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列斐伏爾節奏分析視域中的日常生活批判
眾所周知,日常生活批判是列斐伏爾畢生的理論追求和對馬克思主義獨特而卓越的理論貢獻。《日常生活批判Ⅰ:導論》(1947年,1958年)、《日常生活批判Ⅱ:日常的社會學基礎》(1962年)、《現代世界的日常生活》(1968年)和《日常生活批判Ⅲ:從現代性到現代主義(走向日常的元哲學)》(1981年)是其思想歷程的最好証明。在結束了日常生活批判系列著作研究之后,列斐伏爾並沒有停止對於日常生活的哲學思考,1985年,他和夫人雷居利耶(Catherine Régulier)合作發表了一篇名為《節奏分析研究》(Le projet rythmanalytique)的文章,初步探討了日常時間的具體形態和節奏概念,並表明了他從事節奏理論研究的意圖——通過日常生活和節奏之間關系的研究,深化日常生活批判理論。次年,他以一個“節奏分析家”的身份,對地中海城市進行了節奏分析的嘗試,發表了《地中海城市節奏分析隨筆》(Essai de rythmanalyse des villes méditerranéennes)。
1992年,也就是列斐伏爾逝世后的第二年,法國出版了他的最后一部著作——《節奏分析要素:節奏知識導論》(éléments de rythmanalyse:Inturduction àla commaissance de rythmes)。2004年,此書英文版《節奏分析:空間、時間和日常生活》面世,其中收錄了上述兩篇文章。這是列斐伏爾在生命最后提出的關於日常生活研究的獨到見解。
一、“節奏分析”概念的提出
“節奏分析”並非列斐伏爾的獨創。1931年,巴西哲學家桑托斯最先在他的生理學理論中使用了這個概念,旨在通過節奏分析來治愈精神疾病。巴什拉對他的理論大加贊賞,認為節奏化的生存和思考是保有生命活力和精神活力的基礎,他甚至把節奏分析看作是“詩意歡樂的一種哲學回響”。對節奏的關注也並不只是在哲學領域內的沉思,20世紀初在音樂和繪畫領域都有對生活和自然節奏的不懈研究。列斐伏爾並不是在治療和追求審美的身體表達與自然感受的意義上理解和應用節奏的,他關注的是20世紀下半葉資本主義社會過度現代化的日常生活。早在《現代世界的日常生活》一書中,列斐伏爾就對日常生活的變化做了明確的概括:“在現代世界中,日常生活已不再是富有潛在主體性的‘主體’﹔它已經變成社會組織系統的‘客體’。”[1]這一時期,列斐伏爾認為,伴隨著日常生活被規劃的資本主義社會實踐主要與空間問題相關。因而,在20世紀70年代他的多部關於都市和空間問題的研究著作中,尤其是在被公認為是他這一時期巔峰之作的《空間的生產》中,他以空間的生產為新的“問題框架”,對社會關系的再生產、都市化、日常生活等問題進行了細致的考察和闡釋。在1980年出版的《一種世界性的思想:我們必須放棄馬克思?》(A Thought Become World:Must We Abandon Marx?)一書中,列斐伏爾更明確地得出了理解空間關系的三重圖式:同質性,即空間被約化為等同的﹔破碎化,即社會關系被分割並加以區別﹔等級化,即彼此相區別的各個分離的空間成為一個更大的統治和剝削系統的一部分。[2]至此,他對現代日常生活被規劃的考察主要集中在對同質性、等級化和破碎化的社會空間的批判分析上。伴隨著空間問題思考的逐漸深入,列斐伏爾已經意識到時間是空間不可或缺的內涵,時間位於空間的核心,建立社會空間理論的意義在於“在空間中並通過空間重新發現時間”[3]。因而,在《日常生活批判Ⅲ:從現代性到現代主義(走向日常的元哲學)》中,他主張日常生活批判應該對社會時間問題給予更多的關注,並專門以“空間和時間”為題初步探討了日常生活深層結構的復雜機理。在對時間的分析中,列斐伏爾提出了節奏問題。他批判以往的馬克思主義者只是在社會勞動領域思考節奏問題,這一方面忽視了維持生命所必須的節奏先於被組織的社會勞動而存在的事實,另一方面忽視了勞動被節奏化的組織只是工業社會才出現的工作形式的事實。他認為,從工業組織的一開始,就伴隨著生命節奏和線性節奏的互相干擾,這一時期的普遍問題實際上是時間進程的空間化。正是社會時間的完全被計量使得日常生活被高度復雜地建立起來,使時間和空間幾乎完全喪失了質的規定性。因而,列斐伏爾把對節奏問題的思考從社會勞動擴大到了日常生活領域,把“節奏分析”視為理解現代日常生活的“新科學”。於是,在《節奏分析:空間、時間和日常生活》中,他引入並重新思考和發展了“節奏分析”這一概念,在此基礎上對空間、時間和日常生活的節奏化組織進行了嘗試性分析。列斐伏爾堅信,通過對日常生活和節奏關系的研究可以直接把握資本主義社會現實富有意義的一些方面。
