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象化與異化是否同一——“對黑格爾的辯証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的重新解讀

作者:韓立新    發布時間:2011-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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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早期馬克思與黑格爾之間的關系, 盧卡奇曾提出過一個重要的命題, 即“黑格爾將對象化等於異化, 而馬克思則嚴格區分了兩者; 黑格爾肯定了異化, 而馬克思則否定了異化”。由於盧卡奇的特殊地位, 這一命題對世界的馬克思主義研究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特別是在我國, 它甚至被當成了研究馬克思與黑格爾關系的指導原則。但是, 我以為這一命題是有問題的。本文將通過梳理盧卡奇和藤野涉在“對象化與異化是否同一”問題上的對立, 以及對黑格爾和馬克思的異化和對象化概念的分析來評述一下“盧卡奇命題”的是非, 以消除這一命題所帶來的負面影響, 重新定位早期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証法的繼承關系。

一、什麼是“盧卡奇命題”

眾所周知, 盧卡奇作為早期馬克思研究專家, 曾經在三部著作中專門研究過青年馬克思和黑格爾辯証法之間的關系, 這就是《歷史與階級意識》、《青年黑格爾》、《青年馬克思》。“盧卡奇命題”就是在這三部著作以及后來的《歷史與階級意識》的“新版序言”中提出並逐漸定型的。

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 盧卡奇從《資本論》的拜物教理論中提煉出了一個“物化” (Verdinglichung) 概念, 並將它規定為“人自己的活動, 人自己的勞動, 作為某種客觀的東西,某種不依賴於人的東西, 某種通過異於人的自律性來控制人的東西, 同人相對立”[ 1 ]147。盡管當時盧卡奇不可能讀過《198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 , 甚至連這部手稿的存在都無從知曉, 但是從這一規定來看, “物化”概念顯然與《手稿》中的異化概念有很多一致性。

再加上他還很天才地運用這一概念對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進行了深刻的剖析和批判, 並涉及到了重新評價黑格爾的辯証法等內容, 這使得《歷史與階級意識》在1932年《手稿》出版時, 因其表現出與《手稿》的相似性而在西方學術界名聲大噪。不過, 畢竟當時盧卡奇沒有看到過《手稿》, 《歷史與階級意識》中並沒有直接討論對象化和“物化” (異化) 關系的論述, 至於他為什麼后來會在該書的“新版序言(1967) ”中去反省自己混淆了對象化和“物化” (異化) , 我們還不得而知。

《青年黑格爾》 寫於《手稿》發表以后。根據盧卡奇本人的回憶, 1930年他在莫斯科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工作時, 就已經閱讀了尚未出版的《手稿》, 當時曾產生了“振聾發聵的效果” , 其中對他影響最大的就是《手稿》中馬克思關於對象化和異化關系問題的意見。於是,在《青年黑格爾》的第四章第四節“‘外化’是《精神現象學》的中心哲學概念”中, 盧卡奇就對這一問題發表了自己的針對性意見。他首先指出了這樣一個事實, 即“外化”(Entaeuβerung) 和“異化” (Entfremdung) 都是alienation一詞的德文翻譯, alienation一詞在英國經濟學當中, 是指商品的轉讓、讓渡, 在自然法社會契約論中, 是指根據契約而結成的社會成員向社會讓渡自己的原始自由。他還將“外化”概念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指與人的一切勞動、一切經濟和社會活動結合著的那種復雜的主客關系”; 第二階段“是指馬克思后來稱之為拜物教的那種特殊的資本主義形式的‘外化’, 當然, 黑格爾在這一點上並沒有明確的認識”;第三階段“是這個概念的一種廣闊的哲學概括。此時‘外化’與‘物性’ (Dingheit) 或‘對象性’ (Gegenstaendlichkeit) 具有相同的意義。它就是對象性的發生史, 即以哲學的方式表明的對象性是主客同一體超越‘外化’而返回自身的辯証環節的那種形式”。

盧卡奇對黑格爾外化概念的界定也是為了表明自己的異化理解。首先, 他認為異化和外化是同義語, 馬克思在《手稿》中也基本上是在同義詞的意義上來使用二者的。其次, 他對異化做了三層區分: 第一階段的外化是指“主客關系”中的異化, 即指作為主體的一物成為他物, 這也就是最一般意義上的異化。第二階段的外化是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的異化, 即從主體中外化出來的他物或者社會關系反過來支配人、奴役人。這也就是馬克思的《手稿》的[異化勞動]部分中的異化。第三階段的外化比較復雜, 它一方面是指對象的“物性”或“對象性”, 另一方面又似乎是指主體外化=異化、揚棄異化、然后向主體復歸這一精神的自我運動本身———他要借此來說明黑格爾異化歷史觀的唯心主義性質。盡管盧卡奇對異化做了上述區分, 但是, 由於他的目的在於要嚴格地區分異化和對象化, 因此實際上他還是把異化僅僅理解為第二階段上的, 即“資本主義的異化”。

