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科歸屬問題

——基於《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文本解讀

作者:舒遠招    發布時間:2015-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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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年來,國內哲學界圍繞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還是實証科學展開了激烈爭論。俞吾金在《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而不是科學——兼答段忠橋教授》(《學術月刊》2009年第10期)一文中提出:歷史唯物主義不是實証科學,而是“偉大的哲學理論”。在《學術月刊》2010年第2期,段忠橋在《歷史唯物主義:“哲學”還是“真正的實証科學”——答俞吾金教授》一文中則提出:盡管他個人傾向於把歷史唯物主義視為“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哲學”,但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確曾把自己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稱為“真正的實証科學”,而並不認為它是“哲學”。在《學術月刊》同一期上,還發表了張廷國、梅景輝的《歷史唯物主義是什麼意義上的“實証科學”——由俞吾金教授與段忠橋教授之爭所想到的》一文,試圖調和上述爭論,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具有哲學意義的實証科學”。該文指出:從馬克思自身的思想旨趣而言,歷史唯物主義並未在哲學和實証科學之間形成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而是在哲學的“邏輯前提”和實証科學的“事實前提”的互動中關注著現代人的生存境況及其歷史性命運﹔從區別於傳統哲學的特質而言,歷史唯物主義恰好是以人的感性實踐為基礎,論証並引領著人的自由與解放的“真正的實証科學”。在《哲學動態》2011年第6期,王曉升發表了《哲學或實証科學?——歷史唯物主義理論性質的熱討論之后的冷思考》一文。該文首先指出馬克思的歷史觀繼承了黑格爾的歷史哲學,進而指出:當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把“哲學”和“實証科學”對立起來時,實際上是把從意識出發的思辨唯心主義哲學和從感性的現實出發的唯物主義哲學對立起來。馬克思在這裡所說的“實証科學”是一種哲學,即唯物主義歷史觀,而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實証科學,但這並不意味著馬克思的歷史觀中並不包含實証的要素。

后三篇文章都認為馬克思恩格斯曾明確地把歷史唯物主義稱為“真正的實証科學”,但同時又試圖說明這種實証科學具有哲學意義,因而要麼被說成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哲學”(段忠橋),要麼被說成是“以人的感性實踐為基礎,論証並引領著人的自由與解放的‘真正的實証科學’”(張廷國、梅景輝),要麼被說成“是一種哲學即唯物主義的歷史觀”(王曉升)。可見,俞吾金教授的批評者們其實並不否認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哲學,而只是反對他把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真正的實証科學”同作為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區別開來。他們一致認為,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確曾把自己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稱為“真正的實証科學”,但這是一種不同於現代實証科學的具有哲學性質的實証科學。由於俞吾金及其批評者們都承認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哲學,因此,他們之間爭論的關鍵隻在於: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是否確曾把自己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稱為“真正的實証科學”?

正是在上述爭論的背景下,鑒於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科歸屬問題的重要性,本文試圖對上述學者的觀點作出自己的評析,並基於對《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更細致的文本解讀,闡明作為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與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真正的實証科學”之間的真實關系。

一、俞吾金觀點的文本依據與其論証的缺陷

我認為,俞吾金在《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而不是實証科學》一文中所表達的基本觀點是成立的,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可以找到明確的文本依據。

讓我們一起看看為所有研究者一再引用的這段話:

在思辨終止的地方,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証科學開始的地方。關於意識的空話將終止,它們一定會被真正的知識所代替。對現實的描述會使獨立的哲學失去生存環境,能夠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過是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1]

俞吾金的批評者們依據這段話的頭一句,而得出馬克思恩格斯確曾把自己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稱為真正的實証科學的結論。例如,段忠橋認為這段話的頭一句中所說的“真正的實証科學”與最后一句所說的“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所指的是同一個東西——歷史唯物主義。他還指出:“真正的實証科學”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考察方法,“這些抽象”則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形態和基本內容。[2]但俞吾金教授敏銳而准確地看出:“真正的實証科學”與“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並非指同一個東西,而是分別指稱兩個不同的東西。具體而言,“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這一真正的實証科學”是指“歷史學”,他的理由是:“馬克思在這裡使用的‘實証科學’概念是以單數形式出現的,又涉及歷史資料整理方面的內容”﹔而“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則正好指馬克思創立的偉大哲學理論——歷史唯物主義。[3]這實際上把“真正的實証科學”與“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視為兩個層次的東西了:前者屬於實証科學,后者屬於哲學。

我之所以斷定俞吾金的上述觀點是可取的,主要基於如下考慮:在這段引文中,“真正的實証科學”是與思辨而並非與思辨哲學(它就是引文中的所謂“獨立的哲學”即被統稱為“意識形態”的當時德國的各種唯心主義歷史觀)相對應的,而與思辨哲學或獨立哲學相對應的,則是“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可見,馬克思恩格斯實際上並未讓“真正的實証科學”而僅僅讓“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來取代德國意識形態即獨立的思辨哲學,即用唯物主義的歷史觀來取代思辨的唯心主義的歷史觀。盡管他們在論述中並未明確地把自己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稱為“哲學”,但我們始終不能忽略唯物主義的歷史觀處於一個高度抽象的哲學層次。當他們用唯物主義歷史觀來取代唯心主義歷史觀時,他們實際上便是用一種唯物主義哲學來取代一種唯心主義哲學了。

