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早年自由觀念的形成及特點
在對馬克思哲學的研究中,探尋這個哲學的形成過程,對於准確地把握它自身的特質或真實內涵,是十分有益的。同時,探尋馬克思哲學的形成,不僅應重視馬克思在革命實踐中對有關的思想來源的揚棄,而且也應關注馬克思早年的家庭及其它生活、學習環境中相關的文化因素給予他的影響。薩特在《辯証理性批判》一書中提出過體現其歷史人學精神的前進—逆溯法,強調如對歷史人物及其思想等等的研究,除了採用將其置於宏觀的歷史框架中,探求歷史的某種普遍性和整體性所賦予的時代精神內涵,從而獲得較為整體化的認識這種“前進”的方法以外,還必須涉及其家庭教育和其它特殊文化環境給予的影響,追溯個人的生活經歷和精神情感歷程,然后才能對其獲得具體而全面的認識。薩特把這種方法概說為:“在深入了解時代的同時逐漸確定(例如)個人的經歷,在深入了解個人經歷的同時逐漸確定時代。”[1]以往國內外學界用上述那種“前進”的方法對馬克思哲學所作的研究,已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本文擬採用“逆溯”的方法了解馬克思早年的自由觀念形成和發展的過程,從而對深入探尋馬克思實現哲學變革的歷史意義和當代價值提供某種不應忽略的認識資源。
一、中學時代家庭和師長對馬克思的影響
馬克思誕生在普魯士最先進省份中的一個充滿市民階級啟蒙精神及人本主義思想的猶太人家庭。1830年至1835年馬克思在家鄉特利爾中學學習,並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在此期間,馬克思的父親亨利希·馬克思和特利爾中學的校長兼歷史教師符登巴赫,對馬克思思想的發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馬克思未來的岳父威斯特華倫男爵也從不同的方面促進著馬克思世界觀的形成。
亨利希·馬克思經過艱苦的努力而成為一名律師,並被推舉為特利爾律師界的首腦。他由猶太教轉而改信基督教,在當時的情況下,放棄猶太教不僅是一種宗教解放,而且主要是一種社會解放的行動。“改宗基督教是猶太人中間的自由思想者在文化方面前進一步的表現。”“不管是什麼原因,有一點是無可懷疑的,即亨利希·馬克思樹立了一種現代人文主義思想,這種思想使他擺脫了猶太教的一切偏見,而他就把這種自由當作一宗寶貴的遺產留給了他的卡爾。”[2]老馬克思學識淵博,愛好古典文學和哲學,特別推崇萊辛和法國啟蒙運動者伏爾泰、盧梭等人的思想,他在特利爾“文學俱樂部”的一次宴會上,曾向法國國旗致敬並高唱馬賽曲。[3]他也喜愛康德哲學,並在其啟發下形成了一種質朴的自然神論宗教觀。馬克思非常眷戀他的父親,這不僅可從后來的通信中看出,而且在馬克思去世后,家人從他貼胸的口袋裡發現了一張父親的照片。[4]
馬克思和燕妮青梅竹馬,他們各自的家庭相距幾分鐘路程,兩家人很早就相識。燕妮的父親威斯特華倫很喜愛馬克思,而馬克思對他也敬如慈父,這一點從馬克思《博士論文》的獻辭中即可看出。威斯特華倫是一位有高深素養和富於自由精神的人,他深愛浪漫主義文學,並熟悉聖西門的思想,關注社會問題,這些都不同程度地感染了少年馬克思。當時,馬克思就時常和自己的父親縱談伏爾泰、萊辛和歌德的人本主義思想,也饒有興致地與威斯特華倫男爵一起作各種精神上的遨游,男爵特別要馬克思了解聖西門的人格和理想。另外,特利爾中學對馬克思思想的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該校的校長符登巴赫富有自由主義思想,而且致力於在這所學校中培養啟蒙思想和人道主義精神,在教學中建立理性主義原則。他在哲學、宗教、政治等方面的觀點上,與老馬克思是一致的﹔他是堅定的康德信徒,對康德哲學的領悟,較之老馬克思還更深刻和清晰,因而對馬克思的哲學世界觀或許產生了更為重要的影響。馬克思在中學畢業作文中強調要為大多數人的幸福而努力工作的思想,也是他的老師符登巴赫所倡導並經常向同學們宣講的﹔而符登巴赫所推崇的康德哲學對少年馬克思的影響,也許成為馬克思后來創立勞動哲學時的一個隱性的思想要素。