二、節奏概念的內涵
節奏是一個人們熟知的概念,我們可以通過生命體驗來感受節奏,比如心跳、呼吸,等等﹔我們也可以通過對宇宙的觀察來感受節奏,比如晝夜更替、四季輪回,等等。然而,節奏也是一個容易被人們誤解的概念,人們常常把節奏理解為機械化的行為、運動、節拍。因此,節奏雖貫穿於生命始終,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在我們已知的范圍內。列斐伏爾對日常生活的節奏研究首先就是從重新審視和界定節奏的內涵開始的。
首先,節奏是一個時空統一體中的時間性概念。節奏必然在時空中展開,時間和空間統一於節奏中。盡管節奏總與位置、場所相連,也就是說,節奏必然包含著時間之於空間的關系,比如心臟的跳動、眼睛的眨動、華爾茲的節拍、節日的狂歡行為,等等。但列斐伏爾認為,與空間相比,時間是節奏更重要的內涵。“沒有時空中的重復,沒有重新開始、沒有返回,簡而言之,沒有計量,也就無所謂節奏。”[4]具體的量度或時間中有多樣性的節奏,或者更確切地說,量度或時間就體現為多樣化的節奏。
其次,重復和差異是節奏的關鍵要素。要形成節奏,運動中必然有重復,但節奏不是機械運動,重復是也必然是包含差異的重復。重復不僅不排除差異,而且生產差異。他將重復分為周期循環性重復和線性重復。周期循環性重復產生於宇宙、自然,比如晝夜交替、四季輪回等等,總是持續一段時間然后又重新開始﹔線性重復是同一現象的繼續或復制,即使這種繼續或復制不是完全同一的,也是幾乎以相等的間隔分隔開,比如機械的敲擊、節拍器的敲擊等單調乏味甚至不堪忍受的線性活動。線性重復源於社會實踐,即人的活動。同時,列斐伏爾強調,雖然理論上做出這樣的區分,但現實中二者不斷地相互影響、相互作用,既不能將二者割裂開來也不能合而為一。正是周期循環和線性重復之間的辯証運動構成了時間和節奏。
最后,對節奏概念的理解基於我們對身體的經驗和知識。列斐伏爾所強調的身體不是生理學意義上的結構性或功能性存在,而是作為“復節奏”(Polyrhythmia)和“和諧節奏”(Eurhythmia)的身體。“復節奏”就是指多種多樣的節奏。身體是由多種多樣的節奏構成的,每一器官、每一功能都有自己的節奏,而且,這些多樣性的節奏各自不同但彼此協調,使身體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和諧節奏”是指相互協調的多樣性節奏保持身體處於平衡狀態。也就是說,當身體處於良好的健康狀況時就表現為“和諧節奏”,如果身體出現病痛,則意味著“和諧節奏”遭到破壞,即表現為失衡的“不和諧節奏”(Arrhythmia)。同樣,身體的周圍環境——宇宙身體和社會身體也一樣,都是多樣性節奏構成的整體,既有晝夜輪轉、季節更替的周期循環性節奏,也有單調乏味的線性節奏。從微觀到宏觀,從細胞運動到星系運轉,正是多樣性節奏的辯証運動使我們身處巨大的無限復雜的世界中。
列斐伏爾辨析節奏概念的目的並不僅僅是把節奏作為研究的“客體”,而是要將其作為辯証分析的方法來審視資本主義社會現實。這種節奏分析法的前提是區分“存在者”和“存在”。在列斐伏爾看來,二者既不是同一的,也不是彼此排他或者彼此包含的。“存在”是具有生命本質的運動、變化、生成。但在現代社會,“存在”不再是永不停息的生命之流,而成了“存在者”拙劣模仿出的幻影。並且,表現為幻影的“存在者”被誤認為是“存在”。因而,列斐伏爾就是要通過節奏分析,採取“回溯式前進”的方法,把“存在者”還原到運動、變化、生成之中,從而理解“存在”。也就是說,把瞬間即逝的現在放在它的多樣性中,放在過去、現在和可能的未來的界限內,在對時間的關注和對時間中的重復和差異的關注中理解“存在”。既然身體是理解節奏概念的基礎,對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節奏分析也離不開我們對身體節奏的生命經驗。列斐伏爾強調像“傾聽”身體一樣去“傾聽”街道、建筑、房屋,在它們的空間、時間、位置和形成中理解並分析它們。節奏分析方法就是通過從整體中分離出特定的節奏,在對每一特定節奏的研究中更好地理解自然的和文化的種種存在。因而,列斐伏爾一再強調,運用節奏分析方法的人必須努力改善他對世界、時間和環境的感受力,像運用他的整個身體和所有感官那樣,跨越學科界限,以哲學、部門科學(例如:心理學、社會學、經濟學、人類學,甚至數學和物理學等)和實踐相互促進、相互支撐的批判方式,更好地理解運動和變化,揭示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關系,進而達到從“微粒到星系”的具體的總體。