誠然,作為唯物主義哲學的唯物主義歷史觀取代唯心主義的思辨哲學即唯心主義歷史觀離不開“真正的實証科學”對於“思辨”的取代,而且的確要以后一種取代為基礎,這兩種取代是相伴而生的。依據引文,馬克思恩格斯的確肯定了正是對“對現實的描述”即“真正的實証科學”才使得“獨立的哲學失去生存環境”,這表明思辨是獨立的思辨哲學的基礎(“生存環境”),而真正的實証科學則構成與獨立的思辨哲學相對應的作為哲學理論的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礎(“生存環境”)。不僅如此,他們還提到了第三種取代,即“關於意識的空話”(這是對“思辨”的解釋)被“真正的知識”(這是對“真正的實証科學”的解釋)所取代。這三種取代是一體地發生的,但畢竟有一種依次遞進的關系:隨著“真正的實証科學”取代了“思辨”,“真正的知識”便取代了“關於意識的空話”(這兩次取代還只是發生在同一個層次上)﹔接著,隨著“真正的實証科學”取代了“思辨”,以及“真正的知識”取代了“關於意識的空話”,獨立的、唯心主義的思辨哲學便失去了基礎(“生存環境”),並被以“真正的實証科學”為基礎的唯物主義哲學即歷史唯物主義所取代。這是一次更高層次的取代,是一種哲學被另一種哲學取代。

由於俞吾金及其批評者們都不太關注“真正的知識”對“關於意識的空話”這一取代,所以我在本文中也隻重點考察另外兩次取代。這兩次取代,我認為盡管是相伴而生的,但畢竟處於兩個不同的層次。俞吾金看到了這兩次取代出現了兩個不同的新東西:一是“真正的實証科學”(歷史學),二是“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並正確地指出前者屬於實証科學,后者屬於哲學,是偉大的哲學理論——歷史唯物主義。不僅如此,他還在自己的文章中從理論思維與經驗直觀的區分入手,闡釋了歷史唯物主義作為偉大的哲學理論建立在抽象的理論思維基礎上,而不只是建立在經驗直觀的基礎上。

但是,俞吾金對自己觀點所做的論証卻存在一些缺陷。

(一)主要立論依據令人質疑

俞吾金的主要理論依據是:海德格爾曾認為哲學是關於存在的科學,它有別於研究存在者的實証科學,而是要為實証科學的研究澄清思想前提,由於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以存在尤其是以社會存在為研究對象,因此它是偉大的哲學理論。但是,批評者們會認為,說哲學研究“存在”,實証科學研究“存在者”,這只是海德格爾的觀點,而並不代表馬克思恩格斯或其他人的觀點,因此,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而得出研究社會存在的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的結論,其邏輯前提本身是可疑的。段忠橋就認為:“俞吾金教授把海德格爾的看法視為論証的大前提,即唯一正確和人人遵從的看法顯然就是不成立的。”[4]而倘若我們贊同海德格爾的說法,並依此為標准來衡量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科歸屬,卻又會發現:它固然包含了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社會存在論,但也包含了有關存在者的理論,因為馬克思恩格斯實際上並未像海德格爾那樣嚴格地區分存在和存在者,他們通常把人們的社會存在歸結為人的現實生活及其過程,但又強調社會現實生活離不開物質條件,而物質條件(包括自然條件、人口要素和生產方式等)恰好屬於存在者。例如,當他們開始談論歷史的現實前提時,便認為這些前提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5]這表明他們並不僅僅從人的活動方面來理解人的社會存在,而是把人的肉體以及各種物質生活條件都當作人的社會存在的構成環節。總之,借用海德格爾的說法而不是馬克思恩格斯本人的論述來論証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理論,不僅會遭到反對海德格爾的人的反對,也會受到贊同海德格爾的人的質疑。

(二)間接論証說服力不夠強

俞吾金引用了馬克思1837年11月10日致父親的信,以及馬克思發表於1842年的《第179號〈科倫日報〉社論》以及《〈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的觀點,來表明馬克思確實一直都注重哲學,並由此得出結論:歷史和實踐一再証明歷史唯物主義是偉大的哲學理論。但這其實是一種推論式的論証,其論証力偏弱。段忠橋對此就表示質疑:“試問:‘馬克思從青年時期起就十分重視哲學的作用’,能証明他在成熟時期和恩格斯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理論嗎?馬克思1842年說的任何真正的哲學都不是在世界之外的遐想,而是時代精神的精華……能証明他和恩格斯在1845年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理論嗎?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說的‘哲學把無產階級當作自己的物質武器,同樣地,無產階級也把哲學當作自己的精神武器’,能証明他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論述的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理論嗎?”

