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合MEGA2談歷史考証版的編輯准則
一.版本的分類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証版第2版(MEGA2)是按照歷史考証版的標准編輯的,所以我們有必要對西方通行的歷史考証版的標准做一番審查,以便我們從版本學的角度對MEGA2形成一個背景認識。西方編輯名人著作、歷史典籍的歷史源遠流長,而編輯這些著作與典籍,就要採用一定的版本形式。一般來說,西方通行的版本形式主要是:歷史考証版、學習版、文獻摘編版和真跡復制版。它們的編輯原則、版本規模、出版宗旨和服務對象都彼此不同。
所謂歷史考証版,是為專業工作者服務的版本。它完整地收錄作者終生所有著述成果,採用作者所處時代的正字法將這些成果全部刊登出來。因此,歷史考証版的版本規模極其龐大。從編輯原則上說,它要求編者最大限度地搜集作者流傳下來的所有文本,以保証版本的完整性﹔要求編者對作者的文本做出詳盡而細致的考証,以保証版本的可靠性﹔要求編者為文本編輯詳實而充分的配套資料,以保証版本的考証性﹔等等。總之,在各種版本形式中,歷史考証版是最具學術權威性的版本。所以,重要著述家的著作,都是隨著出版了歷史考証版,才算落實在了最終性版本中。
所謂學習版,是提供給大學生、研究生、業余工作者使用的版本。它不要求刊登作者的所有著述,版本規模從1卷到10卷不等。例如,前民主德國出版過9卷本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卷本的《馬克思恩格斯著作選集》、4卷本的《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1卷本的《馬克思恩格斯書信選》、以及一些單行本馬克思恩格斯著作。這些著作集採用的都是學習版的版本形式,它們採用現代正字法刊登正文,為正文內容附加注釋,為正文與注釋中出現的人名附加索引,將正文中引用的外文翻譯成母語予以刊登,並將原文附加在腳注或卷末注中,等等。
所謂文獻摘編版,是面向廣大讀者的版本。它尤其適於出版書信選編,版本規模比較小,一般都是單行本,而且不像學習版那樣,完整地刊登作者的整部著作或著作的某一章節,而是根據需要,選取一定的段落或文句予以刊登,並配合以編者做的注釋或評述,將不完整的地方予以完整化。中國讀者最為熟悉的“語錄”,就是文獻摘編版的代表。它採用現代正字法刊登正文,為正文內容附加注釋,舍棄正文中出現的外文,將外文翻譯成母語予以刊登,等等。
所謂真跡復制版,是用來滿足讀者偏愛作者手跡這一特定愛好的。它尤其適用於出版詩集等作品,因為這類作品具有鑒賞價值,除了可以滿足讀者的學術興趣外,還可滿足讀者的鑒賞興趣。這裡需要說明的是,這后一種功能已經偏離了一個版本一般意義上的功能。這種一般性功能指,一個版本給讀者提供的,是文本傳達的信息,而不是文本載體。當然,當這種文本載體具有審美價值時,像中國歷史上書法家的碑拓和今天的名人手跡那樣,一個版本發揮出一般功能之外的價值,也是合乎情理的。
上述版本分類只是粗線條地勾勒出不同的版本類型,進一步析分下去,還存在一些在一定程度上偏離上述版本類型的情況。例如,《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2版與德文版沒有達到歷史考証版的編輯標准,或者說在編輯這兩個版本時,編者並沒有奉行歷史考証版的編輯准則,所以它們不算嚴格意義上的歷史考証版。但這兩個版本遠遠超出了學習版的編輯標准和版本規模,尤其是俄文第2版,基本上收全了馬克思恩格斯的所有著作、文章和書信,盡管它沒有收全馬克思恩格斯的筆記,也沒有收全每一部(篇)著述的所有文本。這兩個版本被稱為“著作版”,即基本上包括了所有著作的版本。如果要將它們歸入粗線條劃分的版本類型中去,那麼它們接近的是歷史考証版,而不是學習版,或者說它們是“准歷史考証版”。
