症候的精神分析與文本病理學
——對阿爾都塞的“症候式閱讀”的批判式解讀
對於閱讀阿爾都塞的人來說,“症候式閱讀”或許是他令人難以理解的概念。之所以難以理解,並非是其在界定上不夠嚴謹或清晰,事實上,阿爾都塞對“症候式閱讀”的說明還算細致。但問題在於,“症候式閱讀”不是一個純粹的理論概念,它是一種方法,也就是說,是一種有待於我們去應用的方法,而在應用上,我們遇到了巨大困難。或者整個問題可以轉化為這樣一個問題,即什麼樣的閱讀才稱得上是“症候式閱讀”?
一、作為症候的文本
“症候”(symptme)這個概念本身不是哲學用語,它更多的是被用於醫學上,如我們身體上的頭痛發熱、咳嗽、流鼻涕、腹痛等,都是身體直接顯示出來的症候或者症狀。
我們知道,大的疾病,直接通過肉眼或者感覺的方式是無法診斷出來的,而外在顯示出來的身體的各種症狀,便成為醫生做出判斷的依據。在沒有X射線和超聲診斷的時代,望、聞、問、切等直接檢查人身體上症狀的方式是進行醫學診斷的主要方式。通常醫生不是簡單地通過一個症候或症狀來對病人的具體病情下判斷,而是通過一種症候群的方式才能得出病人可能的病症是什麼。
弗洛伊德很自然地將“症候”的概念沿用到精神分析中,他在《精神分析引論》中,專門討論了“症候”的意義。弗洛伊德指出他的精神分析就是以“症候”為起點的:“我承認我自己向來很重視對於神經病症候的解釋,因為這些症候視為佔據病人心內的‘無意識觀念’的表示。”[1]熟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人不難理解,無意識——作為弗洛伊德的核心概念,受到了意識的壓抑,隻有在意識的控制鬆動的時候,無意識才能以“症候”的形式顯現出來。在弗洛伊德那裡,最典型的症候就是人的夢境,他喜歡從夢所展現出來的看似無意義的東西出發,分析出對象的精神狀態。那麼,與醫學上的症候一樣,弗洛伊德的“症候”仍然是其臨床診斷的一個入口,即通過症候的表象,我們理解被分析對象的實際的精神狀況。
問題在於,阿爾都塞這裡所使用的“症候”究竟與精神分析是否有關聯。對於晚期的阿爾都塞,其中的關聯是顯著的。他對法國精神分析宗師拉康的講座非常關心,甚至不惜派出他自己的兩個弟子(巴迪歐和讓-雅克•米勒,后者成為了拉康的女婿)去聆聽拉康的講座,阿爾都塞自己也不甘寂寞,在那篇著名的《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論文中,他就公開使用了拉康的理論和重要概念,如詢喚(interpeller)。此外,他晚期也曾撰寫過一本《精神分析論文集:弗洛伊德與拉康》(écrits sur la psychanalyse:Freud et Lacan)的作品。但是,我們是否也可以判定,阿爾都塞在寫作提出“症候式閱讀”的《讀〈資本論〉》的時期已經受到了拉康精神分析的影響呢?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我們隻能從阿爾都塞自己的文本之中來尋找答案,也隻有在阿爾都塞的文本中,我們才能理解他是如何將“症候”與“閱讀”接駁起來的。
當然,阿爾都塞的症候式閱讀是針對一種傳統式的閱讀而提出的,他稱之為“柵欄式閱讀”。這種閱讀是一種顯性的閱讀,也是我們平常人所堅持的閱讀方式。這種閱讀方式相信,我們可以從文本中讀出某種一致性的理論或思想脈絡來,而這種思想脈絡就成為了阿爾都塞所謂的“柵欄”,我們之后隻要帶著這個“柵欄”,便可以在文本中暢行無阻。這種閱讀方式,建立在兩個基本假設上。
(1)文本是一致性的,即文本所有的門檻或障礙,都可以用一把鑰匙,一個“柵欄”全部解決。而作者正是在這個大寫的一之下完成了對文本的創作。這樣,對於文本而言,所有的文字或言辭都是指向這個大寫的一的,凡是與這個大寫的一不相符合的東西都是無關緊要的次要部分,對於閱讀而言,可以忽略不計。因此,閱讀的核心在於,去抓住位於文本之中那個大寫的一的軸線,並讓這個軸線徹底貫穿全部文本。
(2)文本不僅是一致性的,那個大寫的一,即作為阿爾都塞所謂的“柵欄”,是直接向我們顯露出來的。我們可以在作者直接的表達中看到或者讀到用以貫穿全文的一,並且我們也堅信,作者在創作的時候,也有意識地將這個一顯露出來,並便於讀者去抓住他文章中的主要脈絡。