(三)文本闡釋方面存在一定的缺陷

俞吾金意識到了僅有上述論証還不夠,還必須依據《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文本來展開論証。針對本文前面曾引用過的那段重要話,他強調指出:“思辨”、“真正的實証科學”、“意識的這些空話”、“獨立的哲學”等術語前都是定冠詞而非不定冠詞,因此,他認為在翻譯時要將定冠詞醒目地體現出來。尤其是“獨立的哲學”前面一定要加上“這種”二字,以避免使人覺得馬克思在這裡一般性地反對所有哲學。“這種獨立的哲學”這一譯法,可以更清楚地提示馬克思在此僅僅針對德國當時的唯心主義思辨哲學,而並非試圖終結所有哲學。他試圖重新按照自己的理解來翻譯上面那段話,主張把“但是這些抽象與哲學不同,它們絕不提供可以適用於各個歷史時代的藥方或公式”一句,也翻譯為“但是這些抽象與這種哲學(die Philosophie)不同,它們絕不提供可以適用於各個歷史時代的藥方或圖式(Schmema)”[6]。俞吾金對譯文所做的推敲工作具有一定的意義,有助於讀者更清楚地認識到:馬克思並不一般地否定哲學,而只是在否定特定的德國唯心主義思辨哲學。不過,批評者很可能認為,即使不在“獨立的哲學”、“哲學”等字眼前加上“這種”、“這一”等定冠詞,讀者也能夠讀懂馬克思恩格斯在此並不是在一般地否定或反對哲學,而只是針對德國當時的唯心主義思辨哲學或意識形態而言的,所以,他們不僅會低估俞吾金修改譯文的意義,甚至會批評:“俞吾金教授對中央編譯局的譯文的改譯要麼是畫蛇添足,要麼是錯誤的。”[7]

俞吾金把對這段話的闡釋的重點放在添加定冠詞上,雖然有一定的啟發性,但可能偏離了真正的重點,因為最要緊的,是解讀出這段話的層次性。如前所述,俞吾金敏銳而准確地看出了“真正的實証科學”與“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處於兩個層次,前者屬於實証科學,后者屬於哲學,但由於他把重點放在添加定冠詞上,從而忽略了這兩個東西所分別取代的對象同樣處於兩個層次:由“真正的實証科學”所取代的“思辨”處在較低的第一層次,而由“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所取代的“獨立的哲學”則處於更高的第二層次。誠然,高低不同的兩個層次上的東西是相伴而生的,但卻絕非同一個層次上的同一個東西。正是在這一點上,俞吾金與自己的批評者們一樣弄錯了,因為他明確指出:依據加了定冠詞的新譯文,“馬克思所說的‘這種思辨’、‘這種獨立的哲學’、‘這種哲學’、‘這些廢話’等,指稱的都是同一個對象,即德國思辨哲學。這種哲學熱衷於思辨,以為自己可以脫離現實生活,擁有完全獨立的發展歷史。馬克思認為,正是在這種哲學終止的時候,出現了以下兩種新的東西:一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這一真正的實証科學’(die wirkliche, positive Wissenschaft)。……二是‘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一個綜合’。”[8]可見,俞吾金看到了馬克思恩格斯所要建立的歷史唯物主義哲學與構成其“生存環境”的“真正的實証科學”的層次區別,但卻忽略了歷史唯物主義哲學所取代的“獨立的哲學”(“德國思辨哲學”)同“真正的實証科學”所取代的“思辨”(這種“思辨”構成了“獨立的哲學”或“德國思辨哲學”的“生存環境”)之間的層次區別。他和段忠橋一樣認為“思辨”與“獨立的哲學”(“思辨哲學”)是同一個層次上的同一個東西。俞吾金之所以不能使段忠橋相信“真正的實証科學”與“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一個概括”是盡管相伴而生卻始終處於兩個層次的東西,前者屬於實証科學,后者作為歷史唯物主義屬於哲學,其原因正在於:他未能清楚地闡明“思辨”與“獨立的哲學”或“思辨哲學”之間的層次區別。他們兩人都簡單地把“思辨”完全等同於“獨立的哲學”或“思辨哲學”了。由於兩人的這一看法相同,因此,段忠橋自然會這樣思考:既然“真正的實証科學”取代的“思辨”就是“獨立的哲學”或“思辨哲學”,那麼,作為同“獨立的哲學”或“思辨哲學”相對應的“真正的實証科學”,不就是馬克思恩格斯所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稱號嗎?他進而也就會認為,“真正的實証科學”與“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一個概括”都是歷史唯物主義,隻不過前者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后者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形態和基本內容。

