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筆記本Ⅱ基本內容及全書文本結構研究
在馬克思的著作中,《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的重要性毋庸贅言,但自該書問世以來已有大半個世紀過去,對它的一個最基本的問題,學界卻至今未予重視,更說不上有一致認識。這就是它的文本結構問題。探討文本結構,是《手稿》研究的當務之急。然而《手稿》內容龐雜,未經加工定稿,它有沒有完整的、哪怕是相對完整的邏輯結構。它究竟是經濟學著作還是哲學著作?這兩方面內容關系如何?這些問題迄今未經充分研究。其主要困難,與佔原始手稿約三分之一篇幅的筆記本Ⅱ的大部內容丟失有關。這一筆記本的准確內容已無從得知,但書中各個思想觀點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們可以通過對這些聯系的考察辨析而對該筆記本的內容做出合理的分析與推測。本文將首先進行這一工作,然后在此基礎上對《手稿》的全書結構及相關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
一
探討筆記本Ⅱ的內容,序言是重要依據。在《手稿》全書中,序言幾乎是最后寫成,帶有幫助我們理解全書結構的重要信息。
序言共分四個段落。第一段表明,《手稿》不是《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一部分,即使涉及到國家、法、道德等,也只是從國民經濟學本身的需要出發的。第三、四兩段談的是“對國民經濟學的批判”的哲學基礎。第二段比較短,但相關信息較多。它告訴我們:(1)《手稿》對國民經濟學進行了認真的批判研究:“我用不著向熟悉國民經濟學的讀者保証,我的結論是通過完全經驗的、以對國民經濟學進行認真的批判研究為基礎的分析得出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以下凡引此書,隻注頁碼。)(2)可見,《手稿》的主體部分應該是討論國民經濟學問題的,因為全書的結論來自對國民經濟學的批判研究。(3)但是上述結論本身不是關於國民經濟學的,而是關於人類解放和共產主義問題的。理由是:第一,《手稿》在緊接著“……分析得出的”這句話之后刪去一段話:“與此相反,不學無術的評論家則企圖用‘烏托邦的詞句’,或者還用‘完全純粹的、完全決定性的、完全批判的批判’、‘不單單是法的,而且是社會的、完全社會的社會’、‘密集的大批群眾’、‘代大批群眾發言的發言人’等等一類空話,來非難實証的批判者,以掩飾自己的極端無知和思想貧乏。”(第3-4頁注釋)這裡所說的是布·鮑威爾對馬克思《論猶太人問題》的批評。而布·鮑威爾根本不懂國民經濟學,他與馬克思的分歧及爭論,唯一的理論依據是其主觀唯心主義哲學,具體內容則與對人的解放道路的尋求有關,再具體說,與當時方興未艾的社會主義理論有關。正因為如此,馬克思隨后又指出,他的結論的得出利用了法國、英國和德國社會主義者的著作。第二,第二段末:“在《德法年鑒》上,我也十分概括地提到過本著作的要點。”(第4頁)馬克思在德法年鑒上的兩篇文章,《論猶太人問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論述了人類解放和社會主義問題,但幾乎沒有涉及政治經濟學。
綜上所述,在馬克思眼中,《手稿》是一部通過分析批判國民經濟學論述共產主義及相關問題的著作。《手稿》全書分為三個“筆記本”。筆記本Ⅰ的內容比較明顯,是對國民經濟學的批判和馬克思對自己的思想的發揮。筆記本Ⅲ主要有兩個內容:其一是關於共產主義的,“序言”所說對法國、英國和德國社會主義者的著作的利用,應當就在這裡﹔其二是關於費爾巴哈和黑格爾哲學的,顯然是“序言”所說的馬克思國民經濟學批判的哲學基礎。因此,參照“序言”可以知道,筆記本Ⅱ應該與筆記本Ⅰ一樣,都是對國民經濟學的實証批判。此外,在馬克思的設計中,《手稿》的本來書名應該是《政治和國民經濟學批判》,而筆記本Ⅱ所保留的4頁都是關於國民經濟學批判的。這兩條可以作為旁証,說明筆記本Ⅱ的基本內容與對國民經濟學的批判分析有關。
