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幾個重要問題

作者:賈高建    發布時間:2015-12-22    來源:馬克思主義與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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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個馬克思主義學說體系中,馬克思主義哲學無疑具有最為根本的地位。要真正認識和了解馬克思主義,必須深刻理解和把握它的哲學。長期以來,我們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十分重視,並形成了比較豐厚的成果積累﹔而隨著實踐的推進和認識能力的提升,這一領域的研究也在不斷深化。近些年來,在對以往的成果進行總結和反思的基礎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又取得了不少新的進展。但是與此同時,討論中也出現了各種不同的觀點和見解,特別是在一些重要問題上產生了較大的爭議和分歧﹔這些問題關系到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理解和把握,因而有必要給予充分的關注。

一、關於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定位:科學世界觀與“形而上學”

眾所周知,在19世紀中葉的特殊歷史條件下,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地吸取了以往哲學史、特別是德國古典哲學的積極成果,創立了被他們自己稱為“新唯物主義”的新的哲學。對於這個新的哲學,多年來已經有一個基本的評價,即認為它實現了哲學史上的根本變革,使哲學第一次具有了真正科學的性質,成為一種科學世界觀和方法論。這樣一個評價,當然是有多方面的依據的,而其中首要的一條,便是它科學地解決了哲學研究的定位問題。

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產生之前,哲學作為人類思想史上最古老的學科之一,並沒有明確的研究定位。哲學這一概念的本意是“愛智慧”,因而哲學也被稱為“智慧之學”﹔但這個提法並不是一種嚴謹的規定。古代時期,由於科學尚未生長起來,哲學家們見仁見智,力圖借助邏輯推演和主觀臆想去勾畫對世界認識的各方面圖景﹔到了近代,哲學家們仍繼續維持這樣一種舊的傳統,並且還試圖將各門科學的研究也納入自己的邏輯體系,使哲學成為一種“包羅萬象”的“科學的科學”。隨著歷史的發展,這樣一種做法必然越來越不合時宜。馬克思和恩格斯明確宣告了這種舊哲學的“終結”,他們重新審視了哲學的定位及其與具體科學的關系問題,對這一問題做出了科學的解決﹔其基本要求,便是在近代以來科學發展的基礎之上,將哲學真正提升到世界觀的高度,使之成為一種嚴格意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正如他們在談到自己的哲學時所指出的:這已經不再是舊的意義上的哲學,“而只是世界觀”[1]。從基本規定上說,所謂世界觀是人們對世界的根本觀點和看法,亦即對世界的根本性問題的回答﹔而馬克思和恩格斯所創立的新的哲學,便是專門探究這一層次的根本性問題,包括自然、社會以及人類思維等領域的最一般規律。它是一種科學世界觀,同時具有根本的方法論意義。

對於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這一定位,應該是有廣泛共識的。而在近些年的討論中,這方面問題的認識又有了新的進展。比較一致的觀點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作為一種科學世界觀和方法論,不僅要揭示世界存在和發展的最一般規律,同時要研究和探索作為主體的人與這個世界的關系問題,研究現實的人及其實踐活動,以及人自身的發展和解放問題。同時還提出,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僅是一種世界觀,而且還有著自己的價值觀,要充分重視它的價值維度的研究,把世界觀和價值觀統一起來。應該說,這樣一些新的認識,對於進一步完整地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定位問題,是有著重要意義的,應給予充分的肯定。

但是與此同時,討論中也出現了某些片面和極端的傾向。有一種觀點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所實現的根本變革,並非使哲學成為以往所理解的那種“科學世界觀”,而是從根本上改變了傳統哲學的研究定位,超越了“形而上學”,實現了哲學的“轉向”﹔也就是說,它不再研究世界的本原及其一般規律等“形而上學”問題,而是轉向現實的人及其實踐活動﹔不再研究包括自然界在內的“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而是轉向與人及其實踐相關聯的“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雖然都在講“世界”,但此“世界”並非彼“世界”,兩者定位各不相同。還有一種觀點索性徹底否定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世界觀定位,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壓根不再研究世界觀領域的問題,而只是研究人的思維方式和認識方法,從而由“知識論哲學”轉向“認識論哲學”,由“實體性哲學”轉向“主體性哲學”,如此等等。

這無疑是一種具有挑戰性的重大分歧。如果這些觀點成立,那無疑將從根本上顛覆以往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解,“科學世界觀”被當作“形而上學”從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定位中排除出去,屬於這一領域的一系列原理便統統失去了存在的前提。但情況真的如此嗎?回答卻是否定的。