另外,有一些著作版本被稱為閱讀版,是因為它們經過編者的加工,使得本來篇章劃分、敘述結構不甚清楚的文本變得篇章劃分一目了然、敘述結構清清楚楚,即便於讀者閱讀了。閱讀版同學習版情況相仿,因為學習版也經過了編者的加工,通過這種加工為讀者閱讀文本起到引導作用。閱讀版與學習版是從不同角度對相同版本的稱謂,閱讀版是從版本的完成形式上說的,指具有可讀性的版本,學習版是就版本的功用說的,指供學習用的版本。所以,從粗線條劃分的版本類型上說,閱讀版可以歸入學習版的版本形式。
學習版或閱讀版的這種加工情況不同於歷史考証版的編輯情況。加工歷史考証版,是指識別原初手稿、校正正文勘誤、為正文文本編輯配套資料,等等。它不能為本來沒有標題的文本篇章附加標題,或根據編者的理解編排手稿前后順序,也不能為了方便讀者閱讀起見,賦予手稿以作者本人未必認可的結構。歷史考証版的讀者是專業工作者,專業工作者有能力獨立形成對於篇章劃分與結構順序的認識,編者不必越俎代庖地做出屬於研究人員專業領域的工作,也沒有權利對專業讀者做出理解上的引導。可以說,對歷史考証版,不能做出學習班或閱讀版意義上的“加工”。所以,屬於學習版或閱讀版編輯范圍的工作,恰恰是歷史考証版的編輯工作所要避免的。而歷史考証版的編輯工作中的繁瑣考証,也是學習版或閱讀版的編輯工作力所不能及的。
明確歷史考証版完全不同於其他各種形式的版本后,我們可以忽略其他版本形式,專門探討歷史考証版的編輯原則,以便從編輯學的角度為我們使用今天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証版第2版提供一些背景性認識。
二.歷史考証版收文的完整性與可靠性
歷史考証版要求收錄作者所有著述的文本,包括手稿、信件和相關材料。其中,手稿包括著作、抒情詩、敘事詩、劇作、散文、曲譜、譯作、改寫作品、自傳等,信件包括作者書寫的和收到的信件,相關材料包括有關作者生平的檔案和文件、作者研究他人著作的筆記、其他人之間有關作者的通信。從純理論上說,即不考慮技術性處理方法地說,所謂收錄全部著述,指收錄作者的每一部(篇)著述以及每一部(篇)著述的每一份文本,即每一部(篇)著述的每份手稿與每一版刊印稿。由於“全部著述”規模龐大,而且歷史上許多著作家著述的手稿和刊印稿都已散失,所以盡可能完整地搜集作者的所有著述,就成為歷史考証版編輯工作的一項艱巨內容。
就《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証版來說,馬克思恩格斯的著述包括他們的著作、文章、為撰寫著作與文章而寫下的手稿、為准備撰寫著作而做的筆記和摘錄、他們起草或簽署的文件、他們翻譯他人著作的譯文或他們委托他人翻譯他們自己著作的譯文、他們兩人之間以及他們兩人同其他人之間的通信,等等。他們的著作、文章和手稿可編成47卷(56冊),筆記可編成32卷、他們兩人之間的1500封通信、他們兩人致其他人的2500封通信、以及其他人致他們兩人的10000通信可編成35卷。上述材料有些一度集中保存在德國社會民主黨檔案館,后經過輾轉保存於阿姆斯特丹國際社會史檔案館,有些散落於民間,即保存在伯恩施坦等社會民主黨人士以及馬克思恩格斯的親朋好友及其后人手中。為搜集這一“全部著述”,《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証版的編者,尤其是第1版的編者,做出了長期的艱苦努力。
