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資本論》第2卷與第3卷中勞動價值論的矛盾論述之解疑
收錄馬克思晚年《資本論》手稿的新MEGA卷於2008年刊行,即《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証版)》第2部分第11卷。由此,包括此前未發表的手稿,《資本論》手稿的全貌得以面世。稱之為新MEGA的新《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是網羅了《資本論》及其准備性著作和筆記、批注等文獻遺產,並經過忠實且嚴密考証以期留傳后世的學術出版事業。我們在為這一人類引為自豪的知識遺產的資料整理工作取得劃時代進步而欣喜的同時,也期待對《資本論》和馬克思經濟學的研究更加繁榮。
基於新MEGA版的原始手稿資料的對《資本論》的再度解讀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其中也開始提及對以往通行觀點的重新認識。在現行本中難以看清的理論形成與發展的內部過程開始變得清晰可見,新的觀點不斷涌現,曾經處於膠著狀態的論爭也有了新的突破口。在本文中,我們將介紹一個筆者參與的事例,即對《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中的理論矛盾的澄清(這種說法也許顯得有些夸大其辭?),也就是對馬克思對古典經濟學價值理論的批判譜系的傳統評價的再認識。
一、對新MEGA手稿的研究改變了經濟學的傳統觀點
1.有關勞動價值論譜系的傳統觀點
對於古典經濟學派亞當·斯密所倡導的勞動價值說,在價值形成這一點上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糾葛在一起:一種是認為商品價值由“工資”、“利潤”、“地租”三種收入構成的“價值構成”說﹔一種與之相反,認為價值是可分解為以上三個收入部分的“價值分解”說。這種學說被馬克思稱為“斯密教條”,即:“每一個單個商品——從而合起來構成社會年產品的一切商品(他到處都正確地以資本主義生產為前提)——的價格或交換價值,都是由三個組成部分構成,或者說分解為:工資、利潤和地租。”[1]
隨著時代的發展,古典經濟學派雙雄T.R.馬爾薩斯和D.李嘉圖登上歷史舞台,他們分別繼承了“價值構成”說和“價值分解”說。一般認為馬克思對此進行了深入的研究,批判地汲取了李嘉圖的“價值分解”說。在日本經濟學界,也基本認為李嘉圖的“價值分解”說和馬克思的勞動價值學說是一脈相承的。
勞動價值論是馬克思經濟學說的標簽及血統証明,但如果說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也有搖擺不定的情況,讀者肯定會覺得很詫異。如果說正是在《資本論》第2卷與第3卷中,價值論基礎不停轉變甚至前后矛盾,讀者一定會覺得更加驚奇。
但是事實正是如此,如果我們按現行版《資本論》第2卷、第3卷的順序閱讀下來,就會發現在第2卷中不僅否定“價值構成”說,而且“價值分解”說也被批判為“同樣是錯誤的”。但在第3卷中,則變成了在繼續批判“價值構成”說的同時,卻像變臉般地承認了與之相反的“價值分解”說,稱其“完全正確”。在第2卷中被批判為“錯誤”的命題,卻在第3卷中突然被承認為正確的,這讓人覺得太不自然了。
2.馬克思理論發展的一貫性與手稿編輯上的脈絡沖突
如上所述,現行版《資本論》第2卷中對“價值分解”說的批判與第3卷中對它的接受這兩種截然相反的立場同時並存。不過,這種敘述上的不一致現在可以通過探尋馬克思的理論發展史而得以解釋。
先概要地闡明結論。馬克思在作為《資本論》第3卷素材的1864—1865年執筆的“主要手稿”中,接受了“價值分解”說。第3卷第7篇以對描述收入現象的經濟學“三位一體公式”的批判為主題,馬克思在徹底批判收入論的理論基礎即古典經濟學“價值構成”說的同時,將“價值分解”說作為正確的理論接受了,甚至將其作為批判“價值構成”說的盾牌來維護。
