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列寧對恩格斯哲學基本問題理論的發展
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文中首次明確提出:“全部哲學,特別是近代哲學的重大的基本問題,是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問題。”
恩格斯將這一關系問題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思維與存在何者為第一性,這是區分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標准。“凡是斷定精神對自然界說來是本原的,從而歸根到底承認某種傳世說的人......,組成唯心主義陣營。凡是認為自然界是本原的,則屬於唯物主義的各種學派。”另一個方面是“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問題”,這是區分可知論與不可知論的標准。恩格斯指出:“絕大多數哲學家對這個問題都做了肯定的回答”。那麼,哲學基本的第一個方面與第二個方面有無內在的聯系呢?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劃分是否隻限於本體論范圍?哲學上是否存在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之外的第三條路線?列寧在恩格斯有關思想的基礎上,進一步回答了以上的問題,對哲學基本問題理論作了多方面的發展。
一、認識論路線中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
從引文我們知道,恩格斯主要從本體論上進行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劃分。列寧並沒有教條地理解恩格斯的哲學基本問題理論,而是把它推廣到認識論的相關問題中去了。
首先,列寧認為,在認識的路線和源泉問題上同樣存在兩條路線的對立。“從物到感覺和思想呢?還是從思想和感覺到物”?“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是按照如何解答我們認識的泉源問題即認識(和一般‘心理的東西’)同物理世界的關系問題而區分開來的”。也就是說,“一切知識來自經驗、感覺、知覺”既可以被唯物主義接受,特別是經驗論的舊唯物主義﹔也可以被唯心主義接受,特別是主觀唯心主義。但如果進一步追問:“‘屬於知覺’的,也就是說,作為知覺源泉的是客觀實在嗎?”對這個問題的兩種不同回答則出現了兩條路線的對立,“如果你回答說是,那你就是唯物主義者。如果你回答說不是,那你就是不徹底的,你不可避免地會陷入主觀主義、陷入不可知論。”唯物主義認為感覺是客觀實在在人腦中的主觀映像,因而間接地堅持了物質第一性﹔唯心主義雖然認為感覺是知識的來源,但卻不肯進一步承認感覺具有客觀實在性,間接地否認了外部世界的客觀實在性,走向了不可知論和主觀唯心主義。
其次,列寧更加明確地指出:所有的唯物主義者都認為思維和存在具有同一性,即人們可以認識世界。對思維與存在有無同一性問題的回答,恩格斯只是說:“絕大多數哲學家對這個問題都做了肯定的回答”,並未細分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對此問題的各自態度。而列寧在恩格斯的基礎上明確指出,所有的唯物主義者都認為思維和存在具有同一性,無疑使恩格斯的論斷更加明確了。
那麼,為什麼所有的唯物主義者都認為思維與存在具有同一性呢?這是因為,思維和意識“歸根到底也是自然界產物的人腦的產物,並不同自然界的其它關系相矛盾,而是相適應。”也就是說,人的意識是客觀存在的物質世界長期發展的產物,“觀念的東西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並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物質的東西”,這是所有唯物主義者都堅持的基本觀點。因此所有唯物主義者都認為思維和存在具有同一性也就不言而喻了。列寧還認為,徹底的唯心主義者如黑格爾也認為思維與存在具有同一性。因為與唯物主義相反,徹底的唯心主義者堅持認為物質是意識派生的,在他們那裡,“存在即思維”,“客觀世界即理念”。因此,“思維能夠認識一開始就已經是思想內容的內容”,也就不足為奇了。但如果“完全自然主義地把‘意識’、‘思維’當作某種現成的東西,當作一開始就和存在、自然界相對立的東西??那麼意識和自然,思維和存在,思維規律和自然規律如此密切地相適合,就非常奇怪了”。而這恰恰是康德等一些二元論者和折衷主義者陷入不可知論的理論根源所在。