在界定了異化以后, 盧卡奇指出, 馬克思在《手稿》中全面地批判了黑格爾的異化理論,“馬克思在這裡(指《第一手稿》的[異化勞動] 部分———譯者) 已經把外化和對象性 (Gegenstaendlichkeit) 本身, 即與勞動的對象化做了最嚴格的劃分。后者乃是一般勞動的一種特征, 它表示著人的實踐對外在世界的關系, 前者則是在資本主義裡由於社會分工而出現的所謂自由工人的附隨現象, 這種自由工人必須使用外來的生產工具, 因而無論這種生產工具, 或是他自己的生產成品, 都作為異己的獨立的力量與他相對立”。也就是說, 盧卡奇認為, 馬克思在《手稿》中已經嚴格地區分了“勞動的對象化”與“勞動的異化”。“勞動的對象化”是貫穿人類歷史始終的勞動的一般特征, 而“勞動的異化”則是資本主義的特有現象。而黑格爾由於他的“無批判的唯心主義”, 僅僅將異化局限於精神領域, 結果犯了“在主觀方面, 就將人等同於自我意識, 在客觀方面, 就將異化等同於對象性(Gegenstaendlichkeit) 一般” 的錯誤,到了《青年馬克思》, 盧卡奇對黑格爾異化概念的批判逐漸升級, 上升到了意識形態的高度。他認為, “黑格爾的致命缺陷、黑格爾根本的原則性錯誤”在於以下兩點: “第一, 黑格爾混淆了資本主義下的非人的異化與對象化一般的區別, 不是試圖去揚棄前者, 而是試圖用唯心主義方式來揚棄后者。”黑格爾的第二個錯誤是“黑格爾在試圖通過否定之否定來揚棄異化的同時, 實際上確認了異化。”也就是說, 黑格爾肯定了異化。對此, 盧卡奇斷言: “黑格爾哲學本身, 無論在本質上還是在原理上, 都是自我異化的一部分, 它作為資產階級思想包括要將異化合理化和固定化的內容。因此, 它決不可能是解放人, 克服人的自我異化的哲學。”由此看來, 盧卡奇認為肯定異化是“資產階級思想”, 是黑格爾為資產階級所作的辯護。而否定異化則是“社會主義立場”, 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到寫於1967年的《歷史與階級意識》的“新版序言”中, 盧卡奇還對早期的《歷史與階級意識》進行了反省和自我批判, 指出“《歷史與階級意識》跟在黑格爾后面, 也將異化等同於對象化”, 這是一個“根本的和嚴重的錯誤”。從上面的梳理來看, “盧卡奇命題”主要由以下三個要點組成: 第一, 對象化是一個貫徹人類歷史始終的概念, 隻要存在著人類勞動, 就會存在著對象化, 它與社會形態如何無關; 而異化則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特有現象, 共產主義要消除異化。也就是說, 對象化是一個中性的或者肯定性的范疇; 而異化則完全是一個消極的否定性的范疇。第二, 黑格爾將對象化等同於異化, 沒有對二者做出上述區分; 而馬克思則嚴格地區分了二者, 並批判了黑格爾將異化等同於對象化的錯誤。第三, 黑格爾肯定了異化; 而馬克思則否定了異化。這第三點是“盧卡奇命題”的核心。

問題是他的判斷是否符合事實呢?而且, 從1922年的《歷史與階級意識》到1967年的“新版序言”, 盧卡奇對黑格爾的態度明顯有一個逐漸變得激烈的過程。如果說在《青年黑格爾》中盧卡奇還能客觀地評述黑格爾的辯証法和經濟學的關系, 肯定其辯証法所包含的積極因素, 認為這是馬克思結合辯証法和經濟學的來源; 而在《青年馬克思》中, 盧卡奇幾乎將黑格爾看成是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代言人, 當作了反面教材, 對黑格爾的肯定性評價越來越少; 等到了《歷史與階級意識》的“新版序言(1967) ”中更是反過來責備自己, 以警世人們不要犯“愚蠢”的錯誤。從整體上看, 早期盧卡奇更關注馬克思和黑格爾辯証法的“連續性”, 而晚期的盧卡奇更強調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非連續性”。我不知道盧卡奇是不是在《青年黑格爾》出版以后, 特別是在“新版序言(1967) ”時期受到了來自政黨意識形態的壓力, 單從[對黑格爾的辯証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 部分來看,盧卡奇對黑格爾的辯証法以及馬克思和黑格爾關系的判斷有失公允, 有簡單化和意識形態化之嫌。可能也正是因為如此, 盧卡奇的觀點招致了廣泛的批評。

  二、藤野對“Entgegenstaendlichung”的解釋

藤野涉就是一位很著名的盧卡奇批判者。作為日本國民文庫版《手稿》和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的譯者, 他是一名非常熟悉馬克思和黑格爾的專家。他在展開對盧卡奇的批判以前, 首先借助於歐洲學者庫萊拉、施蒂勒和科爾紐之間的相關討論, 梳理了“對象化”、“外化”和“異化”概念這三者之間的關系。

