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寧與毒藥之謎--一個沒有付諸實施的列寧囑托
上世紀60年代,我在托洛茨基的《斯大林評傳》中讀到,1923年2月底斯大林告訴他,重病中的列寧向他索取毒藥,以備不時之需。
托洛茨基是這樣說的:在列寧第二次臥病期間,1923年2月底政治局委員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和他會晤時,在秘書離開以后,斯大林告訴我們說,列寧曾經突然把他叫去,向他要毒藥。列寧又快要失去說話的能力,認為他的病已經沒有希望,預見到另一次中風快要發作了,不信任醫生,他毫無困難地發現他們是自相矛盾的。他的神志完全清醒,但是他的痛苦是無法忍受的。……
托洛茨基對此表示反對:“自然,我們甚至不能考慮執行這個要求,格季耶(為列寧看病的醫生)沒有失去希望。列寧還能康復。”“這一切我都對他說過,”斯大林回答說,毫無不快的味道。“但是他不想聽道理。老頭子在受苦。他說,他要把毒藥放在手頭。……只是在他確信,他的情況毫無希望時才用它。”
那時我對托洛茨基記述的這一情節是懷疑的。因為列寧在去世之前還聽克魯普斯卡婭讀杰克·倫敦的短篇小說《熱愛生命》。《列寧年譜》記載:1923年1月18或19日列寧聽克魯普斯卡婭讀杰克·倫敦的《熱愛生命》。小說描寫一個飢餓的人同一匹飢餓的狼對持的旅程,而最后人的求生願望和生命力終於戰勝了嚴酷的自然,也戰勝了飢餓的狼。這是對生命力的一曲贊歌。有興趣聽這樣的故事的人是不會屈服於命運,索取毒藥的。當時托洛茨基也對此表示懷疑,他是從另一個角度--列寧不可能把這樣的任務委托給他已經不信任的人。他寫道:當時極其懷疑斯大林的列寧怎樣和為什麼向他提出這個要求呢?因為從事情的表面來看,這意味著高度的私人信任。在列寧向斯大林提出這個要求之前僅一個月,他在遺囑上寫下了他的無情的附言。他在提出這個要求之后幾天,同斯大林斷絕了一切私人關系。斯大林一定會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為什麼列寧不找別人而偏偏求助於他呢?答案是簡單的:列寧認為斯大林是能夠滿足他這個淒涼的要求的唯一的人,因為他有直接的興趣來這樣做。同時,可能他是想試試斯大林,這個“專燒辣菜的大司務”到底怎樣熱衷於利用這個機會?﹝1﹞
不過后來看到一些資料,令人不得不相信托洛茨基的記述並非空穴來風,歷史上確實有過這個插曲。
1967年3月20日蘇聯作家亞力山大·貝克採訪了列寧的女秘書福季耶娃。福季耶娃(1881-1975)從1918年起就擔任人民委員會和勞動國防委員會秘書,同時又是列寧的秘書,從1938年起在列寧博物館工作。貝克是蘇聯著名作家,著有《恐懼與無畏》、《別列日科夫的一生》等小說,據說非常善於同採訪對象交談。福季耶娃是不輕易接受採訪的,在採訪中所說的內容,當時沒有公布,但都為后來解密的檔案所証實。
在交談中,福季耶娃主動談到列寧索取毒藥的事情。她說:那個時候我兩次到斯大林那裡去過。第一次是為毒藥事。但此事不能寫。第二次去是轉交列寧關於民族的信。先談毒藥。這是在夏天(1922年)的哥爾克,列寧請求斯大林給他弄來毒藥--氰化鉀。他是這樣說的:“如果事情發展到失語,那我就服毒。我想手頭擁有毒藥。”斯大林同意了,說:“好的。”然而,列寧妹妹瑪麗亞·伊利尼奇娜知道了這次談話,表示堅決反對。她說,這種病常會有各種轉機,即使失語也是能夠恢復的。總而言之,弗拉基米爾·伊裡奇沒有得到毒藥。但又一次中風后,他再次派我到斯大林那裡取毒藥。我打了電話,到他家裡。斯大林聽我說后表示:--費爾斯特教授給我寫道:“我沒有根據認為弗拉基米爾·伊裡奇不會恢復工作能力。既然有這種診斷,我不能提供毒藥。”
我什麼也沒有拿到就回到弗拉基米爾身邊,轉告了同斯大林的對話。
弗拉基米爾·伊裡奇大發脾氣,怒罵起來。生病期間他往往為小事發脾氣:例如電梯壞了(他從小就愛發脾氣,但一直設法克制)。他大喊大叫道:你們的費爾斯特是招搖撞騙分子。用支吾搪塞的話來敷衍我。
我還記得列寧說的話:--他寫了什麼?您親眼看見了?--沒有,弗拉基米爾·伊裡奇。沒有看見。
最后,他對我喝了一聲:--滾吧!