繼搜集全部著述的工作之后,就是手稿識別工作。歷史考証版要求編者,不能現成地接受作者已出版的著作版本中刊登的文本,而要獨立地辨別作者手跡的真偽、校正手稿筆誤和刊印稿的勘誤,因為歷史上出版的一些版本由於不是歷史考証版,往往都是以此前出版的版本為藍本的,而沒有獨立地辨認作者手跡、校正手稿筆誤和版本勘誤。這樣,先前出版的版本中因識別作者手跡不當而錯收的文本,以及作者筆誤和刊印錯誤,會以訛傳訛地保留到后來出版的版本中。出於手稿識別的需要,歷史考証版的編者要對作者撰寫手稿時使用的書寫材料做出描述,如紙張類型與規格、顏色與厚度、水印花紋、保存完善程度、筆墨材料及顏色、等等。這一工作有助於編者識別作者手跡真偽,因為作者在同一時期往往使用同一類型與規格的紙張、或同一材料與顏色的筆墨。這樣,結合作者寫作某一文本的時間,便可在一定程度上判斷,用某種類型及規格的紙張或某種材料及顏色的筆墨書寫的文本,是否出自該作者之手。另外,有些著述有極大可能出自作者之手,但根據編者掌握的材料,經過多方考証,仍不能拿出十拿九穩的証據,要歸入“存疑文章”的范疇予以刊登。
確定手稿的真偽后,還要按照時間順序將各份文本組成一個文本體系。同一份手稿,有可能經過作者多次修改,也有可能在歷史上多次再版。因此,要展示出手稿在不同時期經作者修改和潤色的原貌,展示出手稿在當初刊印時經編輯刪減和加工的細節。為此目的,可以採用給文本中文字加杠、加框、加顏色等多種做法,有所區別地展示手稿在不同時期、經不同人物加工的情況,以便清楚地展示一份文本從手稿到刊印稿的全過程。另外,還要對作者的手稿和打字稿、他人的手抄稿和打字稿、經作者授權的和未經作者授權的刊印稿做出不同的標志,確定哪一篇刊印稿根據的是哪一篇手稿,確定刊印稿出版之后,作者是否又做了改動,從而為后來出版的新的刊印稿提供了藍圖。這樣,一方面,歷史考証版的編者可以對各份文本進行比較,了解文本間結構與文字上的具體差異。另一方面,可以描繪出一個由諸篇文本組成的樹形圖,即文本的譜系。建構文本的譜系,目的在於再現文本形成史,以便對各份文本的質量做出比較,判斷它們的優劣,為歷史考証版的編輯工作側重使用哪一份文本提供答案。
三.歷史考証版文本的歷史性建構
上文從純理論角度講到,歷史考証版要求刊登作者每一部(篇)著述的每一份文本。但從技術角度講,則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這樣做。從沒有可能這一層意思上說,一部手稿有可能由作者謄寫過多次,一部著作有可能在歷史上一版再版,如果歷史考証版不但全文刊登一份手稿或刊印稿的所有文字,而且連續全文刊登一部著作所有手稿以及先前出版的各個版本刊登的文字,則歷史考証版的規模將龐大得難以想象。從沒有必要這一層意思上說,同一著作的各份手稿的文字有可能大同小異,各個版本刊登的文字更會趨於一致,所以歷史考証版僅刊登一份手稿或刊印稿,並展示各份手稿間以及以前出版的各個版本之間彼此不同的文字即可,而無須重復刊登佔絕大多數的、完全相同的文字。所以,歷史考証版選擇一份手稿或刊印稿,作為基礎文本予以全文刊登,同時刊登其他手稿和刊印稿同基礎文本不同的文字。這些不同的文字,通常稱為異文,對應異文的基礎文本中的文字,通常稱為異文條目。所以,歷史考証版從技術角度解決從純理論角度提出的要求,依靠的是基礎文本加異文,並指明異文所對應的異文條目。
歷史考証版不像學習版那樣,側重一部著作的某一文本,認定該文本可以充分代表該著作的內容,是最終的、固定下來的成果,而是平等地看待一部著作的各份文本,包括各份手稿和刊印稿,將各份文本中的異文相互比較,因為作者在手稿上的改動並非偶然情況,而體現了作者的思路向多方面發展的可能性。所以,異文同正文具有同樣的重要性。這樣,歷史考証版建立在多重文本的相互對照中,有助於讀者對著作形成更為全面的認識。歷史考証版不注重任何一部著作體現在某一文本中的固定結果,而是注重文本的形成過程,將通常被視為固定的著作看成一個開放的體系。這種觀念帶來兩個結果,一是文本的觀念擴充為文本形成史的觀念,通常固定、現成的文本有待於編者對它進行歷史性建構,二是異文成為建構文本所必不可缺的重要因素。