庫萊拉在《自己的創造者: 人》一書中, 曾經指出過兩個與盧卡奇不同的事實: 第一, 他以《第三手稿》[私有財產和共產主義] 中的一節, 即“在通常的、物質的工業中( ⋯⋯) 人的對象化的本質力量以感性的、異己的、有用的對象的形式, 以異化的形式呈現在我們面前”為例, 指出馬克思在《手稿》中並非是將異化與對象化對立起來, 而是經常將外化和異化等同起來, 然后又將“對象化”與“外化和異化”等同起來使用。如果用一個等式來表示這一觀點,就是“ (異化=外化) =對象化”。第二, 他還指出了馬克思曾在中性(“無所謂的”) 的意義上使用過異化。他說: “在《經濟學哲學手稿》中, 馬克思經常將外化和異化看作是同義詞, 僅僅用逗號將它們斷開並列起來使用, 在這些地方, 他顯然是將異化概念在無所謂的意義上, 即是將這一概念在外化, 即將某種內在的東西外化出去(Hinausschaffen) 這一中性的意義上使用的。

因此, 他還遵從了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用法。”從這一表述來看, 他所說的“外化=異化”又是有條件的, 這就是隻有中性的異化才等於外化。因此他的觀點又可以表述為“否定性異化≠(中性的異化=外化) =對象化”。盡管他的論述不夠嚴密且存在著許多混亂———例如引文中的最后一句“他還遵從了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用法”就是有問題的, 因為, 黑格爾和費爾巴哈對異化的理解有本質性差別, 黑格爾的異化是中性的, 而費爾巴哈的異化則是消極的———但是, 他指出的這兩個事實卻是富有啟發意義的。

針對庫萊拉的這些觀點, 施蒂勒提出了一個相反的意見。他說道: “對馬克思主義的分析而言, 必須要將兩者〔外化和異化———譯者〕嚴格區分開來。遺憾的是, 阿爾弗萊德·庫萊拉在《自己的創造者: 人》卻對此沒有進行充分的說明。毋寧說相反, 在該書的許多地方, 他是將對象化、外化、異化這些概念作為同義詞來使用的。⋯⋯實際上, 對象化和外化是一般人的活動所固有的東西, 而異化在本質上是在資本和勞動對立的基礎上產生的。庫萊拉在試圖強調異化的肯定意義時, 在他眼中的是本來意義上的、外化的積極的肯定意義。”與施蒂勒的旨趣相同, 科爾紐也曾斷言: “黑格爾由於他的保守傾向, 企圖借助於一種以人和自然界的精神化為媒介的、觀念的協調來消除產生人的異化的資本主義關系的矛盾性。這樣一來, 創造人的過程在他那裡就具有外化的肯定性質, 而沒有異化的否定性質。”

從庫萊拉和科爾紐的論述來看, 他們都認為馬克思明確地區分了外化和異化, 外化是具有肯定意義的概念, 而異化則是具有否定意義的概念; 因此, 在異化和對象化的關系問題上, 外化就等於對象化, 而異化則與對象化完全不同, 它是資本主義制度下的異化勞動, 是在資本和勞動對立基礎上的剝削; 馬克思和黑格爾的根本區別在於他區別了外化與異化。從思想實質來看, 這種觀點和盧卡奇將對象化和異化徹底分開的做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所不同的是, 盧卡奇並不認為外化和異化在黑格爾和馬克思的語境中有什麼區別, 他的觀點是“ (異化=外化) ≠對象化”, 而科爾紐和施蒂勒則是從區別外化和異化出發的, 他們的觀點實際上是“異化≠ (外化=對象化) ”。

藤野認為, 施蒂勒和科爾紐的主張看似合理, 但卻不符合事實。從馬克思的《手稿》來看,馬克思並沒有像他們所說的那樣, 明確地區分了外化和異化, 而是經常將異化和外化並列起來一起使用, 譬如“異化了的、外化了的勞動”, 在某處用“異化勞動”, 而在別處又用“外化勞動”, 但這兩個概念所表達的是同樣的內容。因此, 外化和異化在《手稿》中基本上是同義詞。

也就是說, 在外化和異化的關系問題上, 藤野贊成盧卡奇與庫萊拉而反對施蒂勒和科爾紐。但是, 在對象化與異化的關系上, 他贊成庫萊拉而反對盧卡奇、施蒂勒和科爾紐。他認為, 對象化和異化雖有區別, 但是它們之間也有同一性。在[對黑格爾辯証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 中, 馬克思雖然批判了黑格爾, 但是“馬克思的批判, 決不像盧卡奇所說的那樣, 集中在黑格爾將對象化和異化等同起來這一點上”, 而是“隻集中在對象化了的、異化了的主體及其本質在黑格爾那裡隻不過是抽象的思維、自我意識、哲學精神這一點, 即黑格爾的唯心論、觀念論上。”馬克思跟黑格爾一樣看到了異化和外化的積極方面, 沒有隻從否定和消極的角度理解它們。因此, 盧卡奇在對象化和異化之間劃出了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是一種錯誤的“圖式主義和非辯証法的觀點”。

