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主義:基於經典文本的所指及定義分析

作者:李風華    發布時間:2014-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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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資本主義,這是一個重大的理論和現實問題。要看到,給出一個所有人都認可的定義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在馬克思主義的語境內,要求有關“資本主義”的定義放之四海而皆准也很困難。因為,經典馬克思主義作家們經常用資本主義指涉不同的事物,也就是說,資本主義有著不同的所指。盡管這些不同的事物在經過資本主義修飾之后,都存在著一定的聯系,但畢竟不是一回事。因此,根據它們的不同所指分別給資本主義下定義才有可能和必要。基於這種理解,本文對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最主要是《資本論》和《毛澤東選集》——的梳理,澄清經典作家所常用的幾種所指,並以此對作為社會形態的資本主義給出一個定義。

一、馬克思是否使用過“資本主義”:一樁學術公案的回顧

十多年前,國內有過一場有關馬克思是否使用過“資本主義”一詞的討論。在《資本主義萌芽情結》一文中,李伯重引用布勞代爾的說法,謂馬克思本人從未使用過“資本主義”一詞。[1]隨后許清江對文中的驚詫表示驚訝,認為“資本主義”是馬克思著作中使用頻率相當高的一個詞。[2]其他學者也加入這場持續數年的論爭。大抵上,討論可以分為兩派,其中一方認為,馬克思只是使用過形容詞“資本主義的”,而未使用名詞“資本主義”。[3]而另一方則認為,馬克思在19世紀60年代廣泛使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資本主義生產”、“資本主義社會”、“資本主義所有制”、“資本主義制度”等概念,都是從名實相符的經濟制度的涵義上對資本主義的說明。“最早從社會經濟制度涵義上運用‘資本主義’概念的,正是馬克思。”[4]對於這場爭論的來龍去脈,2004年蒲國良作了一個綜述,基本上可以視為討論的結束。[5]縱觀這樁學術公案的討論,可以得出如下結論:第一,馬克思雖然通常沒有使用單獨使用資本主義這個名詞,而是以“資本主義+其他”的方式出現,但晚年的一些篇章確實使用了“資本主義”這個名詞。[6]比如《哥達綱領批判》中說“不同的文明國度中的不同國家……都建立在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基礎上,只是這種社會的資本主義發展程度不同罷了”。[7]第二,馬克思的著作無疑是理解資本主義最重要的文本,哪怕他很少或者沒有使用“資本主義”一詞。

至此,就馬克思是否使用“資本主義”一詞這一件事的研究基本上可以結束,但蘊含在爭論的深層原因卻遠超於此。當時的爭論雖然著眼於文本,但旨趣卻或明或暗地指涉了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如何區分的問題。一方的言下之意認為,因為馬克思沒有使用過“資本主義”一詞,我們今天所理解的資本主義可能並不符合馬克思的本意,因此存在重新認識資本主義的必要性。而另一方對這個問題所以反應激烈,絕不僅僅因為這個語詞運用這樣一個很小的事情,而是或多或少擔心對方所隱含的傾向。

二、經典文本中不同的“資本主義”所指

資本主義可以有許多種所指,比如在非馬克思主義的學說中,一種有代表性的觀點是將資本主義解釋為某種精神,以為資本主義的清教倫理強調節儉,理性計算,由此導致了西方世界的興起。[8]這種具體所指與馬克思主義注重經濟社會基礎相背,而且也不符合歷史事實。[9]此外,還有將資本主義定義為一種網絡、信任結構、謀利方式,等等,不一而足。盡管這些形形色色的定義都有可能揭示了資本主義的某個方面,但顯然與馬克思主義的解釋力不可同日而語,本文均不予討論,而僅僅關注馬克思主義的論述。一些受到馬克思主義影響的經濟學家所給出的資本主義定義與經典馬克思主義作家的論述比較接近,比如一本政治經濟學的著作如此定義:“資本主義是這樣一種經濟制度,在這種制度下,雇主以盈利為目的雇佣工人生產並出售產品和服務”。[10]這樣的定義基本符合馬克思主義,但僅限於經濟制度,有以偏概全之嫌。因此,本文對於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之外的論述不做全面的綜述,而全力關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用法。