我走了,但最后還是頂了一句:--費爾斯特不是招搖撞騙分子,而是世界著名學者。
數小時后,列寧給我打電話。他平靜下來了,但很郁悶。--對不起,我發火了。當然,費爾斯特不是招搖撞騙分子。我是在氣頭上說的。﹝2﹞
據《蘇共中央通報》的資料,列寧是在1922年12月22日把她叫去的。福季耶娃在筆記本中記道:“12月22日晚6點弗拉基米爾·伊裡奇把我叫去並口授如下:‘如果癱瘓發展到語言,不要忘記採取一切措施以取得和提供氰化鉀,作為一種人道措施和效法拉法格……’”他還補充說:“這一札記不算日記。您理解嗎?而我希望您能執行此事。”前面刪節的話我已無法記起。后面的話我沒有聽清楚,因為說得很輕。我再問了一下,他沒有回答。囑咐絕密保存。”﹝3﹞
同貝克的談話是憑記憶的,而筆記是當時紀錄的,所以后面提供的時間應當比較准確,不過這也可能是另一次。
到了90年代,軍史專家沃爾科戈諾夫出版了他的三部曲之一《列寧政治肖像》,其中也提到列寧索取毒藥的事,其中有當事人的回憶,也有解密的檔案文獻。
有確切記載的是1989年12月公布的瑪·伊·烏裡揚諾娃(列寧的妹妹)的紀事。其中寫道:“1920-1921年,1921-1922年兩個冬天弗·伊·身體都不好。頭痛,喪失工作能力,折磨得他坐立不安。我說不清是在什麼時候,反正在這段時間裡有一次弗·伊·對斯大林說,他也許會癱瘓,求斯大林答應他,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就幫他搞些氰化鉀來。斯大林答應了。為什麼弗·伊·求斯大林辦這件事呢?因為他認為斯大林是一個做事果斷、心如鐵石、毫無溫情的人,再也找不到他可以求其辦這種事的人了。”
瑪·伊·烏裡揚諾娃接著寫道,“弗·伊·在1922年5月即第一次中風之后又向斯大林提出了這個請求。弗·伊·當時認定,他的一切都完了,便要求把斯大林叫到身邊呆一會兒。這個請求很堅決,大家都不敢拒絕。斯大林在弗·伊·那裡確實呆了不到5分鐘。斯大林從伊裡奇那裡出來后對我和布哈林說,弗·伊·要求他去弄毒藥,說是因為已經到了履行以前的諾言的時候了。斯大林答應了。他同弗·伊·吻別后,就出來了。但是后來我們一起商量后決定,應當讓弗·伊·振作起來,於是斯大林又回到弗·伊·身邊。他告訴弗·伊·,他同醫生交換了意見,確信並非一切都完了,所以還沒有到滿足其請求的時候。當時弗·伊·露出愉快的神情並表示同意斯大林的意見,盡管又對斯大林說:‘您在說謊吧?’‘您什麼時候見過我說謊’,斯大林回答道。”﹝4﹞
沃爾科戈諾夫直接引用了兩份檔案文件來証實此事。第一份是1923年3月21日斯大林致政治局委員的信。全文如下:
絕密
致政治局委員們
星期六,3月17日烏裡揚諾娃同志(娜·康·﹝克魯普斯卡婭﹞)極端秘密地通知我,“弗·伊裡奇請求斯大林”,要我,斯大林,負責為弗·伊裡奇弄到一份氰化鉀並交給弗·伊裡奇。在同我談話時,娜·康·還說,“弗·伊裡奇遭受極大的痛苦”,“難以繼續活下去”,她堅決要求“不要拒絕伊裡奇的請求”。鑒於娜·康·特別堅持,也鑒於弗·伊·要求,我同意了(在同我談話期間,弗·伊·兩次把娜·康·叫來,並激動地要求“斯大林同意”),我無法予以拒絕,就說:“請弗·伊裡奇放心並相信,在需要的時候我會毫不動搖地執行他的要求。”弗·伊裡奇確實放心了。
不過我要聲明,我沒有力量執行弗·伊裡奇的要求,不得不拒絕這一使命,不管它多麼人道和必要,謹此通告中央政治局委員們。
約·斯大林1923年3月21日
信上有政治局委員們的批語:
閱。認為斯大林的“猶豫不決”是正確的。需要嚴格限在政治局委員中間交換意見。書記(事務性的)不參加。
托姆斯基
閱。格·季諾維也夫
莫洛托夫閱。尼·布哈林
托洛茨基
加米涅夫﹝5﹞
此前,斯大林給當時實際掌權的“三駕馬車”的另兩人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寫了一個便條,便條沒有署日期,但可以推定是1923年3月17日。
絕密
致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
娜捷施達·康斯坦丁諾夫娜(克魯普斯卡婭)剛剛給我來電話,秘密地告訴我,伊裡奇的狀況“非常糟糕”,他病情發作,“不想、不能繼續活下去,要求氰化鉀,一定要”。她說想給他氰化鉀,但“沒有勇氣”,因此要求“斯大林支持”。
斯大林
收信人對此作了批語:
決不能這樣做。費爾斯特提供希望--怎麼可以呢?
就算沒有這種希望也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格·季諾維也夫
列·加米涅夫﹝6﹞
這兩封信標示的日期比福季耶娃和瑪·烏裡揚諾娃所說的日期晚好幾個月,並且出現難以解釋的現象。第一,1923年3月17日列寧已經失語,他是通過什麼辦法讓斯大林明白需要氰化鉀的,並且從斯大林的信可以看出,有時候是斯大林同列寧單獨“交談”的。第二,列寧在1923年初建議撤銷斯大林的總書記職務,3月5日又致信斯大林,提出斷絕私人關系問題,此后又沒有看到斯大林的道歉表示(斯大林寫了道歉信,但因為列寧病倒,沒有看到)。在這種情況下,列寧怎麼可能把如此重大的任務交給他所不信任的人去辦!第三,斯大林信中說,“她(克魯普斯卡婭)說想給他氰化鉀,但‘沒有勇氣’。”給人的印象,好像克魯普斯卡婭手頭已經擁有氰化鉀。但另一封信中又說,列寧要求斯大林“弄到並交給弗·伊裡奇一份氰化鉀”,可見當時列寧或克魯普斯卡婭手頭都沒有氰化鉀。這是相互矛盾的。
不過,從當事人的回憶和解密檔案,可以肯定幾點:1.列寧在中風后曾多次索取過毒藥,第一次大約在1922年5月。2.列寧的要求是通過秘書福季耶娃、妻子克魯普斯卡婭或妹妹烏裡揚諾娃提出的。3.委托斯大林弄來毒藥並執行。
不同資料提供的時間差異較大,比較可信的說法似乎是1922年列寧第一次或第二次中風之后,因為這時候列寧可以用語言直接表達自己的願望,並且這時候委托斯大林去辦也比較合乎邏輯。當然,由於列寧曾多次提出過毒藥的要求,也可能1923年3月17日是最后一次向斯大林索取,由於是舊事重提,可以不費口舌。在斯大林原信的復印件上,日期是清楚的,不像是捏造的東西,並且也沒有捏造的必要。
列寧對這個問題的思考並不是發病后才萌生的,他在同福季耶娃的談話中提到“效法拉法格夫婦”。這指的是保爾·拉法格和妻子勞拉(馬克思的女兒)自殺一事。1911年11月他倆服氰化鉀自殺。拉法格在遺書中寫道:“趁現在智力健全,記憶良好的時候自殺,以免無情的衰老接二連三地奪去我的生命中的全部歡樂和滿足,摧毀我的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能力,瓦解我的精力和意志,使我成為他人和自己的負擔。”
列寧曾經代表俄國社會民主黨在拉法格夫婦的葬禮上發表演說。克魯普斯卡婭就此事寫道,他們的死亡給弗拉基米爾留下強烈的印象。列寧說:“如果你不能繼續為黨服務,就應當面對現實,像拉法格夫婦那樣死去。”﹝7﹞
