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柱頂聖人到經典作家

——對《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証版(MEGA2)的回顧和前瞻

作者:[德]赫爾弗裡德·明克勒    發布時間:2013-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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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作家最重要的標志就是,他們總是能夠被不斷地重新發掘和重新解讀﹔他們的理論的潛力並不隻局限於某一特定的環境內。假如其理論潛力局限於一定的環境下,那麼他就會成為研究這一時期的歷史學家的掌中之物,被歷史學家用作時代的見証人和評論者來運用和解釋。這樣,研究這位著作家和他的理論也就是對他所處的時代和他身陷的歷史狀況的研究﹔那些對這一時代不感興趣的人,也就不必關心這位著作家了。與此相反,經典作家是這樣定義的:他對於他在其中寫作的那個時代和他用自己的文本對其挑戰做出反應的那個時代而言,具有獨立的重要意義。經典作家能夠承受文學經典和理論經典周期性的更新和現代化的更迭,証明自身地位的牢固﹔假如他們真的成為這類“清洗”的犧牲品或者被人遺忘,那麼他們又會在下一次或者下下次對文獻經典或科學史代表作的重組中回到經典行列。在這個意義上,卡爾·馬克思——在某種程度上還有弗裡德裡希·恩格斯——已証明自己是政治思想和社會理論思想領域的經典作家。 

對於某位著作家是否屬於經典作家這一問題的回答,不可能不影響到編輯出版他的全集版本的方式。假如一位著作家隻囿於他的時代,並且隻對他的時代才具有重要性,那麼人們就能夠——甚至還應當——在他的著作的第一版中對他進行研究。這樣的第一版或者第二版總是帶著自己的時代色彩,它對於人們獨特的認識興趣來說沒有什麼不利,倒是有益的。然而在一位經典作家那裡情況卻完全不同,因為研究他的人不僅僅有研究那個時代的專家,所以需要編輯一系列附加材料,以便對當時的思想狀況、政治經濟事實,可能的話還有當時運用概念的特點以及其他許多情況加以說明。這樣做必然會使讀者和作者之間產生距離。人們可以把下面這一點稱作經典作家著作的歷史考証版在編輯出版上的悖論:由於歷史進程而產生的距離為歷史上已經成為過去的文本開啟了現實化的可能性,即同當下聯系起來的可能性。這種讓看似熟悉的表象消除之后產生的疏遠才會在當下和過去(也在過去和當下)之間架設起可靠的、符合科學標准的橋梁。

馬克思恩格斯著作歷史考証版的挑戰性正在於此,或者換句話說:這裡揭開了一個陷阱,過去的版本,特別是一直以來通用的、對馬克思的解讀有著決定意義的《馬克思恩格斯著作集》德文版(MEW就曾經掉入了這樣的陷阱。這一版本由德國統一社會黨中央委員會馬列主義研究院編輯出版,它依據的是蘇聯19541966年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著作集》俄文版39卷及其補卷。俄文版在各卷前言中已直白地表明,該版理應充當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世界觀的文本基礎,它在文本布局和注釋方面也完全遵循了這樣的理念。《馬克思恩格斯著作集》德文版(MEW)甚至成了大多數西方馬克思恩格斯著作集版本和學習版本的文本基礎。這樣做有一個不得已的原因:由達維德·梁贊諾夫在20世紀20年代開始編輯的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全集版本(MEGA1)在出版了最初一系列令人稱道的卷次之后就停滯了﹔計劃中的40卷隻有11卷面世﹔這項工程在1935年中斷,這時的梁贊諾夫已被共產黨開除出黨好幾年了,三年后即1938年,他在莫斯科被判處死刑並被處決。編輯工作在極權主義政體下可能要冒生命危險,尤其是當這項工程中包含有受編輯學驅動的對政治高層意識形態的反抗因素時。斯大林的政治和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証版不可能有任何形式的和平共存,這不僅表現在梁贊諾夫及其一些同事被槍決的事實上,該工程的中斷尤其說明:再換一批編輯人員也會遭遇同樣的結局。