關於異文,本人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証版的異文處理方法》(載於《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6年第1期)一文中做過探討,這裡不再贅述。所以,這裡僅結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証版的情況,集中討論文本的歷史性建構問題。
選用基礎文本,配合其他文本中的異文,而且是按照時間順序,依次排列相對於同一異文題目的各種文本中的異文,是歷史考証版建構自己的文本的方式。而選擇基礎文本,首選目標一般來說有兩個:一是最初文本,二是最終文本。最初文本反映了作者最為原始的寫作意圖,反映了作者一氣呵成的一個相對完整的寫作階段,但它難免帶有作者思想不夠成熟的缺點。最終文本在寫作上最為成熟,但不能排除作者有修改最初寫作方案的可能性,而且考慮到西方歷史上的官方書報檢查制度,不能排除作者后來有迫不得已修改文句、靠微言大義來抒發自己真實意圖這一可能性。所以說,最初文本最具原創性,最終文本最具成熟性,最初文本與最終文本各有千秋。選擇基礎文本,體現了一個版本側重的是原創性還是成熟性。
就《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証版而言,MEGA1採用的是最終文本,MEGA2採用的是最初文本。MEGA1之所以採用最終文本,是因為它的編輯時間較早,是在當時的歷史考証版的觀念與實踐的基礎上做出這種取舍的。而且當時掌握馬克思恩格斯著述及其手稿和筆記的情況,遠不如后來充分,它的收文情況也不如后來的MEGA2完整。在這種情況下,選用最終文本,可以清晰地展示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最終面貌。從這一點上說,MEGA1同學習版的做法是一致的,因為學習版不收錄一份著述的所有手稿和刊印稿,因而選用最終文本作基礎文本。相反,MEGA2編輯時間相對晚一些,它建立在歷史考証版的最新觀念與實踐的基礎上。這種最新編輯觀念要求歷史考証版選用最初文本作基礎文本,並按照時間順序依次羅列其他各份文本相對於基礎文本形成的異文,充分展示文本的總體形成過程。最新編輯實踐則為異文的展示提供了多種多樣的科學方法,為最初文本作為基礎文本同異文相結合提供了最大的空間。而且根據最近幾十年來搜集馬克思恩格斯手跡的情況來看,可以搜集到的有關材料,基本上都已掌握,以至於很難再有重要材料可以發掘出來。再加上MEGA1之后出版的一些學習版都是以最終文本為基礎文本的,所以MEGA2有必要選用最初文本作基礎文本,配合異文來清晰地展示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文本形成過程,從具體編輯做法上充分體現歷史考証版的編輯觀念,發揮歷史考証版的學術性。
這裡有一個例外情況需要介紹:MEGA在執行最初文本這一原則的同時,為“《資本論》及其手稿”單辟一個專門的部分,在這一部分中採取了刊登所有手稿和刊印稿的方法。它刊登了《資本論》第1卷德文第1至第4版、英文版和法文版,刊登了《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馬克思的手稿、恩格斯的編輯稿、以及刊印稿,還刊登了馬克思為撰寫《資本論》而寫下的1857/1858年手稿、1858/1861年手稿、1861/1853年手稿、1863/1867年手稿。這種做法是為了突出《資本論》在馬克思恩格斯所有著述中的重要地位,最大限度地為專業工作者研究《資本論》及其手稿提供方便。同時,這種做法也表明,歷史考証版的編輯工作在建構文本時,在普遍性規定下採取一定靈活處理方法,也是可行的。
