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唯物主義視閾中的邏輯與歷史
邏輯與歷史的關系問題是歷史唯物主義研究的一個重要問題。在批判和改造黑格爾邏輯辯証法的基礎上,馬克思、恩格斯正確闡述兩者的關系,形成了歷史辯証法。而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方法集中體現了歷史辯証法。
一、黑格爾的辯証法:用邏輯取代歷史
恩格斯論述邏輯與歷史的關系,集中體現在應馬克思之邀所撰寫的書評——《卡爾·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1859年)。書評“簡短地”指出該書的“方法問題和內容上的新東西”,認為黑格爾創立的辯証法雖然在邏輯的辯証法中猜測到歷史的辯証法,卻陷入唯心主義和神秘主義,導致用邏輯的辯証法代替了歷史的辯証法。“黑格爾的思維方式……有巨大的歷史感作基礎。形式盡管是那麼抽象和唯心,他的思想發展卻總是與世界歷史的發展平行著,而后者按他的本意只是前者的驗証。真正的關系因此顛倒了,頭腳倒置了,可是實在的內容卻到處滲透到哲學中……他是第一個想証明歷史中有一種發展、有一種內在聯系的人”[1-1]。黑格爾的偉大功績在於,他通過邏輯的辯証法再現歷史的辯証法,把歷史描寫為過程,並且試圖解釋其中的內在聯系。因此,“人類的歷史已經不再是亂七八糟的……毫無意義的暴力行為,而是人類本身的發展過程”。“思維的任務現在就是要透過一切迷亂現象探索這一過程的逐步發展的階段,並且透過一切表面的偶然性揭示這一過程的內在規律性。”[2-1]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恩格斯僅僅認為黑格爾的思維方式“有巨大的歷史感作基礎”,並不認為黑格爾的辯証法本身具有巨大的歷史感,即黑格爾的辯証法是邏輯的辯証法,並不是歷史的辯証法。必須改造黑格爾的辯証法。
黑格爾沒有達到歷史的辯証法。其根本原因是唯心主義作怪。在黑格爾看來,頭腦中的思想不是現實的事物和過程的、或多或少抽象的反映。相反,事物及其發展只是在世界出現以前、已經在某個地方存在著的“觀念”的反映。於是,世界的現實聯系完全被顛倒了。不論黑格爾如何正確地和天才地把握個別的聯系,但在細節上,有許多東西不能不是牽強的、虛構的、被歪曲的[2-2]。在黑格爾的哲學中,概念的運動統治著現實的運動,邏輯的運動統治著歷史的運動。“世界上過去發生的一切和現在還在發生的一切,就是他自己的思維中發生的一切。因此,歷史的哲學僅僅是哲學的歷史,即他自己的哲學的歷史。沒有‘與時間次序相一致的歷史’,隻有‘觀念在理性中的順序’。他以為,他是在通過思想的運動建設世界。其實,他只是根據絕對方法把所有人們頭腦中的思想加以系統的改組和排列而已。”[3-1]在黑格爾的辯証法中,不是用邏輯解釋歷史,而是用歷史解釋邏輯﹔不是讓邏輯服從歷史,而是讓歷史服從邏輯﹔不是用歷史檢驗邏輯,而是用邏輯檢驗歷史。一句話,黑格爾是用邏輯的辯証法取代歷史的辯証法。
把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辯証法改造成為歷史的辯証法,即唯物主義的辯証法,是馬克思研究政治經濟學的一項重要任務。“黑格爾的方法在它現有的形式上是完全不能用的。它實質上是唯心的,而這裡要求發展一種比從前所有世界觀都更加唯物的世界觀。它是從純粹思維出發的,而這裡必須從最頑強的事實出發。”[1-2]通過批判黑格爾唯心主義,馬克思得出正確見解:“要獲得理解人類歷史發展過程的鎖鑰,不應當到被黑格爾描繪成‘大廈之頂’的國家中去尋找,而應當到被黑格爾所那樣蔑視的‘市民社會’中去尋找。”[4]就是說,不能到思想中、隻能到歷史中尋找歷史發展的規律。人類的歷史,本質上是物質生產活動的歷史。隻有在物質生產中,才能發現歷史的內在聯系和客觀規律。
二、歷史唯物主義:“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