從總體上看,筆記本Ⅱ是對國民經濟學的批判,這一點可以確定。它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對此我們也可以做一些分析與推測。
馬克思在筆記本Ⅰ臨近結束時說:“正如我們通過分析從異化的、外化的勞動的概念得出私有財產的概念一樣,我們也可以借助這兩個因素來闡明國民經濟學的一切范疇,而且我們將重新發現,每一個范疇,例如買賣、競爭、資本、貨幣,不過是這兩個基本因素的特定的、展開了的表現而已。”(第63頁)就是說,借助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研究政治經濟學是馬克思的基本方法。合理的推測是,在接下來的筆記本Ⅱ中,馬克思應該運用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這兩個概念對買賣、競爭、資本、貨幣以及資本主義社會的各種重要經濟現象加以分析。這應當是馬克思全部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基本內容。
從這一判斷出發,通過審視在此之后《手稿》的論述,可以得出兩個基本結論:其一,筆記本Ⅱ的確體現了上述精神。這一點在幸存下來的4頁手稿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其二,遵循上述精神或方法展開的研究,在《手稿》中並沒有完成。首先,《手稿》遺失了筆記本Ⅱ中的39頁,即使它們全部都是運用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對資本主義社會經濟現象的分析,這39頁的篇幅也不可能完成全部工作。其次,在筆記本Ⅲ中,馬克思的哲學論述中多處夾雜著關於“分工”、“貨幣”、“需要”等的研究片斷,表明相關的研究一直在繼續。此外,這時馬克思剛開始經濟學的研究,而且時間還不到半年,自身的學養也難以完成這一工作。
筆記本Ⅱ可能包含有借助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對買賣、競爭、資本、貨幣等資本主義社會經濟現象的分析,但這種分析不是它的全部內容,甚至不是它的主要內容。我認為,筆記本Ⅱ的主要內容是關於私有財產的論述,其中最重要的又是關於私有財產即異化勞動的起源的研究分析。做出這種推測的依據主要是:
第一,緊接上面所引的那段話,馬克思說:
但是,在考察這些范疇的形成以前,我們還打算解決兩個任務:
(1)從私有財產對真正人的和社會的財產的關系來規定作為異化勞動的結果的私有財產的普遍本質。
(2)我們已經承認勞動的異化、勞動的外化這個事實,並對這一事實進行了分析。現在要問,人怎麼使他的勞動外化、異化?這種異化又怎麼以人的發展的本質為根據?我們把私有財產的起源問題變為外化勞動對人類發展進程的關系問題,就已經為解決這一任務得到了許多東西。因為人們談到私有財產時,認為他們談的是人之外的東西。而人們談到勞動時,則認為是直接談到人本身。問題的這種新的提法本身就已包含問題的解決。(第63頁)
可見,通過對勞動的分析考察私有財產(即異化勞動)的起源是馬克思自己確定的筆記本Ⅱ的重要內容。
第二,這一點在后面的內容中可以得到証明。馬克思在“私有財產和共產主義”部分,也即對筆記本Ⅱ第39頁的補充一開始便說:“自我異化的揚棄同自我異化走的是一條道路。”(第78頁)這句話正好可以與上面所引筆記本Ⅰ結束部分馬克思提出的第二個任務相呼應。合理的推測是,在筆記本Ⅱ中,馬克思按照筆記本Ⅰ結束部分為自己確定的兩大任務,曾對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的起源做過全面的分析闡述。
第三,筆記本Ⅲ中有對筆記本Ⅱ第36、39兩頁的三個補充,它們有一個共同點,即都是用勞動來解釋、分析私有財產。這可以作為筆記本Ⅱ前39頁主要與用勞動研究私有財產的起源有關這一觀點的旁証。
