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GA2與另一個馬克思

——馬塞羅•默斯托訪談

作者:[芬]維薩•奧特寧 著 金建 譯    發布時間:2011-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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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您已經發表了關於馬克思的一些研究,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從MEGA2的出版引起的最新研究狀況出發的。您真的認為,MEGA2發表的迄今不為人知的新材料將會深刻地改變我們對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的認識嗎?

我多年來一直在研究MEGA2,在我的著作中試圖特別關注最近的文獻學發現,涉及已知的但以前以不正確的方式編輯的馬克思著作,以及以前沒有發表過的材料,比如《資本論》的准備草稿和最近幾年出版的馬克思的摘錄筆記。這些材料可以清楚地表明恩格斯對馬克思的巨著所作的數以千計的編輯處理,並且証明,《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遠不能支持一種結論性的經濟理論,大體上只是尚待完善的臨時性筆記。

我的個人經歷是MEGA2對馬克思的研究者可能產生影響的一個小例証,因為我能夠向您保証,我讀博士期間在柏林勃蘭登堡科學院(MEGA編輯的大本營)的訓練時期以及我在阿姆斯特丹國際社會史研究所(馬克思三分之二的手稿的保存地,另三分之一保存在莫斯科俄羅斯國家社會和政治歷史檔案館)所作的研究大大豐富了、在很多方面改變了我對馬克思的認識。

我還從未和其他馬克思的詮釋者們分享過這可以被稱為“發現的戲劇”的過程。從60年代末開始(我指的是馬丁·尼古勞斯1968年為《新左派評論》撰寫的著名文章《未知的馬克思》,這篇文章成為《大綱》第一個英譯本的開篇文章[1]),很多作者都反復談到“未知的馬克思”。例如,在過去的10年間,出版了兩本同名著作:一本出自著名的拉美學者恩裡克·杜塞爾[2],另一本出自日本教授大石高久[3]。我從來不認同那些近來過度關注新出版的馬克思的以前從未發表過的材料的人,因為我認為,在《大綱》之后,不會再有大量的重要手稿能夠改變我們對馬克思的理解,以至於談到“未知的馬克思”了。關於這一主題的進一步信息可以在我2008年為勞特裡奇出版公司編輯的《馬克思的〈大綱〉——〈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150年》[4]一書中獲得。

無論如何,MEGA2發表的新的手稿使得重建馬克思思想的各個重要階段成為可能,迄今為止隻有少數詮釋者對此進行過研究。讓我們以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為例:研究這個題目的大部分學者都隻考慮了馬克思的發展的某些時期,通常從《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直接跳到《大綱》(1857—1858年),從《大綱》再到《資本論》第1卷(1867年),或者頂多再考察一下《哲學的貧困》(1847年)。現在,因為MEGA2,情況改變了,至少對嚴肅的馬克思詮釋者來說是這樣。使用新的研究材料,就有可能重新構建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所有階段,從而能夠提供比過去產生的、有時非常意識形態化的關於馬克思思想的形成的描述更為詳盡的闡述。這對於那些有興趣運用馬克思的思想來理解、批判和改造當今世界的人將會是非常重要和有用的。

也許,如果我們需要用一個術語總結MEGA2開啟的可能性,我要說這個版本為我們提供了讀到“另一個馬克思”的學術基礎。我使用這個術語,不是指一個與政治和階級斗爭全無關聯的舊式經典作家,而是指一個很大程度上不同於那個其作品在蘇聯和所謂“現實存在的社會主義”國家被奉為聖經的作者的著作家。

二、您認為,馬克思的什麼思想被他的追隨者們特別歪曲或誤解了?比如在您編輯的《幽靈追蹤》一書的前言中,您批評了普列漢諾夫的馬克思主義應當是“一種完整的世界觀”的思想。

普列漢諾夫,以及他之后的其他許多馬克思主義者,錯在建立了對社會和歷史的教條觀念。他的思想在俄國革命者當中產生了巨大影響——而且由於他當時的國際聲譽,影響絕不僅僅限於俄國革命者。在我看來,這種基於過分簡單化的、認為經濟發展決定社會的其他轉變的一元論思想和馬克思本人的觀點幾乎無關。這種觀點更多地和當時實証主義與決定論佔很大地位的文化思潮相關。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3卷的准備手稿中寫道,他正試圖“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部組織,在它的可說是理想的平均形式中”[5],從而也是它的最完整的和最普遍的形式中敘述出來。因此,我並不是說馬克思對達到“一種完整的世界觀”不感興趣,或者他不想成為一個系統的思想家,如果我們想使用這個詞的話。我試圖証明的是,他的歸納和普列漢諾夫所作的以及和后來被稱為辯証唯物主義的僵化一元論的鼻祖們所作的概括極為不同。