但是,15年后即1880年執筆的《資本論》第2卷的最后改訂稿“第8草稿”中,他對“價值分解”說的評價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認為它“同樣是錯誤的”,從而達到了否定的認識。再從手稿的使用狀況來看,首先是1885年刊行的第2卷中收錄了1880年執筆的“第8手稿”,而9年后即1894年刊行的第3卷中則收錄了1865年執筆的“主要手稿”。也就是說,從馬克思的理論發展史來看,從《資本論》第3卷“主要草稿”中對“價值分解”說的肯定評價到第2卷“第8草稿”中的否定評價,其實是他認識深化的前進過程。
再進一步來看,恩格斯在從“第8手稿”中編輯第2卷第3篇時,變換了原始手稿的敘述順序,結果造成了成熟度迥異的價值學說認識的章節前后顛倒,使得現行版第3篇第19章第2節中批判亞當·斯密價值學說的文章脈絡前后交錯,從而晦澀難懂。在同一章節中,呈現出對“價值分解”說的“接受→批判→再接受→再批判”這樣一種不同評價態度相混雜的敘述。
簡單說來,就是對古典經濟學“價值分解”說在第2卷和第3卷之間產生了評價態度的歧義和落差﹔並且由於“第8草稿”的編輯手法,在產生理論轉換的第2卷第19章中,出現了評價態度迥異的敘述前后交錯。
2008年新MEGA“第8手稿”首次公開,原始手稿的全貌得以面世。通過對這些素材的仔細研究,使我們更確信自己多年來的觀點是正確的,並可以據此推斷在“第8手稿”敘述中馬克思的評價態度轉換的時間點和過程。本文將在下面進行詳細介紹並進一步論証。
二、在“主要手稿”中馬克思批判了“價值構成”說,接受了“價值分解”說
《資本論》第3卷第7篇(主要手稿)對經濟學的“三位一體公式”的批判性研究,是按照否定“價值構成”說和擁護“價值分解”說這種對照結構展開的。有關論述見以下(1)和(2)。
(1)引自第3卷第7篇第49章“關於生產過程的分析”:
構成不變資本的商品組成部分,像其他所有商品價值一樣,對生產者和生產資料的所有者來說可以歸結為那些分解為工資、利潤和地租的價值部分,這種說法是完全正確的。[2]
(2)引自第3卷第7篇第50章“競爭的假象”:
商品價值就其代表新追加的勞動來說,不斷分解為三個部分,這三個部分形成三種收入形式,即工資、利潤和地租,它們各自的價值量,即它們各自在總價值中所佔的部分,是由不同的、特有的、以前已經說明過的規律決定的。但是反過來,說工資的價值、利潤率和地租率是構成價值的獨立要素,而商品的價值(如果把不變部分撇開不說)就是由這些要素結合而成,卻是錯誤的﹔換句話說,說它們是商品價值或生產價格的組成部分,是錯誤的。[3]
誠如所見,馬克思對於新增加商品價值部分的規定,在我上述引用的(1)和(2)的前半部分中,是完全認可“價值分解”說的,而在引用的(2)的后半部分,則嚴肅地批判了“價值構成”說,指出正是“價值構成”說才是將價值的真正源泉乃至內容視為投入勞動的觀點,引發了將作為生產要素的勞動、資本以及土地這三者視為價值源泉的非科學的流行的“三位一體”理論的原因。
也就是說,如果組成價值的各部分(工資、利潤以及地租)相互之間毫無關聯且遵循各自的規則而形成的話,那麼各組成部分自身可被視為獨立的“交換價值的源泉”,進而這些獨立的源泉(勞動、資本以及土地)分別被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三位一體”的因果關系。這種將各種收入視為源泉的“價值構成”說的理解方式,就像梨樹結出梨一樣作為一種自然表象在我們的日常意識世界裡根深蒂固。
在“主要手稿”中,為了批判這種“三位一體”的“價值構成”說,“價值分解”說被賦予了批判的后盾及堡壘的作用。在生產過程中被創造出來的實際價值,當然也包括商品價值,無論其各組成部分的功能如何,都絕不是由各種收入所構成的。價值的實體就是勞動,由對象化勞動所生成的價值量是本源和基礎。“價值構成”說承認勞動外因素的價值創造性,消除了價值規定的界限。以上就是這一時期馬克思積極接受並維護“價值分解”說的目的所在,也是嚴肅批判“價值構成”說的原因所在。
