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護、批判抑或離棄?
——分析的馬克思主義思潮之演變及其啟迪
一、思潮的源起與演變
分析的馬克思主義是20世紀70年代在歐美學術界興起的一種馬克思主義研究思潮。該學派的主要創始人是任教英國的加拿大哲學家柯亨(Gerald A.Cohen)及挪威政治學家埃爾斯特(Jon Elster)。1978年柯亨出版專著《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個辯護》,埃爾斯特亦出版了《邏輯與社會》。這兩部著作的問世標志著分析的馬克思主義思潮的誕生。1979年,美國哲學家威廉姆·H·肖(William H.Shaw)出版了《馬克思的歷史理論》,加入到分析馬克思主義的學術團體中來。埃爾斯特后來在美國芝加哥大學開設了“分析的馬克思主義”課程,於1981年首次公開使用了這個特定稱呼。﹝1﹞
埃爾斯特於1978至1979年期間與柯亨共同進行了對剝削概念的研究。他注意到歐洲各國若干研究剝削問題的學者,於是組織了12個對採用分析方法研究馬克思主義有共同興趣的學者,1979年9月與1980年9月在倫敦分別召開了兩次圍繞馬克思剝削概念進行的學術會議。從1981年9月起,“九月小組”正式在倫敦誕生。該小組每年召開一次會議,但討論的主題不再局限於剝削概念,而是以分析的風格從事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1﹞他們為自己能清晰地闡明論點並採用公開的批評和爭論方式而自豪,盡量避免其他馬克思主義者使用的模糊策略,乃至稱呼自己的小組為“非胡說的馬克思主義(Non-bullshit Marxism)”。﹝2﹞九月小組的成員包括巴德漢(Pranab Bardhan)、鮑爾斯(Samuel Bowles)、布倫納(Robert Brenner)、羅默(JohnRoemer)、埃爾斯特(Jon Elster)、普澤沃斯基(Adam Przeworski)、G·A·柯亨(G.A.Cohen)、喬舒亞·柯亨(Joshua Cohen)、范帕裡斯(PhlipVanParijs)、斯坦納(Hillel Steiner)、范德文(RobertVanderVeen)和賴特(Eric O.Wright)。其中G·A·柯亨已於2009年去世,埃爾斯特和普澤沃斯基則於1993年退出九月小組。值得一提的是有一些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如肖(William H.Shaw)、伍德(Ellen M.Wood)和卡嶺(Alan Carling),他們從來就不是九月小組的成員。
20世紀80年代是分析的馬克思主義思潮的鼎盛時期,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們發表了大量論文,並出版了一系列有廣泛影響的著作。如羅默於1982年出版了《剝削與階級總理論》(General Theoryof Exploitationand Class),埃爾斯特於1985年出版了《理解馬克思》(Making Senseof Marx),普澤沃斯基於1986年出版了《資本主義與社會民主》(Capitalismand Social Democracy),賴特在1985年出版了《階級》(Class),G·A·柯亨則在1988年出版了《歷史,勞動與自由》(History,Labour,and Freedom)。然而,到90年代以后,當初那些有影響的代表性學者的研究興趣都轉向了其他領域:G·A·柯亨90年代以后主要研究寫作規范理論、倫理學和政治哲學;埃爾斯特90年代以后主要轉向社會科學、政治學領域;威廉姆·H·肖則轉向了商業倫理與市場經濟的關系的研究。如今九月小組的會議主題范圍比較靈活,主要集中在當前社會現實中的問題,如:第三世界問題、國家幫助兒童的責任問題、平等問題、分配公正問題和恐怖主義問題等。﹝1﹞
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對馬克思理論的主要原則並沒有一個共同的態度,他們各自的學術見解甚至包含重大分歧。例如G·A·柯亨和肖等學者雖然對馬克思的理論有所重構,但他們基本是贊同馬克思的主要理論原則的;羅默則對馬克思的剝削理論與剩余價值理論既有批評也有贊同;而埃爾斯特基本上是否定馬克思的主要理論原則的。﹝3﹞有的九月小組成員(如范帕裡斯)從未聲稱自己是馬克思主義者;范帕裡斯提出運用“普遍的基本的收入”使資本主義實現共產主義的先決條件,而不是經過社會主義階段。﹝2﹞
這些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在學說與信念上相異,但是他們的研究仍因為兩個共同之處而被統稱為“分析的馬克思主義”思潮。第一個共同特征是他們對主流科學方法論的信奉,對分析哲學的技術方法和實証主義的技術方法的運用。﹝4﹞如柯亨主要利用了哲學的分析方法,羅默主要運用了經濟學的分析方法,而埃爾斯特主要利用了理性選擇理論方法。﹝5﹞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的第二個共同特征是推崇方法論的個人主義,反對方法論的整體主義;他們把個人視為極其重要的分析單位,認為所有的社會現象都必需最終通過作為個人的人的特性,如人的動機的形成、價值觀、感情、能力、洞察力及知識等來說明。﹝6﹞
二、辯護、批判抑或離棄:以G·A·柯亨為例