總之,被馬克思的一些“追隨者”或者被自我標榜的馬克思思想的監護人誤解或徹底歪曲的馬克思思想的清單非常長。馬克思被不同的觀點歪曲成為一種出於政治需要的工具,他被強加於這些觀點,並因這些觀點而名譽受損。他的理論不是被當作批判性的理論加以對待,而是被當作《聖經》一樣加以利用。這些監護人把馬克思反對“為未來的餐館開出調味單”[6]的警告遠遠拋在腦后,相反卻將他歪曲為一種新的社會制度的不合法的奠基者。馬克思作為一個極為嚴格的批判者,從不滿足於自己的結論,反而卻被變為最頑固的教條主義的肇端。作為一個堅定的唯物史觀信仰者,和其他任何一個作者相比,他都更多地被抹去了自己的歷史背景。他不確定“工人階級的解放應當是工人階級自己的事情”[7],反而卻被誣陷持有如下這種觀點,即認為將政治先鋒者的至上地位和黨在他們作用中的優先地位視為對階級意識和革命領袖的支持。作為人的能力成熟的基本條件是工作日的減少這一觀點的支持者,馬克思卻被認為持有斯達漢諾夫運動的生產教義。他相信廢除國家的必要性,卻又發現自己被視為國家的堡壘。

我認為,在這裡我沒有像它所值得的那樣以足夠的篇幅回答這個問題。因此,我將僅僅關注一個主題——但也許是發生在20世紀的社會主義身上的最重要的方面:在共產主義社會個人沒有地位的觀點﹔馬克思設想的后資本主義的工人聯合是一個破壞自由的社會、一個沒有公民權利和政治保障的壓迫政權的觀點。這是可能發生在馬克思身上的最大的悖論。這對熟悉馬克思的全部著作的人來說是無恥中傷。我讀過很多哲學家和經典政治思想家的著作,隻遇到很少幾個對全部女性和男性(不僅僅屬於某個特權階層)的個性的自由發展感興趣(並在政治上積極參與)的思想家。並且我認為,這一點對仍將馬克思視為靈感源泉的政黨和社會運動是至關重要的。它們應當能夠挑戰右翼政黨和意識形態,重新獲得現在由右翼掌控的自由的旗幟。舉例來說,意大利的貝盧斯科尼的新平民主義政黨的名字就是自由人民黨:這真是褻瀆!

三、您幾次聲稱不完整性和片斷性是馬克思的理論遺產的基本特征,並且引用了馬克思喜歡的格言:懷疑一切。在保衛馬克思的遺產免於教條主義闡釋時,提起這些事實無疑是恰當的,但是難道我們不怕在努力避免教條主義的斯庫拉[8]時,會遭遇相對主義的卡律布迪斯[9]嗎?

是的,我同意。這可能是個實在的風險和危險的錯誤,尤其在一個相對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方法如此盛行和影響巨大的時代。我們應當努力避免這種錯誤。這是有可能做到的,隻要我們不忘記等式的兩邊。我們始終要想起,馬克思想要完成自己的極其龐大而艱巨的著作。不完整性和片斷性之所以成為馬克思全部作品的特征,是因為他的批判性考察著作的題材通常過於龐大,以至於以他的嚴謹精神和批判意識需要很多年才能解決。我們還必須銘記這一點,如果我們不想犯很多馬克思主義者近幾十年來所犯的類似錯誤的話,即認為《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是一本書(對某些人來說是一部甚至比《資本論》第1卷還要重要和有用的書!)﹔或者把《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看作馬克思對在那些手稿中研究的這些主題必然得出的最終結論。

另一方面,我認為絕對有必要批判教條的馬克思主義,而且要嚴厲地批判。這是相信馬克思對理解和改變世界仍有很多未盡之言的新一代學者和政治活動家最顯而易見的任務之一。如果我們不清除舊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教條主義基礎,那麼當今如何能夠為仍將馬克思視為與資本主義作斗爭的必不可少的批判源泉的左翼政黨和社會運動重新開辟一塊對資本主義進行馬克思主義批判的領地——一塊真正的領地,而不是一塊少數人的、邊緣的和純粹紀念性的領地呢?比如,如果我們不能告訴工人和年輕的一代,我們和20世紀下半葉以社會主義名義建立的諸多社會並沒有多少聯系(馬克思本人更少),那麼反資本主義的左翼又該如何重新和他們對話呢?這不是因為我們認為那些篇章不是工人運動史的一部分,而是因為我們相信,“回到馬克思”,回到他的批判觀點,代表著運用一些最具批判性的工具來理解和批判資本主義的機會。特別是在蘇聯解體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蔓延到地球的新的地區(例如中國和印度)之后,資本主義成為真正全球范圍的制度,馬克思的一些分析表現出了甚至比在他自己的時代更為重要的意義。當然,這樣說不是要重新為馬克思進行辯解,或者認為他一個半世紀之前撰寫的作品包含了對當今世界的精確描述,或者實際上要忽略馬克思的抵牾之處。