馬克思和恩格斯創建的歷史唯物主義,批判絕對理性主義和歷史神秘主義,確立了歷史事實在歷史研究中的基礎性地位。他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3-2]。充分表明他們關注人類歷史,主張“經驗的觀察在任何情況下都應當根據經驗來揭示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同生產的聯系,而不應當帶有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3-3]。就是說,歷史過程中的經驗事實是考察歷史本質和歷史規律的基礎。做到這一點,必須防止抽象的理性主義。“在思辨終止的地方,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証科學開始的地方。”[3-4]這裡所說的“真正的實証科學”,表明歷史事實在歷史考察中的極端重要性,從而與思辨哲學即抽象的理性主義劃清界限。馬克思恩格斯批評否認歷史事實的抽象的理性主義:“迄今為止的一切歷史觀不是完全忽視了歷史的這一現實基礎,就是把它僅僅看成與歷史過程沒有任何聯系的附帶因素。因此,歷史總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種尺度來編寫的。現實的生活生產被看成是某種非歷史的東西,而歷史的東西則被看成是某種脫離日常生活的東西,某種處於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東西。”[3-5]這裡所說的“歷史的這一現實基礎”,就是人們的物質生產活動,而不是歷史的觀念。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現實的物質生產活動本來是歷史的基礎。唯心主義歷史觀卻把物質生產活動排除在歷史之外,當作同歷史沒有任何聯系的附帶因素,而把歷史的觀念當作是歷史的基礎。顯然,這是對歷史的顛倒。
歷史唯物主義認為,不能把本來屬於歷史的東西排除在歷史之外,更不能把本來不屬於歷史的東西強加給歷史。真正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恩格斯認為,“歷史就是我們的一切。我們比任何一個哲學學派,甚至比黑格爾,都更重視歷史。在黑格爾看來,歷史不過是檢驗他的邏輯結構的工具。”[3-6]黑格爾哲學的本質在於,不是歷史而是邏輯。黑格爾哲學中“否認真實的歷史具有任何內在意義,隻承認彼岸的抽象的而且是杜撰出來的歷史具有這種意義。”[3-6]絕對理性主義必然導致神秘主義。恩格斯指出,“不應當到虛幻的彼岸,到時間空間以外,到似乎置身於世界的深處或與世界對立的什麼‘神’那裡去找真理,而應當到近在咫尺的人的胸膛裡去找真理”[3-7],“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3-6]。這是克服歷史神秘主義的唯一途徑。
“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就必須回歸歷史的真實,把歷史當作研究問題的出發點。歷史本身是復雜的,包括歷史的現象和歷史的本質。不關注歷史的現象,當然不能認識歷史的本質。僅停留在歷史的現象,便不能達到歷史的深處。事實上,歷史是一個整體。在歷史的現象之中,隱藏著歷史的本質,存在著歷史必然性和客觀規律性。歷史唯物主義不僅重視歷史的現象,更重視歷史的本質。考察歷史的現象,是把握歷史的本質和規律的前提、基礎。馬克思恩格斯看到歷史事實的重要性,主張“任何歷史觀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必須注意上述基本事實的全部意義和全部范圍,並給予應有的重視”[3-8]。但是,馬克思恩格斯並未停留在歷史現象。在考察歷史現象的基礎上,他們發現歷史的內在結構和不同層次之間的聯系。“經驗的觀察在任何情況下都應當根據經驗來揭示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同生產的聯系”[3-3],分析和比較歷史現象,有助於認識歷史的本質和規律。
三、邏輯與歷史相統一:讓邏輯服從歷史
邏輯與歷史相統一,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也是馬克思研究政治經濟學的方法。
首先,邏輯必須服從歷史。唯心主義的方法是讓歷史服從邏輯﹔唯物主義的方法是讓邏輯服從歷史。這是兩種根本不同的方法。在恩格斯看來,歷史是邏輯的基礎,而不是相反。正如思想不能離開現實而存在,邏輯也不能離開歷史而存在。意識本身沒有獨立的歷史,邏輯也沒有獨立的歷史。“意識在任何時候都隻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3-9]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在物質生產和物質交往的過程中,人們改變客觀世界,同時也改變著自己的思維。因此,邏輯與歷史的統一,要求我們必須從歷史出發,即“必須從最頑強的事實出發”[1-2]。不是從邏輯出發,讓歷史服從邏輯。恩格斯指出:“歷史從哪裡開始,思想進程也應當從哪裡開始。而思想進程的進一步發展不過是歷史過程在抽象的、理論上前后一貫的形式上的反映。”[1-3]歷史的辯証法就是邏輯與歷史統一的方法。沒有所謂“歷史的方法”和“邏輯的方法”,隻有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方法。歷史是邏輯的基礎,邏輯是對歷史的認識。隻有讓邏輯服從歷史,用邏輯表達歷史,才能深刻地理解邏輯與歷史的關系,正確地把握邏輯與歷史的統一。
