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研究

——兼論《大綱》研究對“日本馬克思主義”形成的意義

作者:韓立新    發布時間:2012-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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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以下簡稱《大綱》)是馬克思在18571858年撰寫的一部能夠反映其思想全貌的手稿,在我國又被稱為《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這部手稿在馬克思生前沒有發表。其原文文本最早於1939年(正卷)和1941年(補卷)在莫斯科出版,但由於當時正趕上第二次世界大戰,該版幾乎沒進入流通領域就銷聲匿跡了。二戰結束以后,“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研究院”修訂了這一莫斯科版,並於1953年由民主德國的狄茨出版社重新出版,這就是后來在世界上廣為流行的《大綱》。

日本是世界上最早研究這部《大綱》的國家,同時也是積累最為深厚的國家。需要強調指出的是,在某種意義上,20世紀60年代以后日本學者對《大綱》的研究,不僅使日本的馬克思主義研究水平取得了突破性進展,而且還使“日本馬克思主義”作為一個獨立的學術范疇登上世界歷史舞台。

從整體上看,日本學界對《大綱》的研究可分為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1939年至1965年,可稱為《資本論》形成史中的《大綱》研究﹔第二個時期是1966年至1974年,可稱為資本原始積累理論中的《大綱》研究﹔第三個時期是1975年以后至今,屬於世界視野中的《大綱》研究。下面,我們就結合日本對《大綱》的翻譯,對這三個時期做一個簡單的梳理和評述。

一、第一個時期:《資本論》形成史中的《大綱》研究

同對其他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的翻譯一樣,日本也是最早翻譯《大綱》的國家。早在1947年,《大綱》中那著名的一節《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各種形式》(FormendiederkapitalistischenProduktionvorhergehen,以下簡稱《各種形式》)就已經被翻譯介紹到日本。不過,當時的日譯本是以《各種形式》的俄文版(1939年出版)為底本的。

隨著1953年《大綱》修訂版的出版,從1956年起,以經濟學家高木幸二郎為首的12名學者就開始著手,並於1965年完成了最后一個分冊的翻譯。這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大綱》全譯本,而且因翻譯質量上乘,在日本享有“名譯”之美譽。

不僅是翻譯,而且在對《大綱》的研究上日本也早於其他國家。20世紀60年代以前,高木幸二郎、杉原四郎、佐藤金三郎等經濟學家就對《大綱》展開了研究。高木幸二郎比較關注《大綱》中的經濟危機理論,發表了《危機理論體系序說》和《危機、再生產、貨幣制度》等著作,開創了《大綱》經濟危機理論研究的先河。另一位《大綱》研究專家杉原四郎在《穆勒和馬克思》、《馬克思經濟學的形成》以及《經濟原論I》等著作中,在將《大綱》視為“原資本論”的同時,對《大綱》的“自由時間”理論以及“時間的經濟”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探討,這為日后內田弘等人從這一角度系統地解讀《大綱》奠定了基礎。

在這一時期,最具影響的《大綱》研究當屬一橋大學的文獻學家佐藤金三郎。他在1954年發表了《〈經濟學批判〉體系和〈資本論〉——以〈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為中心》一文。這篇論文幾乎是與歐洲的《大綱》研究專家羅斯多爾斯基(R.Rosdolsky)同時,細致地分析了所謂的“寫作計劃”問題,還對《大綱》進行了系統的解讀,提出了一系列的“《資本論》形成史”問題,譬如在《大綱》和《資本論》之間馬克思在方法論原則上沒有什麼實質性變化等觀點。他提出問題的視角,對當時的《大綱》研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可以說在20世紀70年代以前日本的《大綱》研究基本上處於這一“《資本論》形成史”的視角之下。