在這兩個假設背后,隱含著一個更深刻的假設:即作者在書寫文本的時候意識是明確的,具有有意識地創造一個明晰可讀的文本的能力。同時,作者也有能力將自己的思想核心明白無誤地表露出來,並且作為直接的文本依據,來進行邏輯的演繹和推理,最終在大寫的一的線索之下,毫無困難地走向結論。因此,文本的閱讀被還原成了一種邏輯思維的坦途,而文本所設下的米諾斯的迷宮(古希臘神話中米諾斯王用以困住牛頭怪米諾陶的迷宮)在大寫的一的光輝下完全失去了神秘感,人們隻需要從迷宮的入口進入,然后可以毫無難度從迷宮裡出來,盡管蜿蜒曲折,但是邏輯的光芒足以讓我們順利抵達終點。但是問題真是這樣嗎?尤其是當我們面對諸如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或者葛蘭西的《獄中札記》這樣一些以手稿、札記出現的文本時,還會是這樣嗎?再說明確一點,對於阿爾都塞《讀〈資本論〉》所面對的馬克思公開出版的《資本論》,我們能夠簡單地在一個明白無誤的邏輯下暢行無阻嗎?當馬克思用亞當•斯密的言辭來言說《資本論》的時候,我們是否應該用亞當•斯密的古典政治經濟學的邏輯在馬克思的文本中遨游呢?對於這些問題的答案,阿爾都塞顯然都是否定的,亦即阿爾都塞並不太信任那種直接被表白出來的東西,受到精神分析學派影響的他,總會相信,在作者有意識的文字下面會蘊藏的某種未曾發掘的東西,而這種東西不能簡單地通過對文本表面的顯性的觸摸來達到,我們需要利用一種更深層的方法來挖掘出那些看似平滑整齊的文字表面之下的東西,這才是阿爾都塞提出症候式閱讀的真正動因。
作為對文本進行深度挖掘的閱讀方法——症候式閱讀,我們或許可以用阿爾都塞的這段話作為基點來理解:
人們發現,在許多本書中包含的人的歷史,並不是一本書中所寫下的文字,而歷史的真實也不可能從它公開的話語中閱讀出來,因為歷史的文本並不是一種聲音(邏各斯)所言說的文本,而是在諸結構的結構的影響下所形成的聽不到的無法辨別的記號。[2]
在這段話中,阿爾都塞至少有兩個意思是明確的。首先,真正的閱讀不是對表面的公開的文字的閱讀,而是一種深層的閱讀,一種對未曾直接顯露出來的東西的閱讀。用阿爾都塞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出現在我們面前,但我們又沒有看到的東西。這種東西是我們的疏忽,亦即我們對之視而不見。其次,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疏忽,原因在於“看是看的結構條件的行為,就是總問題領域所內在的對它的對象和問題的反思關系”。說得通俗些,阿爾都塞指出,之所以沒有看到,是因為我們沒有合適地看的裝置,而這個裝置就是阿爾都塞的“總問題”(problématique)——在這段話中,阿爾都塞將“總問題”表述為“諸結構的結構”。我們隻有在“總問題”或者“諸結構的結構”這個看的裝置下,才能看到“總問題”所能讓我們看到的一切。因此,對於傳統的閱讀而言,我們隻能抵達問題的顯在層面,即被“總問題”所中介之后折射出來的形象,但更為根本的問題是,我們更需要了解,那個“總問題”究竟是什麼。即我們所需要看的不僅僅是意義或者形象,而更需要看的是我們佩戴的那個用以看的視覺裝置,也包括試圖去被這個視覺裝置所過濾或遺漏掉的東西。
但問題到此還沒有完,阿爾都塞幾乎是無意識地談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一個並未完全在《讀〈資本論〉》這一文本中展開的問題——或者可以說,這是一個阿爾都塞自己視而不見的疏忽。當阿爾都塞說“歷史的文本並不是一種聲音(邏各斯)所言說的文本”時,似乎指出,文本本身可能不止是一種邏輯的結果。而后面的那句“而是在諸結構的結構的影響下所形成的聽不到的無法辨別的記號”我們可以將之解讀為,文本是在諸多結構的影響下形成的一種結果,盡管阿爾都塞堅持認為,這些諸多結構也具有一個總的結構。文本是否是在某種大寫的一之下完成的呢?這個不取決於文本本身,而取決於作者的精神狀態。那麼問題可以轉化成這樣,書寫文本的作者的意識是否在意識上是一致的呢?