這裡,筆者想提醒這樣一個事實,即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在許多地方都使用過“資本主義”這一詞——不管是作為修飾語,還是名詞。考慮到即使是修飾語,也不可能不指向某種隱含的“名詞”。而這些多處所使用的資本主義,雖然都包含了某些相同或重合的意義,但畢竟具體所指仍然存在著重要差別。因此,重要的不是資本主義的名詞形式,還是形容詞形式,重要的是在具體的語境中資本主義所指的是一種什麼事物。下面本文分別主要以《資本論》與《毛澤東選集》為對象,簡要地梳理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所使用的“資本主義”的具體所指。這裡我們特別關注作為生產方式、經濟制度和社會形態這三個彼此關聯但絕不可混同的所指。

首先,資本主義指一種生產方式:“資本主義的生產是這樣一種社會生產方式,這種生產方式下,生產過程從屬於資本,或者說,這種生產方式以資本和雇佣勞動的關系為基礎,而且這種關系是起決定作用的、佔支配地位的生產方式。”[11]應該說,在馬克思的語境中,使用了許多資本主義生產或者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用語,大抵都指這種情況。比如《資本論》第二版中的跋所提到的情形:“我要在本書研究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問題本身並不在於資本主義生產的自然規律所引起的社會對抗的發展程度的高低。問題在於這些規律本身,在於這些以鐵的必然性發生作用並且正在實現的趨勢”。[12]《毛澤東選集》中的類似用法也非常多。《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提到,中產階級“代表中國城鄉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13]“中國尚少新式的資本主義的農業。”[14]《論持久戰》:“今天中國的進步在什麼地方呢?在於它已經不是完全的封建國家,已經有了資本主義”。[15]這些作為名詞的資本主義顯然應當指的是生產方式。

其次,資本主義指一種經濟制度。這一所指偏重經濟佔有,尤其是所有制。生產方式與經濟制度毫無疑問存在著聯系,但兩者畢竟並非同一事物。“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產生的資本主義佔有方式,從而資本主義的私有制,是對個人的、以自己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的第一個否定。”[16]這裡說明:(1)佔統治地位的生產方式必然決定相應的經濟制度,因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可以產生資本主義私有制。但是,同時(2)經濟制度更偏重的是生產的社會方面,而生產方式則相對偏重生產的物質方面。《資本論》第二版的跋:“隻要政治經濟學是資產階級的政治經濟學,就是說,隻要它把資本主義制度不是看作歷史上過渡的發展階段,而是看作社會生產的絕對的最后的形式,那就隻有在階級斗爭處於潛伏狀態或只是在個別的現象上表現出來的時候,它還能夠是科學。”[17]同樣在該文中,馬克思引用的一位俄國作者的評論也這樣說:“馬克思給自己提出的目的是,從這個觀點出發去研究和說明資本主義經濟制度”。[18]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在抗日時期的任務》對土地革命時期的論述是:“工農民主共和國的口號,不是違背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任務的,而是堅決地執行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任務的。我們在實際斗爭中沒有一項政策不適合這種任務。我們的政策,包括沒收地主土地和實行八小時工作制在內,並沒有超出資本主義范疇內私有財產制的界限以外,並沒有實行社會主義。”[19]這裡的沒收地主土地政策,並不等同於資本主義農業生產方式,但所以它符合“資本主義范疇”,那是因為它符合資本主義私人佔有這一基本經濟制度。《矛盾論》:“資本主義制度所包含的生產社會化和生產資料私人佔有制的矛盾,是所有有資本主義的存在和發展的各國所共有的東西,對於資本主義說來,這是矛盾的普遍性。”[20]此處指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各國都有資本主義的存在和發展,但發展形態不一樣,因此,有些國家雖然有資本主義經濟制度,但由於它尚未佔統治地位,不能將整個社會稱作“資本主義社會”,比如當時的中國。這也引出了資本主義的第三個所指。