作為一個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G·A·柯亨的研究道路頗為周折。當1978年柯亨出版他的第一部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專著《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個辯護》時,他是站在非常堅定的立場上厘清與辯護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的。但是他的諸多觀點與論証無論是在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內部或是外部,都引起了巨大的紛爭。如柯亨試圖重新厘清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概念及兩者之間的關系。他把生產關系解釋為人們對生產力擁有的權力,而將上層建筑視為一組非經濟的制度,主要是國家與法律制度。我國學者吳英對此有所批判,認為柯亨對“上層建筑”的解析過於狹隘,有意將作為上層建筑重要組成部分的“意識形態”排斥在外,限制了唯物史觀的解釋范圍。類似的,卡特批評柯亨低估了法律與政治上層建筑在塑造經濟基礎性質上所起到的作用。﹝8﹞
在柯亨為歷史唯物主義所作的辯護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他的“發展命題”。﹝6﹞柯亨認為,生產力的發展之所以貫穿整個人類歷史是因為人類所處的歷史環境裡生活資料匱乏,由於人類是理性的創造物,有克服稀缺的強烈動機,因此社會生產力具有自律而且普遍的發展趨勢。我國學者段忠橋與吳英都肯定柯亨關於發展命題的認識。﹝6﹞﹝7﹞但是吳英認為生產能力為什麼增長的問題不能像柯亨那樣僅做簡單解釋,他對這個發展命題的証明過於草率。﹝7﹞而即便在九月小組內部,賴特也不是完全支持柯亨對發展命題的論証。他在一篇與Levine共同撰寫的文章中批評柯亨過分強調生產能力的首要性,忽視了階級成員在生產模式轉變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9﹞在許多分析的馬克思主義者看來,發展命題暗含著超歷史的理性解釋,這種解釋被看作是非馬克思主義的解釋。﹝2﹞根據科亨的理論,新社會關系的更有效性是社會革命的必要條件,然而在Bertram看來這是極不可能的。﹝2﹞
柯亨認為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中的首要性命題太過模糊,沒有闡明生產力如何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如何決定上層建筑,也沒有闡明生產關系如何反作用於生產力以及上層建筑如何反作用於經濟基礎。於是他援用功能解釋,認為正是生產關系(或上層建筑)的特性具有支持生產力(或經濟基礎)發展的功能,生產關系(或上層建筑)才具有這種特性。﹝7﹞柯亨把生物學中常用的功能解釋套用到唯物史觀基本原理上,遭到了埃爾斯特的強烈抨擊,認為柯亨的這種牽強附會不僅無助於化解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在西方學者中遭到的冷遇,反而會使情況更糟糕。埃爾斯特1980年撰文批判柯亨的功能解釋模式,認為歷史唯物主義中沒有發現由更多規則和要素組成的“反饋環” (feedbackloop)提供的說明,必須放棄用功能解釋來闡釋唯物史觀。﹝10﹞科學哲學家亨普爾也對功能解釋提出批判,乃至否認功能解釋的合法性。吳英剖析了柯亨對於功能解釋的錯誤運用,認為他的錯誤在於片面強調了被解釋項的作用和影響,而忽略了解釋項對被解釋項的因果決定作用,與馬克思探索人類歷史發展終極原因的因果解釋相悖。﹝7﹞
在柯亨1988年的著作《歷史,勞動與自由》中,柯亨承認並接受了一部分來自於分析的馬克思主義思潮內外的各種批評。到了晚年,他甚至開始懷疑他的成名作《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個辯護》中所為之辯護的唯物史觀是否正確,自稱並不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否錯誤,但對如何知道它是否正確卻沒有把握。﹝11﹞38290年代后,柯亨的注意力轉向了社會正義和平等等方面的研究,著作包括1995年出版的《自我擁有、自由與平等》(Self-ownership,Freedom and Equality)以及2000年出版的《如果你是個平等主義者,你怎麼這麼有錢?》(If You’re an Egalitarian HowComeYou’re So Rich?)柯亨在轉向后的研究中比其轉向前對馬克思主義有了更強烈的批判。﹝1﹞
三、對於分析的馬克思主義思潮流變的反思
如上文所訴,G.A.柯亨的研究有一部分為眾人所詬病,成為學者批判的對象。但是他對生產力等唯物史觀概念所作的厘清以及他對歷史發展階段所作的四階段劃分(即前階級社會、前資本主義階級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后階級社會)等研究成果還是非常具有可借鑒之處的。而且作為一個重要的歷史人物,正是由於他的一系列既具有創新意義又結合主流分析方法的研究,才對歐美國家的哲學、政治學、史學等研究領域造成了巨大沖擊。由於他以及一整批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的努力,英語世界國家才轉變了對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排斥和冷漠態度。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們從一開始就不掩蓋對彼此理論的批判和懷疑態度,他們也不絕對信奉馬克思的一些基本論點。借助語言分析和邏輯分析方法,擁有不同學科背景的他們從哲學、經濟學、政治學、史學和社會學等各個側面入手,匯聚各種不同的研究路徑和學術觀點,以科學化的方式來澄清和發展馬克思主義。通過與其他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的思想交鋒,他們中的許多人創造出了許多別具特色、思想深刻的理論,如賴特的“中間階級” 理論和羅默的“非勞動價值論”的剝削理論都深受好評。分析的馬克思主義思潮可以說是英美哲學家研究馬克思理論的最重要品牌和標志,仍是當今世界馬克思主義研究的重要課題和理論資源。﹝3﹞