當然,這種靈活處理方法必須符合歷史考証版的一定之規,而不能突破歷史考証版的總體觀念。例如,在蘇東巨變前,前蘇聯人與前民主德國人編輯和出版《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自然辯証法》時,採取了兩次刊印的做法。一次是按照手稿的寫作順序和文本形成過程予以刊登,另一次是按照編者理解的著作思想邏輯加以編排並予以刊登。這多余的第二次刊登,完全背離了歷史考証版的純學術性宗旨,既沒有客觀而忠實地再現手稿的原貌,又滋生出一個不屬於文本形成史的文本。編者的理解是隨著歷史條件、學術界的研究狀況而變化的,而一個歷史考証版版本應當是永恆的。將難免帶有歷史局限的理解納入應當超越歷史條件的版本,無疑就損害了這一版本的質量。MEGA2遺留下來的這一既畫蛇添足又無可挽回的缺陷,原本出自當時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理論宣傳和普及工作的需要,純屬“歷史問題”。今天的MEGA2編者已經沒有這種超出歷史考証版編輯原則之外的考慮了,所以正在醞釀之中的《德意志意識形態》將按照手稿的寫作順序和文本形成過程刊登文本,而不再按照編者理解的著作思想邏輯,或者說不再按照編者所接受的學術界在一定時期的通行理解來編輯文本。
從上述正反兩方面的實例中可以看出,無論是嚴格遵守最初文本原則,還是採取靈活處理辦法,歷史考証版編輯工作的成敗取決於,它在建構文本時,是否體現出一個客觀的、純學術性的文本形成史觀念。
除了利用基礎文本和異文,具體地體現文本形成史外,歷史考証版還要求編者,參考歷史文獻與傳記,專撰文字描述文本的歷史形成和流傳情況,以便讀者對於文本形成史形成總體認識。但需要額外說明的是,歷史考証版的編者撰寫的文本形成史同中國人通常理解的題解不同。它是西方編輯學的概念,扎根於西方文化傳統。西方編輯學傳統迥異於中國典籍整理的傳統,西方編輯學傳統中的文本形成史概念也就有別於中國典籍整理傳統中的題解概念。題解的概念是:供學習用書籍中解釋題目含義或作品時代背景的文字。首先,這裡的“供學習用書籍”應當對應於西方的學習版,而不是歷史考証版。其次,文本形成史涉及的,是純編輯學方面的細節,而不是有關作品內容及思想的實質性介紹和評價,即不解釋“題目含義”。再者,文本形成史介紹的,與其說是作品的時代背景,不如說是作者的寫作背景。所以,題解中涉及的編輯問題,是同文本形成史共同的問題,而題解涉及的作品思想實質,是文本形成史范圍之外的內容。
四.歷史考証版考証性資料的配備
歷史考証版由兩部分構成,基礎文本是一部分,包括異文在內的考証性資料構成了另一部分。除異文外,考証性資料主要是注釋與索引。索引包括人名索引、地名索引、文獻索引、名目索引。注釋、索引同異文一樣,同基礎文本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索引的制作是純技術性工作,[1]可以提升到編輯原則與觀念這一層面上來探討的內容不多。索引最主要的原則就是客觀性,即編者要排除主觀性。例如,人名索引的意義不在於提供人物的名字,而在於提供人物的生平。但對人物生平的評價,有很大的伸縮余地。MEGA2曾一度以馬克思恩格斯對人物的褒貶當作這一版本對該人物的評價,對馬克思恩格斯高度贊揚的人物,施以濃墨重彩,對馬克思恩格斯不甚看重的人物,則輕描淡寫。而且在人名索引的篇幅上,編者傾向於對“好人”用墨如潑,對“壞人”惜墨如金。如今,編者改變了這種主觀性態度,在人名索引中僅羅列歷史事實,避免對人物做評價。而且新的編輯准則規定,人物的重要性取決於該人物在這一版本中出現的頻率,出現頻率越高,則人物越重要。