馬克思的三篇中學畢業論文保留至今,其中人們最為熟悉的是德語作文《青年選擇職業的考慮》。[5]在這篇作文中,我們能夠更清楚地看到家庭、學校和其它生活環境對馬克思該時期的思想的影響。同時,這篇作文較為完整而鮮明地體現了馬克思當時的自由理念。
其一,馬克思認為選擇的自由是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自然本身給動物規定了它應該遵循的活動范圍,動物也就安分地在這個范圍內運動,不試圖越出這個范圍,甚至不考慮有其他什麼范圍存在。神也給人指定了共同的目標——使人類和他自己趨於高尚,但是,神要人自己去尋找可以達到這個目標的手段﹔神讓人在社會上選擇一個最適合於他、最能使他和社會得到提高的地位。能這樣選擇是人比其他生物遠為優越的地方”。[5](3)
其二,自由是一種創造性的活動。如上所述,真正的自由選擇是以人類的高尚為內涵的,它體現為人的尊嚴,尊嚴是最能使人高尚起來的東西。而“能給人以尊嚴的隻有這樣的職業,在從事這種職業時我們不是作為奴隸般的工具,而是在自己的領域內獨立地進行創造﹔”[5](6)創造性成為真正的自由選擇的表現。
其三,自由是理性的表現,是來自於對人之為人的本性的思考,是人類對高尚的追求和尊嚴的實現,是理智對名利等欲念的超越。他認為“被名利弄得鬼迷心竅的人,理智已經無法支配他,於是他一頭栽進那不可抗拒的欲念驅使他去的地方﹔他已經不再自己選擇他在社會上的地位,而聽任偶然機會和幻想去決定它。”[5](4)很明顯,這裡所說的理性即是康德的那種實踐理性。
其四,對自由與必然之間的張力的思考。這種思考大致表現為三個方面:一是對自由與既定的社會關系之間的矛盾的思考:“我們並不總是能夠選擇我們自認為適合的職業﹔我們在社會上的關系,還在我們有能力對它們起決定性影響以前就已經在某種程度上開始確立了。”[5](5)梅林認為這種思考成為馬克思后來創立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個潛在的思想因素。[2](10)二是對自由與人自身的自然(內在自然)之間的矛盾的思考。我們對職業的自由選擇既受自身體質狀況的限制,又力圖超越這種限制。文章中並未闡明解決這一矛盾的途徑,但指出了如果這一矛盾不能有效地解決,“我們的一生也就變成一場精神原則和肉體原則之間的不幸的斗爭。”[5](5)除此之外,馬克思還論及許多人自身的那種不可抗拒的欲念對自由選擇的妨礙。雖然在這裡馬克思還不可能形成人自身的自然或內在自然的科學概念,但值得重視的是,他把自由問題與人自身內蘊的自然必然性聯系起來考慮的致思路向。三是對自由與人既定的能力之間的矛盾的思考。在這裡,馬克思還未從能力在職業活動中不斷生成的角度討論問題,因此,他認為如果不具有某種既定的能力,那麼,就沒有相應的某種選擇的自由,否則就會使人受到必然性的懲罰。
馬克思對自由與必然的關系的上述三個方面的思考,不僅是對既定的社會關系的關注成為后來創立歷史唯物主義的一種潛在的思想因素,更為重要的是馬克思后來將自由與人自身的自然的關系作為理解歷史的和現實的社會關系的基礎,從而發現了勞動的二維結構,[1]找到了新的哲學世界觀的地平線。而他對自由與人的能力之關系的思索,在其后來的自由時間概念中得到了科學地表達。因為自由時間是人的勞動以全面發展自身的能力為目的的時間,它成為人的自由解放的基本條件。自由時間是解決自由與人的能力之矛盾的依據。
在追尋自由精神的各種思潮中,對馬克思中學時期的學習和生活產生過影響的,主要是在當時的萊茵省起過特殊作用的伏爾泰、盧梭等人為代表的法國啟蒙運動的自由思想、以康德為代表的德國后期啟蒙運動的自由思想以及新教倫理的自由觀念等,對於后者,海涅認為:“自從路德說出了人們必須用聖經本身或用理性的論據來反駁他的教義這句話以后,人類的理性才被授予解釋聖經的權力,而且它這理性,在一切宗教的論爭中才被認為是最高的裁判者。這樣一來,德國產生了所謂精神自由或有如人們所說的思想自由。思想變成了一種權力,而理性的權能變得合法化了。”[6]正是在這種思想氛圍中,使得盧梭和康德等人的自由思想在德國知識界廣為傳播,這些自由思想通過家庭、學校以及其它生活環境的途徑,使馬克思深受影響,共同塑造了馬克思中學時代的哲學世界觀。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傳》的作者,法國馬克思主義者科爾紐所說:“卡爾·馬克思最初的精神方向決定於他的生活環境,決定於他父親的理性主義、宗教上和政治上的自由主義,決定於他的幾位具有民主思想的老師的影響。”[7]
