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及其著作在當代法國的命運

——訪法國馬恩全集編譯工程主席伊莎貝拉•伽霍爾

作者:夏瑩    發布時間:2011-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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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您好,非常榮幸能和您一起談談馬克思在法國的研究歷史與現狀。首先,您作為法國馬恩全集編譯工程的主席,能否先向我們介紹一下關於馬恩著作在法國的翻譯和出版的基本情況?

伽霍爾:這個問題恰恰與馬克思在法國的研究現狀有著直接關系。因為在我看來,對任何一個人物的研究與對該人物的著作的出版之間存在著相輔相成的關系。某個人物、某種思想不被關注可以被歸咎為其著作出版的不夠全面,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之所以著作的出版不夠全面,卻也正是因為它在某種程度上被忽視。兩者之間的因果關系很難分出絕對的先后。馬克思在當代法國的研究現狀從其著作的出版命運上可見一斑。很遺憾的是,法國作為一個擁有龐大的出版產業,並且文化底蘊也相對豐厚的歐洲國家,至今卻沒有一部相對完整的、系統的馬恩著作的法譯本。相比較於鄰近的德國與英國我們的翻譯出版情況是不盡如人意的。在德國,馬克思恩格斯的全集(MEGA)將近120卷,正在被整理出版的過程中,這一工作甚至還聯合了世界各地馬克思的研究者。而在英國,英文版的馬恩選集(Collected works)也已經連續出版了50卷,並且還同步制作了電子版,相信在中國馬恩全集的出版情況要更好一些。而在法國,從馬克思在世的時候,他的相關著作的法文版就開始逐漸地被翻譯整理,然而翻譯的質量卻存在諸多問題。直到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情況有了大的改觀。在法國共產黨的影響之下,馬克思的許多經典著作開始陸續不斷地被翻譯出版。但當時由於受到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的影響,所選擇的著作也是有限的,且沒有系統的計劃性,例如在1945年到1949年,僅《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就出版了四個版本,而在當時已經被蘇俄整理出版的重要著作《德意志意識形態》(於1932年被整理出來)卻完全沒有被關注。這種出版狀態延續良久,致使今天法國的馬恩著作的出版狀況仍然是同一文本的不同版本的單行本泛濫,同時許多重要文本至今卻無法面世。也就是說,直到今天,馬恩著作在法國的出版仍然是不全面的,帶有強烈的隨機性。而我與我的同事所組成的這個馬恩全集編譯工程其目的就是為了盡快促成馬恩全集在法國的出版以及電子版的發行。同時我們還試圖讓馬恩的著作具有一定的可讀性,因為我們並不試圖將馬克思僅僅局限在狹小的學術研究領域,希望他的著作能夠深入到大眾的生活當中。

夏:實際上,在20世紀60年代的法國,馬克思就已經被法國大眾所接納了,可以說其思想在當時達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因此應該說,馬克思在法國的傳播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只是讓我很奇怪的是,即便在那一段發展的黃金時期,為什麼馬恩全集的法文本仍然沒有能夠問世呢?

伽霍爾:20世紀60年代對於法國的馬克思著作的翻譯和馬克思主義的研究都是一個轉折點。我們首先經歷了馬克思主義的空前繁榮,同時又突然經歷它的空前衰落,兩者相距的時間卻不算長。這是一場“革命”帶來的必然結果。同樣馬克思的著作的翻譯出版,在這種大的社會動蕩中,也隨之起起伏伏,始終沒有一個相對平穩的、持續的發展。它總是受到當時的社會歷史現實所面臨的種種問題的影響。當時彌漫於法國學界的是對於現實政治與理論的關系以及大學體制等諸多問題的討論。人們在馬克思的思想中所尋找到的是“階級斗爭的理論”,因此諸如馬克思的《法蘭西階級斗爭》自然得到了人們的關注,這是馬克思在年左右所寫的論文集的匯編,主要討論的是1848年發生在法國的一系列革命,最早這些都是發表在《新萊茵報》(Neue Rheinische Zeitung)的“政治經濟評論之中的一些文章,隨后被馬克思本人編輯成冊。在1968年的法國,馬克思一時間被視為是一個反國家的、近乎無政府主義的思想家,學生們運用這樣的馬克思思想來武裝著自己以完成對當時代的反叛。馬克思的《資本論》的法文本也在那個時候被重印。《資本論》作為一部嚴謹的政治經濟學著作,無論在當時還是在今天的法國,卻總是被視為批判現實的一個有力武器。因為它將批判矛頭直指資本主義經濟制度,而這種批判所具有的釜底抽薪的力量必然使得這種理論的批判變成最為現實的批判。所以直到2009年11月,最新版本的法文版《資本論》(其中再次做了一些細微的調整,並加入一些新的評論)又問世了。由此,《資本論》在法國經歷三次大的修正和出版,而每一次似乎都與某種特定的現實相關聯。

夏:這種特定的現實是否總是表現為社會危機?換句話說,在法國是否有這樣一種現象,一旦社會出現危機,無論是經濟的,還是政治的,總會出現對馬克思思想的回歸,人們總試圖在馬克思的批判中找尋解決當下社會問題的基本路徑。而《資本論》隻不過是其批判理論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部著作?