但是一項像蘇維埃那樣的政治工程如果竭力要把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作為自己的意識形態基礎並以此確保未來的統治,從長期來看,不出版一部深入人心的為其權威佐証的著作集是難以立足的﹔而蘇聯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著作集》俄文第二版和民主德國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著作集》德文版(MEW)正是為了達到上述目的。MEW從頭到尾都承擔著這一政治任務,烙印如此之深,即使對它保持距離並採取批判的態度,該版本仍然不適合用來對馬克思和恩格斯進行完全學術性的研究。一些人以為,隻要做小小的修改似乎就能夠擦掉該版的意識形態涂層,還原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本來面目,那麼在此可以堅決地向他們指出,事情並非如此。人們隻有在MEGA第二版(MEGA2)中才能找尋到真實的馬克思和真實的恩格斯。MEGA220世紀70年代中期起在莫斯科和(東)柏林編輯出版,隨著蘇聯解體和此前民主德國的終結,編輯工作一度陷於停頓,不過之后柏林—勃蘭登堡科學院成了它的學術家園,並確保它脫離意識形態,遠離政治。取得這樣的成效,絕非不言而喻,該工程多次處於懸崖邊緣而無法有效推進。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功,很多人和各種因素起了作用。其中值得一提的因素有以下幾點

1)最初的情況是:根據莫斯科和(東)柏林的黨的研究院的合作協議開始編輯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証第二版(MEGA2),雖然不許冠以歷史考証版的名稱——因為莫斯科明確拒絕使用“考証”一詞——,但是從事實來看這的確是歷史考証版。歷史考証版的一個本質特征就是對原始手稿進行考証,以糾正辨認錯誤和翻譯錯誤,偵輯出可能受政治因素驅動的文本改動並恢復文本原貌。開展這一工作的前提是共產黨研究院同阿姆斯特丹國際社會史研究所的合作,因為馬克思的手稿除一部分存放於莫斯科之外,大部分保存在阿姆斯特丹國際社會史研究所。作為歷史考証版編輯的前提條件和核心要素的馬克思遺稿此時已經歷了嚴重的顛沛流離。恩格斯把馬克思的遺稿,總共有幾十萬頁之多,看作黨的事務,轉交給德國社會民主黨的兩位富有聲望的政治家:奧古斯特·倍倍爾和愛德華·伯恩施坦。這是否符合馬克思的初衷還是一個問題。不管怎麼說,當1933年社民黨遭到鎮壓和解散時,馬克思的遺稿也被牽連其中﹔稿件的一小部分輾轉到了莫斯科,大部分被運到了阿姆斯特丹——這部分迄今被保存在阿姆斯特丹國際社會史研究所。該研究所的領導層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同意與柏林和莫斯科的黨的研究院合作,前提條件是遵守歷史考証版的原則。

220世紀90年代初,由哲學家迪特·亨利希主持的學術評估委員會對上述版本做出鑒定,認為這個版本在總體上符合歷史考証版的原則﹔他們建議經一定程度的修改后可以繼續這一版本的編輯工作,並呈請聯邦和新聯邦州負擔其經費。內容方面,他們建議承擔該項目的機構(當時擬定為正在重組的柏林—勃蘭登堡科學院)推進該版本的國際化、學術化和歷史化。在為MEGA工作站配備了7名編輯職位之后,繼續推進該項目的現實條件已經具備。

31990年國際馬克思恩格斯基金會(IMES)成立,總部設在阿姆斯特丹。起初在該基金會中起主要作用的是阿姆斯特丹國際社會史研究所,馬克思的遺著主要由它掌管。IMES旗下的機構或者說不久后新加入的機構另有:德國社會民主黨(它最初負責保管並經營馬克思的遺稿)的學術機構弗裡德裡希·艾伯特基金會旗下的特裡爾卡爾·馬克思故居﹔俄羅斯國家社會政治史檔案館——莫斯科保存的馬克思遺著已交到它手裡﹔最后是柏林—勃蘭登堡科學院,該科學院承擔了MEGA2主要的編輯出版工作,現在還負責協調該版國際間的合作和聯系。這樣便形成了MEGA2編輯工作的組織框架,而德國學術評估委員會提出的對該項目實施國際化的意見也得以落實。國際化的第一個成果就是在法國日耳曼學家格朗容克的領導下制定出了新的編輯准則。

4)通過新的編輯准則之后,便開始調整MEGA的卷次規模。因為這時已很清楚,最初設計的165個雙卷的形式已不是必不可少,而且以現在配備的編輯人員來看,這一宏大的工程無法在可預見的將來完成。隨著民主德國終結和MEGA工作站在柏林—勃蘭登堡科學院的建立,參加這一工作的人員從130多人減至7人,其后增至8人。不過新的版本仍然取得了歷史性的編輯成就,MEGA工作站自1998年接手這一工作以來,平均每年出版的卷次相當於民主德國時代10倍以上的編輯人員每年出版的卷次:MEGA219982008年共有15個雙卷問世。此外,重新規劃的結果是該版“瘦身”至114卷,其中“瘦身”最多的是MEGA2第四部分(這部分收入作者的摘錄、手稿材料和書籍邊注)。