在馬克思的上述作文中,我們看到了康德在與自然的矛盾中闡述自由,以及自由是對人的崇高的趨向,是對內心道德律令的遵循和對人自身自然必然性的超越,即所謂康德的消極的自由、積極的自由和自律的自由等思想的顯露。同時,我們還看到基督教《聖經》中有關人類自由意識的某種積極的思想因素的表現。如《聖經》對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的肯定:人作為神的選民,處於神與其它物種之間,接受神的啟示而管理萬物,具有神性而崇高,享有其它物種所沒有的自由,因而這種自由在人類中具有普遍性。黑格爾認為正是這種觀念使西方近代社會的人們,尤其是日耳曼人對自由有了普遍的意識。[8]另外,在新教倫理那裡,克制自身的物欲,把職業活動的成功視為符合神意的獲救途徑,這種職業神聖的觀念,在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有過探究。康德的自由學說及聖西門的人格精神、理想與基督教教義中的某些積極的思想因素的融合,成為馬克思的《青年選擇職業的考慮》一文中的主要思想傾向。馬克思后來基於科學的勞動范疇,對德國古典哲學、法國空想社會主義,特別是對宗教進行了徹底的批判和揚棄,但中學時代形成的一些致思路向,對他完成哲學變革應是起到了重要的積極作用。有學者認為,正是在中學時代形成的一些思想質點,使馬克思在成為青年黑格爾派之后又超越了青年黑格爾派的地平,創立了科學的世界觀。[4]通過我們上述的分析可以看出,這種看法是有見地的。
二、青年黑格爾派的自由思想
1835年10月,馬克思到波恩大學,遵從父親的願望攻讀法律,所選的課程除法律課以外,也有文學藝術史和文化史的課程。但很快他斷定大多數課程都不能使自己滿意,就減少了聽課的次數,開始按照自己的計劃從事學習。在此期間,他還參加過一個青年詩人團體。由於對波恩大學的學習環境不滿意,馬克思於1936年10月轉學到柏林大學。柏林大學是研究黑格爾學說的中心,這種學說對該校的一切學術部門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馬克思在法律系注冊入學,選修了刑法、羅馬法史和人類學三門課程。[3][13]在柏林大學,馬克思一開始就採用自學的方式,很快使對哲學的鑽研在他的學習中佔據了主要地位。馬克思在談及當時的情況時說:“……我必須學習法律,但還感到有一種壓倒一切的要求,就是要用全力來為哲學奮斗。”[3][15]馬克思此時並不喜歡黑格爾哲學,因為這種哲學表面上的政治妥協態度與他已經具有的自由的理想主義相抵觸﹔他試圖以康德和費希特的方法論作為研究法學的指導,但他隨即發現這種先驗的原則是站不住腳的,它與現實的法律關系發生矛盾。通過他的刑法課老師,具有自由主義和民主主義思想的甘斯的影響,馬克思逐漸轉向研究黑格爾哲學。甘斯追隨黑格爾,用歷史內容去附會自己的精神發展概念,並使前者從屬於后者。[7](88-89)馬克思最初傾向於甘斯,但不久就超越了他,形成了歷史應該被理解為一種不斷變革的、從低級走向高級的發展過程的思想。[3][20]