對於人的精神與意識的一致性問題,精神分析給出了完全否定的答案,我們的意識的一致性僅僅只是露出冰山的一點表象,在這個冰山下面,還隱藏著更大的冰山,即無意識。對於精神分析的症候而言,無意識的表征必然會打破意識的外在統一性,並且以症候的形式表現出來,而且作為“本能”的力比多總是試圖沖破意識的壓抑。那麼,精神分析徹底顛覆了心理學前進的方向,原來我們認為的正常的意識和精神狀態不過是一種結果,是意識對無意識的壓抑的結果。而無意識的“本能”表現為一種沖動和紊亂,這勢必意味著,我們每一個人作為正常人都是偶然的,而一旦力比多沖破意識的束縛和壓抑,就表現為神經症的症候,這樣,我們都存在一種可能性,即在某一特定時候,我們表現為某種症候狀態,一種不能在意識下進行理解的狀態。假如每一個人都可能出現症候,那麼我們是否可以認為,文本的作者在撰寫文本的時候,也會出現某種症候?
對於文本的作者而言,我們無法斷定他是否完全是在一個統一的邏輯狀態下完成的寫作,如果這種統一的邏輯無法壓制住其他的無意識的力比多,必然會呈現出一種症候狀態,並在文本的字裡行間表現出來。這樣,我們就可以認為,文本的表面就不可能是整齊而平靜的水面,在這個水面,時不時會泛出波瀾。無意識的成分總是在這種平靜的意識的統一性上劃出裂痕,文本裂痕的出現,在根本上打破了文本邏輯同一性的神話,那個大寫的一,那個作為文本背后崇高的意識形態的對象,已經被裂痕所打破。
在傳統的閱讀方式中,大寫的一的邏輯自然也會遇到裂痕存在的影響,但是在這種閱讀方式下,不一致的文本和裂縫完全作為一種剩余物被大寫的一的邏輯所排斥。因此,文本的裂痕和沖突被掩蓋在大寫的一的邏輯之下,它遭到了閹割,成為普遍性邏輯的犧牲。那麼大寫的一是被主體所還原的,用巴迪歐的話說,“這個一本是不存在的,它僅僅是一種操作的結果,換句話說,根本不存在一,隻有被計數為一。”[3]這樣,我們所面對的文本變成了巴迪歐意義上的純多(des multiples),而我們曾經所做的工作就是將這些純多看成是大寫的一(UN)。而齊澤克也指出,“某一能指——即拉康所謂的大寫的一(UN)——‘縫合’了整個領域,並通過體現它,完成了其統一性。”[4]
實際上,巴迪歐和齊澤克的批判不僅僅指向了傳統的閱讀,也指向了阿爾都塞本身,即阿爾都塞與傳統式閱讀的區別僅僅在於,阿爾都塞的大寫的一是隱含的,而傳統閱讀的大寫的一是顯現的。阿爾都塞僅僅在於要看到傳統閱讀所不能看到的東西,即那個隱藏用來看的裝置,殊不知,這種看的裝置本身就決定了哪些東西可見,哪些東西不可見。而不可見之物的根本原因在於我們根本不具備看那些東西的能力。但是這些被大寫的一所排斥掉的東西(在閱讀中表現為與大寫的一的邏輯不一致的文本)存在著,並作為一種剩余物(surplus)存在著,它是作為真(réel)或者無意識的力比多而存在著,在文本中,它表現為對大寫的一的邏輯的撕裂。
於是,真的症候出現了,這種症候並非是阿爾都塞那種簡單的諸結構的結構意義上的症候,更重要的是,這種症候是作為文本本身的真之存在的症候。也就是說,作者的無意識澆筑了作為剩余物的文本,而剩余物的文本撕裂了大寫的一的整體邏輯,讓那個看似平滑整齊的表面出現了裂縫,真的深淵一下子在這個裂縫中涌現出來。那麼,這種可以用來撕裂文本同一性的文本就表現為真的症候,這種症候對應於文本書寫者的真之症候,即在書寫狀態下,作者無意識在字裡行間的流露,並在某一瞬間,突破了意識的壓抑,以文本的方式展現出來。故而,任何既定的文本都不是那種平滑整齊的文本,任何由人所完成的文本必然是症候式的文本,因為在他們所寫就的文本中,本身就有無意識的涌動,在這種涌動下,必然會扯裂文本中大寫的一的邏輯。這樣,文本表現為一種擠壓、沖撞、撕裂的狀態,我們在文本中看到的不再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我們看到了地殼運動所擠壓形成的山脈,看到了地殼分離運動的溝壑。整篇文本展現了一種復雜的地貌學結構,而症候式閱讀所運作的地方並不是那種一馬平川的平地,而是那種凸凹不平的文字,在這些作為症候的文字中,我們才真正突破了被構建起來的大寫的一的幻象的循環,向真敞開了大門,也隻有在直接面對作為症候的文本中,我們才能面對那些“聽不到和無法辨識的記號”。