二、因果觀、時空觀、真理觀上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
列寧認為在因果關系問題上、時空觀上、真理觀上等,同樣存在著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對立。
首先,因果關系問題上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唯物主義認為因果性、規律性、必然性是自然界本身固有的,而不是人類和超自然的力量強加的。但人能夠通過思維把握自然界的因果性、必然性。因果性問題上的主觀主義路線則“不從外部客觀世界中而從意識、理性、邏輯等等中引出自然界的秩序和必然性,不僅把人類理性和自然界分離開來,不僅把前者和后者對立起來,並且把自然界作為理性的一部分,而不是把理性看作自然界的一部分。”“因果性問題上的主觀主義路線就是唯心主義,也即是或多或少減弱了的、沖淡了的信仰主義”。
其次,真理觀上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真理是“思想形式”、“人類經驗的組織形式”還是“對外在的客觀實在性的反映”,真理有沒有不以認識主體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實在性內容,這也是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特別是主觀唯心主義的分歧所在。如果“承認理論是模寫,是客觀實在的近似正確的復寫,這就是唯物主義”。從中可以看出,列寧並不是一般地認為承認客觀真理就是唯物主義的真理觀,因為一些客觀唯心主義者也不否認客觀真理的存在。在這個問題上,列寧主要從否定的意義上去評判,他說:“波格丹諾夫對客觀真理的否定,就是不可知論和主觀主義。”總括的說就是:承認客觀真理,未必是唯物主義的,但否認客觀真理,則肯定是唯心主義的。
列寧還指出,馬赫主義者之所陷入否定客觀真理的主觀主義,是與他們在本體論問題上把世界看作是“感覺”和“要素”的復合是密不可分的。“從感覺出發,可以沿著主觀主義的路線走向唯我論(‘物體是感覺的復合或組合’),也可以沿著客觀主義的路線走向唯物主義(感覺是物體、外部世界的映像)。在第一種觀點(不可知論,或者更進一步說,主觀唯心主義)看來,客觀真理是不會有的。在第二種觀點(唯物主義)看來,承認客觀真理是最要緊的。”為什麼說對唯物主義者“承認客觀真理是最要緊”的呢?這是因為,唯物主義者在承認“真理是對客觀實在近似正確的反映”的前提下,如果不承認客觀真理,就是否定真理中包含的客觀內容,否定了客觀物質世界的存在,也就是否定了自己的唯物主義的哲學前提。
再次,時空觀上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列寧繼承了恩格斯對杜林時空觀的批判精神,明確提出,時空觀上也存在兩條路線。唯物主義認為時空是運動著的物質存在的基本形式,雖然人的時空觀念是相對的、近似的、可變的,但它所反映的時空是客觀實在的這點則是絕對的。相反,以人對時空認識的可變性和時空觀念的相對性去掩蓋或否認時空的客觀實在性,則是唯心主義的。比如馬赫把時空看作是“感覺系列的調整的體系”,很顯然,得出這個結論是由他把物質世界看作是“感覺的集合”的唯心主義前提決定的。
根據以上的論述我們知道,本體論問題和認識論問題有著密切聯系。認識論問題需要“本體論的承諾”,本體論徹底與否直接影響到認識論的一系列問題上。列寧正確地將認識論的問題置於本體論視域進行考察,在認識論領域發展了恩格斯的哲學基本問題理論。
三、“哲學是一門有黨性的科學”
正如前文指出的,哲學上存在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兩大基本派別,是恩格斯哲學基本問題理論的一個主要方面。后來約瑟夫?狄慈根進一步明確了兩大基本派別的對立,認為“在一切黨派中,最可鄙的是中間黨派,名目繁多的中間分子和調和派的騙子,如唯靈論者、感覺論者、實在論者等等,在他們的路途上一會兒卷入這個潮流,一會兒卷入那個潮流。我們要求堅決性,我們要求明確性”。列寧在繼承前人基本精神的基礎上,明確提出:哲學是一門有黨性的科學,“最新的哲學像在2000 年前一樣,也是有黨性的”。黨性本身是一個社會政治生活中的一個概念,列寧把它引入哲學領域來說明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對立,具有很強的針對性,更加強調了哲學上被那些折衷主義者弄得含糊不清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劃分和對立。列寧在肯定哲學存在黨性的基礎上,還作了多方面的論述:
首先,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是哲學上兩個基本黨派。列寧說道:“透過許多新奇的詭辯言詞和學究氣十足的繁瑣語句,我們總是毫無例外地看到,在解決哲學問題上有兩條基本路線、兩個基本派別。是否把自然界、物質、物理的東西、外部世界看作第一性的東西,而把意識、精神、感覺、心理的東西等等看作第二性的東西,這是一個實際上仍然把哲學家劃分為兩大陣營的根本問題。”“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按其實質來說,是兩個斗爭著的黨派”。其次,列寧認為,在階級社會中,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斗爭“歸根到底表現著現代社會中敵對階級的傾向和思想體系”。進一步明確了哲學作為一種意識形態所具有的階級傾向性。再次,列寧認為,堅持哲學的黨性,是繼承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寶貴傳統。他說,“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哲學上自始至終都是有黨性的,他們善於發現一切‘最新流派’對唯物主義的背棄,對唯心主義和信仰主義的縱容。”最后,列寧認為,對二元論者康德等的兩種方向完全不同的批判也說明了哲學上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對立是不可調和的。他說,“康德的這種不徹底性,不論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或是徹底的唯心主義者都同他進行了無情的斗爭”。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批判康德和杜林的是他們“不夠”唯物的方面,而唯心主義者則批判他們向唯物主義做了不可饒恕的讓步。
列寧強調哲學黨性原則是有鮮明的針對性的。眾所周知,列寧的《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一書主要是為了制止馬赫主義在俄國的泛濫,批判諸如波格丹諾夫的折衷主義之流。而折衷主義者的一個主要特點就是標榜“中立”,極力宣揚哲學上的“超黨派”性,企圖超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對立。因此,列寧強調,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按其實質來說,是兩個斗爭著的黨派,兩條基本路線,兩個基本派別。哲學上的折中主義是動搖於兩者之間的派別,是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混合物”,而不是異於兩者的第三種東西,不是“化合物”。對於這種糊狀的“混合物”,如果仔細分辨,仍然可以辨別出哪些是唯物主義的成份,哪些是唯心主義的成份,盡管它們會有各種不同的比例,“有時強調這種混合物的這一因素,有時主要強調它的另一因素”。列寧因此從根底上否定了“第三條路線”的存在。肯定哲學的黨性原則,並不是把哲學等同於或附屬於政治。哲學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的表現形式,它的階級性不像政治經濟學、法學那樣直接、集中、明顯。同時,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對立根源也是極其復雜的,僅僅從政治、階級層面去說明是遠遠不夠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列寧說道:哲學黨派的斗爭“歸根到底表現著現代社會中敵對階級的傾向和思想體系。”既然是“歸根到底”(列寧並未肯定比此更多的內容),就不應該直接以政治去說明哲學,就不應該把哲學的術語、體系與社會的階級結構直接等同起來。否則就是對列寧哲學黨性理論的庸俗化理解,正如把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庸俗化為“經濟決定論”一樣。
事實上,在《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一書中,列寧也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從不搞一刀切,而是把理論立場和政治立場做了必要的切割。大家知道,普列漢諾夫當時在政治上是傾向機會主義的,而在哲學上卻堅持著基本的唯物主義立場,並對馬赫主義展開了批判。列寧在政治上把普列漢諾夫當作論敵,但在哲學上卻當作批判共同敵人的盟友,盡管書中也對普氏的一些哲學觀點做了批評。相反,當時俄國一些在政治上“想當馬克思主義者”的人,比如波格丹諾夫,卻在哲學上充當了馬赫主義的俘虜。列寧為了澄清馬赫主義在工人群眾中的不良影響,對他們的唯心主義的哲學路線作了無情的斗爭,展開了不留情面的批判。