伽霍爾:有這樣一種傾向。當年的68革命,近來的金融危機都帶了馬克思思想的相對繁榮。在1968年代,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馬克思主義者,然而在我看來,其實這樣一種境況對於馬克思著作的出版和研究來說並不一定是好事。一方面,馬克思的思想被當時的社會現實僅僅篩選為幾個方面,因此68年馬克思的繁榮並沒有帶來對馬克思思想的全面的理解和研究。另一方面,當時對馬克思的研究也帶有了太多的意識形態的色彩。因此使得對馬克思的理解很可能也是一種誤解:因為當時的研究帶有太多的現實的利害關系。所以那種對馬克思的回歸可能是有問題的。然而,在經過了68革命,馬克思在表面上雖然衰敗了,但我們卻也不能說馬克思完全退出了法國學界。雖然目前在法國的大學中,鮮有專門講述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的課程,但關於馬克思的研討班還是存在的,並進行得如火如荼。他們所展現的是一個更為學術化的馬克思。

夏:的確如此,您本人也是在索邦大學定期舉行的世紀的馬克思高級研討班的主持人。我在訪學期間一直參加了您的這個研討班,並發現這樣兩個現象:其一是這個研討班的人數非常多,每次都在近60∼70人,這在索邦的諸多研討班中可謂首屈一指。其二,研討班做主題發言的人也很少是專門做馬克思研究的,他們常常是經濟學家,歷史學家以及政治學家,那麼您作為論壇主持人,能否談談當時為什麼發起這個論壇,又秉承怎樣的原則來選擇論壇的主題?

伽霍爾:該論壇開始於2004年的秋季學期,它雖然在索邦大學舉行,但卻並不隸屬於索邦,這一研討班由將近10個教授聯合發起。這十幾位教授來自法國各地各個高校哲學系。由於法國哲學系較為鬆散的結構方式,使這些教授的研究方向都不太相同,他們幾乎是憑借著一種共同的理論興趣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種共同的理論信念來促成了這一研討班的舉行:這就是堅信馬克思的思想力量並沒有在當今社會中失去其固有的解釋力。當然僅僅宣稱馬克思在今天仍然活著,不過是一個抽象的宣言並且毫無結果。即便是仍然局限於經典。的傳統馬克思主義的研究,馬克思主義在今天仍然是激進思想的源頭。因此時至今日,我們所能做的首要的工作就是繼續發掘和發現。這是這一研討班得以產生的一個緣由,我們要在不同的主題下去爭論,去發現與碰撞。因此我們在選擇發言人以及主題的時候更多關注的是在馬克思文本以及馬克思主義宏大的歷史和哲學內部的一種自我碰撞。這個研討班就是發展和展現這一碰撞的一個現實的空間。同時,不可否認的是,解讀的工作同時也是一種批評,有的已經實現,有的正在實現當中。由此,我們關於馬克思的研討。才能夠跳出僵硬的各色條條框框,從而將哲學的、社會學的以及經濟學的視域交叉起來,圍繞他們具體的和富有實踐性的成果將這些視域整合起來,這是一種意願:它試圖使理論融合,並展開政治的批判性介入沒有任何的教條,這種意願在與今天的馬克思之間活生生的關聯當中界定著自身。馬克思的思想因此才可能是開放性的,這種馬克思打破了想當然的假定,拋棄惡毒的攻擊,拒斥強烈的譴責。沒有什麼比與當下的所有的觀點相碰撞,並關注於當下的各種思潮更有用的。簡而言之,要在一種不拘一格的觀念之下,毫無畏懼地與當代所有思想相交鋒,不管是哲學的、經濟的、歷史的和社會科學的、自然科學的。正是在這種交鋒與碰撞的視域中,馬克思被討論著。5年來,這一論壇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關注,正如你所看到的,在索邦大學諸多研討班中,關於馬克思的這個研討班人數是最多的。因此在去年,由於它所產生的一定的影響,使得該研討班被索邦大學確定為巴黎一大碩士二年級的必修課程。隨著年輕學生的介入,對馬克思的思考也越來越呈現出一種生機。