其次,邏輯辯証地統一歷史。邏輯與歷史的統一,並不是無差別的等同。邏輯不是簡單的、機械的復制歷史,而是思維把握歷史的本質及其發展趨勢。邏輯所展現的內容不是歷史的全部,而是歷史的深層,即透過歷史的現象把握歷史的本質,通過歷史的偶然發現歷史的必然。恩格斯指出,“歷史常常是跳躍式地和曲折地前進的。如果必須處處跟隨著它,那就勢必不僅會注意許多無關緊要的材料,而且也會常常打斷思想進程。”[1-3]邏輯的進程並非完全等同於歷史的進程,可能會舍棄歷史進程中的某些局部、某些細節,從而達到把握歷史的本質和必然性。因此,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方法,不過是“擺脫了歷史的形式,以及起擾亂作用的偶然性而已”[1-3]。根據歷史事實、按照現實的歷史過程本身的規律修正邏輯。“採用這個方法時,邏輯的發展完全不必限於純抽象的領域。相反,它需要歷史的例証,需要不斷接觸現實。”[1-4]邏輯源於歷史的事實,又超越歷史的現象。在歷史事實的基礎上升華的邏輯,是從歷史的表層深入到歷史的本質,從歷史現象的真實達到歷史本質的真實,因而真正達到了歷史本身。
再次,邏輯與歷史相統一,要防止兩種錯誤傾向。歷史經驗主義滿足於“歷史細節的真實”,停留在歷史事件的表象,把歷史歸結為各種偶然事件的堆積,拒絕深入考察歷史,忽視歷史本質的真實。相反,歷史理性主義把歷史當作邏輯的表現。“他們在進行這些抽象時,自以為在進行分析。他們越來越遠離物體,而自以為越來越接近,以至於深入物體。……既然如此,那麼一切存在物,一切生活在地上和水中的東西經過抽象都可以歸結為邏輯范疇。因而,整個現實世界都淹沒在抽象世界之中,即淹沒在邏輯范疇的世界之中”[3-10]。結果是,把歷史邏輯化,用邏輯代替歷史。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方法,不同於歷史經驗主義和歷史理性主義。歷史唯物主義主張,通過對歷史事件的考察,發現歷史的規律性和必然性,把握歷史本質的真實。除此而外,還需要把這種認識同具體的歷史條件結合起來,防止把這種認識固化成僵死的教條。總之,堅持邏輯與歷史的統一,既要防止歷史經驗主義,不能用歷史現象取代歷史的本質,也要防止歷史理性主義,不能用邏輯取代歷史。
四、“從抽象上升到具體”:歷史在思維中再現
有人認為,在邏輯與歷史的關系問題上,馬克思與恩格斯的思想是對立的[5]。持這種觀點的文本依據是:恩格斯主張,“歷史從哪裡開始,思想進程也應當從哪裡開始。”而馬克思認為,“把經濟范疇按它們在歷史上起決定作用的先后次序來排列是不行的,錯誤的。”[1-5]筆者認為,以此為依據得出的認識,是偏頗式地理解馬克思恩格斯的論述。隻要深入考察就會發現,馬克思恩格斯是從不同角度說明相同的問題。就邏輯與歷史的關系而言,他們的思想本質是一致的。所謂馬克思與恩格斯的“對立論”並不成立。
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1857年8月)中,馬克思闡述政治經濟學的研究方法,指出認識的過程有“兩條道路”。“在第一條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發為抽象的規定﹔在第二條道路上,抽象的規定在思維行程中導致具體的再現。”[1-6]這裡所說的第一條道路,就是從感性具體到理性抽象的過程。這種抽象,只是揭示了對象的不同方面規定性,尚未達到對對象的整體性認識。所以,還必須走第二條道路,進而達到“許多規定的綜合”,達到“多樣性的統一”。馬克思認為,第二條道路,即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才是科學上的正確方法。
在馬克思看來,“從抽象上升到具體”是思維的過程,不同於客觀事物本身的發展過程。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只是思維用來掌握具體、把它當作一個精神上的具體再現出來的方式。但決不是具體本身的產生過程”[1-7]。思維的過程不是簡單地和機械地復制歷史過程,而是認識事物的本質和規律。必須區別思維的過程和事物發展的過程,防止用思維的過程代替事物本身發展的過程。黑格爾的思維辯証法就是用邏輯思維代替現實事物。對此,馬克思批評道,“黑格爾陷入幻覺,把實在理解為自我綜合、自我深化和自我運動的思維的結果。”[1-8]