由於健康的原因,馬克思到柏林市郊施特拉勞休養,接觸到該地由黑格爾的左翼激進學生——青年黑格爾派組成的博士俱樂部,他的老師甘斯也是該俱樂部的成員。青年黑格爾派是黑格爾的學生分裂后形成的,黑格爾哲學內在的方法與體系的矛盾,以及德國資產階級與普魯士封建專制的矛盾,導致了這種分裂。老年黑格爾派和青年黑格爾派在法學領域的分裂,是從爭論甘斯提出的“自由主義就是絕對精神發展的表現”的論斷開始的,而矛盾的焦點是對施特勞斯在《耶穌傳》中提出的聖經故事不是絕對真理的觀點的爭論。在施特勞斯的觀點后面,包含了反對黑格爾哲學對宗教教義的論証,以及依照18世紀百科全書派的榜樣,先抨擊基督教,再抨擊國家的思想內容。這些做法受到了黑格爾學生中的右翼分子的反對,后者就形成了老年黑格爾派。青年黑格爾派是普魯士當時的激進自由主義思想的學術派別,早期的代表人物為鮑威爾、施特勞斯和施蒂納等。青年黑格爾派不滿於黑格爾哲學體系與宗教和普魯士王朝的妥協,試圖從該哲學的方法中引伸出有利於個性解放的結論。他們用自我意識的概念來表達自己的自由觀念,如鮑威爾把自我意識視為哲學的最高原則,這一原則對於哲學本身來說,是對人的精神的創造性的表達﹔因此,它對於宗教和現存的世界具有批判性。鮑威爾的自我意識學說把人的自我意識的創造性及人的精神自由推到了一個至高無上的地位,但這種學說的致命弱點是脫離現實世界,它自身是沒有矛盾和內在否定性的。青年黑格爾派認為古希臘時期的哲學是“自我意識的哲學”的最初形式,這種哲學在黑格爾哲學及他們的哲學觀點那裡得到高度發展,而古希臘城邦瓦解時期產生的個性自由的自我意識思想,就成為他們借以表達資產階級法的意識要求的理論工具。[9]
在博士俱樂部中,馬克思遇到了鮑威爾,還有在柏林的好朋友魯滕堡。馬克思多與這兩人交往,並在博士俱樂部中成為青年黑格爾派的主要成員之一。馬克思在施特拉勞渡過了一個夏季,其間認真而全面地研究了黑格爾的著作。通過研究及學派內部的思想交鋒,黑格爾哲學對馬克思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馬克思在給父親的信中說:“這裡的爭論表現了各種不同的、相互對立的觀點,而把我自己同我想避免其影響的現代世界哲學聯系在一起的紐帶,越來越緊了。”[9][31]在極短的時間內,馬克思的思想由康德和費希特向前發展到了當時的哲學制高點——黑格爾的學說,他開始樹立了一種批判精神,首先表現為運用黑格爾實體即主體的思想,對自己從費希特那裡得到的那種把先驗的規律強加給客體的方法進行自我批判,這種批判精神正好體現了黑格爾哲學中最能顯現自由精神的辯証否定性。由此,他形成了評價一切哲學理論的標准:重要的不僅是它邏輯的嚴密性,在更大程度上是看它能否成為深入研究和理解歷史及現實的方法論。運用以往批判地吸收了的哲學方法,馬克思首先分析了古代哲學史中伊壁鳩魯主義、斯多葛主義和懷疑主義。[9](31)
三、基於時代精神對伊壁鳩魯思想的解讀
大學畢業時,馬克思以“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與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為題,完成了博士論文,在耶魯大學獲得了博士學位。馬克思論文的選題動機是受了青年黑格爾派思想表達形式的影響。如上所述,自我意識是博士俱樂部的主要哲學論題,也是其從事理論批判的主要工具﹔青年黑格爾派用它來改造黑格爾的哲學,並與老年黑格爾派論戰﹔他們把自我意識作為自己哲學的基礎,認為自我意識體現了張揚自由的時代精神。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認為,古希臘城邦衰落時期的伊壁鳩魯主義、斯多葛主義、懷疑論訴諸自我意識,他們意識到個人在自然界與社會中的地位,追尋個人的自由與獨立的實現途徑,使之在已面對的社會災難中,變為不受外部命運操控的自由人,並把生活安寧的希望置於精神或心靈中,由此去獲取真正的幸福。對於青年黑格爾派來說,他們之所以重視伊壁鳩魯主義、斯多葛主義和懷疑論,就是因為自身與古希臘晚期哲學有某種類似的歷史背景,也即其所代表的新興資產階級,在基督教和封建專制的雙重壓迫下,也正在為爭取自由而斗爭。因此,古希臘晚期哲學就成為了他們的精神支柱。同樣,自由和自我意識也是馬克思通過對德謨克利特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自然哲學的比較研究,在他的博士論文中所要表達的主題。雖然在論文選題的旨意方面,馬克思受到青年黑格爾派一定的影響,但是,通過綜合運用康德和黑格爾等人的哲學方法,馬克思不僅洞穿了黑格爾哲學的體系,而且也超越了青年黑格爾派的地平,為創立新的世界觀找到了正確的路向。在此,我們分幾個方面加予闡述:
首先,自由是自我規定,以自身為依據的自我完成運動。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是對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的繼承和發展,正是在兩人關於原子下落運動的觀點差異之處,馬克思揭示了伊壁鳩魯的自由思想與德謨克利特的決定論、宿命論的根本區別。馬克思說:“伊壁鳩魯認為原子在虛空中有三種運動。一種運動是直線式的下落﹔另一種運動起因於原子偏離直線﹔第三種運動是由於許多原子的互相排斥而引起的。承認第一種和第三種運動是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共同的﹔可是在承認原子偏離直線這一點,伊壁鳩魯就和德謨克利特不同了。”[5](209)西塞羅等人認為伊壁鳩魯的第二種運動加得很拙劣,第三種“沖擊”(排斥)運動,原子肯定會發生碰撞,而原子的碰撞肯定會產生偏斜運動,伊壁鳩魯偏離運動的學說是多余的。其實,原子的自由恰恰是在原子自為的偏斜運動中表現出來的,也就是說,自由表現為運動產生於自身的原因和本質。如果是由於碰撞而發生偏斜運動,原子在這樣的偏斜運動中就沒有什麼自由可言了。所以,馬克思指出:“我認為這種矛盾之所以產生,是由於象西塞羅和培爾那樣,把原子偏離直線的原因理解得太表面化和太無內在聯系了。”[5](211)原子的偏斜運動是對直線運動的否定,“但是和原子相對立的相對的存在,即原子應該給予否定的定在,就是直線。這一運動的直接否定乃是另外一種運動,因此,這一運動本身如果被想象為空間性的話,就是偏離直線的運動。”[5](212)原子通過偏斜運動否定了作為定在的直線運動,也就使自身獲得了規定,得以自我完成。這種自己規定自己,以自身為依據的自我實現的運動隻能是自由。“首先,西塞羅所要求的物理的原因會把原子的偏斜拖回到決定論的范圍裡去,而偏斜應該超出這種決定論的。其次,在原子中未出現偏斜的規定之前,原子根本還沒有完成。”[5](213)
但是,上面對自由的理解,尚未超出黑格爾的范圍。如前所述,黑格爾的絕對精神既是實體又是主體,不斷從自我外化中回到自身,自我規定,自我實現。這就是黑格爾彰顯的理性自由觀。馬克思在上述層面對自由的闡述,只是對黑格爾方法的應用。所以,馬克思關於原子在偏斜運動過程中自我完成的闡述,就顯現為黑格爾的三段式:“抽象的個體性隻有對那個與其相對立的定在進行抽象,才能實現它的概念——它的形式規定、純粹的自為存在、不依賴於直接定在的獨立性、一切相對性的揚棄。”[5](214)在這裡,抽象的個體性(作為抽象可能性的原子)通過偏斜運動而對直線下落的定在進行否定(對定在的自我否定),由此實現概念的豐富性(在自我規定中實現自身),這就是用黑格爾的方式理解的原子運動的自由狀態。
其次,自由是在感性存在中顯現的。這種觀點是在馬克思對伊壁鳩魯崇尚偶然性,並把自由與偶然性聯系起來的思想表示贊賞的論述中表現出來的。馬克思指出,伊壁鳩魯認為“應該承認的是偶然,而不是眾人所相信的神。在必然性中生活,是不幸的事,但是在必然性中生活,並不是一個必然性。通向自由的道路到處都開放著”。[5](204)自由就是必然性的否定方面,即偶然性。“因此,從歷史上看有一個事實是確實無疑的:德謨克利特注重必然性,伊壁鳩魯注重偶然性……這種差別的主要后果表現在對個別物理現象的解釋方式上。”[5](205)由此可見,原子下落時偏斜運動對直線運動的否定,是偶然性對定在的必然性的否定,在這種否定中,原子的運動顯現為一種自由狀態。“所以盧克萊修很正確地斷言,偏離運動打破了‘命運的束縛’”。[5](213)因此,偏斜運動就是對偶然性或自由的表達,是對超越必然性的生活的追求。“伊壁鳩魯承認,他的解釋方法的目的在於求自我意識的寧靜,而不在於求自然知識本身。”[5](207)“偏斜所表現的規律貫穿於整個伊壁鳩魯哲學”。[5](214)