二、作為縫合的概念
一個更為復雜的問題在於,文本書寫不是一個被動的對象,而是作為主體出現的。盡管在拉康精神分析學派那裡,這個主體已經是支離破碎的主體,一個帶著斜杠的S,那個笛卡兒式的充足性的我思主體已經被徹底分崩離析了,但是這個被打上斜杠的主體必須要面對對象,那個作為大寫的一的崇高的意識形態的對象。
事實上,在晚期的阿爾都塞那裡,已經明確的一個概念是,主體是被意識形態所詢喚出來的。阿爾都塞說:“意識形態‘起作用’或‘發揮功能’的方式是:通過我稱之為詢喚或呼喚的那種非常明確的作用,在個人中間‘招募’主體(它所招募所有的個人)或把個人‘改造’成主體(它改造所有的個人)。”[5]主體是意識形態詢喚的結果,或者換句話說,主體被意識形態的大寫的一所撕裂,成為殘缺的存在。但是這個殘缺的存在總是面對一個絕對的剩余物,即對象小a(objet petit a),它是使主體成為主體的東西,在拉康的幻象公式中,被閹割的主體與那個在主體之下永遠捕捉不到的對象小a存在一種關系,即S◇a。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這個公式,即對象小a是主體欲望的成因,驅動了主體的運動,但是這個對象小a又是主體的絕對的殘缺,而對象小a的殘缺使得主體那個大寫的一的夢想處在匱乏之中,而對大寫的一的追求,勢必讓主體不停歇地去追求對象小a,但這個運動總是以失敗而告終。
這樣,我們便可以理解作為主體的文本作者的困境了,在書寫的時候,那個將要成為統一性的文本是一個絕對不可能實現的大寫的一,即這個大寫的一是一個在意識形態之下的幻象。但是,殘缺的主體S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是,它與這個絕對的大寫的一始終存在著一個距離,一個殘缺,這是橫亙在主體與作為大寫的一的幻象的文本之間的絕對的裂縫,這個裂縫本身構成了讓主體始終處於焦慮狀態的對象小a。文本作者的兩難可以概括為如下兩點。
(1)主體必須完成了那個一,那個統一性的文本就是讓其成為寫作主體的絕對性的目標。為了達到那個絕對的大寫的一,他必須竭盡全力,排除任何可能對大寫的一造成障礙的一切缺憾,這樣,在主體與大寫的一之間的絕對距離(對象小a)的彌合成為主體不得不完成的任務。
(2)更深刻的困境在於,那個對象小a從根本上就是不可獲得的,就如同吊在布爾丹之驢面前那根胡蘿卜,驢總是能看見它,但總是咬不到它,而正是這根胡蘿卜讓驢不停地前進。在文本的創作中,作為主體的作者必須盡可能地彌合所有的文本裂縫,以保証文本的整全性。但是,主體在寫作中始終面對的是不停地拆東牆補西牆的過程,文本的裂縫從未真正消除過。
在這樣悖論性的運動過程之后,比布爾丹的驢稍稍聰明一點點的主體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整個游戲還可以有另外一種玩法,他們不需要真正彌合裂縫,他們所需要做的僅僅只是用一塊遮羞布抓住他們需要掩蓋的部分。用齊澤克的一則笑話來說,人們都以為主體是在用遮羞布遮住自己的陽具,但實際上主體需要遮羞布遮住的恰恰是主體根本沒有陽具。這個邏輯同樣可以應用到文本的症候式閱讀上。作為主體,作者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將他們所需要遮掩的部分給遮掩起來,這樣,讓讀者至少不能馬上看出問題所在。那麼究竟什麼是作為主體的作者的遮羞布呢?