三、在“第8手稿”中,“價值構成”說和“價值分解”說都得到了批判
在1880年的“第8手稿”中,在寫批判“亞當·斯密”的再生產理論(第2卷第3篇第19章第2節)的過程中,情況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出現了在此前的敘述中從未見過的對“分解”說的批判。有關論述見以下(3)和(4)。
(3)引自第2卷第3篇第19章第2節“亞當·斯密”:
工資、利潤、地租這三種收入形成商品價值的三個“組成部分”這個荒謬的公式,在亞·斯密那裡,是來源於下面這個似乎較為可信的公式:商品價值分解為這三個組成部分。但是后一種說法,即使假設商品價值隻能分成所消費的勞動力的等價物和勞動力所創造的剩余價值,也是錯誤的。[4]
(4)引自第2卷第3篇第19章第2節“亞當·斯密”:
商品這個價值的量,是由所耗費的勞動的量來計量的﹔商品價值不分解為任何別的東西,也不由任何別的東西構成。[5]
與之相同的論述還可在同書“5.總結”中看到。上述引用全部表明,即便商品價值是“收入的源泉”,但從本性來看,它既不由其他各收入成分“構成”,也不可“分解”為各收入成分。這樣,伴隨著對古典經濟學價值理論的雙重批判的逐漸深入,實現了對“斯密教條”的全面批判。
隨著“第8手稿”對亞當·斯密再生產理論的探討的深入,一個與“主要手稿”中接受的立場不同的、對“價值分解”持保留態度(雖然已不再接受,但還未達到批判的高度)的轉變發生了。到了最后的歸納部分第19章第2節“5.總結”,評價開始逆轉,在以往的敘述(同章同節“亞當·斯密”的1—4前)中從未有過的對“價值分解”說的深入批判躍入眼帘,由此開始至“第8手稿”結尾不再對“價值分解”說持任何接納態度。在這裡,我們看到了馬克思揚棄古典經濟學派勞動價值論的轉換點,換而言之,馬克思邁出了全面克服“斯密教條”的關鍵一步。
如上所述,馬克思的理論是隨著“第8手稿”的論述而逐漸深化的。這裡要提醒的是,我們現在看現行版時應注意一個特別的問題:恩格斯根據“第8手稿”編輯了第19章第2節的內容,當時他把原屬於“5.總結”的一些敘述,即對亞當·斯密的資本和收入轉化的理解的批判,提前到了現行版“4.亞當·斯密所說的資本和收入”中。[6]其結果就是在現行版本中,理論成熟度迥異的論述被混雜在一起了。
從“第8手稿”的論述脈絡來看,“4.亞當·斯密所說的資本和收入”中仍然對“價值分解”說採取了無批判的保留態度,相應地,對亞當·斯密的資本和收入轉化的理解也採取了同樣的處理。而到“5.總結”中,“價值分解”說以及對資本和收入轉化的理解都得到了完全批判。
由於恩格斯的編輯把理論成熟度迥異的章節前后顛倒了,使得現行版第19章第2節“4—5”的展開論述顯得相當混亂。“4.亞當·斯密所說的資本和收入”中呈現出這種局面:接受“價值分解”說→批判“價值分解”說→再度接受“價值分解”說,而在“5.總結”中則再次也是最終對“價值分解”說進行了批判並否定了“價值分解”說。對古典經濟學派價值理論的接受、保留和批判,這種翻來覆去就是使其晦澀難懂的原因所在。
四、向批判“價值分解”說轉化的旁証
我們說馬克思關於“價值分解”說的認識產生了180度的劇烈轉變,並最終否定“價值分解”說,是有旁証的。根據馬克思使用的直線與其分割的比喻手法就能看到他明顯的變化,請注意以下(5)和(6)的比喻對照。
(5)引自第3篇第19章第2節“亞當·斯密”中的“4.亞當·斯密所說的資本和收入”:
如果我任意確定三條不同直線的長短,然后用這三條線作為“組成部分”,構成同這三條直線之和一樣長的第四條直線﹔另一方面如果我取一條一定長度的直線,為了某種目的把它分成也可以說“分解”成三個不同的部分,那麼,這兩種情況決不是同一程序。在前一個場合,線的長短完全隨構成此線的那三條線的長短而變化﹔在后一個場合,線的三個部分的長短一開始就由它們是一條一定長度的線的各個部分而受到限制。[7]
這個比喻中,通過比較所給的直線與其分割的各部分之和的量的關系,揭示了“構成”和“分解”(分割)的不同。請注意,比喻的目的始終是比較兩者量的不同,這是我們所關注的重點。