馬克思對伊壁鳩魯哲學的認同,實際上已包含著對黑格爾哲學體系的揚棄。如前所述,黑格爾是把自由與必然性聯系起來的,他的絕對精神的展開顯現為必然性,它不斷從外化中回到自身,由此不斷完成自我,這也就是自由顯現的方式。所以,他認為自由是理性對必然性的認識,也即自己認識或規定自己,而偶然性、感性則是需要揚棄的狀態,是對自由的乖離。在《精神現象學》中,黑格爾把自我意識置於感性和理性之間,自我意識因此也包含著個別(感性)和普遍(理性)的矛盾,而絕對精神的運動則不斷揚棄個別而趨向普遍,普遍性是真理的特征。因此,黑格爾最終把感性作為被理性揚棄了的、內在於自身的一個環節。所以,與黑格爾哲學的背景聯系起來看,馬克思對伊壁鳩魯的自由即偶然性的觀念的重視及認同,實際上已內在地包含了對黑格爾理性主義本體論的否定,因為在黑格爾用認識論來開顯的本體論中,偶然性與感性是相互確証的。所以,馬克思認為“正如原子不外是抽象的、個別的自我意識的自然形式,感性的自然也只是客觀化了的、經驗的、個別的自我意識,而這就是感性的自我意識”[5](233)。由此可見,馬克思實際上已具有自由是在感性存在中顯現的思想,這一思想的邏輯發展必然導向感性活動存在論。感性活動存在論的展開,就是現實的人和人的歷史,馬克思已在邏輯上把黑格爾的理性主義所代表的現代性視為人類歷史的一個將被揚棄的環節。因為抽象的個別性的自由,還是有待於實現的自由,在其發展中要成為定在的自由,即揚棄定在,使之成為自身的一個環節。這種定在就是原子的直線運動,就是德謨克利特的必然性,同時也是黑格爾理性主義所表達的現代性。這種分析絕非牽強附會,我們可以從下一個問題的闡述中得到佐証。
人類的自由是對自身定在的超越。馬克思后來在勞動哲學中,將役使人的社會關系的根源歸結為人自身的自然或內在自然,以及這種自然的重要表現形式——外化勞動。[2]外化勞動在近代以來日益形成一種抽象的、普遍性的存在狀態,工具理性或現代性是其表征。在《博士論文》中,馬克思將這種內在自然稱為人自身的定在。“直線存在的個體性隻有當它同一個他物發生關系,而這個他物就是它本身時,它才是按照它的概念實現了的,即使這個他物在直接存在的形式中是同它相對立的。所以一個人,隻有當同他發生關系的另一個人不是一個不同於他的存在,而他本身,即使還不是精神,也是一個個別的人時,這個人才不再是自然的產物。但是要使作為人的人成為他自己的唯一真實的客體,他就必須在他自身中打破他的相對的定在,欲望的力量和純粹自然的力量。”[5](2116)人的自由的實現和原子一樣,都是通過自我否定定在狀態實現的。這種自我否定,也就是抽象個體性對表現為必然性的自身定在的否定,具體到人的自我意識那裡,應是體現為個別的感性存在對體現為普遍的理性的定在(顯現為工具理性的內在自然)的否定或揚棄,這是自由在歷史中出場的方式。[10]這種作為起點的個別的感性存在,就是馬克思后來的勞動內在性范疇。
應該說,馬克思能在不長的時間內成為青年黑格爾派又超越了它,在《博士論文》中已走近了新世界觀的門檻,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馬克思不僅應用黑格爾的方法,而且特別參照了康德對自由與自然關系的思考。如前所述,康德不僅認為在外在自然必然性那裡沒有自由,而且認為在內在自然必然性中也沒有自由。擺脫外在自然顯現為消極的自由,超越內在自然,是自律的自由,而按照道德律令的道德實踐是積極的自由。這種道德律令實際上相當於抽象的個體性,它是實踐的。超越內在自然和遵守道德律令是一體兩面的問題,因而在康德那裡,自律的自由與積極的自由是相互確証的。黑格爾的體系超越了康德的自由和自然的對立關系,建立起了置根於人的內在自然的理性王國,在哲學中完成了對現代性的認識。而這種哲學的否定方面正好是康德哲學,從邏輯關系上看,康德學說的某些方面恰好是對現代性的否定。馬克思借助康德來解構黑格爾的體系,正好是找對了鑰匙。所以說,馬克思中學時代形成的致思路向,在他走向新世界觀的過程中起到了某種范導作用。