我們還是在阿爾都塞的文本中來回答這一問題。阿爾都塞在談到古典經濟學時,曾經舉過這麼一個例子:
最初的問題,用古典經濟學的話來說就是:什麼是勞動的價值?古典經濟學生產這一回答的那一段文字,就其嚴格的、完全站得住腳的內容來說,可以表述為“勞動(……)的價值等於維持和再生產勞動(……)所必需的生活資料的價值”。在這一回答中有兩個空白,兩個空缺。馬克思指出了古典經濟學的回答中的這兩個空白,但是馬克思由此向我們指出的只是古典著作本身在沉默時已經表述出來的,而在表述中沒有說出的東西。因此不是馬克思告訴我們古典著作沒有說出的東西,不是馬克思從外部干預,給古典著作附上一種語言,使得古典著作的沉默得到揭示,相反,古典著作本身告訴了我們它所沉默的東西:它的沉默就是它特有的話。[6]
阿爾都塞明確闡釋到,在馬克思《資本論》所引述的古典經濟學中,存在兩個空缺,這兩個空缺就是症候式文本。這種症候式文本之所以產生,原因正是在於主體在表達上的不逮性,而這種不逮性又源自象征界的偽完整性,而這種偽完整性又維持了大寫的一的幻象性存在。簡單來說,即作者認為其文字本身可以完全地表達出他想要表達出的意思。但是,阿爾都塞在這裡指出的問題是,“勞動”這個概念在這樣的表達中會出現嚴重的邏輯漏洞,如果我們把這個表達還原為“勞動的價值等於維持和再生產勞動所必需的生活資料的價值”就會產生這樣的問題:“什麼在維持勞動?”“什麼是勞動的再生產?”。在阿爾都塞看來,“勞動”是無法再生產的,那麼,將后面的問題改成“勞動者”即“勞動者的再生產”,問題解決了嗎?阿爾都塞仍然質疑道:“這個回答就變成了‘勞動的價值等於維持和再生產勞動者的價值’。但是,因為勞動者並不等於勞動,所以句子末尾的術語‘勞動者’和句子開頭的‘勞動’就互相矛盾。”這個尷尬的境地等於是說,在現有的語匯之下,根本無法彌合存在於文本和邏輯之間的巨大裂縫,現有的能指已經無力承擔這個任務,這樣,我們就需要新的能指來填補這個空缺。
這也是阿爾都塞最欣賞馬克思的地方,在這個地方,馬克思沒有成為布爾丹的驢,而是創造了一個新的能指——“勞動力”,一個之前根本不存在的語匯,一個在之前沒有任何意義,所指為空的能指。於是“勞動力”次圓滿地完成了任務,即“勞動力”這一概念的出現,根本不是從邏輯上對之前的古典經濟學問題的解決,而是一塊標准的遮羞布,將裂縫擋住,讓閱讀的讀者直接從“勞動力”這塊遮羞布上順利通過。但是阿爾都塞在這一點根本誤解了馬克思,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能夠看到古典經濟學視而不見的東西的機制,也就是使馬克思看到古典經濟學所沒有看到的東西的機制”。對於阿爾都塞來說,那個所謂的“勞動力”預先就存在著,在那裡,馬克思只是從古典經濟學的地面上將其挖掘出來,讓其成為一個科學的概念。但是在拉康的精神分析式的症候式閱讀中,馬克思的“勞動力”根本就是一個之前不存在的概念,它的出現,或者說馬克思對這個概念的生產,完全是出於對文本的裂縫的縫合,這純粹是馬克思自己的創造,其創造的基底是對象小a,而對象小a驅使作為主體的馬克思去縫合殘缺的主體與大寫的一的幻象之間絕對的裂縫,“勞動力”是一種填充物,它的出現不是為了真正解決邏輯層次上的斷裂,而僅僅只是一種替代性的方案,或者說一種次好的快感與滿足。實際上,在縫合之后的象征層面,只是完全了在想象層面上的大寫的一的幻象,在空洞的“勞動力”概念之下,下面仍然是空空如也。
那麼,按照這個邏輯,症候式閱讀踢中了分析哲學和分析馬克思主義的最痛楚的地方。分析哲學和分析馬克思主義都強調概念的絕對明晰性與語法句法上的確實性。正如分析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柯亨曾評述道:“我發現《讀〈資本論〉》極其不明確。邏輯實証主義連同它關於理智活動精確性的堅定主張,在巴黎從未受到歡迎。……阿爾都塞的含混會給英國的馬克思主義帶來不幸,在那裡明晰性是一種嚴格的傳統。”[7]這樣,對於分析哲學和分析馬克思主義來說,概念必須以定義的方式出現,而且必須在一定的語法和句法規則下進入到表達之中。也隻有這樣,文本的表達才具有意義。但是,如果概念只是用來作為縫合象征界的裂縫的遮羞布的話,那麼概念根本無法被定義,或者說,這樣出現的概念,根本不是一個可以分析的概念。如同一個破布上的洞是什麼形狀,用來遮住這個洞的概念就是什麼形狀,而且,任何象征界上的裂縫的形狀是絕對不規則的,任何人類語言中的有形表達都無法完全遮住這個破洞。如果分析哲學和分析馬克思主義要一意孤行的話,隻有一個后果,那就是被主體所遮掩住的對象小a的匱乏,又以新的方式呈現出來。因為任何嚴格的語詞上對概念的界定必然是有限的,而這類概念出現的原因正是無法用現有的有限的詞匯來概括這種獨特性的狀況,才不得已而為之,用一個從來不存在的能力避免人類語言力所不及的窘境。而分析哲學對概念的要求都是在現有的語詞之下對概念進行重新闡明,這樣將人類語言的有限性與裂縫的不規則性、漂浮性、獨特性、難以駕馭性(用巴迪歐的話說,這就是絕對的無限)的矛盾再一次顯露出來。馬克思曾經小心翼翼用“勞動力”遮住傷疤的地方,又被分析馬克思主義堂而皇之地揭露出來,柯亨就在他的《卡爾•馬克思的歷史概念:一個辯護》中詳細地“分析”了“勞動力”的概念。