三、對日常節奏的“凝視”與“沉思”
日常生活是列斐伏爾理解現代資本主義的基本范疇。他發現,重復是日常的一個基本特征,“日常生活由重現的事情組成:勞動與休閑的動作舉止,人和實際上應是機器具有的機械運動,小時、天、星期、月、年,線性和周期循環性重復,自然的和理性的時間,等等”[5]。而且,早在之前的日常生活批判的系列著作中,他就注意到現代日常生活中呈現出線性重復佔主導的局面。因此,他試圖用節奏分析方法研究日常生活中的時間以及空間的節奏化組織。
(一)現代日常時間的節奏分析
列斐伏爾認為,日常時間具有雙重尺度。具體來說,一方面,日常時間表現為周期循環性的自然時間,比如日、月、年等宇宙時間,或者新陳代謝、生命周期等生命性時間﹔另一方面,在西方鐘表發明后,時間在進入社會實踐過程中變成了抽象的、計數的社會時間,並逐漸成為勞動時間以及其他領域活動的時間的尺度。日常生活正是在自然時間和社會時間雙重尺度上建立自身,形成了穩定的結構。相應地,存在著兩種節奏——周期循環性的自然節奏和線性的社會節奏的相互作用。然而,在現代社會,它們之間相互作用的一個顯著的后果就是抽象的社會時間日益成為決定性的,社會節奏改變著自然節奏。日常時間在此過程中日益呈現出同質性、碎片化和等級化的特征。首先,日常時間具有同質性。同質性不僅表現為抽象的鐘表時間成了無差別同一的可量化的社會產品,而且在日常生活中經常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某一天,幾乎在相同的時間每個人獨自地做著幾乎相同的事。其次,日常時間碎片化。日常時間被劃分成非常小的部分被使用和消費,人們沒有時間去做所有的事情,但每一個動作都有自己的時間。時間被分成勞動的時間、睡覺的時間、散步的時間等等。再次,日常時間等級化。被分割的時間碎片也形成了等級制度。一方面,在對時間的使用中,勞動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最基本的和最主要的,相對於勞動時間的其他時間隻能處於從屬地位﹔另一方面,時間的使用根據社會分工、性別和年齡等因素的差異而表現出等級差別。
(二)現代都市空間的節奏分析
列斐伏爾把都市生活看作是多樣性的時間影響下的多樣性的空間。他通過對巴黎的道路、廣場和公園的節奏分析,深刻地勾畫了現代日常生活公共空間的節奏化組織。
道路是城市的連接點,是它延展開來的身體。道路和我們的身體一樣,是一個節奏化的整體。比如,在十字路口,紅燈亮時,車停在原地,垂直方向上的人們穿過馬路,頻率步伐相似並都行色匆匆……﹔綠燈亮時,汽車疾馳而去,道路兩側的人們站立等候,或沉默、或交談……這種節奏在白天和夜晚,或在白天不同時段的表現是不同的,夜晚並不打斷白天的節奏,只是減緩了白天的節奏,即使深夜沒有行人和車輛,交通燈也在交替閃爍。因而,每日道路的節奏實際上是被規劃的以線性重復佔主導的社會節奏。
廣場在歷史上曾是露天的劇場、集會的場所,表現為一種節奏化的空間。如今,現代巴黎雖保留了這樣的空間形式,但廣場上的節奏也表現為線性重復——“在那廣場上,有點像海裡的節奏。川流不息。溪流停止了,帶走或帶來新的參與者。一些人到了這巨獸的嘴邊,巨獸迅速地吞噬他們以便讓他們更快地回來。浪潮涌入巨大的廣場,然后褪去:漲潮、退潮……”[6]與街道和廣場相比,公園的景象顯然大不相同,它呈現出的節奏變化並不明顯,甚至像雕塑般靜止了。然而,列斐伏爾認為,那些樹、草坪看似在同一時空中持久的存在,實際上同時性只是一種表象,一種景觀。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節奏,開花、結果、落葉,循環往復。公園中的每一個個體都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節奏、剛剛逝去的過去和能夠預見的未來,公園是它們不停地運轉的復節奏的整體,而不是一些事物的混合。只是對公園的空間規劃才使本來多樣性的節奏被同一的節奏遮蔽了。