(6)引自第3篇第19章第2節“亞當·斯密”中的“5.總結”:
如果我畫一條一定長度的直線,那我首先是用那種按照某些不以我為轉移的規則(規律)的畫法“生產”(當然只是象征性地“生產”,這一點我事先就知道)一條直線。如果我把這條線分成三段(為的是再和我們當前的問題相適應),這三段的每一段仍然是直線﹔由這三段線構成的整個這條線,並不會因這種分割而變成和直線不同的東西,例如某種曲線。同樣,我在分割一條一定長度的線時,也不能使它的各段線之和比未分割的原線長。因此,未分割的原線的長度,也不是由各段線的隨意決定的長度決定的。[8]
與前面引用的(5)相同,還是採用直線和其組成部分的比喻,但這裡引入了新的“曲線”概念,分析了直線與分割的組成部分之間的本質關系。不會因為這種分割“就變成類似於什麼曲線之類的”,換句話說,沒有發生范疇改變從而生出別的異質成分的事情。馬克思要說明的是,即使商品價值被分割成各個成分作為收入的源泉發揮作用,但價值自身的本性決沒有“分解”為收入等,也不會轉化或變質為與價值本性不同的收入范疇或資本范疇。
就像我們所看到的那樣,與馬克思在“4.亞當·斯密所說的資本和收入”中所採用的直線分割的比喻不同,“5.總結”中直線分割的比喻基調發生了變化,探究“分解”的質的關聯的論述一再出現。當然,談到基於商品價值本性的不變性,就一定會和意味著向不同成分轉化變質的(斯密之流的)“分解”相關批判緊密相連,這就是在第19章第2節“4.亞當·斯密所說的資本和收入”之前的部分中沒有出現過的焦點的基調轉換。
那麼,究竟是什麼理由促成了這樣的評價轉變呢?
五、促成放棄“價值分解”說的契機
圍繞資本和收入間的關聯,亞當·斯密和古典經濟學派總是老生常談地說:“為維持生產勞動者而投入的資本部分,在為資本家實現完資本的功能后,就會轉變為勞動者的收入”,也就是常說的“人工費就是工資”或“人工費變成工資”。我們把它稱為對資本和收入(命題)轉化的理解。圍繞如何評價這種理解,可以說馬克思曾進行了艱難的搏斗。與從肯定“價值分解”說到否定它相伴隨,發生了對資本和收入(命題)轉化的理解的轉變。有關論述見以下(7)、(8)和(9)。
1.“主要手稿”接受了資本和收入轉化的認識
1865年的“主要手稿”,即《資本論》第3卷第7篇中,馬克思是接受了對資本和收入轉化的理解的。
(7)引自“主要手稿”第3卷第7篇第49章“關於生產過程的分析”:
(生產物的價值中)再轉化為工資的價值部分,首先會作為可變資本,作為必須重新預付在再生產上的資本的組成部分流回。這個組成部分執行雙重職能。它先以資本的形式存在,並且作為資本和勞動力相交換。在工人手裡,它轉化為工人出賣自己的勞動力所取得的收入,並且作為收入轉化為生活資料並被消費掉。[9]
在同一章節中還有類似的敘述,例如:
就每個單個資本家來說,他的一部分產品必須再轉化為資本(這裡也撇開再生產的擴大或積累不說),不僅要轉化為可變資本(這種資本本身又要再轉化為工人的收入,因而要轉化為一種收入形式),而且要轉化為不變資本(這種資本決不能轉化為收入),要認識到這一點自然是非常容易的。[10]
資本的每個部分產品的價值,每個商品的價值,都包含:一個價值部分=不變資本,一個價值部分=可變資本(它轉化為工人的工資)和一個價值部分=剩余價值(它后來分為利潤和地租)。[11]
2.“第8手稿”批判了對資本和收入轉化的認識
在1880年的“第8手稿”中,馬克思對資本和收入轉化的理解進行了堅決的和詳細的批判。
(8)引自“第8手稿”第2卷第3篇第19章第2節“4.亞·斯密所說的資本和收入”:
亞·斯密所說的(第223頁),是完全錯誤的:維持生產勞動所使用的資本部分……在為他(資本家)執行資本的職能之后……就形成他們(工人)的收入。[12]
(9)引自第2卷第3篇第20章“X.資本和收入:可變資本和工資”:
一部分政治經濟學家為了擺脫理論上的困難,即對現實聯系的理解,提出了一種流行的看法:對一個人是資本的東西,對另一個人就是收入﹔反過來說也一樣。這種看法部分地說是正確的,如果使它具有普遍意義,那就是完全錯誤的。(所以,這種看法包括對在年再生產中進行的全部交換過程的根本誤解,也就是對這種部分正確的東西的事實根據的誤解……[13]