這樣,對於馬克思之后的思想家來說,用概念縫合象征裂縫的做法成為了一種常態。越來越多的人們發明出新的概念,新的能指來遮蔽掩飾不住的洞。葛蘭西發明了霸權(hegemony),阿多諾和本雅明發明了星叢(constellation),尼採發明了譜系學(genealogy),福柯發明了知識考古學(archaeology of knowledge),阿爾都塞發明了症候式閱讀,而拉康發明了對象小a。所有這些概念都是不可界定的,它們都是充當著縫合的填充物出現的,是主體面對大寫的一的絕對不可能性而被迫採取的次好姿態。
三、作為不可能的未來
必須說明的是,作為縫合的概念盡管遮蔽了裂縫,讓象征界仍然看起來像是一個整齊光滑的一,但是由於縫合的概念是一種次好選擇,它仍然是文本的症候。也就是說,新概念的出現並沒有真正解決文本之中的裂縫問題,作為主體的作者只是用難以理解的新概念敷衍了我們,而對於讀者,這些概念成為了最大的難題。因此,對這一類概念的解讀本身就是症候式閱讀的范疇。這裡包含了兩個邏輯。
(1)作者利用新概念跳過去的地方,並不等於我們作為讀者可以輕易地跳過去。因為,作為縫合的概念是不可分析的,也是難以理解的。正如我們已經指明,現有的語匯根本無力闡釋這種概念,任何對這種概念的闡釋都是對這些概念的歪曲和異化。
(2)但是,面對這樣的概念,我們仍然不得不要做出自己的抉擇。因為,如果我們不在閱讀的過程中做出自己的理解的話,文本對於我們來說,就會變成天書,變成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天塹。
在這樣的邏輯背后,引出了一個更具有本體論意義的命題,什麼是閱讀?或者在本文中,更確切的含義是,什麼是症候式閱讀?阿爾都塞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的症候式閱讀僅僅停留在挖掘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一之上。他給我們的許諾是,相信我吧,往深處挖,那裡一定有一個一。但是真實的情況是,無論我們如何努力,如何挖掘,那個一,對於我們來說,無異於畫餅充飢。於是,我們可以肯定的是,阿爾都塞的症候式閱讀根本走錯了方向,盡管他提出了症候式閱讀,但是他自己只是玩了一個乾坤大挪移,症候式閱讀是什麼這個難題被他原封不動地踢給了我們。
還是回到阿爾都塞自己的文本去看看吧!阿爾都塞說道:“認識,它的唯一職能就是用特殊的手段在對象中把對象所包含的兩個部分即本質的東西和非本質的東西區分開來。使用這些特殊手段的目的是消除非本質的現實。”[8]阿爾都塞的意思很明確,那種特殊的手段就是症候式閱讀,而症候式閱讀可以把文本中本質的東西和非本質的東西區分開來,最后消除非本質的東西。在非本質的東西,或者用更准確的話來說,在意識形態的東西被消除之后,就隻剩下本質的東西,一種原原本本意義上的真。不客氣地說,阿爾都塞還有一種本質主義的殘余,因為他相信,在非本質的下面還存在一個絕對的真,即他所謂的總問題的結構。那麼套用《讀〈資本論〉》的原始情境,所謂還原非本質下面的那個真,就是回答一個本真的馬克思,一個沒有受到意識形態玷污的馬克思。阿爾都塞在其中的意圖也一目了然了,這是一種正統馬克思主義與非正統馬克思主義的斗爭,在爭得正統馬克思主義的地位之后,阿爾都塞成為了馬克思主義唯一合法的先知。正如阿爾都塞的學生朗西埃不客氣地批評道:“這種形勢讓阿爾都塞主義可以去引入一種新正統性,這種正統性用警示的符號取代了日丹諾夫的機關槍。”[9]回想起來,諸多打著“回到馬克思”,“回到列寧”的口號不都是為了這種正統性而正名嗎?當人們提出“回到……”的邏輯時,其實忘卻了,根本不存在一個可以供他們往回返的動力,那個所謂的“回到……”的邏輯全部是一種幻象。
但是,我們又遭遇了困境,即如果我們無法回到那個絕對的一,那麼我們閱讀是為了什麼。用齊澤克的話說,一旦大寫的一被殺死,我們自己也終結了,因為驅使我們前進的死亡驅力不存在了。倘若如此,我們為什麼要閱讀,為什麼要進行症候式閱讀呢?在症候式閱讀背后,難道不是在拆解我們人類站立的最后的希望嗎?如果原本的一不存在,我們又如何生存?這樣是否意味著我們隻能像解構主義和后現代主義一樣,宣布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然后蜷縮在我們自己那可憐的軀殼裡,瑟瑟發抖?
