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和個人的雙重構建——《德意志意識形態》所實現的哲學革命
《德意志意識形態》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一部重要著作, 在這部著作中, 馬克思恩格斯通過對以費爾巴哈、鮑威爾、施蒂納等為代表的青年黑格爾派思想的集中批判, 徹底清算了德國理論哲學, 對於自己的“ 歷史唯物主義”思想作了系統的表達。這種新的哲學革命集中地體現在馬克思恩格斯對歷史和個人概念的構建上, 這兩者的構建又與馬克思恩格斯對費爾巴哈和施蒂納的批判密不可分。
從《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整個論述來看, 對費爾巴哈和施蒂納的批判分別以 《費爾巴哈》、 《聖麥克斯》為題。
從內容來看, 《費爾巴哈》一章佔有重要的地位, 正面闡述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內容, 也延續了馬克思本人在 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對費爾巴哈的批判, 將重點集中在了費爾巴哈的非歷史性上。從篇幅來看, 《聖麥克斯》一章最長, 佔全書的70% 左右, 對於施蒂納的 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做了具體和詳盡的批判, 馬克思恩格斯和這個整個青年黑格爾派的終結者作了徹底的清算, 強調了“現實的個人”對於新哲學的重要意義。
一
在恢復唯物主義的意義上, 費爾巴哈具有重要的意義, 當所有的德國思想家都在理論范圍內思考問題, 而沒有試圖超出理論領域來思考理論和現實的關系問題時, 費爾巴哈提供了這樣一個出口。作為試圖突破黑格爾哲學框架的一位唯物主義哲學家, 費爾巴哈恢復了唯物主義的地位, 但同時, 他也使哲學再度陷入了宗教之中。為了解決思辨哲學的問題, 費爾巴哈訴諸了感性, 但是, 他的這個感性, 還僅僅停留在經驗的階段, 看到的也僅僅是人的生命一些最基本的特征, 如愛、痛苦等。而當費爾巴哈想要通過自己對於感性的理解達到對於世界乃至人類歷史的理解時, 他又陷入了馬克思所說的唯心主義之中,“ 費爾巴哈對感性世界的'理解'一方面僅僅局限於對這一世界的單純的直觀, 另一方面僅僅局限於單純的感覺。費爾巴哈設定的是'一般人' , 而不是'現實的歷史的人' 。......他沒有看到, 他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 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 是歷史的產物, 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 其中每一代都立足於前一代所達到的基礎上, 繼續發展前一代的工業和交往, 並隨著需要的改變而改變它的社會制度。甚至連最簡單的“感性確定性% 的對象也只是由於社會發展、由於工業和商業交往才提供給他的。”
在馬克思看來, “ 過多地重視自然界, 而過少地注重政治”[ 2] 的費爾巴哈, 雖然也強調“ 現實的人”, 但由於他主要從自然的和直觀的角度來看待人, 所以他的這個“ 人”的概念仍然難以逃脫抽象的統治。費爾巴哈沒有看到歷史本身對人的生成性, 導致了他把人類社會等同於自然看不到“ 歷史的自然”, 從而沒有也不會承認人類實踐的真實的革命意義。他所看到的人, 也是缺乏歷史、缺乏活動、缺乏真正社會關系的處於“ 兩個人之間的交往”的抽象的人。
馬克思對於費爾巴哈的批判, 也是對於整個舊唯物主義的批判。馬克思雖然也承認自然的地位, 但是對於馬克思來說, 現實的人的生活世界對他來說才是真實的東西。
費爾巴哈的單純直觀, 脫離了作為基礎的市民社會, 使他沒有看到人類歷史活動的歷史性。在 德意志意識形態中, 馬克思恩格斯以“現實的個人”作為前提和開端, 以人的歷史和現實的活動賦予了“人” 以歷史感和歷史的原則。
馬克思恩格斯強調了費爾巴哈對於人類歷史發展的忽視, 問題不在於費爾巴哈是否看到了人類歷史的進程乃至人類歷史的發展, 問題是在理論哲學的范圍內, 必須訴諸一種先驗的對象來達到對於它們的把握。當著費爾巴哈試圖用他的哲學理念去把握人類歷史的時候, 他隻能訴諸直觀, 把他的所有的希望寄托在“ 愛”這樣一個維度上愛使人成為上帝, 使上帝成為人。“愛, 是上帝與人、精神與自然之真正的統一。” 當馬克思在 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把費爾巴哈包括在舊唯物主義之內時, 馬克思看到了舊唯物主義的致命問題, 那就是, 無法脫離理論哲學的范圍, 找到表征人類歷史現實發展的概念。這樣一種唯物主義最終隻能走向唯心主義, 陷入一些抽象的概念之中, 而沒有注意到人類歷史發展的時間性和實踐性。這樣, 實際上費爾巴哈又回到了理論哲學的范圍之內, 沒有把唯物主義的原則貫徹到底。為什麼會造成這樣的結果馬克思恩格斯用“ 歷史”概念作了解答。