認真研讀一下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著作便可以看出,馬克思和恩格斯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創始人,從一開始便是著眼於包括自然、社會以及人類思維等領域在內的“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而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中再以人的活動為軸心劃分出一小塊領地,然后將自己的新的哲學局限於這一狹小的范圍,而將所謂“與人的實踐沒有直接關系”的“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排斥在研究視野之外。不錯,他們關注作為主體的人及其實踐活動,強調主體通過實踐“改變世界”的能動作用,重視打著主體印記的“人化自然”,但這並不是說隻需要研究人自己的實踐以及與之相關的“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就可以了,而將這方面研究與“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的研究對立起來。在他們的著作中,有著大量關於“整個世界” 或“宇宙世界”、關於世界存在和發展的一般規律的論述,特別是集中體現在《反杜林論》、《自然辯証法》、《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等著作中。恩格斯還特別指出,他們所創立的唯物辯証法,“就歸結為關於外部世界和人類思維的運動的一般規律的科學”[2]。無視這些重要著作和成果的存在,拒絕承認馬克思主義哲學從世界觀的高度對這些根本問題的研究,不是一種客觀的態度。

有一些論者試圖對此做出解釋,認為恩格斯的觀點不同於馬克思的觀點,他的著作不能代表馬克思主義哲學。這個說法恐怕連提出者自己也會覺得勉強。的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闡發自己思想的過程中各有側重,他們研究問題的關注點也各有不同,但這絕不意味著思想觀點的對立,或者反對和否定對方的研究。相反,他們多次公開申明相互之間觀點和主張的一致性,他們的著作應該說是他們共同合作的成果。恩格斯在《反杜林論》的序言中曾專門指出:“本書所闡述的世界觀,絕大部分是由馬克思確立和闡發的,而隻有極小的部分是屬於我的,所以,我的這種闡述不可能在他不了解的情況下進行,這在我們相互之間是不言而喻的。在付印之前,我曾把全部原稿念給他聽,而且經濟學那一編的第十章(《〈批判史〉論述》)就是馬克思寫的……在各種專業上互相幫助,這早就成了我們的習慣。”[3]而進一步說,不僅是恩格斯的著作,而且在馬克思本人的著作中,也同樣有不少關於一般世界觀的論述。如在談到自己的辯証法與黑格爾的辯証法的區別時,馬克思就明確指出:“在黑格爾看來,思維過程,即甚至被他在觀念這一名稱下轉化為獨立主體的思維過程,是現實事物的創造主,而現實事物只是思維過程的外部表現。我的看法則相反,觀念的東西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並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物質的東西而已。”[4]他公開宣布:“因為我是唯物主義者,而黑格爾是唯心主義者。”[5]

一些論者還提出了一個理由,即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明確宣告了以往那種舊哲學的“終結”,而舊哲學正是把形而上學地研究“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構建某種“世界圖景”作為自己的使命的,所以馬克思和恩格斯也就是否定了這個研究定位。這是一個明顯的誤解。馬克思和恩格斯批評舊的哲學,主要是反對那種依靠哲學家本人的主觀臆想和思辨推演去構建“世界圖景”的研究方式,否定這個意義上的“形而上學”,而並不是說不需要研究“整個世界”、不需要進行一般世界觀領域的研究了。恰好相反,他們主張在各門具體科學發展的基礎上,以科學的方法進行這一領域的研究,從而使哲學真正成為一種科學世界觀。對此,恩格斯曾做過專門的說明,他指出:“由於這三大發現和自然科學的其他巨大進步,我們現在不僅能夠說明自然界中各個領域內的過程之間的聯系,而且總的說來也能說明各個領域之間的聯系了,這樣,我們就能夠依靠經驗自然科學本身所提供的事實,以近乎系統的形式描繪出一幅自然界聯系的清晰圖畫。描繪這樣一幅總的圖畫,在以前是所謂自然哲學的任務。而自然哲學隻能這樣來描繪:用觀念的、幻想的聯系來代替尚未知道的現實的聯系,用想象來補充缺少的事實,用純粹的臆想來填補現實的空白。”[6]“今天,當人們對自然研究的結果隻要辯証地即從它們自身的聯系進行考察,就可以制成一個在我們這個時代是令人滿意的‘自然體系’的時候,……自然哲學就最終被排除了。”[7]自然領域是這樣,那麼社會領域又是如何呢?恩格斯進而指出:“而適用於自然界的,同樣適用於社會歷史的一切部門和研究人類的(和神的)事物的一切科學。在這裡,歷史哲學、法哲學、宗教哲學等等也都是以哲學家頭腦中臆造的聯系來代替應當在事變中去証實的現實的聯系……。因此,在這裡也完全像在自然領域裡一樣,應該通過發現現實的聯系來清除這種臆造的人為的聯系﹔這一任務,歸根到底,就是要發現那些作為支配規律在人類社會的歷史上起作用的一般運動規律。”[8]這些論述清楚地說明了經典作家解決問題的思路,而正是按照這樣一個思路,他們在否定舊哲學的基礎上創立了自己的新的哲學,並使之成為一種完全不同於那種“形而上學”的科學世界觀。