基於日常時間具有雙重尺度的理論前提,以及對時間和都市空間的節奏分析,列斐伏爾認為,在現代性和日常構造的深層結構中,多樣性統一的節奏之間的相互作用日益表現為它們之間的激烈沖突,線性的社會節奏改變和控制著周期循環性的自然節奏。因而,現代日常生活日益被模塑為單調乏味的線性重復,同一的永恆輪回成了現代日常生活的基本特征,時空的同質性和碎片化導致了生活的空虛性。因而,日常生活中的人們陷入了一個異常矛盾的狀況:既能體會“無可否認的滿足”又感到“深深的萎靡不振”。但是,列斐伏爾強調,無論單調乏味的線性時間多麼無情和殘忍,宇宙和生命性的自然節奏都會持續地在日常生活中產生影響。
四、日常生活線性重復的生產與超越
在列斐伏爾看來,日常重復的根源在於社會時間的被規劃,而規訓、媒體和資本生產了線性重復的社會時間。
(一)規訓與日常重復的生產和再生產
福柯在《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中將規訓作為一種權力類型加以研究。列斐伏爾與福柯側重於研究規訓權力的運行機制不同,他以節奏范疇為中介,側重於分析規訓權力的內在生成機制。列斐伏爾認為,進入一個社會、群體或者擁有一國的國籍,隻要人們服從特定的價值觀和生存規則,順應和接受通行的行為模式,就存在規訓。規訓無處不在,人們日常中的動作、手勢、表情,甚至呼吸、性等生命行為都是規訓的結果。
一方面,規訓基於重復:給予被規訓者相同的情境,使他們面對相同狀態的人和事,重復特定的動作、手勢或運動。這會讓我們回想起列斐伏爾對十字路口景象的描述:紅燈亮,人們停下﹔綠燈亮,人們匆匆穿過馬路。日常中,隨著交通燈的交替,人們不斷重復著停步和穿越的動作。因而,規訓將重復儀式化了。另一方面,規訓具有節奏:規訓但絕不是一個單調機械的線性過程,像身體的各個器官協調統一那樣,規訓的組成要素三重性地相互作用,生產著人們的社會身體。第一,“內部控制活動”(The internal activity of control):規訓必然包括嚴厲而持續的內部控制,人們的行為在指導和約束下進行,這種控制會被諸如休息等停頓打斷。比如:一周的時間被分割為五天工作日和兩天休息日,等等。第二,“徹底停止”(Complete stop):停止也是規訓的一部分。“與內部控制活動”中的中斷不同,停止不屬於控制活動,是控制之外的構成規訓整體所必需的休息。比如:睡眠時間、午睡時間,等等。第三,“回報”(Rewards):規訓不是二元對立的辯証過程,而是三重性相互作用的節奏范式。為了分散對嚴厲而持續的內部控制的注意力,必須給予被規訓者以報酬。比如:一個提升、一份獎金,等等。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規訓實質上是對時間的三重性使用。規訓的周期性循環的重新開始依靠的不是手勢、標識,而是時間。因而是對社會和文化的普遍組織。而規訓之所以能得以普遍化,是因為它從人的身體得到啟發,符合“活動—休息—歡娛”的生命節奏。正是因為規訓的節奏符合生命的節奏范式,在日常生活中,規訓權力無處不在又悄無聲息,甚至總在對統治階級、對文化模式和生活方式的認同中得到加強。
(二)媒體與日常重復的生產和再生產
列斐伏爾認為,媒體正日益以應有盡有的方式——聲音、信息、情報、出版物等像潮汐一樣席卷世界,隻要你願意,可以不睡覺、不打盹——通過這種復節奏來分割和操控人們的時間。媒體佔據了日常。在媒體充斥的日子,仿佛你每時每刻都要做選擇,實際你別無選擇,過著媒體化的生活。甚至媒體用時間廢除空間——在現代社會,媒體覆蓋全球,人們坐在家裡,或隨時隨地就可以看到或聽到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發生的事情。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媒體沒有讓人們的世界擴大,反而是更加封閉了。
媒體不僅佔據日常,而且還生產日常。列斐伏爾認為,在現代社會,“鏡像”(Imagery)取代了神聖的時間和時間的使用,在構造日常中取得了勝利。也就是說,媒體通過現代技術手段抹去存在者和存在的差異而使日常生活變成了鏡像生活。不僅如此,媒體試圖抹去“對話”。盡管媒體化的生活存在交流,但交流隻在形式上存在,媒體使交流變得順暢、即時,同時也變得平庸乏味和膚淺。因為交流不再涉及日常,媒體生產的鏡像使語言變成了自言自語:媒體自說自話。主體在媒體化的生活面前完全是被動的,什麼也不說,也沒什麼可說。當然,這不意味著日常已完全受控於媒體。日常既被媒體利用、形塑,同時又被媒體誤解、忽視。列斐伏爾認為,對話無法被徹底抹去,哪怕只是和自己對話,問自己這一天、這一時刻,我的生活怎麼過。那麼日常的線性重復就會被打破。