在對“對象化”、“外化”和“異化”這三個概念做了上述梳理以后, 藤野還詳細地討論了馬克思的造“Entgegenstaendlichung”的翻譯問題。我們知道, “Entgegenstaendlichung”一詞在[對黑格爾的辯証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 中一共出現過兩次, 在人民出版社的譯本中它被翻譯成“非對象化”。在該節馬克思稱贊黑格爾“偉大之處”的段落, 馬克思曾贊揚黑格爾“把對象化看作對象性剝離( Entgegenstaendlichung) , 看作外化( Entaeuβerung) 和這種外化的揚棄”這一點。這裡的“Entgegenstaendlichung”一詞, 由於和“對象化與異化”的理解有關, 自然也成為藤野研究的關鍵。為論述起見, 這裡我們先介紹一下《手稿》三個日譯本, 即青木文庫版、岩波文庫版和國民文庫版的譯法。

三浦和男在青木文庫版《手稿》中將“Entgegenstaendlichung”理解為主體的對象與主體發生背離、疏遠, 故將它翻譯成“對象的離反”。這種“對象的離反”實際上相當於“對象的異化” ( Entfremdung des Gegenstandes) 。城塚登在影響最大的岩波文庫版譯本中, 特地對如何翻譯“Entgegenstaendlichung”一詞做過一個詳盡的說明。因頗有價值, 現將其全文引用如下:“該詞由Ent - gegenstaen dlichung這樣兩個部分組成。但是, 對ent這一前綴的理解不同, 該詞的意義也會大不相同。ent一般有指面對、反對、否定、分離、生成、向某種狀態的移動、變質等。由於Gegenstaendlichung 是變成‘對象’之義, 因此對ent 的解釋不同,Entgegenstaen dlichung就可以指變成非對象、分離對象、將某物分離成為對象、將對象變成與自己相對立的東西等等。如果參考英譯本, M·密林根和T·B·波德莫爾都將它譯成lose of the object, 將它解釋成對象的喪失。在本譯著的第87頁〔M EGA I - 2, S. 236. 中文《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 , 第3卷, 第268頁〕[異化勞動] 部分, 馬克思談到了勞動的‘對象化’表現為‘對象的喪失和被對象奴役’Verlust und Knechtschaft des Gegenstandes。因此, 我們也可以考慮將它翻譯成‘對象喪失’, 但是, 它永遠是對人(勞動者) 或者主體(在黑格爾那裡是精神、意識) 而言的‘對象喪失’, 而不是對象本身的消失。它意味著對象與主體相分離、獨立,將對象從主體中剝離出去。另外, Vergegenst¾ndlichung和Entgegenst¾ndlichung這一對應與‘現實化’Verwirklichung和‘現實性剝離’Entwirklichung的對應是一種類比關系, 因此考慮到翻譯上的聯系, 我將Entgegenst¾ndlichung譯為‘對象剝離’。”

從城塚的說明來看, 他將“Entgegenst¾ndlichung”理解為“對象與主體相分離、獨立, 將對象從主體中剝離出去”, 故譯成“對象剝離”。這實際上與三浦的“對象的離反”同義, 都是指對象成為他物, 是“對象的異化”。而且, 從城塚對M·密林根和T·B ·波德莫爾的英譯本翻譯介紹來看, 他們也基本上是在“對象的異化”的意義上來理解該詞的。因此, “對象的異化”基本上可看作是人們對“Entgegenstaendlichung”的通常理解。至於我國的人民出版社譯本為什麼將它翻譯成“非對象化”, 我們不得而知。

但是, 與這一通常理解不同。藤野則認為, “Entgegenst¾ndlichung”是“主體將對象的對象性剝離”[ 7 ]275之義, 故應該譯為“對象性剝離”。關於這一譯法, 藤野做過詳細的解釋。首先,他舉出了《第三手稿》[私有財產和勞動] 中馬克思稱贊國民經濟學的那一部分, 即重金主義和重商主義將私有財產看作是“在人之外存在的並且不依賴於人的”存在, 而國民經濟學則揚棄了“這種外在的、無思想的對象性”, 發現了財富的主體本質, 即將外在的財富看作是人的勞動成果; 而黑格爾則站在了國民經濟學的立場, 也將外在對象看作是主體對象化了的本質。於是, 藤野就從馬克思所做的對國民經濟學與黑格爾的類比出發, 指出“所謂‘對象性剝離’是指對那種隻將對象看成是與人獨立的外部存在的無思想性的克服, 它將對象看成是人的主體本質的‘對象化’”。其次, 他還借用了馬克思《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的第1條, “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 對對象、現實、感性, 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 而不是把它們當作人的感性活動, 當作實踐去理解, 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藤野由此推斷, 所謂“對象性剝離”不是指將對象隻看成是客體的形式, 即隻在直觀的形式下來理解對象; 而是相反, 它是指主體地理解對象, 將對象看成是人的實踐結果。