夏:的確如此,在我參加這一研討班的過程中,我真切地體會到了這一點。馬克思的思想從來不是單純的作為一種哲學的或者經濟學的理論被抽象地討論著,它總是或者與當下的社會現實相結合,或者與當下盛行的某種思想相結合。例如如何用馬克思的思想來思考這兩年來的金融危機。,馬克思與福柯、薩特、德勒茲等諸位當代最受關注的法國思想家之間的關系問題,都是2010年論壇所討論的主要話題。在其中,我們是否可以說這就是馬克思在當代法國學界存在的一個基本樣態:即不再存在一種孤立的馬克思主義思想,所存在的始終是一種與當下現實結合在一起的馬克思。

伽霍爾:是的。這的確可以看做是今天馬克思在法國的一種存在樣態。從68革命以來,馬克思的衰落在法國成為了無需質疑的事實。然而目前活躍於法國的這一批學者卻基本上都曾經是68革命的“參與者”,當時他們大約都處於高中階段或者剛剛進入大學的校門。因此不管他們現在從事什麼學科的研究,他們曾經都是馬克思主義者。,他們目前的學科研究也總是通過對馬克思的思考和批判而后轉向並逐漸形成的。從這一意義上說對於馬克思的關注注定要成為一個隱形的背景支配著他們思考問題的基本路徑。由此不僅形成了多樣化的馬克思主義,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形成了多樣化的法國當代思想樣態。法國實踐派馬克思主義學者,同時也是與我共同發起這一論壇的Andr Tosel教授對今天的法國哲學做過這樣的一個描述:它們或者出離於馬克思,或者試圖回到馬克思,或者至少通過移植將馬克思與另外一種法國思想結合起來。其中,馬克思作為一條軸線,劃分了1968年之后的法國當代哲學的基本面貌。在這一意義上,馬克思雖然失去了20世紀60年代的表面繁榮,卻在今天多樣化的學術沖突中獲得了一種長久生存的路徑。

夏:那麼轉為隱形存在的馬克思及其相關思想在今天與當代法國哲學的關系究竟是怎樣的?或者說今天對於法國的馬克思思想研究來說,重要的問題是什麼?

  伽霍爾:這個問題很復雜。它需要一個從68革命至今的一個歷史梳理。因為今天法國哲學所關注的人物都還是68那一代思想家。比如對於今天的法國哲學界來說,福柯和德勒茲仍是法國當代哲學的代表。今天法國哲學界仍然熱衷於研究68革命前后活躍於法國學界的現象學思潮。其中胡塞爾、海德格爾以及梅洛-龐蒂仍然是備受關注的對象。所有這些思想,在經過了68革命的洗禮之后,有哪一個思潮可以說完全沒有受到馬克思思想的影響呢?恐怕沒有。因此在法國學界有一個基本的共識,那就是對於當代法國哲學具有深遠影響的三個人物分別為:馬克思、弗洛伊德與尼採。

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法國通過對黑格爾的解讀逐漸將現象學引入法國。但這種現象學是法國式的,並非照搬胡塞爾的現象學。在這一法國式的現象學中,人本主義思潮被塞入其中,直到后來海德格爾寫出了批判薩特人本主義存在主義的《關於人道主義的書信》,這種人本主義思潮才真正地被遏制住了,由此借助於自我的反省,從而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對於“無人的”結構主義的推崇,當然在這種從以“人”為中心的人道主義到“無人”的結構主義的轉變過程中,還有諸如福柯和德勒茲這樣的思想家,不可能被輕易地歸入絕對對立的兩個方面。但如果我們回想一下從法國現象學到人本主義,從人本主義到結構主義這整個轉變過程,我們會發現,所有這些思潮的代表人物都直接或者間接的、顯在或者隱形的是馬克思思想的繼承人。例如,幫助法國接受現象學的亞歷山大科耶夫在其《黑格爾導讀》中就通過勞動概念彰顯了其與馬克思思想之間的關聯。隨后存在主義人本主義的代表薩特更是法國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此外以反叛人本主義而誕生的結構主義思潮,其代表人物之一阿爾都塞同樣是通過解讀馬克思的《資本論》來展開結構主義理論的。他們本身都是作為馬克思主義者而被銘刻在法國當代哲學史上的。他們都直接對馬克思著作中的概念和范疇進行了系統的討論。對於德勒茲和福柯來說,他們帶有我所謂的當代法國哲學的更為鮮明的特征,他們開啟了當代法國哲學的問題域,但即便是面對這樣兩個人物,在其思想中,我們仍然揮之不去的是馬克思的幽靈。