(四)進一步的申論顯得多余

俞吾金在其文章的最后部分還試圖表明:如果肯定歷史唯物主義是偉大的哲學理論,且包含辯証的方法,則會凸顯其批判性,因為辯証法從本質上是批判的和革命的,但如果斷定歷史唯物主義是實証科學,則隻能肯定其描述性而遮蔽其批判性。我並不否認歷史唯物主義含有辯証的方法,也不否認辯証法的批判性和革命性,更不否認《德意志意識形態》有一種力圖變革舊世界的革命的、實踐的精神,但是,從有關“真正的實証科學”與“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一個概括”的層次區分來看,馬克思恩格斯明確肯定的兩者之間的異質性,應該是“描述性”與“抽象性”的區別。因為他們明確指認了“真正的實証科學”是對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一種描述(Darstellung),而歷史唯物主義則由對這些描述的一些抽象(Abstraktionen)組成。顯然,真正的實証科學作為描述科學在展開對歷史的描述,而歷史唯物主義作為更高層次的哲學理論則是對這些描述的進一步抽象和概括﹔構成歷史唯物主義之“生存環境”的“真正的實証科學”在進行對於人們的現實生活過程的描述,而歷史唯物主義則直接奠基於對這些科學描述的哲學抽象。基於這些考慮,我認為即便歷史唯物主義真的具有充分的批判性和革命性,但最好還是盡量凸顯其抽象性與實証科學的描述性(實証性)的區別,而不必節外生枝地去論述批判性與描述性的區別,因為這種論述反而會沖淡“真正的實証科學”與“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一個概括”之間即實証科學與哲學之間的層次區別。

二、對俞吾金的批評者們的批評

俞吾金的批評者們其實同俞吾金有諸多深刻的一致性。首先,他們都沒有在“思辨”和“獨立的哲學”或“思辨哲學”之間作出高低不同的層次區別,而是簡單地將之視為同一個層次上的同一個東西﹔其次,他們都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理論。俞吾金是直接明確地說,而批評者們則通過闡明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真正的實証科學”不是一般的實証科學,而是哲學意義上的特殊的實証科學,來表明它最終也是哲學。於是,批評者們與俞吾金之間唯一區別隻在於:他們認為“真正的實証科學”就是馬克思恩格斯用來稱呼自己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個術語,就像“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一個概括”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另外一個稱謂一樣,而俞吾金則至少想表明這是兩個不同層次的東西:前者指歷史學,后者指歷史唯物主義。

我認為,批評者們存在文本解讀不夠精細、邏輯上不夠自洽兩個方面的問題。

所謂文本解讀不夠精細,是說他們總是在未對“思辨”與“獨立的哲學”(“思辨哲學”)、“真正的實証科學”與“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一個概括”作出層次區分的情況下,簡單地把“真正的實証科學”就當作歷史唯物主義的稱謂或代名詞,因而忽略了馬克思恩格斯所強調的“思辨”構成“獨立的哲學”或“思辨哲學”的“生存環境”,“真正的實証科學”構成“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一個概括”的“生存環境”,因而未能清楚地意識到隻有與“獨立的哲學”(“思辨哲學”)相對應的“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一個概括”,才是馬克思恩格斯用來稱呼自己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唯物主義歷史觀)的真正用語。俞吾金的批評者們必須正視這樣的問題:我們誠然不能否認“真正的實証科學”與作為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唯物主義歷史觀)密切相關,就像我們不能否認“獨立的哲學”(“思辨哲學”)離不開“思辨”一樣,但是,難道因為兩個層次的東西密切相關,我們就真的可以將之簡單地完全等同起來嗎?

所謂邏輯上不夠自洽,是說他們一方面強調歷史唯物主義是“真正的實証科學”,另一方面卻總是強調這個“真正的實証科學”其實並非通常的實証科學,而是一種具有哲學意義或哲學性的實証科學,結果導致了他們跟俞吾金的爭論,最終變成了沒有實質意義的字面之爭。如果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真正的實証科學”僅僅是一種哲學意義上的實証科學,它並不真正屬於實証科學而是屬於哲學,那麼,他們與俞吾金的爭論還有何實質意義呢?當我們討論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科歸屬,即追問它到底屬於實証科學還是哲學時,必須從一開始就把兩者在層次上嚴格區分開來。如果批評者們一會兒把作為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說成是“真正的實証科學”,一會兒又把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真正的實証科學”解釋成哲學,那麼,實証科學與哲學之間的層次區別就被隨意地抹平了。

段忠橋是俞吾金觀點的最堅決、最徹底的批評者,讓我們重點審視一下他的基本觀點。他反對俞吾金把海德格爾的說法當作判斷歷史唯物主義學科歸屬的標准,質疑俞吾金依據馬克思早先重視哲學的事實論証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也把自己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稱為哲學的做法,聲稱俞吾金對中央編譯局譯文的改譯要麼是畫蛇添足,要麼是錯誤的,這些對於俞吾金的批評,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段忠橋的主要觀點卻是值得商榷的。他的主要觀點是:在“思辨”或“思辨哲學”(他把兩者當作同一個層次上的同一個東西,也可以叫做“獨立的哲學”或“德意志意識形態”等)終止的地方,出現的並非兩個東西,而是同一個東西即歷史唯物主義。俞吾金所說的第一個層次上的東西“真正的實証科學”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考察方法,而俞吾金所說的第二個層次上的東西“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一個概括”(或簡稱“這些抽象”)則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形態和基本內容。顯然,他並沒有把“真正的實証科學”與“這些抽象”視為分別屬於實証科學和哲學的兩個層次上的東西,而是當作同一個層次上的東西的兩個方面,即方法的方面和理論內容的方面。