從整體上看,他們此時的《大綱》研究還與歐洲同行的研究——譬如施密特(A.Schmidt)的《馬克思的自然概念》(1962年)、年霍布斯博姆(E.J.Hobsbawm)為杰克·科恩(JackCohen)的英譯本《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各種形式》所撰寫的“序言”和羅斯多爾斯基的《資本論形成史》(1968年)等——有著差不多相同的解讀框架,這就是從“經濟原論”的角度來解讀《大綱》,把《大綱》看做是《資本論》第一稿。當然,這種對《大綱》的解讀並不為錯,事實上這也是研究《大綱》的一個有效的視角。但這樣做的后果,就是往往會從所謂成熟的《資本論》和單純的經濟學原理角度來解讀《大綱》,從而會將《資本論》中所沒有的、隻有在《大綱》中才存在的一些極為重要的概念和視角忽略掉。盡管高木幸二郎、杉原四郎、佐藤金三郎等人也曾試圖突破這一解釋框架,但都未取得成功。

與上述《大綱》研究不同,此時的日本開始涌動起一股突破這一框架的潮流,這集中體現在對《大綱》的一些特定部分,譬如對《各種形式》的研究上。眾所周知,《各種形式》是《大綱》“資本章”中的一節。在這一節中,相對於晚年馬克思對東方社會發展道路的零星敘述而言,此時的馬克思對包括亞細亞在內的共同體能否過渡到市民社會做過相當集中系統的闡述。由於這一內容符合了日本學者當時要在日本建構市民社會的理論使命,再加上該文獻翻譯得較早,結果比較早地受到了日本馬克思主義者的關注。被稱做“大塚史學”的始作俑者大塚久雄在他的《共同體的基礎理論》中將《各種形式》看做是馬克思的共同體理論,提出了本源共同體的三種形式是按照“亞細亞”→“古典古代”→“日耳曼”的順序,在時間上是繼起的、它分別對應的是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的結論。從這一結論來看,大塚久雄的解讀和霍布斯博姆為英譯本《各種形式》所撰寫的那篇“序言”有相似之處,與當時的蘇聯教科書體系以及歐洲的《大綱》史學研究也基本上處於同一個水平線上。但是,與此同時,大塚還根據他對英國經濟史的研究成果,並輔以馬克斯·韋伯的《經濟史》這條線索,研究了本源共同體內部經濟關系的變化過程,提出了“共同體的解體”和“地域市場圈”等重要理論問題,這裡孕育了進入一個新的《大綱》研究階段的可能性。

二、第二個時期:“資本原始積累”理論中的《大綱》研究

第二階段是以對《各種形式》的研究為突破點的。這一突破首先歸功於平田清明。平田清明是日本市民社會理論的開創者高島善哉的弟子,同時也是另一位市民社會理論的創始人內田義彥的朋友。1966年春天,平田清明在日本著名的《思想》雜志上發表了長篇連載論文《馬克思的經濟學和歷史認識——以〈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為中心》。在這篇論文中,他首次提到了以往對《各種形式》或者《大綱》研究的局限性問題。

上文談到,大塚久雄等人將《各種形式》僅僅看做是馬克思的共同體理論。之所以這樣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受到了《各種形式》“單行本”的影響。作為一個事實,《各種形式》雖然是《大綱》中的一節,但它卻先於《大綱》而單獨出版,由於這一緣故,人們在研究它時往往將它同《大綱》的體系割裂開來。此外,當時的“單行本”,譬如1940年出版的俄文版和以此為底本的日文版以及1952年民主德國的狄茨版都省略了位於《各種形式》前后的有關“資本的原始積累”的敘述,都沒有提及《各種新式》末尾的“第二循環的結束”一節。看不到這一問題,就無法發現《各種形式》與《大綱》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有機聯系。

平田清明的首要功績,就是指出了“第二循環的結束”一節的意義。所謂“第二循環的結束”一節是指《大綱》第V筆記本的第16頁開頭的一段話,原文是這樣寫的:“資本的真正本性又在循環結束時才表現出來。”這裡的“在循環結束時”中的“循環”指的是資本的“第二循環”。問題是在《各種形式》一節中我們找不到“第二循環”的開端,而隻有在《各種形式》的前面,即在“我自己的筆記本的提要”中的“剩余資本I4445)剩余資本II45)領有權的轉變”一節中才能找到。由於《各種形式》被夾在關於“資本的原始積累”敘述的中間,因此《各種形式》就不能單純地被理解為馬克思一般的“共同體理論”,而應該被理解為關於“資本的原始積累”理論。這是對大塚久雄等人的《各種形式》觀的根本性突破。望月清司曾這樣評價說,這一發現“使1965年以前的研究史一下子變成了遙遠的‘前史’,而所謂《各種形式》的‘正史’從此拉開了序幕”。其實,不只是《各種形式》,整個《大綱》的研究也由此進入到了一個新階段。