實際上,一些論者之所以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定位問題上堅持將所謂“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的研究排除出去,並非有多少經典依據,而主要是基於這樣一種認識,即認為這一領域的研究與人自身的存在和發展沒有關系,因而沒有意義。這種觀點在邏輯上是不能成立的。須知所謂“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與“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是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的,前者說到底從屬於后者,是作為后者的一種特殊形態而存在的﹔不研究 “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就不可能真正認識“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也談不上正確地進行主體的各類實踐活動。進一步說,所謂“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並不是一種不變的存在,而是要在新的實踐的基礎上不斷向“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拓展﹔而這裡的前提就是不斷探索處於“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之外的新的未知領域,也就是要研究“整個世界” 或“宇宙世界”。不進行這種研究,就不可能有新的實踐和新的拓展,而所謂“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也就隻能成為一種僵死和封閉的領域,而這樣的結果顯然是荒謬的。

最后,關於那種完全否定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世界觀定位,試圖用所謂“認識論哲學”、“主體性哲學”取代“知識論哲學”、“實體性哲學”之類的觀點,更是沒有什麼經典依據,而主要是這些論者自己的願望和主張而已。並且也不是什麼新的見解,而隻不過是“以西解馬”的老套路。對於這種觀點,我們隻能說,哲學家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提出各種不同的學術觀點和主張,但不能將這些主張隨意附加給馬克思主義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首先要有客觀的態度,特別是要原原本本地解讀經典作家的思想,這應該是一個最基本的要求。

二、關於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學說體系:辯証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和實踐唯物主義

明確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定位,接下來所要面對的問題便是:基於這樣一個新的定位,馬克思主義哲學究竟形成了怎樣的學說體系?這一體系中究竟包括什麼內容,或者說主要成果?弄清這一問題,才能進一步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所實現的根本變革,以及它何以成為一種科學世界觀和方法論。而在這一問題上,討論中同樣出現了較大的爭議,提出了不同的觀點和看法。

按照傳統的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立足於世界觀的高度,在批判地吸取以往哲學發展的積極成果的基礎上,取得了一系列新的重大成果。它借助近代以來科學發展的新的條件,實現了唯物主義與辯証法的科學統一﹔特別是將唯物主義和辯証法應用於社會歷史領域,揭示了社會歷史領域的客觀規律,創立了歷史唯物主義亦即唯物史觀。所以,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內容可以概括為“辯証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正是按照這一理解,以往的教科書將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區分為相應的兩大部分。而在新時期的討論中, 許多論者對此提出了批評,認為這一傳統體系實際上形成了一種“板塊結構”,不利於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整體把握,且容易造成各種誤解﹔而在內容上,傳統體系更多地偏重於客體方面的研究,對於主體方面亦即現實的人及其與世界的關系問題,特別是實踐問題關注不夠,對於這方面的成果闡發不夠。因此,需要在深入研究經典作家思想的基礎上,打破傳統體系的局限,建構新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由此出發,一些論者主張以“辯証唯物主義”為主線,對原有體系做出新的調整和梳理﹔而另一些論者則提出了以“實踐唯物主義”整合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新的思路。

從總體上看,討論中形成的這些新的認識是值得肯定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作為一種從根本上區別於舊哲學的科學世界觀,其成果無疑是多方面的。實現唯物主義與辯証法的科學統一、創立唯物主義歷史觀,這些當然是重要成果﹔而與此同時,馬克思主義哲學還以社會實踐為基礎,科學地解決了人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問題,這同樣也是十分重要的成果。從這個意義上說,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僅是“辯証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而且同時也是“實踐唯物主義”,綜合起來應是辯証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實踐唯物主義的統一,或者說是辯証的、歷史的、實踐的唯物主義。經典作家所講的“新唯物主義”,應從所有這些成果的有機統一來認識,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學說體系,也應按照這個有機統一的要求來把握。在表現形式上,的確應改變傳統教科書的“板塊結構”,將各方面內容作為一個統一的整體逐層展開。至於這個統一體系的名稱,雖然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考慮,但僅僅稱為“辯証唯物主義”或“實踐唯物主義”,都不足以反映“新唯物主義”的多方面成果﹔因此,在沒有更適合的表述之前,繼續使用“馬克思主義哲學”這一名稱似乎更為穩妥。