段忠橋認為,人們可以從“在思辨終止的地方……”這段話前面的兩段話中看出“真正的實証科,學”就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考察方法,可見,他運用了語境分析的方法。讓我們也來看看這兩段話:

德國哲學從天國降到人間﹔和它完全相反,這裡我們是從人間升到天國。這就是說,我們不是從人們所說的、所設想的、所想象的東西出發,去理解有血有肉的人。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而且從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中還可以描繪出這一生活過程在意識形態上的反射和反響的發展。甚至人們頭腦中的模糊幻象也是他們的可以通過經驗來確認的、與物質前提相聯系的物質生活過程的必然升華物。因此,道德、宗教、形而上學和其他意識形態,以及與它們相適應的意識形式便不再保留獨立性的外觀了。它們沒有歷史,沒有發展,而發展著自己的物質生產和物質交往的人們,在改變自己的這個現實的同時也改變著自己的思維和思維的產物。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前一種考察方法從意識出發,把意識看做是有生命的個人。后一種符合現實生活的考察方法則從現實的、有生命的個人本身出發,把意識僅僅看做是他們的意識。[9]

這種考察方法不是沒有前提的。它從現實的前提出發,它一刻也不離開這種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處在某種虛幻的離群索居和固定不變狀態中的人,而是處在現實的、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的、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發展過程中的人。隻要描繪出這個能動的生活過程,歷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還是抽象的經驗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是一些僵死的事實的匯集,也不再像唯心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是想象的主體的想象活動。[10]

誠然,這兩段譯文都出現了“考察方法”字樣。但是,段忠橋把這裡所說的“考察方法”就等同於下文所說的“真正的實証科學”,是難以成立的。考察方法的德文是Betrachtungsweise。[11]嚴格而言,這個詞應該翻譯為“考察方式”(“考察方法”的原文應為Betrachungsmethode)。不過這個問題是次要的,可不多談。重要的是,“考察方式”不等於“考察”。“真正的實証科學”是對於人們現實生活過程的如實的考察,它固然貫徹了一種歷史唯物主義的考察方式,但畢竟並不等同於歷史唯物主義的考察方式本身。顯然,段忠橋忽略了“考察方式”與“考察”或“描述”的區別,把馬克思恩格斯唯物主義的考察歷史的方式(這屬於哲學)與他們按照這種考察方式對歷史(主要是人類史)所做的具體考察(這屬於實証科學)當作一回事了。

在上面第一段引文中,馬克思恩格斯同時把兩種考察人類歷史的方式加以對照:一種是德國哲學考察歷史的方式,另一種是馬克思恩格斯自己考察歷史的方式。前者從想象的東西即從意識出發,並且把意識視作有生命的個人,后者從現實的人出發,把意識僅僅視為現實的人的意識。這兩種對立的考察歷史的方式分別對人們的社會存在(社會生活)與社會意識之間的關系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前者認為意識決定生活(存在),后者認為生活(存在)決定意識。可見,他們所支持的唯物主義的考察歷史的方式,從一開始就包含著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基本觀點或原理,是與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觀點不可分離的。也就是說,唯物主義的考察歷史的方式始終從現實的人出發,或者說,以現實的人及其現實生活為前提。而當人們按照這種唯物主義的考察歷史的方式即唯物主義歷史觀展開對人類現實生活過程即真正的人類史的考察時,才有了馬克思恩格斯所謂的“真正的實証科學”。在接下來的論述中,馬克思不僅把“真正的實証科學”說成是對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描述(Darstellung),而且說成是對歷史發展過程的考察(Betrachtung)。不論是描述還是考察,都屬於實証科學層次,是唯物主義的歷史考察方式即唯物主義歷史觀在歷史學層面上的一種貫徹和運用,而作為哲學的唯物主義歷史觀則體現為對上述實証考察的現實前提的系列抽象,通過這些抽象得出的最一般的結論(現實前提)又最終可以概括為一句話: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這正是歷史唯物主義即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本原理。

段忠橋把“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一個概括”視作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形態和基本內容。粗看之下,這一點並無大問題,但是,他的一些提法依然值得商榷。他說:“……這種‘概括’,即‘這些抽象’指的是生產力、交往關系、基礎、上層建筑及其相互關系,它們構成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的內容。”[12]在這段話中,他似乎把這種“概括”和“這些抽象”等同起來了,但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概括”,是對“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因而它並不直接等同於“這些抽象”,而是“這些抽象”的概括或總結。我們倒是可以把“這些抽象”與“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放在同一層次來理解,因為“最一般的結果”恰好是“這些抽象”的結果。但這些抽象出來的結果還要概括或總結在一起,才是馬克思恩格斯心目中可以直接取代“獨立的哲學”的新哲學——概括出來的基本觀點就是“社會存在(生活)決定社會意識”。把這些抽象或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歸結為生產力、交往關系、經濟基礎、上層建筑及其關系等理論內容,雖然從《德意志意識形態》的后文來看可能是成立的,但從我們所引用的文本段落而言,卻應該同有助於“真正的實証科學”研究的若干“前提”有關。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在著手考察和整理歷史資料和實際闡釋歷史資料的時候,會遇到一些困難,這些困難的排除受種種前提制約,而這些前提在實証科學研究的范圍內不可能給出,而隻能通過對每個時代的個人的現實生活過程和活動的研究中產生,即通過一種普遍性的思維抽象才能產生。可見,“這些抽象”所得出的結果,應該就是有助於排除考察、整理和闡釋歷史資料所遇到的困難的種種前提。關於這些前提,在馬克思恩格斯這段話之前的論述中,已經多次提到了,他們一再強調了自己的考察方式是從現實的前提出發的,而這些現實的前提又被歸結為現實的人,以及現實的人的現實的活動及其自然的和社會的條件。例如,馬克思恩格斯說:

我們開始要談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條,而是一些隻有在臆想中才能撇開的現實前提。這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因此,這些前提可以用純粹經驗的方法來確認。[13]

誠然,馬克思恩格斯多次指認這些前提可以通過純粹經驗的方法或通過經驗來確認,但正如俞吾金所指出的那樣,它們並不可以“通過單純的經驗直觀被發現出來或提供出來”。“這些前提根本不可能自動地被提供出來的,隻有訴諸對每個時代的個人的現實生活過程和活動的深入研究,才有可能發現這些前提,而研究活動不但要訴諸經驗直觀,更重要的是要訴諸理論思維。”[14]這些可以通過經驗來直接確認但必須通過哲學理論思維才能被抽象出來的種種前提,在馬克思恩格斯對自己的唯物主義歷史觀的進一步闡釋中得到了更具體的規定:

這種觀點表明:歷史不是作為“源於精神的精神”消融在“自我意識”中而告終的,歷史的每一階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質結果,一定的生產力總和,人對自然以及個人之間歷史地形成的關系,都遇到前一代傳給后一代的大量生產力、資金和環境,盡管一方面這些生產力、資金和環境為新的一代所改變,但另一方面,它們也預先規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條件,使它得到一定的發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質。[15]

《德意志意識形態》一直有不同的版本,在(民主德國)德國統一社會黨中央委員會馬克思列寧主義研究所編輯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I](Institut für Marxismus-Leninismus beim ZK der SED. Karl Marx und Friedrich Engels Band 3[I], Dietz Verlag Berlin, 1969.)中,我們還可以看出馬克思恩格斯對自己所說的有助於排除實証歷史學研究之困難的種種前提有更直接的提示。他們在指出實証的歷史研究不可能提供這些前提之后說:“這裡我們隻舉出幾個我們用來與意識形態相對照的抽象,用歷史的實例來加以說明。”[16]那麼,馬克思恩格斯接下來所指出的“幾個抽象”到底是什麼呢?按照這個德文版本,我們看到的是,他們所做的抽象共五個,恰好都涉及前面所說的歷史的種種現實前提。這五個前提分別是:

我們談的是一些沒有任何前提的德國人,因此我們首先應當確定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前提,這個前提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而且,這是人們為了從幾千年前直到今天單是為了維持生活就必須每日每時從事的歷史活動,是一切歷史的基本條件。[17]

第二個事實是,已經得到滿足的第一個需要本身、滿足需要的活動和已經獲得的為滿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而這種新的需要的產生是第一個歷史活動。[18]

一開始就進入歷史發展過程的第三種關系是:每日都在重新生產自己生命的人們開始生產另外一些人,即繁殖。這就是夫妻之間的關系,父母和子女之間的關系,也就是家庭。[19]

這樣的,生命的生產,無論是通過勞動而生產自己的生命,還是通過生育而生產他人的生命,就立即表現為雙重關系:一方面是自然關系,另一方面是社會關系。[20]

隻有現在,在我們已經考察了原初的歷史的關系的四個因素、四個方面之后,我們才發現:人還具有意識。[21]

這裡所講到的五個方面,前四個方面是歷史的基礎方面,屬於社會存在的范疇,隻有第五個方面才屬於社會意識的范疇,是由前四個方面所決定的。通過這些抽象,或通過這些抽象所得出的最一般的結果,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出馬克思恩格斯所總結和概括出來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在現在的中譯本中,這些論述前面穿插進了好多段有關費爾巴哈的論述,這就把馬克思恩格斯前面的論述與這些論述強行分割開來了,使得讀者不可能很好地理解他們所舉的幾個抽象到底是指什麼。

我之所以要引用馬克思恩格斯大量原文來說明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這些抽象”和“這些抽象的概括”,表明他們所說的“這些抽象”其實涉及他們一再強調的諸多“現實前提”,而這些現實前提概括在一起,正好得出了“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基本原理,不僅是為了同段忠橋展開討論,而且是為了同張廷國、梅景輝展開商榷。他們認為,馬克思創立唯物史觀的出發點有兩個前提:一個是“邏輯前提”,一個是“事實前提”。“社會存在作為一種抽象的存在物,它只是表明唯物史觀對於唯心史觀的總體性顛倒,但僅有這個邏輯前提是不夠的,唯物史觀的真正根基則是‘事實前提’,即現實存在的個人和具體的生產活動。”[22]但是,我認為斷言歷史唯物主義具有邏輯和事實雙重前提的觀點是不能成立的,因為馬克思恩格斯所肯定的現實前提是唯物主義的唯一的前提,而社會存在作為決定社會意識的所謂“邏輯前提”,隻不過是對這些現實前提的高度概括罷了。這些現實前提一方面要通過經驗和實証的歷史研究來加以確認,另一方面則要通過哲學層次上的抽象而得到揭示。也就是說,實証的歷史研究和對這些研究的抽象概括都涉及同樣的現實前提。