我們可以看看馬克思和恩格斯對此類問題的看法。1883年馬克思逝世,恩格斯非常悲傷。他在悼詞中說,“這個人的逝世,對於歐美戰斗的無產階級,對於歷史科學,都是不可估量的損失。這位巨人逝世以后所形成的空白,不久就會使人感覺到。”﹝8﹞但是問題還有另一面,恩格斯認為,猝然逝去的結局對馬克思來說,也是一種安慰,馬克思不會願意像廢人那樣活著,苟延殘喘,去為醫學增光。1883年3月15日恩格斯在寫給左爾格的信中說:“由於自然的必然性而發生的一切事件,不管多麼可怕,它們自身都包含著一種安慰。這一次的情況也是一樣。醫術或許還能保証它勉強拖幾年,無能為力地活著,不是很快地死去,而是慢慢地死去,以此來証明醫術的勝利。但是,這是我們的馬克思絕對不能忍受的。眼前擺著許多未完成的工作,守著想要完成它們而又不能做到的唐達魯士①式的痛苦,這樣活著,對他來說,比安然死去還要痛苦一千倍。他常常喜歡引用伊壁鳩魯的話:‘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不能眼看著這個偉大的天才像廢人一樣勉強活著,去給醫學增光,去受他健壯時經常予以痛擊的庸人們的嘲笑,--不能那樣,現在的情況要比那樣好一千倍……”﹝9﹞
恩格斯和列寧的思路是一致的。對這些為革命而生的人來說,活著的意義就是為革命、為人類的解放事業服務,一旦喪失這種可能,就失去生存的價值,不能容忍“無能為力地活著”,“慢慢死去”!這就是革命者的生命價值觀!
不過在列寧提出這一請求的時候,事情並不是已經毫無希望。從第一次提出請求起,列寧做了大量的工作,幾乎給我們留下了整整一卷書(《列寧全集》第43卷),對社會主義做了新的探索,對黨的建設留下重要指示。即使在1923年3月病倒之后,在1923年夏秋有一段時間健康情況還是有所好轉,並且在此后的一段時間裡,列寧頑強地進行恢復鍛煉,學習語言,醫生也寄予希望。如果不是黨內高層出現一些導致列寧激動的刺激的話,逐步康復的可能性是不能完全排除的。
注釋:
①唐達魯士--古希臘神話中呂底亞王,因侮弄諸神被罰沉淪地獄,永世受苦。他身立水中,頭上懸挂著果子,但每當他想掬水解渴或摘果充飢時,水和果子就消失不見了。
參考文獻:
﹝1﹞杜洛茨基·斯大林評傳(下冊).北京:三聯書店,1963:489-491.
﹝2﹞(蘇)莫斯科新聞,1989.23.
﹝3﹞(蘇)蘇共中央通報,1991(6).
﹝4﹞РЦХИДНИ,ф.14,оп.1,д.398,л.3-6.參見蘇聯歷史檔案選編(第2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273.
﹝5﹞﹝6﹞АПРФ,ф.3,оп.22,д.307,л.1-2.轉引自德·沃爾科戈諾夫.列寧(第2卷).莫斯科,1994:347.
﹝7﹞克魯普斯卡婭.回憶列寧(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451.
﹝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版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76.
﹝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459-460.
(來源:《探索與爭鳴》2008年第10期)(作者單位:中央編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