但值得注意的是,有關這方面問題的討論中還提出了其他一些不同觀點和看法,其中也包括某些片面和極端的傾向。一些論者認為,對於傳統教科書體系並不簡單是一個調整和整合的問題,因為這一體系中包含了許多不屬於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內容,特別是“辯証唯物主義”部分關於世界的本原及其一般規律等等的原理,都屬於“舊唯物主義”的范疇,是“形而上學”﹔所以應對傳統體系進行“清理”和“分解”,將這些內容從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剔除出去,在此基礎上重新解讀和闡釋馬克思主義哲學。不難看出,這一觀點是與前面有關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定位問題上所遇到的極端觀點相呼應的,所涉及的仍然是所謂“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與“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的關系問題。之前已經指出,馬克思主義哲學在否定舊哲學的時候,並沒有否定“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這一研究定位﹔那種試圖將 “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與“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機械地分割開來,從而將“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的研究從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對象中排除出去的做法,是沒有根據的。而在這裡,試圖將“辯証唯物主義”關於世界的本原以及一般規律等方面的原理當作“舊唯物主義”和“形而上學”加以排斥,也同樣是沒有道理的。如前所述,馬克思和恩格斯所批判的“形而上學”,主要是指那種依靠哲學家本人的主觀臆想和思辨推演去構建“世界圖景”的研究方式,而不能簡單地將所有關於“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的研究一律等同於“形而上學”﹔更不能將馬克思主義哲學從世界觀的高度對這一領域所作的科學性質的研究,也都錯誤地等同於“形而上學”。

不僅如此。在依照這種“清理”和“分解”的思路“重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過程中,已有的“實踐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這兩個概念先后被賦予某種特殊的含義,並用來標志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可以用“實踐唯物主義”來“重釋”馬克思主義哲學,但這種“實踐唯物主義”不同於上面提到過的與“辯証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相統一的“實踐唯物主義”,而是主張摒棄“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隻研究與人及其實踐相關聯的“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特別是摒棄“物質本體論”,主張“實踐本體論”,認為“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中的一切都是“實踐”創造的,因而都應用“實踐”來解釋。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應該把馬克思主義哲學歸結為“歷史唯物主義”,因為隻有在人類歷史的進程中,才能現實地提出人與世界的關系問題﹔而這個世界當然不是與人“無關”的“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而隻能是與人及其活動相聯系的世界,也就是所謂“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離開“歷史”的世界,隻能是抽象的、虛幻的世界﹔而“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中的一切,包括人類實踐,都可以納入“歷史唯物主義”的解釋框架,所以這種“歷史觀”也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世界觀”,二者是完全等同的。

雖然這兩種觀點分別借用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兩個基本用語,但從根本上講都是難以成立的。就這種特殊含義的“實踐唯物主義”而言,且不論其機械分割“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與“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這一前提性錯誤,即使在所謂“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的范圍內,也不可能用“實踐本體論”來取代“物質本體論”。因為實踐的作用再大,也隻能改變物質的存在形態,而不能創造或消滅物質本身﹔而即使是這種改變,也必須借助物質的力量、遵循物質運動的規律才能實現。對此,馬克思和恩格斯曾有過明確論述:“人並沒有創造物質本身。甚至人創造物質的這種或那種生產能力,也只是在物質本身預先存在的條件下才能進行。”[9]重視實踐的作用當然是正確的,但若要將這種作用夸大到“本體”的高度,那就是錯誤的了。真理往前走一小步便是謬誤,更何況是走向極端。這樣的做法,無異於試圖“拽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這樣一種理解,嚴重偏離了馬克思主義哲學所固有的、真正的實踐唯物主義精神,並對這一用語的使用造成混亂。(其實,持這類觀點的一些論者也已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明確提出用“實踐哲學”這一名稱取代“實踐唯物主義”的提法,以為這樣便可以將“舊唯物主義的殘留”徹底地“清理”出去了。)