“對象性剝離”與“對象的異化”是不同的。如果說“對象的異化”是指將對象從主體中剝離出去的話, 那麼“對象性剝離”則是“主體將對象的對象性剝離”。前者是在說對象與主體相分離, 而后者則是在說對象性與對象相分離。按此理解, “對象性剝離”在含義上應該更接近於“對象的揚棄”。由於“對象的揚棄”與“對象的異化”方向正好相反, 因此, 按道理“對象性剝離”應該被看成是“將對象再納入到主體當中來”, 即對象化出去了的主體再回歸於自身的過程。但是, 很遺憾, 從藤野的兩點論証來看, 他似乎並沒有要將“對象性剝離”等同於“對象的揚棄”之意, 他只是想將“對象性剝離”解釋成“將對象看成是人的主體本質的‘對象化’”, 一切旨在強調要在認識上把對象看作是主體的產物。這頗似前些年我國流行的實踐唯物主義和主體性理論的觀點。

但問題是, 對象性在被主體剝離了以后, 將向哪個方向前進? 它是不是應該向主體回歸? 反過來說, 主體在揚棄對象以后, 會不會再將對象作為為我之物重新領有? 正是在這一關鍵問題上, 藤野卻突然止步不前了。這對於一個要將“Entgegenstaendlichung”翻譯成“對象性剝離”的人來說多少有些不可思議。在我看來, 藤野的“對象性剝離”的翻譯正確, 但是對“對象性剝離”的界定則不夠徹底。后面我將詳細闡述, “對象性剝離”應該主要是指“對象向主體回歸”或者“主體重新領有對象”, 隻有這樣理解, “對象化”和“對象性剝離”這兩個對立的概念才能構成一個自我異化和自我復歸的循環; 才符合藤野要批判“盧卡奇命題”的本意。總之一句話, 隻有這樣理解“Entgegenstaendlichung”才配得上“對象性剝離”這一出色的翻譯。

三、馬克思的異化認識

到這裡為止, 我們回顧了《手稿》研究史上盧卡奇和藤野涉在“對象化和異化關系問題”上的對立。那麼, 馬克思本人究竟是怎樣對待黑格爾的異化和對象化的呢? 弄清楚這一問題顯然是解決這一對立的關鍵。

1. 黑格爾的對象化和異化

首先, 我們需要對黑格爾的“對象化”、“外化”和“異化”概念的具體含義做一個分析,特別是需要對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中的“對象化”和“異化”概念做一下說明, 因為在[對黑格爾的辯証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 中馬克思所針對的主要是《精神現象學》。

與“外化”相對應的德文詞主要是兩個: “Äuβerung”和“Entaeuβerung”。“Äuβerung”, 從原義上來看, 是指內部的東西向外部溢出, 向外部展現自己, 把自己放到外部的某個對象中去,這也是人們在看到漢語“外化”一詞時所能想到的。在這個意義上, 它的確與對象化相類似,施蒂勒和科爾紐提出“外化=對象化”也有一定道理, 至少他們的說法很容易為漢語讀者所接受。而“Entaeuβerung”是“Äuβerung”的否定形式, 它不僅是指自己向外部展現自己, 把自己放到外部的某個對象中去, 而且還指這個對象成為一個與自己相疏遠、相對立的他物。可能也正是因為增加了后面的“與自己相疏遠、相對立的”含義, 在討論黑格爾和馬克思的異化論時, “Entaeuβerung”才往往被視為與異化( Entfremdung) 同義, 而與對象化相區別。因此, 同為外化, “Äuβerung”和“Entaeuβerung”是有區別的。如果說“Äuβerung”這一外化可以被看成是對象化的話, 那麼“Entaeuβerung”這一外化就隻能被看成是異化, 這也是黑格爾和馬克思經常在相同的意義上使用外化和異化的原因。

黑格爾的異化概念是與他的精神的自我運動理論密切相連的, 因此, 他的異化概念要比上述“Entaeuβerung”意義上的異化含義要廣得多。在《精神現象學》的序言中, 黑格爾曾經對精神的自我運動過程做過這樣的描述: “精神所以變成了對象, 因為精神就是這種自己變成他物、或變成它自己的對象和揚棄這個他物的運動。而經驗則被認為恰恰就是這個運動, 在這個運動中, 直接的東西, 沒經驗過的東西, 即是說, 抽象的東西, 無論屬於感性存在的或屬於單純的思想事物的, 先將自己予以異化, 然后從這個異化中返回自身, 這樣, 原來沒經驗過的東西才呈現出它的現實性和真理性, 才是意識的財產。”