5MEGA2的出版工作曾在19901991年間一度陷於停滯,要使這項出版工作能夠重新開始,需要找到一家沒有政治傾向或者黨派傾向的出版社。這一點做到了,就是換成柏林的科學院出版社,從1998年起,MEGA2在這家出版社同亞裡士多德、萊布尼茨和其他經典作家的著作一起並行出版。

編輯文學、政治思想或者社會理論領域的經典著作會陷入這樣的危險傾向,即過分注重版本的宏大規模和奢華裝幀,以致真正應做的工作被遺忘:編輯時要一絲不苟地再現文本群,注釋要有可靠的依據、要立足於最新高度但不做現實性的評論,最后還要對過去的版本及其編輯依據和取得的成果予以闡述。最近十年在尋找德國學術的獨特優點時,歷史考証版全集的活生生的傳統一直不為人注意。德國學術文化在這方面居國際領先地位,但問題也正在於此:由於目前無人能夠同該領域德國學者的地位比肩,因而也就無法形成有效的競爭,從而對德國編輯科學和編輯實踐在國際上的特殊地位無法形成公共意識。相應地有關德國編輯學的公共討論也就不為人注意,沒能引起人們的興趣。

在這種情況下,那種依賴於歷史考証版全集的學術文化上的自我意識很可能招致這樣的異議:假如隻有德國才如此重視歷史考証版,而別國文化顯然已滿足於著作集版本並能夠在著作集版本中找到他們為自我認同和思想文化復興所需要的東西﹔那麼可以想見,被德國作為制高點佔據的地方,由於已証明其無意義早已被他人所摒棄﹔再有,德國思想文化總愛陷於對歷史的精細回溯。這種責備換句話說就是:其他民族都在關心現實問題或者著眼於未來的問題,而德國卻浪費不菲的錢財和精力對老舊的文本進行修繕和維護。難道歷史考証性的編輯工程(包括MEGA2在內)僅僅表征著對科學思想的自我博物館化嗎?在這種自我博物館化中,對偉大時代的回憶得以維護,隻因為當下無法提供可與過去匹敵的東西?

對於這樣的顧慮和異議不要匆忙加以否認。因為經典文本的任何編輯肯定會面臨如下風險:沉湎於對過去時代著作的大量考証,眼裡已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人們對MEGA2自然也會提出類似的異議,然而這裡很容易進行反駁﹔因為馬克思著作的歷史考証版為每一個時代對馬克思著作的使用創造了前提條件:它使任何時代都可以帶著自己的疑問和問題來研究它們,而不致因為對過去問題的回答阻塞自己的道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被政治意識形態過度利用的例子是一個值得人警醒的問題。原則上講,對馬克思可以進行各個不同層次的解讀,這一點已表現在對馬克思恩格斯遺著的編輯中。以前的工人運動在閱讀馬克思時受到的引導是:資本主義社會由獲利者和受損者構成,其中無產階級結構性地處於被損害的地位,因此必須通過革命來消滅這個社會制度﹔但另一方面,俄國十月革命之后出現了一個問題:在東歐通過冷酷的決斷和殘忍恐怖的手段實現的政治變革是否真的符合馬克思對未來社會的展望。在該問題的激發下,我們不僅發現了青年時期哲學上的馬克思——把他用來對抗這位資本主義經濟學的理論家,或者將他們結合起來﹔而且首次通過編輯工作開始對他各個層次的文本進行還原,這些編輯成果中最重要的是MEGA1,但是不久MEGA1被勒令中斷,並在著作集版本中壓制早期哲學著作。20世紀各個流派的“馬克思主義者”相互之間或者同他人展開論戰之前,已經為自己配備好了所要引用的文本。MEGA2還需做以下工作:消除這些斗爭在著作上留下的痕跡,讓馬克思和恩格斯作為理論家清晰地呈現於世。他們置身於19世紀的特殊沖突中,同其他人一樣對他們的時代有期望,也有幻想並局限於那個時代的視野。MEGA2首先要把馬克思還原為一位學者,他的著作十分錯綜復雜,極具反思性,以致不可能被用作某個政治論爭時期的拐杖或工具。針對MEGA2將以博物館化的方式從思想文化上抹去過去斗爭痕跡的猜測,MEGA2要再次提請讀者注意本文開始提到的編輯上的悖論:隻有在產生歷史距離之后,才能為新的現實問題開啟空間。

(作者簡介:赫爾弗裡德·明克勒(Herfried Münkler),德國洪堡大學教授、國際馬克思恩格斯基金會現任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