這一新階段是以“資本的原始積累”理論為主線的。平田清明考察了《大綱》的“資本的原始積累”理論與《資本論》的差異。他指出,與《資本論》第1卷在“資本的生產過程”中對“資本的原始積累”進行說明不同,《大綱》主要是在“資本的流通過程”中,或者說通過將“生產過程”與“流通過程”結合起來解釋資本的積累過程的。平田清明將這一方法論稱為資本的“循環=積累理論”。這一理論的優越性在於,它不僅可以在經濟學上更科學地解釋“資本的原始積累”,而且更重要的,它還能解釋資本主義誕生即從一般商品經濟向資本主義社會轉變的歷史過程,從而解釋馬克思關於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歷史認識。因此,在平田清明那裡,《大綱》就不僅是馬克思的“經濟學”,而且還是“歷史認識”,《經濟學和歷史認識》就是他的主著的書名。其實,早在1969年他還發表過另一部著作《市民社會和社會主義》,在這部著作中他討論了“市民社會和社會主義”的關系,並以“重建個體所有制”為軸心重構了馬克思的未來社會理論。在這個意義上,《經濟學和歷史認識》可以看做是對《市民社會和社會主義》的補充論証。

望月清司是與平田清明同時代的經濟學家和歷史學家,他對《大綱》的研究有以下幾個特點:首先,如果說平田清明用以解釋《大綱》的核心概念是“循環=積累”或者“個體所有制”的話,那麼望月清司分析《大綱》的視角則是“勞動和所有的分離”或者說“城市與農村的分離”。“勞動和所有的分離”是資本進行原始積累的前提,而“城市與農村的分離”則屬於最為典型的“勞動和所有的分離”形式。因為,農民離開自己的土地到城市中來,就意味著與土地所有發生分離。望月清司正是以這一“分離”為標准,討論了“本源共同體”的三種形式:亞細亞、古典古代和日耳曼,提出在這三種形式當中,隻有日耳曼共同體才能完成資本的原始積累,從而誕生近代市民社會這一結論。從這一結論來看,他的“勞動和所有的分離”理論與平田清明的“循環=積累理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即都是以“資本的原始積累”理論為核心的。所不同的是,望月清司通過這一“資本的原始積累”理論中構建出了一整套“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人類社會發展必須經歷本源共同體→市民社會→未來共同體這樣三個階段﹔隻有日耳曼世界靠“內因”能完成這一歷史進程。這是他通過研究《大綱》而得出的根本結論。

其次,望月清司是從馬克思本人的思想發展史中去研究《大綱》的。他研究《大綱》並沒有拘泥於《大綱》,他把《大綱》置於《巴黎手稿》和《德意志意識形態》思想發展的延長線上。具體說來,他把《大綱》中的“歷史理論”看做是馬克思早期《巴黎手稿》中的 “交往異化”理論和《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分工展開史論”的直接結果。內田義彥在對望月清司的博士論文即這部《馬克思歷史理論的研究》的《審查報告》中這樣寫道:“這一點是該書對學術界最重要的貢獻之一。因為在過去,學術界雖然以《大綱》為中心進行了新的研究,但是這些研究成果並沒有被應用到對馬克思《經濟學哲學手稿》和《德意志意識形態》的理解中去,從而也就沒能應用到包括《大綱》在內的馬克思全部歷史理論內在形成過程的理解中去。光這一工作,本書在學術界的地位就是無法抹殺的。”這一點的確是望月清司的獨特貢獻,與平田清明隻關注《大綱》以及后期的《資本論》是不同的。