答案並非如此。因為阿爾都塞們的錯誤在於,他們將那個大寫的一指向了過去,一個原本在先的過去,而我們所需要做的是考古學的工作,從深埋的地下找到那個大寫的一。因此,對於他們來說,症候式閱讀的語法是“回到……”,所謂的症候,只是考古學的碎片,如同在今天的考古學工作中,挖掘出來的物質材料,不過是用來証實一個遠古的一的存在,而我們的症候式閱讀是一種歷史的復原,對原本的真採用拼貼與想象,復活出一種象征性的一來。齊澤克曾帶有戲謔性地指出:“當基督降臨的時候,就絕對地殺死了那個神聖的大物。”[10]同樣,我們也可以參照這個格式來說,當作為主體的作者讓文本道成肉身之后,原本的一(作者創作時所建立起來的一的幻象)已經被絞死在文本之中。齊澤克對於“回到……”的公式有一個很有趣的改造,即“從……回到……,然后再返回來”,在阿爾都塞的《讀〈資本論〉》的例子中,齊澤克的公式可以表述為“從阿爾都塞回到馬克思,然后再返回來”。對於齊澤克式的改造之后的公式我們可以這樣來解讀。
(1)首先,我們要相信,阿爾都塞創立症候式閱讀法,是真心實意地要回到一個本真的馬克思的。在這一點上,阿爾都塞沒有一點虛妄,因為在他寫作《讀〈資本論〉》以及在巴黎高師與弟子們一起研讀《資本論》的時候,他真的相信有一個真正的馬克思,而這個馬克思被意識形態的誤讀所遮蔽了。因此,阿爾都塞的“回到……”是一種基於阿爾都塞自己的想象性關系,而那個馬克思成為驅動阿爾都塞完成《讀〈資本論〉》寫作的動力(反過來說,阿爾都塞對於那個真正的馬克思存在著一種欲望關系)。
(2)但是症候式閱讀法所揭示出來的並不是一個真正馬克思的存在,那個作為大寫的一的馬克思的形象隻存在於阿爾都塞自己的腦海中。因此,一旦阿爾都塞用自己“特殊的方式”抵達作為大寫的一的馬克思的時候,路線迅速折回,回到了阿爾都塞本人那裡,即阿爾都塞完成的是一次鏡中自舞,那個所謂的“真正的馬克思”不過是阿爾都塞自己折返的工具而已。那麼,馬克思的一就是阿爾都塞的一,在某種意義上,對大寫的一的馬克思的探尋,阿爾都塞完成的是自己的自我救贖,那麼在《讀〈資本論〉》中的症候,毋寧是阿爾都塞自己的症候的映射。這種映射關系最終指向的是阿爾都塞自己的道路,即他自己未來的何去何從。換句話說,大寫的一的馬克思不是一具棺材裡的木乃伊,而是阿爾都塞自己的未來的希望,一篇啟示錄,一個永遠不能降臨的彌賽亞。
通過這樣的解釋,我們立即可以明白,症候式閱讀根本不是指向過去,而是指向未來,一個不可能的未來。與后現代主義者不同的是,拉康式左翼,並不放棄希望,而是將那個大寫的一留給了未來。這就是為什麼巴迪歐、齊澤克、伊格爾頓、朱迪絲•巴特勒、讓-呂克•南希、雅克•朗西埃、安東尼奧•奈格裡、彼得•霍華德、阿爾貝托•托斯卡諾、布魯諾•波斯蒂爾重新去談共產主義觀念的問題。因為,那大寫的一,大寫的共產主義觀念不是現成的存在,是一個尚待我們去創造的未來的可能性。巴迪歐說:“通過全球性的和普世性的知識行動,同真理的零零碎碎的實驗(這些實驗往往是特殊的和具體的)相結合,實現真正普世性的變革,我們就能在個體的意識中,給予共產主義假設以新生,或者是大寫的共產主義觀念的的新生。”
那麼,對於我們來說,症候式閱讀法如何指向未來?如果不從巴迪歐他們那種虛空式的共產主義觀念來看,文本的症候式閱讀有什麼意義?首先,當我們面對文本的時候,尤其是那種作為縫合的概念的時候,我們面對的是一道檻,一個由於作者敷衍而留下的難以逾越的檻。那麼,我們面對的問題是,在這樣的概念面前,根本不存在原本的解釋。就如同在監獄裡寫下《獄中札記》的葛蘭西何曾會想去對霸權概念給出完整和清晰的解釋?當作者跳過去的地方,我們不得不停下來去摸著石頭過河,這實際上是作者沒有完成的任務,這樣,即便我們回到原作者那裡,我們也不可能獲得對於文本所承載的東西的認識。那麼,對於這樣的概念,我們隻有通過自己的思考,來完成一次穿越。那麼症候式閱讀變成了一次生產式的想象過程,也就在這個過程中,想象界、真實界和象征界才真正地被攪在了一起。閱讀的主體在對症候式的文本的理解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觀點,從而試圖獲得象征界上的一。