我試圖以這種精神從事我眼下正在編輯並即將出版的新的論文集:《馬克思的復興:當代社會批判論文集》。這個項目的目的正是為了編輯一部由許多國際知名學者(像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穆伊什·波斯頓、埃倫·梅克辛斯·伍德,還有其他很多人)撰稿的論文集,他們通過在今天重讀馬克思,思考馬克思的思想何以對批判地理解世界仍然切中肯綮。這雖然是一部學術著作,但卻是為正在處於特別困難時期的反資本主義的左翼專門撰寫的。

  四、您提到了馬克思的思想對新的左翼政黨和社會運動的有用性。事實上,特別是在西歐和美國,已經出現了對馬克思的理論遺產的一些新的理解。僅舉一例,以《帝國》一書而知名的安東尼奧·內格裡,試圖從“活勞動”(他后來又將其和所謂的斯賓諾莎主義的“大眾”概念融合在一起)和“一般智力”(馬克思在《大綱》中使用的術語)的概念出發重新詮釋馬克思。但是,這些發展似乎已經超出了可以被稱為馬克思主義的范圍。

在此我不去過多地批判內格裡的著作,也不用過多提及他的理論的模糊性和政治上的矛盾,關於這些,近年來已經有很多文章論及,當然,指出有些被認為是過去20年間最卓越的馬克思主義者的思想家以一種通常遠離馬克思思想的方式來發展自己的理論,這一點是饒有興味的。在我看來,分析的馬克思主義者和過去的雅克·德裡達以及現今的安東尼奧·內格裡和斯拉沃熱·齊澤克是這種現象的幾個代表人物。現在,問題已不是超越馬克思、糾正他的錯誤或者爭論根據自他逝世后世界上發生的巨變來更新他的觀點是錯誤或是褻瀆神聖。(我們應當永遠牢記,馬克思本人不但決定不發表《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手稿中包含的20多年的勞動成果,而且在他生命的最后的痛苦時刻,還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重新撰寫和更新《資本論》第1卷的許多部分。)

關鍵在於,今天,在對替代資本主義仍然表現出興趣的小型(和過去幾十年相比)政黨和社會運動當中,像內格裡那樣的理論被視為資本主義社會諸多問題的“真正的”(如果我可以使用這個詞的話)馬克思主義的選擇。而且,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理論同馬克思和工人運動史的關系,遠遠小於同其他思想家和文化(比如拉康和心理分析在齊澤克那裡)的關系。

但是和這一問題相關的還有另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可能更糟糕。20多年來,馬克思已經幾乎消失了。除了《共產黨宣言》,書店裡再也看不到他的著作了,我認為,斷言馬克思在新一代政治活動家和學生(不是指工廠工人或者工會的積極分子和領導人)當中幾乎無人知曉,這並非夸張。這種情況並不僅僅發生在政治情景慘淡的北美大陸,而且還發生在亞洲和歐洲。甚至曾經影響很大(過去幾年把名字改成更令人接受的一般措辭——左翼政黨[10])的法國、意大利和德國的歐洲共產黨的年輕黨員們對他也懵懂無知。倘若我們要問所有這些人“馬克思是誰?”以及他們對馬克思的理論了解多少,我們可能沮喪地發現,除了少數例外,馬克思的思想在工人運動中的地位甚至還比不上20世紀初的時候,當時其他的社會主義思想家(拉薩爾、蒲魯東等人)的理論影響也很大,但是,馬克思是“儕輩之冠”。也許我們今天的形勢和1848年之前的狀況更加類似,在對社會主義本身意義的理解上存在著折中主義和極大的混亂。這個混亂的套語——當今非常流行的——“21世紀社會主義”究竟是什麼意思呢?人們不得不使用模糊空洞的日歷劃分這一事實,在我看來不過是在界定政治事業上的軟弱的例証。