從平田清明和望月清司的研究來看,他們並沒有遵循他們的前輩的解釋框架,而是從“教義體系”已經遺忘的“所有”(eigentum)、“分工”、“交換”等概念出發的。而這些概念又可以歸納為一個范疇,即“市民社會”(bürgerlicheGesellschaft)。因為從內涵上說,所謂市民社會無非是以私人所有為前提的分工和交換的體系,從歷史角度來看,它是馬克思曾經構想過的、一個暫時的但又是必然的人類歷史發展階段。無論是平田清明還是望月清司都對市民社會有這一認識,他們還在此基礎上區分了“資產階級社會”(bourgeoisgesellschaft)和“市民社會”,並以“市民社會”為坐標解讀了《大綱》甚至馬克思的主要理論。正是因為如此,他們在日本被稱為“市民社會派馬克思主義”。

在《大綱》研究上,除了平田清明和望月清司以外,當時的“市民社會派馬克思主義”還取得了兩項重要成果:一項是森田桐郎和山田銳夫編《解說〈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這部著作除了按照《大綱》的寫作順序(《導言》→《貨幣章》→《資本章》)對《大綱》做了系統解讀以外,還以專題的方式對“貨幣向資本的轉化”(內田弘)、“領有規律的轉變”(山田銳夫)、“《各種形式》研究”(山田銳夫)、“資本的流通和再生產”(山田銳夫)、“‘帶來果實的資本’邏輯”(吉家清次)、“《大綱》中的人和自然”(向井公敏)、“《大綱》中的異化理論”(沖浦和光)、“《大綱》的編輯問題”(內田弘)等進行了研究。另一項是當時的《現代的理論》雜志組織的有關《大綱》的系列討論。沖浦和光、細見英、望月清司、山田銳夫、森田桐郎等人都參與了其中,其論題涉及“資本的文明化作用”、“大機器生產中的勞動過程”、“自由時間”等問題。從整體上看,“市民社會派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非常活躍,他們還將《大綱》的輻射范圍擴展到當今世界人類所面臨的各種焦點問題上。

當然,除了“市民社會派馬克思主義”以外,這一時期日本還出現許多其他研究成果,譬如花崎皋平的《馬克思的科學和哲學》等。但是,客觀地說,“市民社會派馬克思主義”是當時日本的《大綱》研究,甚至是整個日本馬克思主義研究的主旋律。

三、第三個時期:世界視野中的《大綱》研究

第三個時期是指1975年以后,尤其是指20世紀80年代的《大綱》研究。首先,在《大綱》的翻譯上,這一時期由於刊有《大綱》的新第Ⅱ部門第1卷第1分冊(1976年)和第Ⅱ部門第1卷第2分冊(1981年)的出版,以經濟學家為主組成的“資本論草稿集翻譯委員會”於1981年和1993年重新翻譯了新MEGA版《大綱》,而且新譯本採取了新MEGA的《大綱》題名《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

與高木幸二郎團隊的經典翻譯不同,新譯本不僅在翻譯質量上對新MEGA《正文》(Text)卷做到了精益求精,而且還將《附屬材料》(Apparat)卷中的“成立與來歷”、“異文”、“訂正”、“注解”等信息也進行了編譯,以“譯者注”的方式置於譯文各節的后面,從而使讀者可以清晰地了解到《大綱》手稿的修改過程和形成過程。在這個意義上,它才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新MEGA版翻譯,而中文第2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並沒有做到這一點。

在這一時期,日本的《大綱》研究在本土研究的基礎上,又開始與世界上的《大綱》研究重新——之所以說是“重新”,是因為第一階段的《大綱》研究基本上與當時世界上的《大綱》研究的主題是一致的——接軌,出現了一些綜合性成果,這些成果集中反映在“市民社會派馬克思主義”的兩位后起之秀山田銳夫和內田弘的作品當中。

山田銳夫的《經濟學批判的近代像》是一本關於《大綱》研究的總括性著作。在這部著作中,我們不僅可以找到世界《大綱》研究的傳統主題,譬如“寫作計劃”、“人與自然的物質代謝”和“資本的周轉和世界市場”等,而且還能找到日本《大綱》研究的固有主題,譬如“領有規律的轉變”理論。值得一提的是,他把近代社會分為三個方面,即“市民社會”、“資本制社會”(kapitalistischeGesellschaft)和“產業社會”(industrielleGesellschaft),並從這三個方面解讀了《大綱》的內容。他認為,盡管“市民社會”、“資本制社會”和“產業社會”都是對眼前的近代社會的本質概括,但它們的內部都包含了否定近代社會的積極因素。“市民社會”,從它形成的初衷來看,是為了實現自由與平等,因而包含著孕育自由個人的可能性,但是在近代社會的現實中,這一可能性卻流於形式﹔“資本制社會”雖然剝奪了工人的剩余價值,但是為自由個人的“聯合”創造了客觀條件﹔“產業社會”雖然將工人的生產力物象化為資本主義的產業能力,但是從長遠角度來看,這一產業能力為自由時間的出現提供了可能,從而在客觀上為人的解放提供了前提。從對這三種社會積極意義的強調來看,山田銳夫的《大綱》解讀是符合“市民社會派馬克思主義”基本精神的,也是對第二階段《大綱》研究固有主題的深化和拓展。