以上是對筆記本Ⅱ基本內容的推測,對於馬克思在論述這些內容時所使用的方法,同時也是他的基本觀點,我們也可以提出一個合理的假設,即馬克思認為私有財產和異化勞動都是人的勞動活動的產物,也就是說,他是通過對勞動活動的分析闡述私有財產和異化勞動的起源的。根據有兩個。其一,在前面所引用的《手稿》第63頁的那段論述中,馬克思說:“我們把私有財產的起源問題變為外化勞動對人類發展進程的關系問題,就已經為解決這一任務得到了許多東西。因為人們談到私有財產時,認為他們談的是人之外的東西。而人們談到勞動時,則認為是直接談到人本身。問題的這種新的提法本身就已包含問題的解決。”應該說,這是一條非常有力的証據。其二,如前所述,在《手稿》第78頁,馬克思說“自我異化的揚棄同自我異化走的是一條道路”。什麼道路?根據馬克思隨后的論述,特別是根據他在“私有財產和共產主義”部分結尾處提出的基於勞動活動的唯物主義歷史觀,可以看出,這一道路就是勞動活動及其發展:“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成過程,所以關於他通過自身而誕生、關於他的形成過程,他有直觀的、無可辯駁的証明。”(第92頁)在馬克思的思想中,私有財產的產生與發展,從而人的本質的異化、人的非人化,是人類發展史中不可缺少的階段,是包含在“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之中的。
對於以上兩點看法,我們還可以提供一條証據。“對黑格爾辯証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有如下論述:“人同作為類存在物的自身發生現實的、能動的關系,或者說,人作為現實的類存在物即作為人的存在物的實現,隻有通過下述途徑才有可能:人確實顯示出自己的全部類力量——這又隻有通過人的全部活動、隻有作為歷史的結果才有可能——並且把這些力量當作對象來對待,而這首先又隻有通過異化的形式才有可能。”(第101頁)這種情況如何實現?第一,隻有通過人的全部活動、隻有作為歷史的結果才有可能,即它是勞動實踐的歷史發展的結果﹔第二,異化是人的類本質回歸的必經階段,它也是在勞動實踐的歷史中產生的。正因為勞動的異化和異化勞動的揚棄都是勞動實踐的產物,是同一個無限延續的勞動過程的不同階段,所以馬克思才說“自我”異化和“自我”異化的揚棄。
綜上所述,筆記本Ⅱ的主要內容是對國民經濟學的批判分析,這些內容涉及的又主要是對私有財產、特別是對它在勞動發展過程中的產生的分析。馬克思的真正的經濟學研究,即他所說的“正如我們通過分析從異化的、外化的勞動的概念得出私有財產的概念一樣,我們也可以借助這兩個因素來闡明國民經濟學的一切范疇,而且我們將重新發現,每一個范疇,例如買賣、競爭、資本、貨幣,不過是這兩個基本因素的特定的、展開了的表現而已”,嚴格地講,在《手稿》中剛剛開始。
二
下面對筆記本Ⅲ的內容作一簡要的分析概括。
筆記本Ⅲ內容比較龐雜。“私有財產和勞動”是從勞動出發對私有財產的解釋,屬於對筆記本Ⅱ第36頁的補充,內容應當與筆記本Ⅱ本身一致。其篇幅在全部的43頁中隻佔2頁。幾個增補及片斷是對國民經濟學的研究,尚未完成,思想很不成熟。應該說,這兩個部分不是筆記本Ⅲ的主體。因其寫作在時間上與對第39頁的補充都在筆記本Ⅱ之后,在筆記本中的前后位置與對39頁的補充又互有交叉,所以被馬克思與對39頁的補充捆在一起,成為筆記本Ⅲ的組成部分。
筆記本Ⅲ的主體部分,不論從篇幅上看,還是從《序言》看,應該是對第39頁的補充。這一補充現在被分為三個獨立的部分,但實際上它們是一個整體,都以共產主義問題為中心。“私有財產和共產主義”是馬克思共產主義思想的前五個要點,“對黑格爾的辯証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是第六個要點,“私有財產與需要”則是第七個要點。“私有財產和需要”是講需要在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狀態以及在共產主義社會異化需要的消除,成為“人的本質力量的新的証明和人的本質的新的充實”(第120頁)。它與前兩個部分同屬共產主義問題,但沒有明顯的橫向聯系。前兩個部分相互間的聯系很明顯,也很密切。
“私有財產和共產主義”包含馬克思關於共產主義問題的五個思想要點。(1)與(2)講共產主義的最初形式,即馬克思之前的共產主義思想。其中(1)講粗陋的共產主義﹔(2)講與政治和國家問題密切相關的共產主義。(3)是馬克思本人對共產主義的理解,強調共產主義是人的本質的回歸。(4)是私有財產在人的本質的異化以及異化的消除中所起的作用,它們與物質生產的關系。(5)是馬克思共產主義思想的歷史觀基礎,這種歷史觀即:“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成過程,所以關於他通過自身而誕生、關於他的形成過程,他有直觀的、無可辯駁的証明。”(第92頁)簡言之,即勞動實踐歷史觀。馬克思正是用這種勞動實踐歷史觀來說明私有財產和異化勞動的產生與消除的。