注釋歷來是考証性資料中的一個重要內容,自古希臘、羅馬時起,注釋就被看作文本的一個組成部分。后來,在西方汗牛充棟的《聖經》詮釋文獻以及法律文書的注解材料中,注釋的編寫風格得到進一步的錘煉。到了19世紀,編者開始對注釋進行系統的反思,考慮應當如何編寫注釋,或者說考慮注釋應當傳遞出什麼信息,以便在文本與讀者之間架起一座溝通表達與理解的橋梁。當時,學者就形成了共識:注釋要描述文本情況及其流傳史、解釋引文與提示和暗示、注明資料來源、闡釋文本的語言形式及音韻、說明文本涉及的事實情況、等等。當然,除了上述共識外,也存在一些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認識。一種觀點認為,應當將注釋限定在對客觀情況做如實陳述這一范圍之內。至於實質性解釋,難免帶有主觀性,原則上應當放棄。但與此相反的觀點認為,編者在編寫注釋時不由自主地做解釋,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注釋要盡可能地為讀者理解文本創造條件,起到參與建構文本的作用。對於作者表述得晦暗不明的地方,編者有必要予以澄清。因此,注釋不可能完全同解釋分開,編者不必竭力避免做解釋。這種看法突破了客觀性要求,承認編者的主觀性的作用。迄今為止,這兩種彼此對立的觀點還在爭執之中,未達成統一意見。所以說,注釋的編寫工作還在不斷摸索中前進。
注釋引起的意見分歧涉及到編輯工作與研究工作之間的關系問題。從通行的編輯學、版本學觀念上講,注釋(包括題解)應當限於純客觀性描述,而不應當越俎代庖地干預研究工作。從版本的作用上講,由於歷史考証版具有權威性地位,所以在這樣一個版本中加上編者的解釋,容易讓讀者認為這種解釋是權威性的,這顯然不利於在研究工作中開展學術爭鳴。而且,為了在版本中加上權威性解釋,編者首先要等待學術界形成相對一致的觀點,且不提學術界能否就一個問題形成相對一致的觀點。即使是在學術界可以形成相對一致的觀點這一條件下,這種等待本身就會延誤編輯工作。而研究工作往往是發展的。編者確定一種研究結論為權威性解釋,並將它納入歷史考証版的注釋或題解中之后,這種研究結論完全有可能為以后的研究所修正,這又不利於歷史考証版的權威性。所以,權衡利弊,注釋還是以保持客觀性、避免主觀性解釋為宜。
有關注釋編寫的不同認識也體現在MEGA2的編輯工作中。MEGA2的編輯工作以蘇東巨變為轉折,呈現為前后兩個階段。在前一階段,注釋的編寫更顯示出解釋的特點,而這種解釋以當時的理論宣傳和普及工作為背景,因而被西方人批評為帶有意識形態色彩。在后一階段,注釋的編寫更傾向於做事實性陳述,因而被西方人評論為更具有學術性。至於有些人擔心,不對作者思想做出解釋,也許會導致讀者對文本內容產生困惑或誤解。MEGA2的編者對此的認識是,歷史考証版是面向專業工作者的版本,而不是面向廣大讀者群的版本,而專業工作者完全有能力避免這種困惑或誤解。比較而言,MEGA2前一階段的做法是一種游離於歷史考証版與學習版之間的做法,因為學習版的注釋應當為讀者的理解起到引導作用。相反,后一階段的做法更貼近歷史考証版的做法,因為歷史考証版的注釋無須這種實質性解釋,它將這一工作留給了專業讀者。[2]
五.歷史考証版的刊印
正文與資料編輯完之后,工作就進入刊印的環節。文本的刊印涉及到正字法問題,而對這一問題,學者尚未達成一致意見。一方面,有些部門規定,編輯出版自18世紀以來的文獻的歷史考証版,應當採用現代正字法。另一方面,許多歷史考証版的編者認為,這一規定有背於忠實再現文本原貌的編輯原則,因而在實際編輯工作中仍舊採用作者及文本形成時期的正字法。應當說,編者的這種考慮是合情合理的,因為編輯出版歷史上著作家著述的歷史考証版,既是出於供讀者閱讀這一目的,又是出於保存歷史文獻這一目的。為達到后一重目的,採用作者及文本形成時期的正字法,無疑是最佳方案。