第三,資本主義指一種社會形態。社會形態比生產方式和經濟制度更為綜合,還涉及整個社會結構。這就是說,除了經濟上的因素之外,社會中的各個階級、各個階級之間的社會關系、社會意識形態以及相應的政治上層建筑均處於一個總體上相互適應、相互支持的狀況,它們與經濟制度共同構成了一個穩定的共同體。而社會形態則是這個共同體的抽象的概括。在《資本論》,用資本主義修飾社會形態或將資本主義修飾社會形態的地方並不鮮見。“使實際的資產者最深切地感到資本主義社會充滿矛盾的運動的,是現代工業所經歷的周期循環的變動,而這種變動的頂點就是普遍危機。”[21]《實踐論》指出,“不能在封建社會就預先認識資本主義社會的規律,因為資本主義還未出現,還無這種實踐。馬克思主義隻能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產物”。[22]這裡出現了“資本主義社會”,也出現了“資本主義”。從上下文意思來看,應該說兩者所指的是同一個事物,即資本主義的社會形態。在《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一文中,毛澤東指出,“中國封建社會內的商品經濟的發展,已經孕育著資本主義的萌芽,如果沒有外國資本主義的影響,中國也將緩慢地發展到資本主義社會”。[23]這裡,前半句的資本主義萌芽,指的應當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間的外國資本主義,偏重於生產方式,而后半句的資本主義社會,則明確為一種社會形態。

三、選擇社會形態作為定義視角的意義

何順果先生認為:“馬克思關於‘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定義,實際上就是他關於‘資本主義’的定義,因為他按照其對‘資本’的獨特理解把資本主義看作歷史上一種獨特的社會經濟形態,而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看作這種社會經濟形態的標志。”[24]這句話頗有可商榷之處,后半句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看成為資本主義——這裡資本主義是一種社會經濟形態——的標志,這裡,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資本主義——這裡指社會形態——是兩種事物,盡管它們存在著密切關聯,但並非一物。這裡存在著邏輯上的謬誤,[25]因為存在如下兩者並不對應的可能狀況:第一,存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並不意味著資本主義社會已經形成,它有可能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中已經出現,但尚未居支配地位。第二,非資本主義社會也可以存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經濟制度,隻要它不佔有統治地位,比如新民主主義時期的中國。歷史地看,這種邏輯上的不一致構成了資本主義發展的重要過渡階段。比如,工場手工業是一種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但是存在工場手工業,並不一定說明當時已經是資本主義社會。否則,中國的明代就足以稱之為資本主義了。資本主義是一個綜合性的概念,它指一個包含生產力、生產關系和所有制等等在內的一個社會總體。不能因為在某個時期出現了某些因素,就將該社會視為資本主義。這些前資本主義時代的某些資本主義因素,最多僅僅可以稱之為資本主義萌芽。

由此可見,有必要摒棄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和資本主義社會相混淆的邏輯。對資本主義的把握至少應當從這幾個層次分別進行。本文將限於作為社會形態的資本主義的定義。

第一,社會形態是一個總體判斷,而所有制或生產方式是單維角度的定義。盡管經濟制度和生產方式有其不可替代的討論價值,但社會形態顯然運用得更為頻繁,並且其他層面的所指——比如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往往也是從社會形態的所指中衍生而生。比如,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資本主義在許多情況下指的是所有制,如“資本主義”工商業。單獨使用的“資本主義”則基本上指社會形態。而將“資本主義”與其他層面聯系起來的時候,則是從社會形態這個層面的延伸,如資本主義國家。

第二,社會形態的論述構成資本主義的通常用法,並構成認識和發展社會主義的重要參考。在《毛澤東選集》和《鄧小平文選》中,當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相提並論時,往往都是作為一種社會形態來使用的。比如,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在抗日時期的任務》中指出,在民族抗戰任務中建立的民主共和國具有兩種可能前途,“它的前途雖仍然有走上資本主義方向的可能,但是同時又有轉變到社會主義方向的可能,中國無產階級政黨應該力爭這后一個前途”。[26]1982年10月4日,鄧小平指出:“社會主義同資本主義比較,它的優越性就在於能做到全國一盤棋,集中力量,保証重點。缺點在於市場運用得不好,經濟搞得不活。”[27]隻要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對立存在,在社會形念層面上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討論仍然將繼續下去,而通常將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和社會主義社會所作的區分和討論也是基於社會形態這個層面的邏輯。

第三,社會形態的定義並不否認現實的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著社會主義的因素,但力求從本質和總體的角度來把握社會。現實的社會不可能是純之又純的單純的經濟制度,在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方面也是如此。任何一個具體的現實社會形態中,存在著不屬於其本質的內容。比如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也會存在著一些社會主義的因素,以及一些前資本主義小生產的因素。