要點之(6),即“對黑格爾的辯証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實際上是馬克思對勞動實踐歷史觀理論來源的說明。理由如下:要點(6)一開始便說:“在這一部分,為了便於理解和論証,對黑格爾的整個辯証法,特別是《現象學》和《邏輯學》中有關辯証法的敘述,以及最后對現代批判運動同黑格爾的關系略作說明,也許是適當的。”(第94頁)“現代批判”即費爾巴哈對黑格爾的批判。由此可知,要點(6)的宗旨是敘述黑格爾的辯証法以及費爾巴哈哲學與黑格爾哲學的關系。為什麼要講到費爾巴哈?可以參看“序言”第三段:“對國民經濟學的批判,以及整個實証的批判,全靠費爾巴哈的發現給它打下的真正的基礎。”(第4頁)可見,是因為馬克思對國民經濟學的整個批判建立在費爾巴哈哲學基礎之上。這裡還可以進一步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麼說費爾巴哈的發現給對國民經濟學的實証批判打下真正的基礎?這是因為“費爾巴哈的關於哲學的本質的發現,究竟在什麼程度上仍然——至少為了証明這些發現——使得對哲學辯証法的批判分析成為必要,讀者從我的闡述本身就可以看清楚。”(第6頁注釋)這表明,由於費爾巴哈發現了基督教的秘密,用肉體的人的本質的異化對基督教作了批判,因而對用頭立地的黑格爾哲學加以唯物主義的批判也就成為客觀的需要。馬克思要點(6)所做的正是這一工作。馬克思從唯物主義出發對黑格爾辯証法的批判分析得出的結論是什麼?這就是:黑格爾“只是為歷史的運動找到抽象的、邏輯的、思辨的表達,這種歷史還不是作為一個當作前提的主體的人的現實歷史,而只是人的產生的活動、人的形成的歷史”(第97頁)。馬克思對這一思想作了進一步的概括總結:“黑格爾的《現象學》及其最后成果——辯証法,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的偉大之處首先在於,黑格爾把人的自我產生看作一個過程,把對象化看作非對象化,看作外化和這種外化的揚棄﹔可見,他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他自己的勞動的結果。”(第101頁)這裡所表達的正是第92頁“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這段話的思想,亦即馬克思本人分析私有財產的產生與消亡(共產主義實現)過程的理論基礎——他的勞動實踐歷史觀。
由此看來,筆記本Ⅲ的主體部分是對筆記本Ⅱ第39頁的補充,這一補充的中心思想是共產主義,其中第(3)、(4)兩個要點闡述了馬克思自己對共產主義的理解,要點(5)講了這一理解的哲學基礎,要點(6)進一步說明這一基礎與黑格爾哲學辯証法的關系,或者說是說明了它的理論由來。
至此,如果縱看《手稿》全書,可以說它的主要內容是:第一,資本主義社會工人、資本家、地主的不同的經濟狀況以及由私有財產造成的工人的異化生存,工人的人的本質的喪失(筆記本Ⅰ)。第二,私有財產在勞動過程中的產生,它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作用(筆記本Ⅱ)。第三,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的消除和人的本質的回歸(筆記本Ⅲ中馬克思共產主義思想的要點之三、之四)。第四,私有財產和異化的產生及其消除(共產主義的實現),都是勞動實踐的產物。社會主義者的出發點是新的、突出勞動實踐的作用的勞動實踐歷史觀(馬克思共產主義思想的要點之五)。第五,上述歷史觀的理論來源——依據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對黑格爾辯証法的批判改造(馬克思共產主義思想的要點之六)。