我們姑且不管“精神”這一概念所固有的唯心主義色彩, 先看一下精神自我運動過程的本身。在黑格爾那裡, 作為運動的主體, 精神要改變自己無規定的空虛性、抽象性、直接性而獲得真正的現實性和真理性, 就必須首先將自己外化(Äuβerung) 出去, 由“自在的”存在變成“自為的”存在。這一過程, 對主體而言, 就是主體自己放棄自身, 將自己轉讓給他物; 對對象而言, 就是接受來自主體的外化物, 成為一個與主體不同的他物。當然, 精神的本意決不是要通過這一運動使自己徹底消失, 它只是想通過將自己轉移到對象當中去以確証自己的本質力量而已。這就是所謂的對象化或者說“Äuβerung”意義上的外化過程。

由於精神對象化或者外化的目的是在與自己相區別的對象中確証自己, 那麼精神將自己對象化或者外化得越徹底, 那麼也就越有可能實現這一目的。反過來說, 對象的反抗和否定的力量,是精神確証自己所必不可少的前提; 這種反抗的力量越強大, 說明精神本身的力量就越強大。

《精神現象學》中有這樣一句名言: “精神力量的大小隻能跟它外化的大小一樣, 精神力量的深度也隻能同它在展開過程中敢於擴展自己和敢於失去自己的深度一樣。”

這句名言極其深刻地概括了精神自身與外化、異化之間的辯証關系。在精神看來, 來自對象的反抗力量本來是自己對象化的結果, 但是, 這一力量一旦形成, 卻仿佛成為對象本身的力量來與自己相對抗, 成為與自己相疏遠、相異己的他物, 產生了異化或者說“Entaeuβerung”意義上

的外化。因此, 對於不顧一切將自己外化(Äuβerung) 出去的精神而言, 異化= 外化(Entaeuβerung) 顯然是一場悲劇。但是, 精神決不會讓自己沉湎於悲劇之中, 它要奮力地從異化了的對象中重新找回迷失了的自己。這就是要將對象的力量重新看成是自己的力量, 將“他物”看成是“為我之物”, 揚棄對象的對象性而返回自身; 也就是所謂的對對象的“領有” (Aneignung) , 或者如我們前面所述, 是“對象性剝離” (Entgegenstaendlichung) 。精神隻有通過這一自我回歸的過程, 它才能完成自我否定和自我生成這樣一個“圓圈”運動, 從而獲得現實性和真理性。這一過程可以用一個圖示來表示: “①主體→②對象化、外化=異化→③對象→④揚棄對象、對象性剝離、領有→回歸①主體”。從這一圖式來看, “②對象化、外化=異化”與“④揚棄對象、對象性剝離、領有”的方向正好相反, 它們分別代表否定之否定辯証法的“否定”和“否定之否定”這兩個環節。

從黑格爾對精神自我運動過程的描述來看, 異化=外化無疑屬於這一運動的核心環節。精神對象化的結果是異化; 精神要確証自己也需要異化; 精神要向自己回歸的原因還是異化, 沒有異化精神就根本無法完成自我運動。因此, 異化雖然從形式上看屬於否定之否定三段論的“否定”環節, 但在實質上它起著連接對象化、外化=異化、揚棄異化、“領有”對象這一整個運動過程的作用, 因此又有積極的意義。這是由否定之否定的辯証法本性所決定的。因此, 這種異化可以被稱作“異化辯証法”, 或者按照馬克思的說法, 稱作“否定性辯証法”。

通過上述分析, 我們可以將異化區分為兩種: 一種是“狹義的異化”, 即單指主體將自己外化或者對象化給對象, 對象反過來與主體相對立、相疏遠的狀態。按照上述圖示, 它是指“①→②→③”; 另一種是“廣義的異化”, 即包括對象化、外化=異化、揚棄異化、領有的整個過程, 即圖示中“①→②→③→④→①”, 這也就是前面所說的“異化辯証法”。“狹義的異化”由於不包括“③→④→①”這一揚棄過程, 它隻能停留在否定階段。對主體而言, 這種異化無異於沒有回報的自我犧牲, 因此可稱作“惡”的異化。而“廣義的異化”則不同, 它包括了對“狹義的異化”的揚棄過程, 從而使主體的犧牲得到了補償, 因此可稱作“好”的異化。在黑格爾的辯証法中, 雖然我們也可分析出一個“狹義的異化”, 但是按照黑格爾辯証法的本性, 所謂異化隻能是向主體回歸的“好”的異化, 即“異化辯証法”。

2. 馬克思對異化的雙重理解

那麼, 馬克思, 特別是具體到[對黑格爾的辯証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 中的馬克思對黑格爾的異化又採取了什麼態度呢? 從整體上看, 他對異化的態度經歷了批判、理解、吸收和運用這樣一個從消極到積極的過程。

