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象化·物化·異化: 馬克思物象化論的基礎范疇及其邏輯構成
作為考察“物象化論的現代意義”的前提,我想嘗試在該稿之中闡明構成馬克思物象化論的基礎范疇的確定,以及其基本邏輯的構成。馬克思將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理解為物象化的生產關系,但是,構成物象化的各個基本概念是在商品論的層面上理論性地確定的。《資本論》以一段著名的文字開始,即“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佔統治地位的社會的財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單個的商品表現為這種財富的元素形式。因此,我們的研究就從分析商品開始”①。這對於解釋物象化論也具有根本性的意義。
馬克思規定,生產商品的勞動是私人勞動。私人勞動是指相互之間獨立、由個人進行但同時必須作為社會分工的組成部分而相互依存(雖然直接被剝奪其社會屬性,卻必須具有社會屬性)的勞動。私人勞動通常被認為是“社會分工自然產生的系統”的組成部分,因此必須具有以下的雙重社會屬性。第一,各種私人勞動必須作為特殊的有用勞動充實特殊的社會需求。第二,各種特殊的私人勞動互相之間必須被作為同等的勞動,可以交換。但是,這種勞動是脫離其他勞動而獨立進行的,所以這種勞動行為本身無法証實勞動的雙重社會屬性。因此,私人勞動隻能通過其生產物的相互交換,方能証明其作為社會分工的組成部分所具有的社會屬性。
使用物品成為商品,只是因為他們是彼此獨立進行的私人勞動的產品。這種私人勞動的總和形成社會總勞動。……私人勞動在事實上証實為社會總勞動的一部分,只是由於交換使勞動產品之間、從而使生產者之間發生了關系。因此,在生產者面前,他們的私人勞動的社會關系……不是表現為人們在自己勞動中的直接的社會關系,而是表現為人們之間的物的關系和物之間的社會關系。①
在生產中人之間的社會關系隻能通過物之間的社會關系呈現出來,由此構成社會分工的私人勞動本身的社會屬性,也同時作為勞動產物本身的對象性規定呈現出來。私人勞動的雙重社會屬性作為勞動產物的物質屬性,這種被對象化的東西就是商品的兩種基本屬性,即使用價值和價值。此處的問題在於,商品價值的獨特存在屬性。商品的使用價值通過物質的商品本身直接體現出來。無論在自然產生的社會分工中是否作為充實特殊社會需求的物品,其都被各種商品直接表現出來。然而,商品的價值(價值屬性、價值對象性)與使用價值一樣,雖然是物質商品的內在物質定義,但在各個商品本身是無法看到的定義。因此,價值被定義為實體。實體是指,其本身不可見,而為體現其存在所需要的特殊表現形式。其本身不可見的價值應該被如何闡明,這一問題就是價值形態論的課題。
《資本論》中列舉“20 碼麻布價值一件上衣”這一事例闡明價值的現象表現形態。在這種單純的價值關系中,20 碼的麻布就是價值被體現的商品,處於這一位置的商品叫做相對價值形態。另一方面,一件上衣僅提供體現其他商品(20 碼麻布)價值的材料。處於這一位置的商品即等價形態(等價物)。在這種價值關系中,麻布首先作為價值鏡(Wertspiegel)、然后作為價值物(Wertding)調換其位置。價值鏡表示反映處於相對價值形態的商品中不可見實體價值的鏡子,價值物是指某種使用價值以其具體的使用價值形態直接體現價值的物品。由此至於等價形態位置上的商品(上衣),獲得可同其他商品“直接交換”的形態。通過這一復雜程序(處於等價形態位置上的商品作為等價物廣泛應用),生產上衣的具體有用勞動(裁縫)實際上又還原為抽象的人類勞動。由此,麻布首先以等價物商品的具體使用價值直接體現各個商品共有的價值特征,隨后賦予其可同其他商品進行直接交換的職能。隨后,麻布便體現為以下兩點:首先隻有其被置換為上衣,麻布也才具有價值(可交換性),其次隻有將價值對象化,生產麻布的織布勞動也才成為抽象的人類勞動。這就是價值表現的第二程序。