顯而易見,這裡體現出一個完整的邏輯結構:共產主義問題的提出(筆記本Ⅰ揭示的工人的非人狀況)、共產主義的實質(人的本質的回歸)、共產主義的實現途徑(勞動實踐的發展)、馬克思共產主義思想的哲學基礎及其由來。《手稿》從經濟學研究入手,中心問題是共產主義和人的解放,但落腳點是哲學。經濟學研究和哲學研究都是圍繞對共產主義和人的解放問題的研究展開的。這就是《手稿》的文本結構。
這裡有一點需要說明。《手稿》有大量的政治經濟學思想,而且馬克思原本設想的書名就是《政治和國民經濟學批判》,但是客觀地講,此時的馬克思剛剛開始經濟學研究,書中的經濟學思想很不成熟,其意義主要是經濟學說史的,沒有太大的理論價值。《手稿》最有價值的是其中的哲學思想,即它的勞動實踐歷史觀和對自然界、人、人類社會都做出唯物主義解釋的大唯物史觀。這是馬克思的主要哲學貢獻。《手稿》是馬克思哲學思想的真正誕生地。就思想價值而言,可以說,它主要是一部哲學著作。
說《手稿》主要是一部哲學著作,旨在強調筆記本Ⅲ中提出的哲學思想的重要。這些思想的確十分重要,因為它們的形成與提出導致馬克思有兩年的時間暫時放緩了經濟學研究並中斷了已經簽訂出版合同的經濟學著作的寫作,造成他學術研究和思想發展中的一段明顯的曲折。
1846年8月1日,馬克思在給1845年2月與他簽訂了《政治和國民經濟學批判》出版合同的出版商列斯凱的信中說:“同德國資本家商定要出版那部著作以后,我就把《經濟學》的寫作擱置下來了。因為我認為,在發表我的正面闡述以前,先發表一部反對德國哲學和迄今的德國社會主義的論戰性著作,是很重要的。為了使讀者對於我的同迄今為止的德國科學根本對立的經濟學觀點有所准備,這是必要的。”①此處所說“同德國資本家商定要出版”的,也即下面說的“論戰性著作”,就是《德意志意識形態》。這封信告訴我們:為了寫《德意志意識形態》,馬克思把經濟學研究及其《政治和國民經濟學批判》的寫作停下來了﹔《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思想很重要,它是理解馬克思經濟學思想的前提。
這裡所說的《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思想,應該主要是哲學思想,因為它是經濟學研究的基礎。此外,恩格斯在1846年10月給馬克思的信中說:“我的意見是,我們可以把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手稿——作者注)分開,設法分冊出版,先出版哲學部分,這事最急,然后再出版其余的部分。”②
其實,1843年底開始的經濟學研究早在1844年8月就因馬克思全力投入寫作批判青年黑格爾派的唯心主義哲學的《神聖家族》而中斷,直到該年12月《神聖家族》寫作才重新開始。我們可以說,正是因為《手稿》中形成的新哲學思想意義重大,才使馬克思兩次因為闡述自己的哲學思想而中斷經濟學研究。馬克思本人對《手稿》中形成的哲學思想的重視,在序言中也可以看出。
在對《手稿》的研究中,我國學者韓立新先生突出強調《穆勒評注》(《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遠離〉一書摘要》)的意義。他引用國際上馬克思學研究者的觀點,認為《穆勒評注》在時間上寫於《手稿》的筆記本Ⅰ與筆記本Ⅱ之間,甚至猜測它就是人們認為已經遺失的馬克思筆記本Ⅱ的前39頁。③我認為此說不能成立。即使《穆勒評注》的確寫於筆記本Ⅰ之后、筆記本Ⅱ之前,也不能成立。首先,他把《手稿》視為一部經濟學著作,與實際情況不符。其次,他沒有注意到,即使在寫作體例上,《穆勒評注》也與全書有很大區別。《手稿》是對作者思想的簡要論述,《穆勒評注》則完全是馬克思讀書筆記的寫法。前者是書稿,后者是讀書筆記,區別是很清楚的。最后,把《穆勒評注》作為《手稿》的一部分,看不出它與前后文的邏輯聯系。
三
《手稿》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結構?對這個問題可以從兩個方面分析。
首先,文本結構是作者思想脈絡的體現。《手稿》從經濟學研究入手,但中心問題是共產主義和人的解放,這是由馬克思在寫作《手稿》之前思想發展的狀況決定的。具體說是由他在結束《德法年鑒》的工作(1844年2月底)之后思想發展中急需解決的問題決定的。