因為可變資本總是以某種形式保留在資本家手中,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它會轉化為某人的收入。[14]
3.對亞當·斯密的資本和收入理解(即人工費變為工資)的批判
在“第8手稿”中,馬克思在致力於對亞當·斯密再生產理論進行最后清算的過程中(即第2卷第3篇第19章第2節“亞當·斯密”),再三引用了資本和收入命題及其相關語句(不管是單純引用也好,基於保留性判斷也好,還是為了展開淋漓盡致的批判也好)。
在亞當·斯密的理解中,不變資本部分c(第四要素)均可以被置換為新的附加價值(可變資本v加上剩余價值m),而可變資本v被認為可以進一步轉化為工資。這樣,按照亞當·斯密的說法可以歸結為:商品價值毫無保留地被“分解”為工資、利潤和地租等各項收入(或者相反,價值由各項收入構成)。
這裡,亞當·斯密古典經濟學派的價值論=再生產論的結論的荒謬之處就暴露無遺。首先,他們將“資本”范疇消解到了“收入”范疇中(人工費變為工資!),這樣就取消了資本佔有的歸屬,進而消除了私有制這一資本主義前提,因而變成了一種十分草率的論辯。其次,這樣就導致年復一年的社會再生產不得不從不變資本為零來重新開始——這是連小孩子都看得出來的講不通的武斷的教條。
4.對資本和收入的理解的批判和對“斯密教條”的克服
誠如所見,商品價格的各項收入“分解”,或者由各項收入“構成”,實質是受到資本價值向收入或者收入向資本相互“轉化”邏輯的支撐。“價值分解”說與資本和收入的把握是這一教條不可或缺的支柱。雖說如此,但對“價值分解”說與資本和收入的理解,以及對這兩方面的批判在“第8手稿”前,也就是在“第8手稿”的對亞當·斯密再生產理論的總結之前,並沒有受到充分的重視。
這項批判工作對馬克思自己來說,意味著自我批判性的清算,這也是他克服古典經濟學價值理論和再生產理論的最后一道難關。
踏出這關鍵一步的理論准備的契機,是1870年后半期馬克思在不斷充實完善改訂稿基礎上最終完成的資本循環理論。在這段時期的研究中,資本終於脫下了貨幣資本、生產資本、商品資本等外衣,回到了出發點,即完成價值增殖的循環運動,即“貨幣資本”是“貨幣”和“資本”所規定的,“商品資本”是“商品”和“資本”所規定的雙重承擔者。通過理解它們之間的區別與聯系,就能首尾呼應,准確把握商品價值的本源性與資本和收入的各項具體規定之間的相互糾葛。
順便說一句,如果忽略“商品價值”與“資本”規定的多重形態規定上的區別與聯系,就難以擺脫“人工費就是工資”的混亂理解。
總結以上深層次的認識,就能找到古典經濟學派“價值分解”學說與資本和收入轉化理解的突破口。對於晚年的馬克思來說,“第8手稿”(第19章第2節)對於亞當·斯密再生產理論的批判性總結,使他最終克服了“斯密教條”這最后一道橫亙在眼前的難關。
六、結 語
《資本論》原始手稿全貌的面世加快了對以往通行觀點的重新認識。本文以新MEGA發表的馬克思晚年的《資本論》遺稿為素材,揭示了馬克思勞動價值理論的來歷和到達的高度,對以往通行的觀點進行了重新審視。現歸納要點如下:
1.在勞動價值理論的傳承譜系中,馬克思被認為是批判性地汲取了古典經濟學派價值論的“價值分解”說。但在《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中存在著完全相反的評價,由此產生了矛盾。馬克思在第2卷中將“價值分解”說批判為錯誤的論點並予以否定,卻在第3卷中接受其為正確的論點並加以認可。
通過根據手稿執筆順序考察理論發展史,我們能夠理解這種敘述上的前后矛盾。馬克思的經濟學批判的軌跡是這樣的:1865年的“主要手稿”中接受並認可當時的“價值分解”說,1880年的“第8手稿”則實現了對其進行批判和否定,繼而通過對“價值構成”說和“價值分解”說進行雙重批判,最終完成了對古典經濟學派價值理論即“斯密教條”的克服。在理論形成過程中,馬克思的思想過程是不斷深化的、連續的。