那麼,症候式閱讀是一種生產式的閱讀,它是對文本的繼續完成,它的目的是文本的未來的一,即文本真正的完成狀態。但是,必須指出的是,同作為主體的作者一樣,作為主體的讀者,即便是在症候式閱讀下,文本的真正完成也是難以企及的。一方面,作者留下的問題的裂縫太多,需要一代又一代的讀者不斷地去完成這項工作,在馬克思逝世一個多世紀之后,馬克思的問題仍然需要不斷發揮我們的智力去填補他所沒有完成的東西﹔另一方面,不排除這種可能,即后人的完成不是使裂縫縮小了,而是擴大了,甚至開啟了新的裂縫的可能性。比如在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解讀了《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之后,阿爾都塞就在《論青年馬克思》一文中對人道主義的解讀提出激烈的批評,阿爾都塞認為這些人道主義的解讀完全是囿於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下對馬克思思想的歪曲。這樣,在后人的努力中,馬克思文本之謎不僅沒有得到解決,反而成為更大的謎團。這樣,文本的大寫的一,成為了一種絕對的不可能。盡管是不可能的,但是這仍然是症候式閱讀的目標,就如同一個醫生,在道義上對於患者有著救治的職責,盡管他也知道,將眼前的患者變成一個全身沒有一點問題的健康的人是不可能的。
對於症候式閱讀來說,我們的目的盡管是指向未來,但是,我們也需要明白,我們的症候式閱讀更多是對症下藥,有什麼樣的症候,就解決什麼樣的問題。那麼,這是一種基於症候的精神分析的病理學的態度,以此為基礎,形成了一種文本的病理學。這種文本的病理學要求,我們並不是把文本看成絕對健康和無問題的文本,而是一種帶有諸多症候的病理學上的文本,這樣的文本不可能被我們當做聖經式的傳道書來閱讀,更不是聖人之言,字字珠璣。它本身就是病態的文本,而我們的任務就是面對諸多症候,讓我們自己的思想在病理性的文本中穿越,去對文本進行臨床診治性的或者說生產性地完成。阿爾都塞並沒有走到這裡,因為他的文本病理學是原發性的,因此他的診治方案也是按圖索驥式的。我們的文本病理學是創造性的,即在不斷的嘗試和實驗中找到完成文本的道路。
注釋:
[1][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202—203頁。
[2][法]阿爾都塞:《讀〈資本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6頁,譯本根據法文原文略有改動。
[3]Alain Badiou,L’ Étre et l’ Événement,(Paris:Seuil,1988),p.32.
[4][斯洛文尼亞]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123頁。
[5][法]阿爾都塞:《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國家機器》,載陳越主編:《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64頁。
[6][法]阿爾都塞:《讀〈資本論〉》,第13頁。
[7][英]柯亨:《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個辯護》,重慶出版社1989年版第2頁。
[8][法]阿爾都塞:《讀〈資本論〉》,第32頁。
[9]Jacques Rancière,Althusser’s Lesson,(London:continuum,2011),p. 35.
[10]Slavoj Žižek,On Belief,(London:Routeledge,2001),p.89.
(作者簡介:藍江,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