  與山田銳夫相比,內田弘的研究則更多地意識到了國際上的研究狀況。他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研究》一書中著重討論了“自由時間理論”。他認為,“《大綱》的體系同時也是自由時間論的體系”。對馬克思而言,資本一方面創造出了剩余勞動時間這一形式,為解放勞動者提供了可能性﹔另一方面,資本家又將它佔為己有,讓它為自己創造剩余價值。但是,隨著相對剩余價值生產的增加,雇佣工人也被要求具備“一般知性”的能力,從事精神勞動,結果他們發現被資本家剝奪的剩余勞動時間其實隻不過是自己勞動的結果,於是他們會產生要將剩余勞動時間變為自由時間的要求。

在對“自由時間理論”的分析上,內田弘還特別強調了活勞動在歷史上的變化問題。我們知道,活勞動是資本存在的基本條件。但是,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活勞動所佔的比率會逐漸減少,那麼以活勞動為基礎的剩余價值規律會喪失其作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基礎的作用,再加上雇佣工人自覺認識的逐漸成熟,這將為超越資本主義開辟道路。

1985年,內田弘出版了他的另一部專著《中期馬克思的經濟學批判》。這本書,按照內田弘本人的說法是《〈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研究》的“姊妹篇”,是對前書的補充。在這本著作中,內田弘討論了“《大綱》與李嘉圖的關系”、“《大綱》與黑格爾《邏輯學》的關系”以及“《大綱》與后來的《直接生產過程的結果》的關系”。其中,特別是對“馬克思《大綱》與黑格爾《邏輯學》的關系”傾瀉的筆墨最多,提出了《大綱》的“序言”與《邏輯學》的“概念論”、“貨幣章”與“存在論”、“資本章”與“本質論”是一一對應關系的結論。1988年,內田弘又將此部分擴充,出版了英文版的《馬克思的〈大綱〉與黑格爾〈邏輯學〉》一書,在歐美世界引起反響。2010年,在漢譯《新版〈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研究》一書出版時,譯者又將此部分翻譯並收入其中,從而使中國讀者通過《新版〈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研究》中文版就可以看到《中期馬克思經濟學批判》的精華部分。

總之,從內田弘的這兩本書來看,他的《大綱》研究包括了對亞裡士多德、斯密、李嘉圖、黑格爾以及這些人物與馬克思的關系,堪稱《大綱》研究的“百科全書”。同時,斯密的分工和交換理論、李嘉圖的生產理論,再加上黑格爾的邏輯學,熟悉歐美《大綱》研究史的讀者都知道,這些也都是20世紀60年代以來歐美研究《大綱》的主題。

在山田銳夫和內田弘以后,日本的《大綱》研究很少有專著出版。20世紀80年代至今,在這一領域有以下幾項著述和事件值得一提:一個是由一些研究新MEGAII部門“《資本論》及其手稿”的專家從《資本論》手稿形成史角度對《大綱》的研究,譬如1997年出版的由大谷禎之介解說的《大綱》手稿的影印版﹔從歷史學和經濟史角度對《大綱》的再研究。譬如,福富正實和小谷汪之、布村一夫等人根據《大綱》對馬克思的亞細亞觀和共同體理論的重構。另一個是從環境思想角度對《大綱》思想的挖掘,譬如椎田重明、吉田文和、島崎隆、森田桐郎等人對《大綱》中的“物質代謝”以及“自然形成的共同體”理論的解讀。另外,2001年中村哲等人編輯了一本論文集《〈經濟學批判大綱〉中的歷史與邏輯》。還有,隨著2009年全球金融危機的爆發,《大綱》中的危機理論又重新受到了關注等。不過,從整體來看,相對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繁榮景象,90年代以后的《大綱》研究略顯蕭條。