(三)資本與日常重復的生產和再生產
馬克思認為資本和勞動的關系是現代社會體系所圍繞旋轉的軸心。資本通過“規模擴大的再生產或積累再生產出規模擴大的資本關系:一極是更多的或更大的資本家,另一極是更多的雇佣工人……因此,資本的積累就是無產階級的增加”[7]。列斐伏爾認為,資本不僅產生貧富差距、有產者和無產者,它更邪惡之處在於對生命的蔑視。
資本對生命的蔑視是通過生產與破壞的節奏來完成的。資本生產一切:事物、人,等等。同時,資本通過戰爭、進步、發明和野蠻的干涉、投機等破壞一切。資本通過彼此沖突的生產和破壞的雙重性,通過增強破壞能力的優先權,取代了歷史性時間本應具有的偉大的循環交替的節奏。資本變成了“失控的幽靈”,它不僅謀殺了身體、謀殺了時間、謀殺了城市、謀殺了社會財富、謀殺了創造和創造性的能力,甚至資本威脅到孕育人類的根:自然。資本使人無家可歸,因而它“播種死亡”!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列斐伏爾比馬克思走的更遠,他對資本的理解沒有停留在資本與勞動的關系中,而是認為資本與以技術為主的其他力量聯姻,調動一切力量吞噬著人類、世界和自然。資本的節奏是控制和支配身體和日常時間的生產和再生產的深層邏輯。並且,這些觀念已經滲透到政治意識中。正是政治權力利用這種節奏控制和生產人類發展的可能的節奏,也就是說,政治權力知道如何“動員”一切力量控制時間、空間、身體和日常生活。
(四)日常重復的超越
列斐伏爾在節奏分析理論中並沒有清晰地給出超越日常線性重復節奏的策略,本文試圖從他字裡行間表露的思想痕跡中揭示出內蘊其中的超越之路。
1.反抗的審美維度:以音樂為中介
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美學始終是與人的解放聯系在一起的。列斐伏爾關於日常線性重復節奏的超越策略同樣也具有審美維度。正如席勒所言:“人們在經驗中要解決的政治問題必須假道美學問題,因為正是通過美人們才可以走向自由。”[8]列斐伏爾認為,人類總在為了擺脫異化做出各種嘗試,但無論是宗教儀式還是道德方面的致力於人類與宇宙的和諧一致的努力都沒能真正解決問題。但是,在所有嘗試中,藝術具有巨大的價值,藝術始終包含探索總體內容的努力。節奏本身就是音樂中的一個概念,在音樂理論中,旋律、和聲和節奏是構成音樂的三個要素。列斐伏爾認為,音樂之所以具有力量,節奏比旋律、和弦在其中產生的影響更大。節奏是音樂的生命性要素,使音樂更接近生命本質。節奏不是以勻稱和規律性為特征,而是通過多樣化和差異性提升自身。列斐伏爾不僅把音樂的節奏看作是藝術審美的升華,更認為它具有倫理功能,“在與身體、時間和工作的關系中,它闡明真實的(日常)生活。它淨化生活。最終,也是首要的,它為日常的不幸、缺乏和失敗帶來補償”[9]。
2.拯救哲學:恢復感性的尊嚴
日常之於列斐伏爾是一個哲學概念,它不可能在哲學之外被理解。同樣,在他看來,哲學也不能遺忘平凡甚至平庸的生活,“哲學不應被當做柵欄,也不能為了提升世界、為了固化平常瑣碎的和鄭重其事的區別,而將存在的觀念、深刻的內涵、實質孤立地置於一邊,將事情、淺薄的外表、清楚的表現孤立地置於另一邊。”[10] “思”不僅僅是對思想的思想的反思活動,還是對愛、游戲、暴力、風險……一句話,對世界,或確切地說是對人與世界的多種多樣的關系的思想。因而,深入日常生活內部的哲學家不是笛卡兒式的理性主義者,他必須在理性的思考中恢復感性的尊嚴,喚醒自己所有的感覺。在節奏分析理論中,列斐伏爾刻畫的節奏分析家實際上是他心目中為現代社會所需要的哲學家的肖像:他會留神傾聽世界,首先傾聽自己的身體,從身體中學習到節奏以便逐漸理解外部的節奏,他要非常努力地改善自己對世界、時間、環境的感受力和觀念。他不是神秘主義者,也不是經驗主義者,而是致力於通過恢復豐富的感覺來更好地引導理性。在列斐伏爾看來,感性的恢復使節奏分析家更像詩人而不是精於理性計算的統計學家,因而他的活動具有美學意義——審視每個瞬時的即刻以及它們與整體的關系。總之,他強調:“作為對生活間接批判的哲學”總是要回到日常生活,“不是聲稱要改變生活,而是完全恢復感性在意識和思想中的權力”。隻有這樣,哲學才有可能“完成這正在衰退的世界和社會的革命性變革的微小部分”。[11]