在討論中,一些論者還經常引用馬克思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的論述:“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10]這段話被解釋為馬克思主張“實踐本體論”,而反對 “物質本體論”。其實,仔細研讀一下便可以看出,馬克思在這裡並非簡單地否定“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而只是指出其“缺點”,即他們“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外部世界。請注意這個“只是”。因為人所面對的世界是在主客體的相互作用中存在的,僅僅看到客體的方面無疑是不夠的,同時還要看到另一個方面,即主體的方面,要從主客體之間的雙向互動關系去理解。客體方面和主體方面,這兩個方面缺一不可,必須全面理解和把握。應該知道,馬克思指出以往唯物主義的缺點和不足,是要向前進一步發展唯物主義,而絕不是要掉過頭來推翻唯物主義的既有前提,不能由此得出非此即彼的極端結論。

關於那種特殊意義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雖然在具體理路上與這種“實踐唯物主義”有所不同,但其進行“歷史”考察的結果卻是殊途同歸,即同樣是把“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與“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 機械地分割開來,進而用后者排斥前者。其實,在經典作家那裡,“歷史唯物主義”中的“歷史”本來是一個領域概念,是指與自然領域相對應的社會歷史領域﹔他們明確地將“自然界和歷史”作為這樣兩個不同的領域並提[11],並深入探究了“自然領域”與“社會歷史領域”之間的異同。[12]他們所創立的“新唯物主義”世界觀,無疑是將這兩個基本領域全都納入視野,是既包括歷史觀、也包括自然觀的完整體系。而一些論者卻以“人與世界的關系都是在社會歷史過程中所發生的”為由,以歷史觀排斥自然觀,將“歷史”變成一種獨斷的尺度,並以此來“裁決”自然領域,隻承認與人及其活動發生直接聯系、並在這一意義上進入到社會歷史領域的“人化自然”,而將這一領域之外的自然界或者說“宇宙世界”斥為虛妄﹔甚至提出馬克思主義哲學不承認一般意義的“存在”和“意識”,而隻承認“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這樣一來,馬克思主義哲學也就隻剩下這種膨脹了的歷史觀,而真正屬於一般世界觀層次的內容以及自然觀等等則被當作舊的“形而上學”完全排除出去了。這樣一種偏頗的理解,既沒有經典依據,也不合乎邏輯。將唯物主義歷史觀推向極端,並將其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其他原理隔絕和對立起來,隻能在扭曲歷史唯物主義基本精神的同時,嚴重損害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完整性和科學性。

以上這些片面和極端傾向的產生,無疑是有多方面的根源的。而從認識論根源看,這裡存在著一個頗具迷惑性的邏輯誤區。一些論者之所以力主將有關“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的研究從馬克思主義哲學中排除出去,常常是基於這樣一個推論,即認為隻有從實踐出發,或者從“歷史”出發,才能達到對世界的真正的認識﹔離開實踐或“歷史”,就隻能是形而上學的抽象或直觀。所以,那種關於“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的研究,包括以往“辯証唯物主義”部分對於世界的本原及其一般規律的研究,都屬於這類抽象或直觀,因而必須拋棄。這樣一個貌似有理的推論,實際上卻包含著一個嚴重的邏輯錯誤,即它混淆了兩個相互聯系但又十分不同的問題:一個是認識的目標,即我們究竟要認識什麼﹔另一個則是認識的路徑,即應該如何去認識。所謂從實踐出發,或者從“歷史”出發,其實都講的是路徑問題,即要求通過實踐或“歷史”的路徑去認識。而通過這一路徑所要認識的目標是什麼呢?當然是外部世界,並且不僅是 “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還應該是“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這兩個不同的問題絕不能混為一談,不能把認識的路徑誤解為目標本身,以為強調從實踐或者“歷史”出發,就只是要對實踐或“歷史”本身進行研究就足夠了,而把真正的目標排除在外,把所有對於這一目標的認識都籠統地加以否定。這樣的邏輯錯位和混淆,必然導致認識的扭曲和中斷。必須看到,馬克思主義哲學關於世界的本原及其一般規律的認識,決不是什麼離開實踐或“歷史”的“形而上學”,而恰恰是從實踐、“歷史”出發,通過這一正確路徑而取得的科學認識成果,它是我們所要達到的真正的認識目標的體現。(對於這個問題,可參閱我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中應注意的幾個邏輯問題》一文中的相關討論。原載《中共中央黨校學報》2010年第2期,后收入中國辯証唯物主義研究會編輯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論叢》第1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