人類對於人本身歷史的關注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在文藝復興時期, 確立了新的方向。“ 中世紀結束時, 歐洲思想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要對歷史研究進行一番嶄新的重新定向。為先天地決定著歷史的普遍計劃而提供基礎的神學和哲學的偉大體系, 已經不被人們所贊同了”; 於是隨著文藝復興, 人們就又回到一種基於古人看法的人文主義歷史觀上面來。精神的學術研究變得重要起來, 因為人類的作為不再使人感到與神的計劃相比, 被縮小得微不足道史學思想又一次把人放到了它的畫面上的中心地位。
這樣的一種關注, 實際上拉近了對於人的歷史的強調。維柯的“ 人類歷史是人自己創造的”的命題更推進了對於人類歷史的認識。自然的歷史不是人所創造的, 隻有上帝才能認識它, 而人的歷史是人所創造的, 所以對於人來說, 人的歷史在人自身之內。這樣一些對於歷史的理解賦予了當時的理論界對於歷史概念一種全新的闡釋。但是直到馬克思對於現實歷史的強調之前, 德國理論界仍然是把歷史作為一種神聖的和永恆的東西來看待, 歷史本身變得非歷史了。
馬克思把歷史看做“ 追求著自己的目的的人的活動”。人的歷史活動使歷史本身具有了變異性和發展的可能。“ 歷史”這一概念的意義不僅在與舊唯物主義的論爭中凸現出來, 它也成為是否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變革的一個重要概念。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對於人的現實生活的描述, 我們並不能僅僅當做經驗的感性的描述。如果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解為或者等同於實証科學, 突出的表現是認為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就是辯証唯物主義在歷史領域的運用, 就會使作為“ 在 其最內在的本質上是歷史的”的革命的辯証法的歷史理論失去了它的革命意義。所以盧卡奇特別強調歷史的生成性, 認為“ 隻有當人能把現在把握為生成, 在現在中看出了那些他能用其辯証的對立創造出將來的傾向時, 現在, 作為生成的現在, 才能成為他的現在。”這就逆轉了人們對於歷史本身的理解, 更重要的是, 使馬克思的哲學革命獲得了完全的意義。
二
馬克思曾說過, 一切重大的歷史事件和人物, 往往上演兩次, 一次是悲劇, 一次是喜劇。對於馬克思和恩格斯來說, 費爾巴哈的不幸乃是悲劇, 而施蒂納的不幸則處處表現為喜劇性。對於費爾巴哈的批判, 馬克思帶有一種同情, 而在作為漫畫式和喜劇的施蒂納那裡, 馬克思更多的是一種犀利的批判, 這一批判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 使馬克思確立了自己的關於“ 個人”的觀點, 避免滑入另外一個極端。馬克思對施蒂納的批判的重點乃在於洞穿形而上學的基本建制, 即“ 我思”的內在性, 正像這一批判的指歸乃在於終結全部形而上學一樣。在某種意義上, 施蒂納使馬克思完成了對於形而上學的批判真正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根基上確立了自己的思想, 實現了自己的哲學革命。
他把人的發展分為兒童、青年和成年三個時期。並認為隻有到了成年, 才是真正成熟的發展時期, “ 人們必須按照他們的利益, 而不是按照他們的理想來對待世界。”
在施蒂納看來, 隻有按照自己的利益行事, 人才能獲得自由。這是施蒂納從自己的立場出發, 為個人找到的一個存在的方式或者說獲得明証性的可能, 那就是佔有。在他看來, 隻有佔有, 才能確定個人的這樣一種利益和權利。而他所能確定的真實存在, 是作為唯一者的我。他把著眼點放在了個人的特殊性和個別性上, 所有的一切都圍繞我”而進行。隻有具體的純粹個體的“ 唯一者”才是現實存在真實的人, 而國家、民族、社會等作為共相的形式只是一種“幽靈”或“ 觀念”。
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 施蒂納使“ 唯一者”擁有了現實的、屬於人類的生活, 這一概念對人的創造性、特性的強調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同時馬克思恩格斯也認識到施蒂納的這一“ 唯一者”的概念使他同樣也遁入了對於人的主觀或者說意識的理解, 而對於人個性的單純的強調是以對人的社會歷史生活的忽視為前提的。而這一點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 恰恰是“ 個人”形成的一個最重要的前提。隻有在這樣一個歷史的過程中, 個人才真正地獲得了他的個性乃至他的獨立性, 離開了歷史, 離開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 離開了生產力、生產關系和社會需要的發展無從談起。“ 單個人的歷史決不能脫離他以前的或同時代的個人的歷史, 而是由這種歷史決定的。”