3.個體的自覺:意識的重建
無論理論視域和問題框架如何變換,列斐伏爾與其他著名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一樣,都是在現代西方社會的產業結構、社會結構、意識形態以及權力中心等方面較之馬克思生活的時代有了較大變化,即資本主義取得新的發展的條件下探求革命的出路。他們都主張人的解放途徑已經不可能局限在暴力革命上,迫在眉睫的應該是恢復主體及其批判性思考的能力。列斐伏爾一直通過時間、空間等不同的理論主題探討個人和社會、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的關系。本文認為,在他敏銳的審視背后已經預設了這樣的理論觀點:救贖要靠人自身的力量來完成,現代性所構造的日常的深層結構雖然不能由個別的個人去打破,但它的完成隻能經由每個個人。而他認為,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對人的操控不僅表現在通過生命性節奏范式對人行為的規訓和生活的媒體化統治,而且已經深入到規訓者和被規訓者的意識中。因而,在列斐伏爾診斷而非治療性的理論分析中一直嘗試喚醒個體的自我意識,隻有人們自覺意識到自己的生命被束縛於“表象的節奏”、“鏡像”的生活中,才能向身體返歸,按照真正的生命需求,創造充滿活力的差異空間和節日化的現代日常生活。
綜上所述,列斐伏爾以節奏概念為中介,通過對線性重復的社會時間的節奏化組織及其生產的分析,揭示了現代日常生活的深層機理。他堅持以具體的總體性方法把握社會歷史發展,開辟了現代性與日常生活關系問題思考的一個新視域,深化了日常生活批判理論研究,他獨到的理論見解至今仍富有啟發意義。
注釋:
[1]Henri Lefebvre,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Transaction Publishers,1984),pp.59-60.
[2]“Space and Mode of Production”,in Neil Brenner and Stuart Elden,eds.,State,Space,World,Selected Essays,(Minneapolis o Londo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9,p.210.
[3]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Blackwell Ltd,1991),p. 91.
[4]Henri Lefebvre,Rhythmanalysis:Space,Time and Everyday Life,(London and New York:Continuum,2004),p.6.
[5]Henri Lefebvre,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p.18.
[6]Henri Lefebvre,Rhythmanalysis:Space,Time and Everyday Life,p.35.
[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版第2卷第246—247頁。
[8][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4頁。
[9]Henri Lefebvre,Rhythmanalysis:Space,Time and Everyday Life,p.66.
[10]Henri Lefebvre,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p.14.
[11]Henri Lefebvre,Rhythmanalysis:Space,Time and Everyday Life,p.26.
(作者簡介:張笑夷,黑龍江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