馬克思主張,“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思維過程,是以事物的發展過程為基礎的。作為思維對象的現實世界,“實在主體仍然是在頭腦之外保持著它的獨立性。隻要這個頭腦還僅僅是思辨地、理論地活動著。因此,就是在理論方法上,主體,即社會,也必須始終作為前提浮現在表象面前。”[1-7]“從抽象上升到具體”,就是從簡單到復雜的過程。這個過程首先在歷史中存在。思維的過程是以歷史的過程為基礎的,並與歷史的過程相符合。比較簡單的范疇可以表現比較不發展的整體的支配關系或者比較發展的整體的從屬關系。這些關系由具體范疇整體表現出來之前,已經存在。在這個限度內,從簡單上升到復雜的抽象思維進程符合現實歷史過程[1-9]。正如馬克思所說,從現實中引出思想是唯一唯物主義的、科學的方法。[6]在這裡,馬克思說的“從當時的現實生活關系中引出它的天國形式”同恩格斯所說的“歷史從哪裡開始,思想進程也應當從哪裡開始”是完全一致的。兩人都把客觀事物當作思維的現實基礎。
馬克思的“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表明了思維過程的特殊性。由於思維過程不同於事物本身的發展過程,馬克思才指出,把經濟范疇按它們在歷史上起決定作用的先后次序來排列是錯誤的。它們的次序同其自然次序或者符合歷史發展的次序恰好相反[1-5]。恩格斯也認為,邏輯的進程並非完全等同於歷史的進程。“歷史常常是跳躍式地和曲折地前進的。如果必須處處跟隨著它,那就勢必不僅會注意許多無關緊要的材料,而且也會常常打斷思想進程。”[1-3]作為過程,歷史表現為從過去到現在的發展。然而,歷史不等於過去,把握歷史並不是要回到過去(這既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過去已經凝聚到現在之中。隻要深刻地理解現在,就能夠正確地把握歷史。正如“低等動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動物的征兆,隻有在高等動物本身已被認識之后才能理解。因此,資產階級經濟為古代經濟等等提供了鑰匙。”[1-10]馬克思生動形象地表達了“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進而表明“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和“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方法,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前者恰恰體現了后者。
參考文獻:
[1]中共中央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G].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42[-1],41[-2],43[-3],45[-4],25[-5],18[-6],19[-7],18-19[-8],20[-9],23[-10].
[2]中共中央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G].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62[-1],363[-2].
[3]中共中央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G].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41[-1],66[-2],71[-3],73[-4],93[-5],650[-6],651[-7],79[-8],72[-9],139[-10].
[4]中共中央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G].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409.
[5][美]卡弗·特雷爾.馬克思與恩格斯:學術思想關系[M].姜海波,王貴賢,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104.
(作者單位:中共中央黨校哲學教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