夏:但我們卻也不能將他們如同薩特和阿爾都塞那樣歸結為馬克思主義者。在他們的著作中甚至沒有一部直接討論馬克思的著作,正如所有當代法國哲學那樣,馬克思在德勒茲和福柯那裡,真正地變成了一種理論背景。

伽霍爾:正是如此。他們與馬克思的關系是若即若離的。德勒茲在臨死前曾經試圖寫一部關於馬克思的著作,叫做《馬克思的偉大》,但由於身體狀況不好,最終沒有能夠完成。而福柯則在伊波利特的影響下,在1947年試圖加入法國共產黨。德勒茲在1990年與奈格裡的談話中這樣說:“我認為我和瓜塔裡,我們仍是馬克思主義者( rester Marxiste)。”而在福柯思想形成的時期,無論是精神分析,還是尼採思想都披著馬克思主義的外衣。所以對於他們說來,馬克思具有一種精神導師的意義。但如果我們努力去找証據証明福柯或者德勒茲是馬克思主義者,這也同樣是毫無意義的。就其思想形態來說,我們沒有辦法將他們歸入馬克思主義。德勒茲對革命的討論是含糊其辭的,對於資本主義的批判充斥著隱喻,政治經濟學也已經失去了其對資本主義基本的解釋力度,他不過是借用了馬克思的諸多經濟詞匯,而二者的批判路徑已經完全不同。福柯也是如此,雖然在他的思想中顯然繼承了馬克思從“歷史”的視角來展開社會批判的理論路徑,但不可否認的是,正是他從根本上破除了馬克思所代表的宏大敘事,並將連續的理性的歷史切割為斷裂的和非理性的歷史,從而最終從根本上終結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式的社會批判理論。但我們在今天卻仍需要討論德勒茲、福柯等人與馬克思的關系。這不僅因為馬克思是他們思想的構成部分,更為主要的是,通過對這種關系的討論,我們或可更為清楚地認識到為什麼在當代的法國哲學界,一些主題總是不斷地被關注,或者說得更為具體一些,為什麼馬克思直到今天仍然被法國學界所關注。

總的看來,無論是德勒茲還是福柯,他們與馬克思之間仍然存在的親緣關系,其實更多地不是在於對馬克思思想本身的討論,諸如阿爾都塞和薩特那樣,而是在於他們仍然關注著馬克思曾經關注的問題。馬克思所關注的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在微觀上表現為一個異化的社會對於人的壓抑與控制,在宏觀上則表現為不合理的制度所帶來的社會危機。福柯與德勒茲對於這些問題都提出了屬於他們自身的獨特解讀。德勒茲本人結合精神分析對於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是相當深刻的。但其本人對於革命,卻僅僅停留在詞語之上。革命變成了一場模糊的概念,對於人類的未來,也沒有了馬克思的那種確定性。共產主義所許諾的人與人的平等社會,在其看來完全變成了烏托邦。然而即便如此,德勒茲仍在談論革命。革命在他那裡並沒有失去其激進性,只是對於什麼是革命的激進性卻與馬克思的時代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對於福柯來說,他一方面關注於社會微觀領域內存在的權力問題,另一方面則以直接地參與政治的方式來彰顯其與馬克思之間的內在關聯。在其所教授的哲學課上,福柯就曾經這樣去界定哲學:“哲學質詢它所介入的現實的意義。”[1]並且斷言:“哲學的問題,就是呈現我們是誰的問題,正因為如此,今天的哲學完全是政治的和歷史的。”[2]從這一點上看,福柯似乎更為接近馬克思思想的固有精神:一種對現實的介入與批判。而這一點恰恰是法國哲學無法根本脫離馬克思的原因所在。在某種意義上說,馬克思在法國的命運總是與法國的社會現實勾連在一起,因此馬克思的哲學在法國總是表現為一種政治哲學。所以,對馬克思的思想中哪一部分給予關注,哪部著作被反復地翻譯與出版,在法國總是與當時的某些有待思考的政治問題相關聯。由此可以說,不管馬克思在今天的法國如何式微,但法國哲學界對於馬克思思想的研究卻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展開著、繁榮著。

夏:我相信在您和您所帶領的馬恩全集編譯工程的努力之下,馬恩全集的法文版的面世一定是指日可待,而這一工作必將直接進一步推動馬克思恩格斯在法國的研究。非常感謝您接受我的訪談。

注釋:

  [1]Michel Foucault, le gouvernement de so iet des autres——Cours au College de France 1982-1983, Paris, Gallim ard - Seuil,2008, p. 14.

[2]Michel Foucault, Dits et ecrits, vo,l 2 Paris, Gallimard, 2001,p. 266.

(作者 法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編譯工程主席﹔南開大學哲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