,恩格斯警告我們:“不要過分陶醉於我們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於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報復。每一次勝利,起初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卻發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預料的影響,常常把最初的結果又消除了。”[2]383並且進一步指出,我們學會估計到我們生產行為對自然界的影響是困難的,“預見這些行為的較遠的社會影響就更加困難得多了”[2]384

總之,恩格斯沒有堅持黑格爾唯心主義前提下以思維與存在“同質性”為基礎的兩者的同一性,而是堅持以唯物主義為基礎的思維與存在既“同質”又“異質”的同一性,馬克思也不例外。我們認為,隻有堅持以唯物主義為前提,將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看做是兩者在“同質性”和“異質性”基礎上的同一,才符合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本意,才是對思維與存在同一性既唯物又辯証的理解。

參考文獻:

[1]俞吾金.從思維與存在的同質性到思維與存在的異質性——馬克思哲學思想演化中一個關節點[J].哲學研究,2005[12].

[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