盡管施蒂納試圖拋棄“人”的種種普遍性的和本質的一些抽象規定, 擺脫觀念和思想, 但在馬克思看來, 施蒂納並沒有走出“ 我思”的范圍, “ 在我們面前魚貫而過的一切怪影% 都是些觀念。如果拋開這些觀念的現實基礎( 施蒂納本來就把它拋開了), 這些觀念就被了解為意識范圍以內的觀念, 被了解為人的頭腦中的思想了, 就從它們的對象性方面被撤回到主觀方面來了, 就從實體被提升為自我意識了; 這些觀念就是怪想或固定觀念。
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主張使馬克思看到了德國理論的弊病, 理論本身的限制使他無法將唯物主義貫徹到底費爾巴哈並沒有引導或者說找到突破形而上學的現實道路, 施蒂納的主張則使馬克思避免遁入個人主義或者說私利主義。一方面, 馬克思本人從青年時期確立的普羅米修斯的理想使他始終把整個人類的解放放在首位; 另一方面, 馬克思構建的歷史的原則和世界觀使他能夠突破純粹理論的界限, 能夠從人的現實生活出發, 全面批判形而上學, 從而超越舊哲學, 實現他的哲學革命。施蒂納通過對於普遍性概念的否定和對於個體性概念的肯定, 試圖達到對於形而上學的批判, 但問題是他連同解放、自由等普遍概念中的價值一起否定掉了, 而對於作為個體存在的人來說, 肯定他的獨創性和個性是一方面, 但同時也要看到他周遭的環境和關系。在這一點上, 施蒂納走到了另一個極端, 而對於這一問題的批判, 使馬克思恩格斯避免劃入了這樣的理論境地, 在一個全新的基地上構建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
馬克思恩格斯通過對施蒂納的批判, 認識到在純粹的意識形態領域, 是無法找到理論和實踐的出口的。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 馬克思恩格斯對於人的考察已經從最初的自我意識的考察、政治生活的考察, 進入了對於人的經濟生活的考察, 即對於人來說的最現實的“ 吃、喝、住、穿”, 而這一些內容, 對於當時的德國理論界來說, 是沒有進入理論視野的內容。馬克思恩格斯從這一視角出發, 在現實的歷史條件和情境中, 構建了現實的人的概念, 並把它作為歷史的前提。
三
在顛覆黑格爾哲學的過程中, 費爾巴哈致力於在變化了的時代的精神中改變黑格爾的哲學, 施蒂納讓哲學在一種極端的批判主義和虛無主義中終結, 馬克思則從變化了的狀態出發得出了極端的結論, 即解構了市民資本主義世界 。從繼承的關系來看, 馬克思也參加過青年黑格爾派的運動, 也成為過其中重要的一員。黑格爾的思想無論對於馬克思還是費爾巴哈、施蒂納來說, 都是理論的最初的源泉和來源。而對於黑格爾的批判, 使他們各自為哲學在黑格爾之后的發展提供了不同的模式和方向。德國人雖然不是歷史的同時代人, 卻是哲學思想的同時代人。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德國古典哲學, 代表了傳統哲學的最高成就, 而青年黑格爾派對於黑格爾哲學的繼承和發展, 也凸現了傳統哲學的危機和出路。馬克思恩格斯正是通過對於當時的德國理論界的思想的批判, 完成了他們對於傳統哲學的批判, 從而實現了對於形而上學的超越。在某種意義上, 馬克思恩格斯新哲學實現的哲學革命承繼了黑格爾的中介化的道路, 而以“ 現實的歷史和人”為基礎實現了歷史和邏輯的真正統一。
馬克思恩格斯沒有使用黑格爾的歷史方法通過假設一個觀念性的東西來把整個人類歷史統攝其中。對於他們來說, 歷史並不是對於日常的瑣碎的一些偶然事件的經驗的描述和概括, 他們要發現的是人類歷史發展的規律歷史, 既是人類的一種存在方式, 也表征了人類的革命和發展。馬克思恩格斯正是在對現實歷史的批判中發現了人類解放的現實道路。
馬克思恩格斯始終專注人的問題,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 馬克思恩格斯闡明, “ 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對於“ 個人”的理解馬克思恩格斯超越了人道主義傳統對於“人”本身的關注, 轉而去關注人所處的歷史環境、人所需要的生活條件、基本要求等等, 這使馬克思恩格斯對於人的關注真正回到了他們所說的“ 地上”, 與現實的橫切面周圍的環境以及縱切面的人類自身的發展發生了交集, 並在這其中進行自己的構建。也正是在這樣的構建和被構建的構成中, 實際上完成了歷史和個人的一個雙重的革命, 從而實現了哲學的革命。因此, 無論是歷史還是個人的建構, 馬克思恩格斯都沖破了形而上學的理論的范圍, 而真實地與人類的生活現實發生了關系。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本網編輯刪除了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