四、資本主義:基於社會形態的定義

本節試圖將馬克思所散見的對資本主義的解釋綜合起來,從社會形態的角度對資本主義作出定義。社會形態包括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這兩個基本方面,而生產關系方面又包括生產資料所有制和資源配置方式這兩個方面。由此,對資本主義給出如下定義:資本主義是以機器大生產為基礎、以私人資本雇佣勞動作為其基本生產關系、以市場作為基本資源配置方式的社會形態。該定義包含如下幾個方面的內涵:第一,資本主義以機器大生產作為其物質基礎。一種完整的社會形態必須將生產力考慮在內。有學者認為,資本主義就是資本剝削雇佣勞動者,攫取剩余價值的制度,而資本主義社會則是資本家和無產階級對立的社會。[28]這一定義抓住了資本雇佣勞動這一特征,但是忽略了資本主義的物質基礎。如此解釋,則有可能將許多“資本主義萌芽”也視同“資本主義”。此外,邏輯上完全有可能假設這樣一種社會:即社會的生產力沒有多大發展,仍然停留在小生產或者至多是工場手工業的協作生產上,但生產關系卻是以資本雇佣勞動為主要特征。根據這一解釋,這樣的社會也會被視為資本主義。但是,在馬克思的語境中,資本主義的生產力大發展構成了其中一個核心要素。比如《共產黨宣言》中對資產階級所創造巨大的生產力的描述:“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29]

《資本論》第一句話:“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佔統治地位的社會的財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的堆積’”一語中。[30]“龐大”雖然只是一個形容詞,但在馬克思的理解中,也隻有在機器大生產的條件下,才有可能做到這個地步。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具體形式中,馬克思雖然承認,簡單協作與分工協作都可以算作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但是隻有機器生產,才真正讓資產階級確立了自己的統治。他認為,“機器使手工業的活動不再成為社會生產的支配原則。因此,一方面,工人終生固定從事某種局部職能的技術基礎被消除了。另一方面,這個原則加於資本統治身上的限制也消失了”。[31]也就是說,隻有到了機器生產,資本家雇佣勞動才內在地有了其必然性,而且資產階級的統治才真正得以確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斷言,“機器成了資本家階級用來實行專制和進行勒索的最有力的工具”。[32]

將機器生產作為資本主義定義的組成部分,還因為在資本主義生產資料所有制條件下,機器生產與資本主義社會的兩個基本階級密不可分。機器迫使手工業者失業,勞動者與生產工具分離,資本家從而確立了對無產階級的剝削,“無產階級是由於採用機器而產生的”[33]。如果沒有機器生產,雇佣勞動僅僅只是一種偶然的經濟制度,隻有在機器生產的前提下,資本主義的其他幾個條件才能夠彼此契合,並形成一種整體上穩定的社會形態。

將機器大生產納入資本主義這一概念還具有一個特殊的歷史意義,它界定了資本主義作為一個社會形態的起始點:工業革命。在工業革命之前的社會形態,不管在它經濟制度和社會生活方面與后來的社會存在著多大程度上的相似,都不可以算作資本主義社會。因此,資本主義社會最早僅可追溯至18世紀后半葉的工業革命的英國。本文這一定義也符合學術界在使用資本主義的一個共識,即是馬克思將資本主義界定為大工業時代的資本主義。[34]

有必要指出的是,即使在馬克思本人的用法中,許多用法與本文的定義不盡相符。比如,他認為,手工業的簡單協作和工場手工業的分工協作,也屬於資本主義的一種形式[35]﹔馬克思曾提到,16世紀就已經是資本主義時代[36]。而另一個相關的語詞,馬克思和恩格斯在使用“資產階級革命”時往往指涉多種情形[37]。但是,考慮到《資本論》這本最重要的著作以及馬克思的絕大多數論述都指向工業資本主義,因此,將機器大生產作為資本主義這個社會形態的生產力基礎是合適的。