張廷國、梅景輝准確地看到了馬克思在通往歷史唯物主義的道路上已經投入了對實証科學的更多的關注。但是,當他們援引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有關自然科學和人的科學是同一門科學的論述,來說明馬克思所說的實証科學同時就是哲學時,卻出現了一個明顯的理解上的失誤。因為馬克思所說的自然科學和關於人的科學是同一門科學,是就兩門科學所研究的對象(人和自然)歸根到底是統一的。但研究自然的科學不等於實証科學,研究人的科學也不等於哲學。所以,馬克思強調自然科學和人的科學的統一,並不意味著他肯定關於人及其歷史發展的實証科學(俞吾金所謂的“歷史學”)與對於實証科學的抽象(作為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是同一個層次上的同一個東西。總之,實証科學與哲學的區別,是研究層次上的區別,而並非研究對象的區別,顯然,張廷國、梅景輝把兩者混淆了。

三、“真正的實証科學”與作為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真實關系

國內學界之所以有許多學者相信馬克思恩格斯把自己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就叫做“真正的實証科學”,並由此而忽略其與“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一個概括”的層次區別,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相信馬克思恩格斯是在用作為實証科學的歷史唯物主義在同作為哲學的德國意識形態或思辨哲學相對立。於是,唯物主義歷史觀與唯心主義歷史觀的對立,就被悄悄地置換為實証科學與哲學的對立了。但是,這些學者卻又自相矛盾地強調這種同思辨哲學相對立的真正的實証科學依然是哲學,而非西方實証科學家所研究的實証科學。於是,他們最終又把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真正的實証科學”與“哲學”的對立,解釋為唯物主義哲學與唯心主義哲學的對立。在他們進行這樣一種解釋的時候,他們一直忽略了本文第一部分一開始就強調的“真正的實証科學”與“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一個概括”,即作為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層次區別。現在,讓我更具體地闡釋兩者的相互關系。

我認為,兩者的關系可以歸結為兩個方面:一方面,“真正的實証科學”為作為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提供“生存環境”﹔另一方面,作為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為“真正的實証科學”提供有助於排除其研究困難的一般前提,而這些前提又恰好通過“真正的實証科學”而得到確認。讓我們完整地援引《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這段文字:

在思辨終止的地方,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証科學開始的地方。關於意識的空話將終止,它們一定會被真正的知識所代替。對現實的描述會使獨立的哲學失去生存環境,能夠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過是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這些抽象本身離開了現實的歷史就沒有任何價值。它們隻能對整理歷史資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歷史資料的各個層次的順序。但是這些抽象與哲學不同,它們絕不提供可以適用於各個歷史時代的藥方或公式。相反,只是在人們著手考察和整理資料——不管是有關過去時代的還是有關當代的資料——的時候,在實際闡述資料的時候,困難才開始出現。這些困難的排除受到種種前提的制約,這些前提在這裡是根本不可能提供出來的,而隻能從對每個時代的個人的現實生活過程和活動的研究中產生。[23]

在這段話中,馬克思恩格斯在把歷史唯物主義歸結為“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之后,首先指出了歷史唯物主義的這些“抽象”離開了現實的歷史就毫無價值,這就表明了它們對於現實的歷史的依賴性,以及對於專門描述或考察現實歷史的實証的歷史科學的依賴性。這就進一步支持了前面的論點:關於人類歷史的“真正的實証科學”構成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抽象的“生存環境”。接著,他們指出這些抽象“隻能對整理歷史資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歷史資料的各個層次的順序”,這不過是在提示:歷史唯物主義的抽象有助於解決實証的歷史科學研究所遇到的一些具體困難,因為整理歷史資料無疑屬於實証的歷史科學的研究范疇,是描述現實的歷史所需要的。

接著,馬克思恩格斯進一步地指出了歷史唯物主義的這些抽象與“獨立的哲學”的區別:它不像“獨立的哲學”那樣能提供一種藥方或公式,按照該藥方或公式,不同的歷史階段可以被任意地剪裁,而這正是唯心主義的歷史思辨所做的事情。馬克思恩格斯在此實際上也指明了“思辨”與“獨立的哲學”之間的關系:“獨立的哲學”為思辨提供一個似乎是萬能的藥方或公式,而思辨則不顧歷史的實際順序而對歷史階段進行任意的剪裁。但是,一旦人們著手考察現實的歷史資料(包括現在的和過去的歷史資料),並對這些資料進行描述,即對歷史展開真正的實証性的考察和描述,那麼,就會遇到真正的困難。要排除這些困難,就勢必依賴於一些前提,而這些前提在實証的歷史科學的范圍內是根本不能提供出來的,而隻能“從對每個時代的個人的現實生活過程和活動的研究中產生”。我認為,所謂從對每個時代的個人的現實生活過程和活動的研究中產生出這些前提,正好對應於前文所說的“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也就是說,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所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就是從對每個時代的個人的現實生活過程和活動的研究中所產生出來的這些前提。這些前提有助於排除實証的歷史研究所遇到的實際困難。