馬克思在《德法年鑒》停刊后主要注意力轉向經濟學研究,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但對於這一轉向的原因,人們通常依據馬克思寫於1859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認為是因為馬克思要探討市民社會究竟是怎樣決定國家和法的,而研究的最初成果是唯物史觀。這當然言之成理,但探討市民社會究竟是怎樣決定國家和法不是唯一的原因,甚至不是主要的原因。有一個事實非常重要:1843年夏天馬克思在批判黑格爾法哲學的同時,閱讀了大量歷史和政治方面的著作,做了5本詳細的摘錄筆記。《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表達的“不是國家和法決定市民社會,而是市民社會決定國家和法”這一思想與對歷史著作的研讀有直接關系。它與馬克思對《萊茵報》時期個人經歷的反思有關,但也是他對人類歷史經驗的總結。不僅如此,這一工作還使馬克思認識到階級的存在和階級斗爭的巨大歷史作用,認識到決定歷史的不是思想和觀念,而是物質利益和由物質利益支配的階級斗爭。由於發生了這樣的思想變化,他才與青年黑格爾派漸行漸遠,並於同年10月底離開彌漫著用哲學批判改造世界的唯心主義幻想的德國,移居當時工人運動的中心巴黎。移居法國,從一個角度看,意味著馬克思由解釋世界轉向改變世界,由學術轉向政治。基於這樣的變化,馬克思對當時廣泛流行而自己曾經拒絕的共產主義理論作了新的理解,把人的解放建立在工人階級的階級斗爭之上。
集中體現馬克思這一思想轉變的是1844年2月出版的《德法年鑒》上發表的兩篇論文:《論猶太人問題》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說:“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歷史的任務就是確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異化的神聖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聖形象的自我異化,就成了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迫切任務。於是,對天國的批判變成對塵世的批判,對宗教的批判變成對法的批判,對神學的批判變成對政治的批判。”④這是說,費爾巴哈揭示了基督教的秘密,也揭示了黑格爾法哲學的秘密。一個是人的本質的異化,另一個是人與人現實關系的異化。人們應該由對基督教、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轉向對現實生活中的法律和政治的批判。馬克思又說:“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隻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⑤這是說,不僅要從理論上揭露法律和國家是人的異化的產物,而且要在實踐上摧毀資產階級的國家和法。當馬克思說“德國人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這個解放的頭腦是哲學,它的心臟是無產階級。哲學不消滅無產階級,就不能成為現實﹔無產階級不把哲學變成現實,就不可能消滅自身”⑥時,他已經把人的解放訴諸無產階級的階級斗爭了。
但是從思想邏輯上講,馬克思面前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需要回答:為什麼無產階級能夠承擔這樣的歷史使命?他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已經開始了從經濟上對無產階級地位及其歷史使命的考察,但是由於經濟學研究的不足,對這個問題他並沒有提出令人滿意的回答。是赫斯和恩格斯啟發了馬克思。赫斯和恩格斯都早於馬克思涉足經濟研究,前者揭示了人的本質異化的經濟根源,恩格斯則通過對經濟生活的考察分析了無產階級的特點與使命,並從無產階級立場出發對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作了批判。恩格斯的研究成果主要是發表在《德法年鑒》上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一文,其思想與馬克思1843年通過閱讀歷史和政治著作獲得的思想——用階級斗爭理解歷史,用經濟原因解釋階級和階級斗爭——完全吻合,產生共鳴。受到恩格斯的啟發與鼓舞,馬克思開始認真研究政治經濟學,以從中尋找人類解放道路和無產階級歷史使命的科學依據。