處於相對價值形態的商品價值隻能通過等價物品使用價值的一定量來體現,因此其體現出價值是一種社會關系。但是處於等價形態的商品,產生以特殊、具體的使用價值形態作為價值的表現形態進行廣泛運用並可直接交換的功能,同時表現為作為自然屬性的持有物。這一現象隻有在麻布與上衣作為等價物的價值關系中才是合理的,但是對於等價物,價值形態依附於使用價值並向使用價值的屬性轉化,由此繼續在上述價值關系外部也保持可直接交換的屬性。這種使社會自然屬性發生的結構就是物化。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便可恰當地理解《資本論》中物象化(Versachlichung) 與物化(Verdingli-chung)的區別和關系。
資本主義商品社會的獨立性來源於社會全面依存,但喪失了社會性的私人勞動的獨立的(非直接的)社會特點。那麼,私人勞動者們的社會關系在勞動層面上不以社會關系的形式表現,而表現為物象與物象的社會關系這一相反的表現方式。由此,個人與個人的社會關系轉化為物象與物象的社會關系這一現象就被稱為物象化(Versachli-chung)。物象化是社會關系層面之上個人向物像的轉化。通過社會關系層面的轉化,私人勞動的社會特征就進一步以從屬於作為物的物象的社會自然屬性表現出來,物象產生這種社會自然屬性的同時(因此在物象之間社會關系的外部也同樣),也作為具備的自然屬性表現出來。物象的社會關系規定是向物的社會自然屬性轉化,由此向社會關系的隱蔽與神秘化更加深入,這一現象與狹義的物象化區別開來,被稱為物化(Verdingli-chung)。廣義的物象化是以物化為基礎的。已具備物化了的規定(社會自然屬性)的物象與物象之間的關系,是物象化進一步展開的規定。
商品形式的奧秘不過在於:商品形式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產品本身的物的性質,反映成這些物的天然的社會屬性(gesellschaftliche Natureigen-schaften),從而把生產者同總勞動的社會關系反應成存在於生產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由於這種轉換(Quidproquo),勞動產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物或社會的物(sinnlich übersinnliche oder ge-sellschaftliche Dinge)。①
在商品生產中,價值作為物的社會性的自然屬性呈現,價值法則如同自然法則一般必然支配著生產者。因此,商品成為社會性的物,馬克思從感性 角 度 將 其 規 定 為 超 感 覺 的 物 ( sinnlichübersinnliche Dinge)。勞動生產物作為物獲得社會權利,是生產者們的勞動社會性且全面性依存社會的同時無法在勞動行為的層面上獲得社會特征(因此必須向作為物的生產物全面轉移社會特征)的必然結果。這種將社會權利作為自身的自然屬性的物被馬克思規定為物神(Fetisch)。物神是指各種私人勞動的獨特社會屬性作為自然屬性依附於物,結果就成為支配生產者的擁有社會權利的物(Fetischismus)。各個生產主體將物神作為理所當然的社會事實所接受,這種意識就是物神崇拜(Fetischismus)。在商品生產社會中社會生產關系作為具備社會自然屬性的各種關系以及這些物與物之間的關系呈現出來,生產物必須作為物神表現出來。這個現象本身,就是一種客觀的關系。在物神演繹支配角色的這種關系中,對這種關系內部的生產當事者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關系。這就是物神崇拜。這種意識隻有被物象化—物化束縛,才是一種倒置的意識,才成為學術批判對象的意識。然而這種意識,是商品生產—交換社會之中必然產生的“自然的”社會意識。
在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中,各生產主體的社會關系作為物象與物象的社會關系表現出來(人格的物象化),物象獲得決定作為物的各生產主體的命運的社會權利。然而商品、貨幣、資本等物象,無法獨自在市場中運作。為發揮物象作為物象的社會功能,物象需要使其進行運作的特殊的人格承擔者。如此主體性體現物象功能的主題所形成的過程,叫做物象的人格化(Personifizierung derSache)。生產當事者們將物象的社會功能理解為自身的主體性意志和熱情,作為物象的忠實承擔者能動地進行活動,由此資本主義則能夠第一次作為一個經濟體系體現其功能。