這裡需要額外做出解釋的是,採用非現代正字法出版歷史上的著作家的歷史考証版著作,其意義並不等同於出版他們手稿的真跡復制版,因為真跡復制版不帶有考証性,它側重的是文本的載體,而不是體現在這一載體中的文本。相反,歷史考証版出版的是刊印稿,而不是作者手跡,而且它將作者手稿中的異文同正文分開,集中在資料部分予以展示,就排除了注重文本載體這一層含義。加上它的考証工作,充分體現出它側重的是文本本身,而且是文本形成史本身。至於非現代正字法,體現的不是文本載體,而是文本的歷史性含義。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証版不採用現代正字法,以便再現原始文字的原貌。對於馬克思恩格斯明顯的筆誤,編者在正文中加以改正,並在勘誤表中加以說明。編者在正文中加字時,要採用其他字體,以示同作者文字的區別。對於正文中的事實性錯誤,編者在正文中不予改正,因為編者無法確定,錯誤的產生原因何在,或者說這是否系作者有意為之。所以,有必要保持正文的原貌,為專業工作者在此基礎上開展研究工作留下余地。
但是,忠實於原始文字的做法,並非一成不變,因為在有些情況下,過分拘泥於忠實性原則,會給讀者閱讀文本造成困難。例如,馬克思恩格斯習慣於使用縮略語。因為手稿是給自己看的,所以他們在手稿中簡寫文字的個人書寫習慣遠遠超出了人們能夠接受的范圍。這樣,這些縮略語與簡寫法很容易給讀者在理解上帶來歧義。因此,編者有必要將不完整的文字與單詞補充完整,為讀者的理解提供方便。以前,MEGA2的編者都是直接在正文中做這種補充工作,而未在資料中予以說明。這種做法實質上不但將原本不完整的文本完整化了,而且將原本有缺陷的文本完美化了,用修飾替代了忠實性原則。如今,MEGA2的編者除了要在正文中補充文字外,還要在補充的文字下加點,或在資料中對編者做的文字補充予以說明。這樣做的目的,是充分體現歷史考証版的忠實性原則。
如今,計算機技術的發展給MEGA2的編輯和刊印工作帶來了新的機遇。隨著計算機技術在MEGA2的工作中的應用,數字處理完全取代了以往工作中制作卡片這一費時費力的工作,電子文本徹底免除了反復謄寫的麻煩。而這些往往是重復性的勞動,依靠MEGA2今天能夠支配的有限編輯力量,是根本無法完成的。因此,MEGA2的編輯人員將文字編輯同數據儲存合並為一個工作過程,借助專門為MEGA2設計的程序,對儲存的數據進行處理,如將某些數據處理為書眉或注釋等。這樣,在觀念上可彼此分開的編輯、排版和印刷這三個環節,就在技術上自動聯系起來了。考慮到電子書籍能夠較印刷出版物更好地為讀者服務,方便讀者檢索資料、查閱正文文字,而且電子文本的質量,如檢索的方便與迅捷與否、查考結果可信與否,已成為衡量相應印刷出版物的一個重要參考標准,所以在今天,MEGA2每刊印一卷,都配套出版該卷次的電子出版物。
總之,MEGA2在不斷的摸索中,越來越體現出歷史考証版的完整性、可靠性、歷史性、考証性、學術性、技術性等編輯原則,而MEGA2的編輯經驗,也為西方人不斷總結歷史考証版的編輯原則提供了有價值的參考。(作者:中央編譯局研究員,博士)
[1]關於《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証版人名索引的具體編輯方法,可參見韋建樺著《MEGA版人名索引析要》一文,該文載於(《馬克思恩格斯研究》1990年,第3期,第223—243頁)。
[2]關於《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証版注釋的具體編寫方法,可參見韋建樺著《MEGA版注釋管窺》一文,該文載於(《馬克思恩格斯研究》1990年,第4期,第279—2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