可見,馬克思是從為無產階級革命和人類解放尋找客觀依據出發研究經濟學的。正因為如此,《手稿》才首先考察分析無產階級的非人處境(“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然后探討其產生原因及消除途徑(筆記本Ⅱ、“私有財產和共產主義”)。
其次,《手稿》的結構與青年馬克思研究、寫作的習慣和特點有關。這一點對我們理解《手稿》為什麼從經濟學研究入手卻落腳於哲學思考很重要。
《手稿》本來應該是一部經濟學著作⑦,而且如前所述,筆記本Ⅱ的內容應該包含:第一,用勞動活動的發展對私有財產和異化勞動的產生的解釋﹔第二,借助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闡明國民經濟學的各種范疇,如買賣、競爭、資本、貨幣等等。內容二是筆記本Ⅰ結尾處提出的任務,筆記本Ⅱ遺存的部分以及筆記本Ⅲ中一再出現的關於分工、貨幣等的片斷或增補,說明馬克思始終在努力回到對經濟學本身的研究上來。
但是,在筆記本Ⅱ已經寫到第43頁(或者是寫到第39頁之后第43頁之前的某個地方)時,馬克思又突然回過頭來對第39頁做了大量補充,而且補充的內容不再是經濟學研究,而是對自己的共產主義思想的闡述。隨后作為共產主義思想的要點之一,馬克思又對費爾巴哈、主要是對黑格爾的辯証法做了篇幅可觀的專門的批判分析,使《手稿》的主題由經濟學轉向哲學。這是為什麼?
簡單而通俗地說,是因為馬克思“跑題”了,而且是一再地“跑題”。這裡所說的“跑題”,其實是馬克思由於思想過於活躍,一再突破寫作或研究工作原有設想的限制,就某個問題上涌現出來的新思想做了大篇幅的發揮,是寫作中思路的分岔。作為對筆記本Ⅱ第39頁的補充的“私有財產和共產主義”以一句“自我異化的揚棄同自我異化走的是一條道路”開始,表明在第39頁,很可能還包括此前的許多頁,論述了私有財產和異化勞動的產生。馬克思在筆記本Ⅱ第39頁之后的寫作中突然想到了私有財產和異化勞動的消除問題,於是回到第39頁,插入了具有獨立意義的“私有財產和共產主義”,這是“跑題”了。在關於共產主義的論述中,前四個要點已經把馬克思的基本思想闡述完畢,第五個要點接著闡述了他分析私有財產和異化勞動產生與消除時使用的理論工具——勞動實踐歷史觀。這已經與共產主義理論本身有了一些距離,距離經濟學研究就更遠了。然而這時馬克思又轉而開始討論他所使用的勞動實踐歷史觀的理論來源,開始寫要點(6),大篇幅地批判分析黑格爾的哲學辯証法。至此,文章的寫作再次“跑題”,完全成了哲學著作。在對黑格爾辯証法的批判分析中,夾雜著經濟學問題研究,講完哲學后則又完全回到經濟學問題上。《手稿》的上述文本結構與這兩次“跑題”有著密切的關系。正是這兩次“跑題”給我們留下了馬克思關於共產主義和自己的哲學思想的寶貴資料,使《手稿》具有了濃重的哲學色彩。
那麼,馬克思在寫作中為什麼會一再“跑題”?這就涉及到馬克思研究與寫作的習慣和特點。
1844年5月15日,盧格在給費爾巴哈的信裡曾經這樣談論馬克思:“他讀了許多書﹔他正在非常勤奮地寫作並且具有批判的才能,而這種才能有時變成過度的辯証法狂熱,但一無所成﹔工作總是半途而廢,然后又總是重新沉沒到無邊無際的書海裡……目前馬克思非常急躁易怒,特別是在他累病了和一連工作三、四夜不睡覺以后。”盧格又在另一封信裡說:“馬克思想首先從共產主義的觀點對黑格爾的自然法進行批判性的分析,然后寫一部國民工會的歷史,最后批判所有的社會主義者。他總是想寫他剛剛讀過的東西,但是隨后卻繼續讀下去,並作新的摘錄。我仍然認為他可能會寫出一部條理井然的相當大部頭的書,而把他所搜集的全部材料填充進去。”⑧比較寶貴的是,以上信件正寫於馬克思投身《手稿》的緊張創作之時,因此可以視為對《手稿》創作過程的真實寫照。盧格的評論看似帶有貶義,因為此時盧格已經因觀點不同而與馬克思分手,其實未必。