綜上所述,馬克思在《博士論文》中從時代精神的高度升華了伊壁鳩魯哲學的自由學說。自由是自我規定這一命題,是自由的純粹形式,相當於抽象的個體性﹔自由在感性存在中顯現,這是揚棄了黑格爾理性主義定在自由的自由。黑格爾的理性自由也是對表現為血緣情感及人的依賴關系的內在自然的揚棄,個人獲得了人身自由,因而也是一種定在的自由。但它是以抽象地發展了表現為人對物的依賴關系的內在自然必然性為代價的,黑格爾的理性主義或現代性就是這種自然必然性的觀念呈現,因而是在新的歷史層面上的抽象的個體性。馬克思把自由視為一種感性存在,正是對黑格爾理性主義這種定在自由的否定。所以,馬克思論述了人的自由的對立面隻能是自身的自然必然性這種定在,人的自由就是抽象的個體性通過對這種定在的揚棄,實現有豐富的規定性的自由個性。盡管馬克思已從邏輯上澄明了這些道理,但在歷史中怎樣不斷開顯自由的感性存在?自由的感性存在的現實形態是什麼?馬克思覺得還有許多問題需要解決:“對於伊壁鳩魯宇宙觀的方法來說,具有代表性的是創造世界的問題,——這是一個永遠可以用來搞清哲學觀點的問題,因為它表明,在這種哲學中精神是如何創造世界的,這種哲學與世界的關系是怎樣的,哲學的精神即創造潛力是怎樣的。”[5][53]所以,當馬克思看到費爾巴哈關於人的類本質、人的感性存在以及人與自由之關系的理論時,其興奮的心情就可以推知了。
探尋人類的自由解放之路,是馬克思哲學的旨歸,同時也是其當代價值的顯著特征。因此,從發生學的角度,追尋馬克思自由觀念形成和發展的思想歷程,有助於深入把握馬克思哲學的精神實質。馬克思早年通過家庭和中學教育,深受啟蒙運動的自由思想影響,在中學時期就初步形成了對自由的認識,其主要的思想質點為:選擇的自由是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自由是來自於對人之為人的本性的思考,是人類對高尚的追求和尊嚴的實現,是理智對名利等欲念的超越﹔自由是一種創造性的活動﹔自由與必然之間存在著多種矛盾:一是自由與既定的社會關系之間的矛盾,二是自由與人自身的自然(內在自然)之間的矛盾,三是自由與人既定的能力之間的矛盾。在大學中,馬克思對康德、費希特、黑格爾等人的哲學作了深入探究,並通過青年黑格爾派內部的思想交流和碰撞,使他先前的自由觀念有了重大的發展,其成果顯現於他的《博士論文》中:首先,自由是自我規定,以自身為依據的自我完成運動﹔其次,人類的自由是對自身定在(內在自然必然性)的超越﹔再次,自由在感性存在中顯現。馬克思后來將上述這些思想質點置於新世界觀的基礎上加以提煉和升華,使之成為了他的新哲學自由觀的重要內涵。
(注釋略)
參考文獻:
[1][法]薩特.辯証理性批判[M].林驤華等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109-110.
[2][德]梅林.馬克思傳[M].樊集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8-9.
[3][德]格姆科夫等.馬克思傳[M].易廷鎮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78:3.
[4]張亮.倫理的激情:馬克思中學時代的哲學世界觀解讀[J].學海,2005(3).
[5][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3-7.
[6][德]海涅,論德國[M].海安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234.
[7][法]科爾紐.馬克思恩格斯傳[M].劉丕坤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63:58.
[8][德]黑格爾.歷史哲學[M].王造時譯.北京:三聯書店,1956:18,57.
[9][前蘇聯]納爾斯基,波格丹諾夫等.十九世紀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上冊)[M].金順福等譯.北京: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