顯然,這些最一般的前提是通過思維抽象而得到的,不過,這些有助於排除實証的歷史研究之困難的前提,又一再被馬克思恩格斯強調為“現實的前提”。在這段話之前,他們已多次指出:這些現實的前提不外乎就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它們“可以用純粹經驗的方法來確認”[24],換言之,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25]。正是由於這些現實的前提是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或通過經驗而得到確認的,它們才迥異於“獨立的這些”為唯心主義的歷史思辨所提供的可用於任意剪裁歷史的藥方或公式。

總之,對馬克思和恩格斯而言,德意志意識形態對人類歷史所做的唯心主義的“思辨”與“獨立的哲學”相互支持:一方面,“獨立的哲學”為這種思辨提供萬能的藥方或公式,使得任意剪裁歷史的歷史思辨有了這些前提﹔另一方面,正因為“思辨”的盛行,“獨立的哲學”才有可能提出萬能的藥方或公式,“思辨”構成了“獨立的哲學”的“生存環境”或基礎。同樣,歷史唯物主義的抽象為實証的歷史研究提供了有助於排除其研究困難的現實前提﹔另一方面,正是實証的歷史研究即對人類現實生活過程的如實考察或描述,構成了歷史唯物主義哲學抽象的“生存環境”或基礎,這些實証的歷史研究還為這些哲學的抽象前提給出了經驗性的驗証。我們看到,“思辨”與“獨立的哲學”、“真正的實証科學”與“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一個概括”總是密切相關,相伴而生和相互支撐的。但是,“思辨”與“真正的實証科學”畢竟屬於一個層次,而“獨立的哲學”與“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一個概括”則屬於另一個更高的哲學層次。這當然並不意味著唯心主義的歷史思辨也是科學的,而僅僅意味著它對應於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真正的實証科學”,它代表著唯心主義歷史學家在以唯心主義的方式、以“獨立的哲學”所提供的藥方或公式為指導對歷史展開任意的想象或虛構。

我的結論是:歷史唯物主義作為唯物主義的考察歷史的方式、作為“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一個概括”,是一種以“真正的實証科學”為“生存環境”同時又反過來為后者提供有助於排除其研究困難的現實前提的哲學理論,它雖然與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真正的實証科學”密切相關,但兩者畢竟分屬於實証科學與哲學,具有相對的區別。因此,盡管我們要充分肯定“真正的實証科學”的建立對於馬克思恩格斯創立歷史唯物主義的重大意義,卻不能簡單地認為它就是馬克思恩格斯心目中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稱謂。

注釋: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1卷第153頁。

[2]段忠橋:《歷史唯物主義:“哲學”還是“真正的實証科學”——答俞吾金教授》,載《學術月刊》2010年第2期。

[3]俞吾金:《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而不是實証科學——兼答段忠橋教授》,載《學術月刊》2009年第10期。

[4]段忠橋:《歷史唯物主義:“哲學”還是“真正的實証科學”——答俞吾金教授》,載《學術月刊》2010年第2期。

[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1卷第146頁。

[6]俞吾金:《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而不是實証科學——兼答段忠橋教授》,載《學術月刊》2009年第10期。

[7]段忠橋:《歷史唯物主義:“哲學”還是“真正的實証科學”——答俞吾金教授》,載《學術月刊》2010年第2期。

[8]俞吾金:《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而不是實証科學——兼答段忠橋教授》,載《學術月刊》2009年第10期。中央編譯局把eine Zusammenfassung譯為“一種概括”,俞吾金譯為“一種綜合”。

[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1卷第152—153頁。

[10]《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1卷第153頁。

[11]Deutsche Ideologie. In: 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Band 3. I. Dietz Verlag. Berlin. 1969. Seite: 26-27.

[12]段忠橋:《歷史唯物主義:“哲學”還是“真正的實証科學”——答俞吾金教授》,載《學術月刊》2010年第2期。

[1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1卷第66頁。

[14]俞吾金:《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而不是實証科學——兼答段忠橋教授》,載《學術月刊》2009年第10期。

[1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1卷第172頁。

[1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1卷第153頁。

[1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1卷第158頁。

[1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1卷第159頁。

[1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1卷第159頁。

[20]《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1卷第160頁。

[2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1卷第160頁。

[22]張廷國、梅景輝:《歷史唯物主義是什麼意義上的“實証科學”——由俞吾金教授與段忠橋教授之爭所想到的》,載《學術月刊》2010年第2期。

[2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1卷第153頁。黑體字部分為引者所強調。

[2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1卷第146頁。

[2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1卷第153頁。

(作者單位:湖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