一個才華橫溢、思維敏銳而且極富創造性的人,特別是像馬克思這樣思想正在形成過程之中的年輕人,與別人的思想一經碰撞立即火花四射,思如泉涌,不能自己。他在此時很難按部就班、循規蹈矩地寫出面面俱到、條分縷析、表述清晰的著作,相反,思維跳躍,思路經常分叉,文章結構不清,甚至一些部分之間沒有嚴密的邏輯結構,表述過於簡略且令人費解,倒可能是他真實的寫作風格與特點。馬克思的這一寫作特點早在大學期間就有表現。馬克思的父親在1837年的一封信裡說,才華橫溢的馬克思“通宵達旦地苦熬著,他認真攻讀,把自己的身心弄得疲憊不堪,他放棄了自己的一切娛樂,實際上是為了進行扎實的抽象探索,但是,他今天建造的東西,明天就破壞了,最后,既毀了自己的東西,又沒有吸收旁人的東西”⑨。這裡描述的情況與盧格的信基本吻合。這種寫作風格可能與馬克思的個性也有關系。他的父親說他“雜亂無章,漫無頭緒地躑躅於知識的各個領域,在昏暗的油燈下胡思亂想,雖不在啤酒杯中消磨放縱,卻蓬頭亂發穿著學者的睡衣放蕩不羈﹔離群索居、不拘禮節甚至對父親也不尊重”⑩,這正說明馬克思一向不是謹小慎微的謙謙君子,不拘一格、與眾不同才是他的本性。
因思維活躍而出現的“跑題”是馬克思思想創新、學術研究中的習慣,不僅存在於早期階段。馬克思突然去世后,恩格斯對馬克思留下的《資本論》第二、三卷手稿作了整理。這些手稿是馬克思中晚年的作品,但恩格斯的整理工作依然十分困難。他在為《資本論》第三卷寫的序言中說:“第三卷隻有一個初稿,而且極不完全。每一篇的開端通常都相當細心地撰寫過,甚至文字多半也經過推敲。但是越往下,文稿就越是帶有草稿性質,越不完全,越是離開本題談論那些在研究過程中出現的、其最終位置尚待以后安排的枝節問題,句子也由於是按照當時產生的思想寫下來的,就越長,越復雜。”這裡說的整體情況,特別是寫作中思路的分岔,即“跑題”,與《手稿》十分相似。
從經濟學研究入手,中心問題是共產主義和人的解放,為了說明共產主義思想的理論基礎,全書落腳於哲學。其實,這不僅是《手稿》的內在結構,也是馬克思全部思想的大致框架。它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共產黨宣言》、《資本論》,乃至恩格斯的《反杜林論》中,都有反映。其萌芽見於《〈黑格爾法哲學〉批判》。認識這一結構對於我們把握馬克思的早期思想,特別是了解他的哲學思想形成過程,深入研究《手稿》,是很有意義的。馬克思主義三個組成部分的內在關系,也可由此看出。
注釋:
①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7卷第383、420頁。
③韓立新:《〈巴黎手稿〉的文獻學研究及其意義》,載《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7年第1期。
④⑤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3卷第200頁。
⑦作出這一判斷主要有兩條理由。其一,1845年2月馬克思曾和出版商卡·威·列斯凱簽訂出版《政治和國民經濟學批判》一書的合同(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7卷第656頁),學界認為這應該是《手稿》的本名。其二,筆記本Ⅰ結束前馬克思為自己制定的研究任務完全是政治經濟學的內容(見《手稿》第63頁)。此外,恩格斯《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內容對於理解馬克思寫作《手稿》的最初動機也有幫助,而恩格斯的書純粹是政治經濟學著作。
⑧轉引自﹝法﹞奧古斯特·科爾紐:《馬克思恩格斯傳》第2卷,三聯書店1965年版第16頁。
⑨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7卷第568、565頁。
(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25卷第4-7頁。
(來源:《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8年第5期)(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