資本家隻有作為人格化的資本,他才有歷史的價值……資本家的一切行動只是那個通過他才有了意志和意識的資本的職能。②
在這裡所說的資本家(基於人格自由意志的行動是被賦予意志和意識的物象功能)相當於物象的人格化(作為人格化商品的商品生產者,作為人格化貨幣的貨幣所有者,作為人格化勞動的勞動者等)的所有形態。通過物象的人格化概念可以明確的是,資本主義系統的物象獨立的主體化由被剝奪物象支配的主體性人格主體中獨特的“主體能動性”擔保。商品交換隻有以基於擁有對商品具體欲求的商品所有者們的自由意志的相互行為才能夠成立,但是這個場合下,商品所有者們互相承認為自由而平等的商品所有者,這一點隻有作為商品物象的人格化才能成立。在資本生產過程中,資本家和勞動者各自隻作為“人格化的資本”和“人格化的勞動力”而能動地發揮作用。各主體基於自由意志進行活動,但是他們本身是獨立的,可以自我增殖的資本變成了生產過程的支配主體,以這種方式能動地發揮作用。物象化的經濟系統就是被基於上述方式支配的人格化各主體方面的物象化意識的能動性行為所支撐。
對於馬克思物象化論起決定作用的要點在於,人格主體發生異化轉移到物象一側的事物,生產和勞動的社會關聯以及共同性。在前近代社會中共同社會(Gemeinwesen)所完成的功能在資產階級社會中被與勞動者對立的物象(價值、價值物)所獨佔。
經過物象化—物化的“共同社會”的最初形態,是作為獨立化價值的貨幣。
資本以 G - W - G 這一過程發展並作為完成自我增加的價值進行獨自運動時,在資本之下積累的事物,就隻有物化之后的“共同社會”。生產的“共同社會”契機發生物化,使得資本能夠對勞動者發揮“普通社會權利”。
接下來,我們來研究有關資本生產過程中物象化的發展。
資本形式性地包含原有生產過程時,生產過程可以理解為雙重特性,即一般勞動過程和資本的價值增加過程。從一般勞動過程這一動機看來,就是勞動者作為生產主體通過勞動手段圍繞勞動對象進行工作的一時性活動。然而這一過程是以資本的價值增加為目的進行活動的,由此在生產過程中的主客位置發生了變化。那麼就產生了如下逆轉,即不是勞動者使用生產手段,而是生產手段(對象化后的勞動、死勞動)使用勞動者。生產手段成為盡可能更多的活勞動的“吸收器”(Resultate des unmittelbaren Prozesses) 發揮其功能,勞動者的活勞動僅作為價值增加或預付的價值“資本化”的手段受到利用。
表現實現價值的自我增加這一特殊生產關系的資本,是作為屬於物的生產手段的物質屬性時體現出來的,這是資本生產過程中的物化的規定。
使資本的價值增加,即勞動者的勞動。勞動者的勞動不通過勞動者自身的創造性活動體現,這是由於資本的生產過程中,勞動者的勞動作為資本購買勞動力商品的消費過程與資本合而為一了。
勞動過程通過資本的價值增加過程來體現,雖然是勞動者自身創造價值,但對價值來說是通過“遠離自身的價值”進行活動。這是作為勞動力人格化的勞動者的行為。由於自身的創造物作為遠離自身的物象進行活動的勞動者的特殊行為,價值這一物象轉化為自身增加的價值。如此,價值的自我增加過程就意味著“勞動者的貧困化過程”。對馬克思來說,貧困化不僅表示勞動者的生活水平下降、日益貧困,也代表著原理性的事態,即代表了勞動者自身的生產物遠離自身,並必須作為具備支配自身的社會權利的物象進行生產這一在資本包含的勞動之中發生的原理性顛倒。
從以上的研究之中可以看出,物象化—物化的過程,若從勞動主體的方面來理解,就是勞動的異化過程。對馬克思來說物象化論與異化論如同車的雙輪一般緊密相連。在《直接生產過程的各結果》中,馬克思研究了物象化論與異化論之間不可分割的關系。
“資本家對勞動者的支配”就是資本人格化的資本家的支配,所以從本質上說,就是對人類(勞動者)的物象(作為資本關系的物化的生產手段)的支配。物象的支配(物象化、物化)是指擁有作為客體的生產手段向支配勞動者的主體轉移(客體向主體的轉移)這一方面,以及勞動主體(作為與資本結合產生的勞動)由於生產手段轉向了吸收盡可能多的勞動者的客體(主體向客體的轉移)的另一方面。從主體上看,這種物象支配的基礎就是此前看到的勞動的貧困化和勞動的異化。勞動的異化意味著在勞動中自我創造過程是作為自我喪失過程和自我附屬化過程進行的。如此,物象化論和異化論就是從物象化的社會體系方面(物象化論)以及使其成立的勞動主體的行為方面(異化論)研究相同的社會性關系。兩者是不可分割的關系。