讓我們言歸正傳,危險在於,在通過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毛主義的教科書傳播之后,馬克思的思想今天可能又經由內格裡之流的作者錯誤地詮釋了。這並非僅僅是危險而已。它已經發生了,我們看到在過去的數年間,馬克思的思想有時被同“公平貿易”這樣的一般概念,或者其他像小額信貸這樣的新蒲魯東主義的概念混在一起,而這些概念是馬克思畢生與之斗爭的徹頭徹尾依附於資本主義的概念。過去20年的最大的左翼社會運動被稱為“反全球化”運動,這一點可能會使馬克思雖死難安(關鍵在於根本不應一般性地反對“全球化”,而是批判當今資本主義導致的“全球化”)。顯然,混亂是極其巨大的,跨過過去幾十年遭受的失敗的瓦礫堆之后,我們不得不從基石再次開始。

這就是為什麼在我們今天的諸多要事當中,有必要以一種批判的、不褻瀆的方式重新發表馬克思著作並運用它們,以便更好地理解我們時代的矛盾和問題。

  五、繼葛蘭西之后,意大利馬克思主義的傳統強調馬克思首先作為一個歷史學家、作為歷史唯物主義創始人的重要意義。在您看來,作為歷史學家的馬克思有哪些主要的新洞見?

馬克思是一位偉大的歷史學家。終其一生,在他撰寫的一些歷史小冊子或者作為記者為《新萊茵報》和《紐約論壇報》撰寫的文章中,他描述了他所處的世紀的很多最重要的政治事件:1848年革命,英帝國在印度統治的結果,克裡木戰爭,歐洲各國的外交關系,1857年金融危機,美國內戰,巴黎公社,等等。他是通過撰寫19世紀最光輝的政治論戰篇章來做到這一點的,例如,《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帕麥斯頓勛爵》和《法蘭西內戰》。他的一些歷史文章的確值得獲得比迄今為止所得到的更多的關注。我特別指他為當時美國銷量最大的《紐約論壇報》撰寫的文章。

現在來談歷史理論: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也許這是他對社會科學最大的貢獻之一。它已經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當然不僅在意大利文化中。這一理論曾多次被批評。但是,如果我們再次仔細審視這些批評,就會發現,它們遠非針對馬克思,而是直接針對他的追隨者的“歷史唯物主義”(馬克思從未使用過這一術語),更確切地說是針對斯大林的庸俗的“辯証唯物主義”(我指的是廣泛發行並被廣為閱讀的1938年的小冊子《辯証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這些和馬克思一點關系都沒有。它們將根本不是馬克思的東西強加給馬克思:相信通往社會主義的社會形態的各個階段是一個刻板的不可避免的過程。也許,從這方面來看,MEGA2可能是有益的,因為在最新版的《德意志意識形態》的第一部分(所謂的《一 費爾巴哈》[11])中,恢復了這些未完成手稿的片斷性,証明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闡釋性篡改,這種篡改將這些由一個剛剛開始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年輕學者撰寫的手稿變成“歷史唯物主義”的詳細闡釋。

六、和上一個問題相關,我們要提到馬克思185235日給魏德邁的信,信中寫道:“至於講到我,無論是發現現代社會中有階級存在或發現各階級間的斗爭,都不是我的功勞。在我以前很久,資產階級歷史編纂學家就已經敘述過階級斗爭的歷史發展,資產階級經濟學家也已經對各個階級作過經濟上的分析。我所加上的新內容就是証明了下列幾點:(1)階級的存在僅僅同生產發展的一定歷史階段相聯系﹔(2)階級斗爭必然導致無產階級專政﹔(3)這個專政不過是達到消滅一切階級和進入無階級社會的過渡……”[12]您認為馬克思的這些思想在當前還適用嗎?

我認為誤解馬克思的思想的原因之一是這一事實,即他的著作太過經常地被脫離開其歷史背景來閱讀。以這封給魏德邁的信為例。它寫於1852年,當時馬克思33歲,也就是說,非常年輕,仍然處於闡述其理論的過程之中。因此,我們應當時刻牢記,這只是一封寫給一位同志的信,而不是寫在一本書中的對自己的觀點的總結。因此不應當將其視為深思熟慮的聲明。在我看來,這肯定不是馬克思在那裡闡發的關於這些問題的最終結論。然而,您剛才引用的這封信裡的幾個句子已經被廣泛復制了。比如,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它們還出現在許多政治標語中,以強調無產階級專政概念在馬克思那裡的所謂的重要性。但是實際上則不然。舉一個文本上的例子,學者哈爾·德雷珀在一本關於馬克思的革命理論[13]的書中,証明馬克思很少使用“無產階級專政”這一術語。實際上隻使用過七次,這不僅包括他的已發表的著作,還包括通信,比如這封給魏德邁的信。相反,很多馬克思主義者廣泛使用這一術語:例如,列寧使用了幾百次。所以,您可以看到,這真是天壤之別!差別不僅是數量上的﹔它還導致這一術語既被反馬克思主義者、又被自我標榜的馬克思主義者所誤用。前者蓄意有效地攻擊馬克思,后者則企圖為他們的遠遠不同於馬克思本人的理論觀點和行動進行辯解。