第二,資本主義以私人資本雇佣勞動作為其基本的生產關系。資本雇佣勞動包含著數個對社會經濟結構具有決定意義的事實:首先,資本決定了勞動時間內的勞動力使用。資本家根據勞資雙方的契約,在規定的期限內控制了工人的行動權利。工人的勞動事實上是不自由的,因為他無法按照自己的需求和社會的需求來全面發展自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后來以盧卡奇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深入探討了工人的片面化和碎片化。其次,資本控制了生產環節,決定了生產的方向。戴維·諾布爾深入探討了數控機床研發的歷史,指出,事實上存在一種可能更具有市場優勢對工人也更友好的技術發展道路,但因為資本的本性,決定了工人無法對於技術發展道路具有決定性的影響,最終技術按照資本的要求去發展。[38]最后,資本家而不是生產者奪取了剩余價值。剩余價值由資本家所獲取,這雖然在資本主義社會是一種常態,但並不是人類剩余價值歸屬的唯一可能。除了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的剩余價值歸私人所有外,合作經濟中剩余價值歸合作社成員共同所有,而全民所有制經濟中,剩余價值由社會全體人民所有。在后面這兩種經濟制度中,勞動者除了補償其勞動的必要消耗外,還同時擁有了部分剩余價值。“使各種社會經濟形態例如奴隸社會和雇佣勞動的社會區別開來的,只是從直接生產者身上,勞動者身上,榨取這種剩余勞動的形式。”[39]

第三,資本主義實行市場經濟,是以市場作為其基本的資源配置方式的社會。“商品生產和發達的商品流通,即貿易,是資本產生的歷史前提。”[40]不僅如此,它也是資本運行的內在條件。市場的意義在於:首先,資本以貨幣的形式的出現在市場上,這在歷史上是如此,在每天新形成的資本中,也是如此。其次,資本在這裡找到了勞動力,從而構成了資本雇佣勞動,資本控制生產這一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本質環節。“要從商品的使用上取得價值,我們的貨幣所有者就必須幸運地在流通領域內即在市場上發現這樣一種商品,它的使用價值本身具有成為價值源泉的特殊屬性,因此,它的實際使用本身就是勞動的物化,從而是價值的創造。貨幣所有者在市場上找到了這種特殊商品,這就是勞動能力或勞動力。”[41]“隻有當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所有者在市場上找到出賣自己勞動力的自由工人的時候,資本才產生﹔而單是這一歷史條件就包含著一部世界史。因此,資本一出現,就標志著社會生產過程的一個新時代。”[42]最后,市場的意義還在於,隻有通過市場,資本才能實現它最初和最終的目的,即自身增殖和積累。

五、結語

本文在區分不同所指的基礎上,從社會形態的角度對資本主義給出定義。這一定義符合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基本觀點,它有助於我們領會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精神並有利於把握當代社會形態的本質。根據這一定義,我們合乎邏輯地可以對許多重要的社會形態問題給出判斷,比如拒絕將資本主義理解成理性計算、單純地追求利潤等等特征﹔主張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著市場經濟,市場經濟並非資本主義所獨有﹔歷史地看,資產階級革命后的成果並非資本主義社會,當然也不是封建社會,而是一種新的社會形態﹔[43]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主要區別不在於資源配置方式,而在於公有制,等等。

注釋:

[1]李伯重:《資本主義萌芽情結》,《讀書》1996年第8期。

[2]許清江:《也談資本主義一詞的使用》,《讀書》1997年第1期。

[3]吳向東:《馬克思與“資本主義”》,《馬克思主義研究》2000年第4期。

[4]衛興華:《究竟何人最先從經濟制度涵義上使用“資本主義”和“市場經濟”概念》,《馬克思主義研究》2000年第6期。

[5]蒲國良:《關於資本主義概念的討論述評》,《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04年第3期。

[6]張衛良、周東華:《對馬克思“資本主義”概念的再認識》,《史學理論研究》2001年第4期。

[7]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13頁。

[8]這種觀念的代表無疑是馬克斯·韋伯。對於這個問題的綜述,可以參見安德烈·岡德·弗蘭克的《依附性積累與不發達》(高铦、高戈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9年)第二章對韋伯及其信徒的評判。

[9]費爾南·布羅代爾:《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第2卷),北京:三聯書店,1992年。

[10]塞繆爾·鮑爾斯、理查德·愛德華茲、弗蘭克·羅斯福:《理解資本主義:競爭、統制與變革》,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