前蘇聯解體和東歐劇變之后,分析的馬克思主義思潮仍得以存活,是當今西方世界除“后馬克思主義” 研究之外唯一的馬克思理論研究主流。馬克思對於未來社會的描繪可能不再是吸引這批學者從事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研究的主要理由,但是馬克思對於資本主義社會的不公正、不平等現象的批判仍然是推動他們研究的重要動力。分析的馬克思主義者隨時願意對自己的論証進行“必要的修正和現代化”,這正是馬克思主義批判精神的最佳體現。
我國學者曹玉濤批判分析的馬克思主義者隻重分析,不重綜合,說他們教條主義、實用主義地看待馬克思的思想,有時甚至忽略了文本中的修辭手法,陷入了“文本實用主義”的陷阱。﹝12﹞在筆者看來,這些批評有一定道理,但又有苛責之嫌。曹玉濤文章中舉的例子多為伍德的研究,並沒有結合其他的分析的馬克思主義者的研究進行具體的例証。考慮到分析的馬克思主義思潮內部本身就有很多分歧,各個學者的研究領域、論証方式都有所不同,僅以伍德一人的過失籠統地批評分析的馬克思主義思潮恐怕有失偏頗。至於文章中所重點批判的分析的馬克思主義者的教條主義態度,看似也像當前我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通病,即“把馬克思的文本當做一個孤立、靜態思想載體……在引用時根本不管馬克思文本的原始語境和心路歷程”。﹝12﹞
縱覽分析的馬克思主義思潮自創立以來30多年的曲折發展以及G·A·柯亨等學者的學術道路轉向,我們不得不感慨歐美學者治學之開放性與嚴謹性的良好結合。秉承馬克思深刻的批判和懷疑精神,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並沒有從隱性的“凡是”話語出發,而是開放而包容地接受來自於陣營內外的理論挑戰。他們既追求馬克思對社會公平與正義的理想,也堅持科學分析的治學理念。分析的馬克思主義30多年來結出累累碩果,曾經的謬誤亦被修正或拋棄,當年它的一系列理論問題如“我們要的是什麼樣的社會主義社會?”“為什麼我們想要這樣的社會主義?”“怎樣才能實現社會主義?”仍激勵著許多學者進行深刻的思考和討論。倘若這樣一個思潮在胸懷理想的同時又緊跟時代步伐,將自己的理論創新與生活實踐緊密結合,那麼它沒有理由不繼續茁壯成長。
當下或許正是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放下教條主義乃至思辯地獨斷虛構的時候。歷史進入21世紀,世界交往和現代化工業大發展的宏偉畫卷正在我們這一代學者眼前展開。倘若我們也多一些實用主義,把馬克思經典理論與活生生的世界交往、生產實踐相結合;倘若我們也多一些開放和包容精神,鼓勵各種馬克思主義的創新而不懼怕被批判;倘若我們投注更多的學習熱忱,把語言分析、邏輯分析、實証檢驗等手段引入具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中,那麼下一個最具影響力的馬克思主義思潮或學派應該是誕生在中國,這個當前世界上少有的真正把馬克思主義付諸政治實踐的國家。
參考文獻:
﹝1﹞陳偉.“九月小組”與分析的馬克思主義﹝J﹞.陰山學刊,2008,21(4).
﹝2﹞Bertram,Chris.剖析分析的馬克思主義﹝J﹞.劉斌,譯.現代哲學,2003,(4).
﹝3﹞威廉姆·H·肖,沈亞生.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在當代﹝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08,(5).
﹝4﹞Callinicos,Alex.MarxistTheory﹝M﹞.Oxford:OxfordUniversityPress,1989.
﹝5﹞孟偉.分析的馬克思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科學化﹝J﹞.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54(4).
﹝6﹞段忠橋.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的一般特征及其三個代表性成果﹝J﹞.教學與研究,2001,(12).
﹝7﹞吳英.柯亨為馬克思歷史理論辯護述評﹝J﹞.山東社會科學,2010,(4).
﹝8﹞Carter,A.Marx:ARadicalCritique﹝M﹞.Boulder:WestviewPress,1980.
﹝9﹞Levine,A.andWright,E.O.RationalityandClassStruggle﹝J﹞.NewLeftReview,1980,(123).
﹝10﹞Elster,Jon.CohenonMarx’sTheoryofHistory﹝J﹞.PoliticalStudies,28(1).
﹝11﹞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M﹞.段忠橋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12﹞曹玉濤.文本實用主義的陷阱——分析馬克思主義的文本分析法批判﹝J﹞.教學與研究,2009,(9).
(作者單位:華僑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