2.古典經濟學派描述的資本范疇和收入范疇相互轉化的表面化的理解方式(人工費變為工資),與將商品價值理解為由各項收入“構成”或可“分解”為各項收入的“斯密教條”一脈相承,兩者之間密不可分。在批判“價值分解”學說的過程中,伴隨著馬克思對批判資本和收入轉化理解的進步。
此外,圍繞這種評價的轉變,馬克思在做“直線分割的比喻”時針對質的關系出現的敘述的變化,反映出他對“分解”問題的認識態度的轉變。
3.那麼是什麼時候出現了這個轉換點呢?在“第8手稿”第19章第2節“亞當·斯密”的撰寫過程中,他對亞當·斯密古典經濟學派價值理論的評述有了大幅變化。同一章第2節“4.亞當·斯密所說的資本和收入”與“5.總結”之間的理論內容在成熟度上迥異,論述基調也徹底轉換,此后馬克思對“價值分解”說以及資本和收入轉化理解的批判態度再未動搖過。因此,將“第8手稿”中第19章第2節“5.總結”視為分水嶺應該是合理的。
4.恩格斯在《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出版時,將編輯方針定為“把最后的文稿作為根據,並參照以前的文稿”,從1880年執筆的“第8手稿”中選編了第2卷第3篇,從1865年執筆的“主要手稿”中選編了第3卷第7篇。我們在《資本論》的第2卷和第3卷中所看到的圍繞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矛盾性敘述,應該是恩格斯重視馬克思本人反復推敲過的最新理論成果的編輯方針造成的。
恩格斯在編者《序言》中發出這樣的感慨:馬克思“是以多麼無比認真的態度,以多麼嚴格的自我批評精神,力求使這些偉大發現達到最完善的程度。正是這種自我批評的精神,使他的論述很少能夠做到在形式上和內容上都適應他的由於不斷進行新的研究而日益擴大的眼界”[15]。馬克思在他生命的最后時期寫作的1880年“資本論遺稿”,即編入第2卷第3篇的“第8手稿”中,到達了批判古典經濟學派價值理論“斯密教條”的最高峰。但是這時候馬克思已經精疲力盡,在他以前所撰寫的第3卷、第2卷及其他《資本論》稿件中,沒能反映出”第8手稿”的最新成果,馬克思尚未來得及對這些書稿進行改訂便於1883年與世長辭了,本文所展示的關於《資本論》敘述前后矛盾的這一段故事,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生的。
5.新MEGA研究將推動對傳統觀點的再審視,重塑勞動價值論。我們已經不能再對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所謂通常的理解坐視不理了,對於“價值分解”說譜系的傳統解釋應該給予糾正。那是馬克思在理論形成過程中所遇到並將被克服的、暫時不成熟的片面的認識片斷,我們不應該忽視和低估晚年馬克思拖著病體經過反復研究所取得的勞動價值論的最高成就。這是我們今天新MEGA編輯者和研究者義不容辭的責任。
新MEGA手稿的研究昭示著《資本論》新紀元的到來。
注釋:
[1] 《資本論》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10頁。
[2] 《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64頁。
[3] 同上書,第967頁。
[4] 《資本論》第2卷,第427頁。
[5] 同上書,第428頁。
[6] 同上書,第422頁。
[7] 同上書,第425頁。
[8] 同上書,第428—429頁。
[9] 《資本論》第3卷,第951頁。
[10] 同上書,第953頁。
[11] 同上書,第955頁。
[12]《資本論》第2卷,第422頁。
[13] 同上書,第489—490頁。
[14] 同上書,第500頁。
[15] 同上書,第4頁。
(作者:劉鋒,中央編譯局博士后﹔宮川彰,日本首都大學東京社會科學研究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