[11]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51頁。

[12][16][17][18][21][30][31][39][40][41][42]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8頁,第832頁,第16頁,第23頁,第24-25頁,第47頁,第407頁,第244頁,第167頁,第190頁,第193頁。

[13][14][19][20][22][26]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頁,第8頁,第260頁,第318頁,第287頁,第264頁。

[15][23]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51-452頁,第626頁。

[24]何順果:《關於“資本主義”的定義》,《世界歷史》1997年第5期。

[25]這裡僅僅針對何順果先生1997年的論文,他在兩年后發表的《社會形態不等於生產方式》(載《讀書》1999年第6期)顯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本文的論述與何先生后來的見解是相通的。

[27]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6-17頁。

[28]馬克壵主編:《中西封建社會比較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1997年,第13頁。應當承認,即使在馬克思的論述中,有時也僅僅強調資本雇佣勞動這個單一的要素。“使各種社會經濟形態例如奴隸社會和雇佣勞動的社會區別開來的,只是從直接生產者身上,勞動者身上,榨取這種剩余勞動的形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244頁)。此語尚不能夠作為判別資本主義社會的充分標准。根據《資本論》的邏輯,從商品到雇佣勞動,到機器大生產,一直到利潤、利息等等全部資本主義社會經濟制度,這是一個從細胞解剖直至整體的過程。此處引文屬於絕對剩余價值生產一章,當時馬克思的對資本主義分析尚未結束。

[29]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7頁。

[32]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357頁。

[3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374頁。此為《共產主義信條草案》的文本,在《共產主義原理》中,恩格斯將此句改為“無產階級是由於工業革命而產生的”。這兩種表達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34]布羅代爾指出,許多歷史學家試圖將資本主義追溯於古代巴比倫、古希臘、古代中國、古羅馬、歐洲中世紀和印度。但是所有這些用法,最后都被馬克思的觀念所取代。“馬克思后的一種正統觀念:在十八世紀末工業生產方式形成前,不可能存在資本主義”(《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第2卷,北京:三聯書店,1992年,第243頁)。布氏此語說明,雖然他認為,馬克思並未給“資本主義”下過定義,但毫無疑問,最權威的觀念卻是馬克思所提出來的。

[35]見《資本論》中論協作和工場手工業的兩章。

[3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784頁。這裡的“資本主義”偏重於經濟制度,而不是社會形態。恩格斯也使用過“資本主義時代”一語,在《反杜林論》中,他說“在資本主義時代之前,至少在英國,存在過以勞動者私人佔有自己的生產資料為基礎的小生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145頁)。這裡的“資本主義時代”應當主要指工業革命之后的資本主義。

[37]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注釋中,“資產階級革命”一語極其常見,但馬克思主義創始人自己使用“資產階級革命”這一用語的地方並不多。比如,馬克思在致拉薩爾的信中曾提到“1688年資產階級革命”(《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602頁)。而恩格斯在晚年則偶爾出現過。比如,1889年9月15日,恩格斯在《致考茨基》的信中這樣說道:“德國的金銀開採使德國在1470—1530年在經濟方面處於歐洲的首位,從而使它成為以宗教形式(所謂宗教改革)出現的第一次資產階級革命的中心。”(《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267頁。)1893年6月27日致保·拉法格的信中,恩格斯這樣說道:“法國單獨領導過資產階級革命”(《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87頁。)此外還有“十六世紀德國資產階級革命”(《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97頁。)這裡所指涉的資產階級革命,基本上都與工業革命不存在直接關聯。

[38]戴維·諾布爾:《生產力:工業自動化的社會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

[43]近年來,已經有學者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王國斌《轉變的中國——歷史的變遷與歐洲經驗的局限》(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指出,在中世紀的早期城市手工業生產與工業革命之間,存在著農村家庭手工業的階段,這種從手工業行會控制下的城市生產向農村家庭手工業的轉變,被視為突破封建主義控制一個標志。在這一段農村工業時期,歐洲並未很明顯地被“封建主義”或“資本主義”因素控制。國內有李風華:《小生產社會:對馬克思主義生產方式理論的補充》(《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1年第1期)討論了這個問題。

(李風華,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博士后,湖南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