而且列寧對他們的批判也是旁征博引、有理有據的,是經過詳細周密的具體分析的,並無一例外地對折衷主義者的唯物主義的一面加以積極的肯定和贊揚,並非簡單地扣帽子。值得一提的是,列寧在《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一書中,特別指出了馬赫主義等主觀唯心主義的認識論根源,他說:“馬赫主義與現代自然科學的一個門類中的一個派別有著無可懷疑的聯系。少數新物理學家,在近年來的偉大發現所引起的舊理論的崩潰的影響下,在特別明顯地表明我們知識的相對性的新物理學危機的影響下,由於不懂得辯証法,就經過了相對主義而陷入了唯心主義”。“自然科學一個門類中的一個自然科學家學派所顯露的轉向反動哲學的傾向,暫時的曲折,是科學史上暫時的疾病期,是多半由於已經確定的舊概念驟然崩潰而引起的發育上的疾病”,也就是說,列寧並未簡單地把馬赫主義者都看作是資產階級的辯護士,而是看到了馬赫主義與當時的整個經典物理學的危機有密切的關聯。
當然,列寧也並非把哲學的斗爭與政治的斗爭完全割裂開來。他意識到哲學上的唯心主義的泛濫必然影響到馬克思主義在黨的領導人和革命群眾中的號召力和戰斗力,進而影響到俄國無產階級革命。資產階級也必然會利用唯心主義去消解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消解他們的革命要求。列寧既不將哲學斗爭與政治斗爭等同起來,也不是將哲學與政治斗爭割裂開來,而是考察了兩者既區別又聯系的復雜關系,並做了具體的分析和評價。至於后來有人把哲學黨性原則當作政治斗爭的工具,當作空無內容的標簽濫貼,對其做簡單化的理解和處理,是不符合列寧的本意的,列寧也不應該對此負責。
不過,列寧在《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一書中也說了一些帶有較強的感情色彩的話。比如用“反動哲學”、“胡說”、“反動分子”、“幫辦”等形容唯心主義哲學及其理論家。對“反動哲學”一語的用法,如果僅僅從哲學發展史上看也未嘗不可,恩格斯就曾說過:“如果新康德主義者企圖在德國復活康德的觀點,而不可知論這企圖在英國復活休謨的觀點(在那裡,休謨的觀點從來沒有絕跡),那麼,鑒於這種觀點在理論上和實踐上早已被駁倒,這種企圖在科學上就是開倒車,而在實踐上只是暗中接受唯物主義而當眾又加以拒絕的羞羞答答的做法”。也就是說,諸如貝克萊主義、康德不可知論之類的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以馬赫主義、折衷主義的面目復活,在哲學史上實際上是“開歷史倒車”的行為,也即是“反動”的行為。當然,一種理論之所以在歷史上復活,是有深刻的現實根源的,不可知論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復活與整個經典物理學危機是分不開的。但是,列寧頻繁使用“反動”一詞,其所帶的政治色彩很濃,應該說,這在理論分析上是不夠嚴謹的。
理論的是非對立不應過多地強調其政治傾向性和階級性。唯心主義也絕不能簡單的看作是“胡說”。不幸的是,列寧在具體的歷史條件下所說的個別詞句,在歷史繼承者那裡卻變成了金科玉律,被教條地理解和搬用了,在歷史上造成了巨大的甚至是災難性的影響。
還有就是,列寧在《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中特別強調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斗爭的一面,對唯心主義的評價也基本持否定態度,這一方面是由論戰性著作的特點造成的,一方面與列寧當時的“哲學素養”的不夠也有關系。在后來的《哲學筆記》中,列寧不僅指出了唯心主義的認識論根源,而且肯定了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不僅存在相互對立,相互斗爭的一面,而且在一定條件下可以相互轉化,相互滲透。他曾說過:“聰明的唯心主義比愚蠢的唯物主義更接近聰明的唯物主義”。這無疑是非常辨証的評價。
縱觀全文,我們不難得知,列寧全面運用恩格斯哲學基本問題理論分析了認識論的一些問題,提出了哲學黨性等重要的理論觀點,不僅繼承了恩格斯的哲學基本問題理論的基本精神,而且發展了哲學基本問題理論,大大增強了哲學基本問題的適用范圍。在此過程中也澄清了馬赫主義等折中主義思潮對俄國無產階級革命的消極影響,在實踐中維護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對此,我們應該認真繼承,而不宜教條地理解恩格斯的哲學基本問題理論,否則就會像列寧所說的:“為了恩格斯的某個詞句而犧牲恩格斯”。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本網編輯刪除了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