然而,異化論明確地提出否定經驗的層面,即勞動者是對自身的勞動以及“遠離自身價值的創造”進行活動,由此其擔當了開辟資本主義生產體系歷史界限的任務。資本家“扎根於異化過程,在此找到對於自我的絕對滿足”,因此其想要安享這一過程。而勞動者不得不作為“異化過程的犧牲者”反對這個異化過程。異化概念表示被擲入異化過程中的勞動者反叛地相關於這個過程本身,由此承擔了從物象化到物象化的經濟體系變革歷史展望的方法性作用。異化概念包括了參與異化過程的勞動者與這個過程自身的相反關系,發揮了將物象化論轉換為物象化經濟系統變革的歷史展望的作用。
從馬克思《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來的問題意識,在 19 世紀 60 年代馬克思的經濟學批判中也被繼承了。《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獲得的異化論 ( 異化勞動的概念理解),經過《1857—1858 年經濟學手稿》之后,馬克思做到以下諸點:(1)將價值與資本的支配理解為物象的支配的物象化論更加細致地展開;(2)在與物象化論的關系方面,異化論①展開了以下的問題層次,即勞動者必須否定並實踐性地(反對地)與自己的各生產條件及生產物產生關系,②說明了以下體系,即從勞動者異化而來的物象的支配毫不留情地追求“各社會勞動生產力”的創造,③將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作為歷史性的受到限制的經濟體系,甚至給予其固有的方法性作用,即通向“自由的人類社會”的歷史性過程。
資本不僅從形態上,而且從實質上包括了生產過程。
在資本條件下,勞動的實質含義就是資本通過基於產業分工的合作,引入自動化機器,在資本主義中創造出了獨特的生產方式,也就是社會性勞動的生產力,據此完成了資本對勞動者的支配。
資本主義生產的歷史意義就是犧牲多數人的利益,強制完成此前看到的自由的人類社會的基礎———社會生產力的創造的必然階段。
過去,價值是指私人勞動的社會關系的物化,說明了作為價值物的貨幣在全面商品生產社會中作為“共同社會”發揮其功能。此時的資本(自我增加的價值),是通過組織大規模的協作生產在直接生產過程中成為與勞動者對立的獨佔“共同社會”功能的事物。物象的支配,是從社會全體分工組成和個別生產過程的社會化等兩個方面推進的。
然而資本只是為了價值增加這一目的,追求社會生產力的無限發展,因此加深了其對客體自然以及人類自然兩方面的素材自然的破壞。對於物象支配的抵抗力,是被物象破壞的荒廢了的素材自然這一方面得到的。
資本主義生產通過破壞這種物質變換的純粹自發形成的狀況,同時強制地把這種物質變換作為調節社會生產的規律,並在一種同人的充分發展相適合的形式上系統地建立起來。①
以上內容研究了《資本論》第 1 卷開頭部分中馬克思物象化—物化論的基本理論構成以及其與異化論的關系等問題。本文未能觸及到的論點很多,但由於篇幅限制,隻好改日再議。1989 年原有社會主義體制崩潰之后,全球范圍內發展的新自由主義使得世界經濟中物象的支配進一步加深。2008 年爆發的金融危機,即運用高水平金融技術的投機性金錢游戲給實體經濟帶來了破壞性的影響。2011 年 3 月 11 日之后福島第一核電站事故引發的放射能污染,都清晰地顯示了以政府價值增加為目的的生產方式和與其緊密相關的科學技術,是與地球生態體系及人類生存無法共存的。所謂現代的時代,是對抗物象的支配,將自然與人的“素材轉換”作為“最適合人類充分發展的形態”,以求“系統性地恢復”。如今我們所期待的,是使得物象的支配領域在生活和生產的所有領域中盡可能地縮小,構建出嶄新的福利國家。
(作者工作單位:日本一橋大學社會學研究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