以上,我們概述了日本學者研究《大綱》的歷史。從內容上看,日本的《大綱》研究經歷了從“作為《資本論》形成史的《大綱》研究”出發,到“作為資本原始積累理論的《大綱》研究”,再到“世界視野中的《大綱》研究”三個階段。在這三個階段中,比較重要的是第二個階段,它代表著日本學者對世界的獨特貢獻。因為,從世界范圍來看,這種以“資本原始積累”理論為主線的《大綱》解讀是不多見的。

從以上的介紹中我們可以發現,日本《大綱》研究的成果,譬如平田清明的“第二循環的結束”和“個體所有制”問題、望月清司的“馬克思的歷史理論”,內田弘的“自由時間理論”、山田銳夫的“領有規律的轉變理論”等頗為獨特,是其他國家學者很少注意到的。

而且,無論是在解讀的嚴密性還是思想深度上,這些成果與同時代的西方的《大綱》研究,譬如麥克萊倫和尼古拉斯的研究、施密特的《馬克思的自然概念》、內格裡的《超越馬克思的馬克思》等相比毫不遜色。

日本的這些獨特的成果主要出現在《大綱》研究的第二階段和第三階段。之所以在這兩個階段出現了這樣的成果,與他們確立起了“中期馬克思”概念有關。我們知道,從20世紀30年代起,在馬克思思想史研究中,一直存在著所謂的“早期馬克思(異化論)和晚期馬克思(《資本論》)的對立”一說。而《大綱》的出現,則使兩者連接起來,《大綱》構成了馬克思思想發展的一個中間階段,這就是所謂的“中期馬克思”概念。正是有了這一概念,他們可以解放思想,突破過去將《大綱》納入《資本論》形成史框架的局限,從而將《大綱》的地位提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這也為他們進行理論創新提供了可能。

但是,第二階段和第三階段的《大綱》研究也並非得到了所有人的贊同。我們試舉兩例。首先,是山之內靖對“市民社會派馬克思主義”的批判。作為一個事實,無論是平田清明和望月清司,還是山田銳夫和內田弘,他們都屬於“市民社會派馬克思主義”。而這一派對馬克思的解讀有兩個鮮明的特點:用“市民社會”概念來重構馬克思的學說﹔將市民社會看做是一個貫穿整個人類歷史的基本概念。因此,他們的馬克思解釋會包含著許多對斯密的生產力概念、黑格爾的辯証法和西歐發展道路的肯定。對此,山之內靖從當今世界所面臨的環境危機、非西歐世界等出發,認為他們夸大了《大綱》中所存在的“西歐中心主義”、“黑格爾的觀念”、“生產力主義”,提出應關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第三手稿》中馬克思對費爾巴哈哲學的吸收,即馬克思的反現代性的自然主義思想以及馬克思的“晚年構想”。

其次,還有一個讀者都能想到的批判,這就是來自被望月清司稱作“教義體系”的批判。譬如,佐藤金三郎批判了山田銳夫和內田弘的“中期馬克思”概念,認為《大綱》不足以構成一個獨立的“中期馬克思”階段,還是應該把《大綱》置於《資本論》形成史中予以考慮對於“市民社會派馬克思主義”,他認為其中存在著“回到斯密”的傾向。另外,見田石介和林直道等人則直接將矛頭對准了平田清明的“個體所有制”理論,認為平田清明的《大綱》解釋忽視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點、剝削觀點等。

高島善哉的弟子植村邦彥在回顧日本市民社會理論的研究史時曾評價說,隨著經濟高速增長的結束以及近代市民社會在日本的建立,20世紀70年代以后“市民社會派馬克思主義”走向了“終結”。但是,我們認為,對於正在實現著高速的經濟增長、同時又面臨著建構市民社會這一課題的中國而言,該派的思想並沒有“終結”,那麼作為該派思想基礎的《大綱》也同樣沒有“終結”,相反,應該表現出更為強大的生命力。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