我們知道, 在青年黑格爾派中, “費爾巴哈的著作是繼黑格爾的《現象學》和《邏輯學》之后包含著真正理論革命的唯一著作”。馬克思繼承了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觀點, 嚴厲地批判了黑格爾僅僅將異化視為概念的自我運動的唯心主義錯誤。但是, 正如恩格斯在《費爾巴哈論》中所說: “簡單地宣布一種哲學是錯誤的, 還制服不了這種哲學。”要制服這種哲學, 恐怕還要深入到這種哲學的內部, 從黑格爾“抽象的、邏輯的、思辨的”哲學中去發現其中的批判精神和積極意義。正是在這一點上, 馬克思展示了與費爾巴哈完全不同的一面。他在《手稿》第XV III頁指出了黑格爾的“雙重錯誤”以后, 突然筆鋒一轉, 表示出要向黑格爾學習的願望:“因為《現象學》堅持人的異化———盡管人只是以精神的形式出現, ———所以它潛在的包含著批判的一切要素, 而且這些要素往往已經以遠遠超過黑格爾觀點的方式准備好和加工過了。”也就是說, 馬克思發現自己的批判對象即黑格爾的哲學中其實包含著自己需要吸收的積極因素, 這就是“異化”。他要將這一異化概念重新挖掘出來, 使其變成自己的思想武器。於是, 他接著寫道: “現在應該考察———在異化這個規定之內———黑格爾辯証法的積極的環節。揚棄是把外化收回到自身的、對象的( gegenstaendlich) 運動。這是在異化之內表現出來的關於通過揚棄對象本質的異化來領有(Aneignung) 對象本質的洞察( Einsicht) ; 這是對人的現實的對象化的異化的洞察, 即人通過消滅對象世界的異化的規定、通過在對象世界的異化存在中揚棄對象世界而現實地領有(Aneignung) 自己的對象本質”。這段話清楚地表明, 馬克思是把異化作為“黑格爾辯証法的積極的環節”來考慮的, 如果對照前面引用的《精神現象學》中的文字, 我們可以發現, 他所說的“對象化”、“異化”、“揚棄”、“把外化收回到自身”、“現實地領有自己的對象本質”等, 幾乎是在逐字逐句地重復著黑格爾的異化辯証法, 隻不過他給異化辯証法加進了現實的“批判的和革命的”內容。在第XXII頁, 即[對黑格爾的辯証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 第二個片段開頭, 馬克思寫下了那段眾所周知的話, 即“因此, 黑格爾的《現象學》及其最后成果———辯証法, 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的偉大之處首先在於, 黑格爾把人的自我產生看作一個過程, 把對象化看作對象性剝離( Entgegenstaendlichung) , 看作外化和這種外化的揚棄; 可見他抓住了勞動的本質, 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他自己的勞動的結果。⋯⋯, 而這首先又隻有通過異化的形式才有可能。” 從這段名言來看, 馬克思已經明確地認識到了黑格爾的異化辯証法可以揭示勞動過程的基本結構以及人的形成, 並對這一辯証法給予了高度的評價。

在上述的三段引文中, 馬克思都肯定了異化, 即稱“它潛在的包含著批判的一切要素”,“黑格爾辯証法的積極的環節”、“隻有通過異化的形式才有可能”。接下來, 馬克思所要做的就是借助異化辯証法去論証共產主義。我們知道, 在《第三手稿》中, 馬克思曾遵循青年黑格爾派的自我異化理論, 將共產主義界定為是對“私人所有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 意思是說私人所有是人的本質的自我異化形式, 共產主義就是揚棄這一私人所有, 重新領有自己異化出去了的本質。在這一論証中, 馬克思顯然沒有像魏特林、赫斯、蒲魯東、卡貝等德法兩國的共產主義者那樣, 對私人所有採取完全否定的態度, 而是將它看作是實現共產主義所必需的“中介”和“一個必要前提”。因為按照否定之否定三段論, 那些所謂的消極因素, 譬如“自我異化”、“本質的外化”、“對象性剝離”、“現實性剝離” 等“否定”階段, 作為整個共產主義運動的必然環節, 其實具有積極的意義。

但是, 馬克思對異化的這種態度是令人困惑的。因為, 眾所周知, 馬克思作為異化的最偉大的批判者, 在《第一手稿》的[異化勞動] 片斷曾經十分嚴厲地批判了異化, 這與馬克思在這裡的態度是截然相反的。那麼, 該如何解釋這一事實呢? 我以為, 這不是矛盾, 因為馬克思有兩 種異化, 即《第一手稿》中的異化勞動和《第三手稿》中的異化辯証法, 馬克思否定了前者而肯定了后者。這不是筆者的杜撰, 馬克思本人曾說: “異化的對象性本質的領有(Aneignung) ,或在異化———它必然從無所謂的異己性( die gleichgültige Fremdheit) 發展到現實的、敵對的異化( die wirkliche feindseelige Entfremdung) ———這個規定內的對象性的揚棄, 在黑格爾看來, 同時或甚至主要地具有揚棄對象性的意義”。這段話雖然是在揭示黑格爾辯証法的唯心主義本質———即通過揚棄異化而否定對象的實在性、“物性”———但卻明顯表明馬克思將異化分為兩種: 一種是“無所謂的異己性”; 另一種是“現實的、敵對的異化”。前者中的“gleichgültig”一詞雖有“冷漠”之意———人民出版社的中譯本因此將它翻譯成“漠不關心的”———但在這句話中卻是“無所謂肯定還是否定”之義, 也就是說異化是中性的。這種中性的異化其實就是異化辯証法, 或者如前所說的“廣義的異化”、“好”的異化。從馬克思對黑格爾的贊揚來看, 實際上他更多的是從肯定角度來看待這種異化的。而后者“現實的、敵對的異化”則顯然不是中性的, 它包含了消極的、否定性的價值評價, 它應該是指《第一手稿》中的“異化勞動”, 或者說“狹義的異化”、“惡”的異化。由於這種異化在現實中與人敵對, 是實現共產主義的障礙,因此是必須要予以否定的。