無論如何,我認為,在1867年《資本論》第1卷出版之后,或者說在他一生的最后日子裡,馬克思本來想用不同的東西來描述自己的發現,如果他有機會表達他在社會科學方面的發現的話。當然不是1852年給魏德邁的信中所描述的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之間的僵硬聯系。再者,關於無產階級專政和無階級社會的最終目標之間的關系的構想要求更好的闡釋,並且可以被解釋為一種烏托邦的或黑格爾式的表達(我指的是關於歷史的終結的著名辯論等等)。現實要復雜得多:政治革命絕對不意味著社會變革的自動實現,或者如我們在20世紀獲悉的歷史的終結,而應被看作僅僅是去異化和解放的永久過程的開始。這個過程是無止境的,在這個過程中,是選擇回到資本主義的不平等的階級關系,還是選擇社會主義的實現的“幸福結局”,這根本是保証不了的。

七、您提到馬克思在最后歲月裡“想用不同的東西來描述自己的發現”,這聽起來非常吸引人,您能就這一問題再說點什麼嗎?

馬克思對社會科學的貢獻是非常豐富的,盡管他的很多發現都不是靈光一現的產物,而是一個過程的結果,在這個過程中,他所閱讀的材料有時也能起到重要的作用。我將隻指出兩個方面。首先是他的著名的剩余價值理論,即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剝削產生的特殊途徑:價值由無償的剩余勞動在生產過程中創造,這也是資本積累的基礎。

我想指出的第二點,就是馬克思關於所有社會形態的歷史性的思想。貫穿馬克思全部作品之中的一條紅線,從他早期的經濟學著作到50年代的《大綱》,再到10年后的《資本論》,就是証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特殊性。一有機會,他就盡可能嚴厲地批判經濟學家將歷史范疇描述為同自遠古以來存在的其他一切社會形式形成鮮明對比的資產階級社會特有的“自然的”現實和現象,將18世紀孤立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個人描述為人性的典型特征的方法。最重要的是,馬克思對經濟學家理論的批判有著雙重的意義。它既強調歷史界定對於理解現實不可或缺,又具有反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永恆性的教條的明確政治目的。對資本主義秩序的歷史性闡釋也將証明其過渡性和消亡的可能性。對馬克思來說,資本主義經濟並非如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所聲稱的那樣,來自某種超歷史的和非歷史的“人性”,而是歷史長期發展的結果。這証明了資本主義並不是人類歷史的唯一階段,也不是最終階段。

釋:

[1] 這篇文章作為1973年企鵝版《大綱》譯本的導言重印。

[2]Enriquie DusselTowards an Unknown Marx. A Commentary on the Manuscripts of 1861-63Routledge2001.

[3]Takahisa Oishi The Unknown Marx Pluto2001.

[4] 該書中譯本已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於20114月正式出版。——譯者注

[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41頁。

[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頁。

[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頁。

[8]斯庫拉,古希臘神話中六頭十二手吞吃水手的女海妖,現實中是危險的礁岩。——譯者注

[9] 卡律布迪斯,古希臘神話中吞吐海水的女海怪,現實中是旋渦。——譯者注

[10] 這指的是德國的社會民主黨成為左翼黨﹔法國的革命共產主義聯盟瓦解成為一個新組織——反資本主義新黨,以及法國共產黨決定建立稱為左翼陣線的選舉聯盟﹔意大利重建共產黨加入了左翼聯盟。我們在此並非指那些雖然仍在使用共產主義一詞,但是在理論上卻和斯大林主義聯系在一起的政黨,比如希臘共產黨。

[11] Karl Marx-Friedrich Engels-Joseph WeydemeyerDie deutsche Ideologie.ArtikelDruckvorlagen Reinschriftenfragmente und Notizen zu I. FeuerbachundII.Sankt Bruno,in Marx-Engels-Jahrbuch 2003 Akademie2004.

[12]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頁。

[13] Hal DraperThe Dictatorship of the Proletariatfrom Marx to Lenin Monthly Review Press1987pp.38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