由於有了這一區分, 馬克思對異化的理解顯示出了黑格爾無法比擬的優越性。盡管“廣義的異化”邏輯可以說明近代主體的自我生成(黑格爾的“主奴辯証法”) , 高揚了人的主體性和勞動的意義; 但是, 它卻不能說明雇佣工人的“異化勞動”和“資本主義的異化”。正是在這一點上, 黑格爾的異化理論暴露出了其固有的“片面性和局限性”, 即他無法看到勞動者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不能領有自己的勞動產品這一事實, 而總是把人的自我異化看成是一個能夠自我回歸的循環運動; 他沒有看到由於具體的社會制度不同, 這一完美的循環可能會在“狹義的異化”階段中斷, 從而使人永遠處於自我喪失的“空殼”狀態, 得不到補充。黑格爾之所以會犯這種錯誤, 按照馬克思分析, 是因為他隻知道“抽象的精神的勞動”, 無視現實中存在的資本與勞動之間的對立, 即使出現這一對立, 那也要統一於精神這一主體, 這也是馬克思自《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以來對黑格爾的一貫立場。馬克思異化理論的優越性在於, 他不僅將異化看成是現實中存在的異化, 而且他還明確地區分了兩種異化, 並在此基礎上, 用“狹義的異化”構筑了異化勞動理論, 批判了現實中的資本主義; 用“廣義的異化”論証了共產主義。這是黑格爾所無法企及的高度。

小結: “盧卡奇命題”的是與非

最后, 讓我們對本文討論的“對象化和異化是否同一”的問題做一個小結。

首先, 從上面的分析來看, “盧卡奇命題”, 即“黑格爾是對象化=異化, 而馬克思則是對象化≠異化; 黑格爾肯定了異化, 而馬克思則否定了異化”半對半錯。如果說對象化包括了狹義的對象化(即主體將自己的體力和腦力外化給對象, 圖式中的②) 、外化=異化、揚棄異化、對象性剝離而回歸自身這幾個環節的話, 那麼它與“廣義的異化”是同一的。在這個意義上,說黑格爾是“對象化=異化”以及黑格爾肯定了異化是正確的。但是, 說馬克思是“對象化≠異化”以及“否定了異化”則需要具體分析。在馬克思那裡, 對象化的確不等於“狹義的異化”, 即“異化勞動”意義上的異化。在這個意義上, 盧卡奇說馬克思是“對象化≠異化”以及“否定了異化”是正確的。但是, 正如本文所著力強調的, 馬克思卻肯定了“廣義的異化”, 並且與黑格爾同樣, 有將“廣義的異化”等同於對象化的傾向。在這個意義上, 說馬克思是“對象化≠異化”以及“否定了異化”又是錯誤的。盧卡奇之所以犯這樣的錯誤, 主要是因為他沒能看到馬克思對異化概念所做的“狹義”和“廣義”之區分, 沒能看到《第一手稿》和《第三手稿》中異化概念的差別。

其次, 藤野涉雖然准確地看到了馬克思在《第三手稿》中並沒有簡單地否定異化這一事實,並批評了盧卡奇對異化的“圖式主義和非辯証法”的理解。但是, 他卻沒能將“對象性剝離”最終理解為對“異化的揚棄”或者對“對象的揚棄”。而按照馬克思的說法: “揚棄是把外化收回到自身的、對象的運動。”正是通過揚棄, 事物才能完成一個循環運動, 才能向前發展。結果很遺憾, 藤野的異化邏輯總缺少“自我復歸”的環節, 在這個意義上, 藤野還未能真正地將異化辯証法看成是一個自我異化和自我復歸的整體。

最后, “盧卡奇命題”的直接后果是容易抹殺黑格爾異化概念的理論意義。在《手稿》的研究史上, “盧卡奇命題”對於人們客觀地把握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起到了一定的負面影響。特別是在我國, 這種負面影響更大, 因為我國的學者大多是無批判地接受了“盧卡奇命題”, 不僅從徹底否定的角度來看待黑格爾的異化概念, 而且對黑格爾辯証法之於馬克思思想轉變的意義評價偏低。判明“盧卡奇命題”的真偽, 對於扭轉這一現狀無疑具有積極的意義。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哲學系) (本網編輯刪除了該文所有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