綜合起來說,馬克思和恩格斯所創立的“新唯物主義”,亦即辯証的、歷史的、實踐的唯物主義,是一種著眼於整個世界的完整的世界觀體系,它的基本原理貫穿世界觀層次的各個研究領域。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在這裡第一次對唯物主義世界觀採取了真正嚴肅的態度,把這個世界觀徹底地(至少在主要方面)運用到所研究的一切知識領域裡去了。”[13]我們必須全面理解和把握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學說體系,深刻認識其內在邏輯,防止和反對各種片面和極端的傾向。

三、關於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功能:“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

馬克思主義哲學所實現的根本變革,不僅體現在它的研究定位和學說體系上,而且還體現在它的基本功能上。這種哲學從一開始就不是一種書齋學問,而是直接面對實踐,為人們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活動提供根本的方法論指導。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14]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主義哲學突出體現了作為一種“實踐的唯物主義”的特殊品格。在近些年來的討論中,對於這一問題的認識進一步深化,並得到了廣泛的認同。

但與此同時,前面所提到的有關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定位和學說體系問題上的某些爭議和分歧,包括某種片面和極端的傾向,也進一步延伸到這個基本功能問題上。例如,有一種觀點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與舊哲學的不同,在於它不是這樣那樣地“解釋世界”,而是要“改變世界”﹔所以它隻需要關注人和人的實踐,關注與人及其實踐直接相聯系的“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就可以了,而有關“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的研究,特別是有關世界的本原等本體論問題的研究,都是為了“解釋世界”,所以都是“形而上學”,都應該被“超越”和摒棄。這樣一種觀點,也同樣是站不住腳的。

首先,從邏輯上說,決不能將“改變世界”與“解釋世界”簡單地對立起來。“改變世界”是我們的落腳點,但是要想“改變世界”,首先必須認識和了解這個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講,也就是要“解釋世界”。那種錯誤的、荒謬的“解釋”當然應該反對,但不能因此就走向極端,從根本上反對“解釋世界”,亦即否定認識世界的必要性。“改變世界”當然要依靠實踐,而實踐是作為主體的人能動地作用於作為客體的外部世界的過程﹔這種實踐要想取得成功,就不能只是盲目的實踐,而必須以對外部世界的認識為前提。至於所謂“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當是與“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的,這一點我們在前面已經指出過了﹔不認識“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就不能認識“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所謂“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當然是人們實踐的結果,但是不應忘記,人們正是在對“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進行不斷地探索和認識的基礎上,才創造出這個結果。而為了滿足不斷生長著的新的需要,人們還必須不斷地對未知領域進行新的探索,促使“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不斷地向“現存世界”或“人類世界”轉變。沒有新的認識或“解釋”,這一切皆無可能。因此,簡單地將有關“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的研究僅僅歸結為“解釋世界”,似乎與“改變世界”無關,是毫無道理的。

其次,從經典作家的論述來看,馬克思批評以往的哲學家們,是因為他們“只是”“解釋世界”,而沒能由此再向前一步﹔從這裡並不能得出結論,認為馬克思根本反對“解釋世界”,並進而理解為否定有關“整個世界”或“宇宙世界”的研究,特別是有關世界的本原等本體論問題的研究。當然,舊哲學採用那種非科學的“形而上學”方式去“解釋世界”,無疑是錯誤的、不可取的,馬克思和恩格斯也因此而明確宣布了這種哲學的“終結”﹔但是不能由此便得出結論,認為他們反對一切方式的“解釋”和研究,把所有這一領域的研究都統統歸結為“形而上學”。恰好相反,他們正是在批判舊哲學的基礎上,創立了自己的“新世界觀”,對整個世界的根本性問題做出了科學的回答和“解釋”,並使之成為面向實踐、指導實踐的科學方法論,最終發揮出“改變世界”的基本功能。

在談到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功能問題的時候,還不能不提到當前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中存在的一個令人擔憂的問題,即某種嚴重脫離現實實踐的學院化、思辨化傾向。馬克思主義哲學本來是面向實踐、為實踐服務的,是用來“改變世界”的,但在當前的一些研究中,恰恰忘記和偏離了這一點。如果說當年被馬克思批評過的那些“哲學家們”只是忙於“解釋世界”、而不是“改變世界”的話,那麼現今的一些“哲學家們”則是連“解釋世界”也沒有興趣,而只是熱衷於解釋各種概念和“范式”,亦即“解釋哲學”。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種脫離實踐的現象卻是在幾乎無處不在的“實踐”語境下發生的。究其原因,就在於馬克思主義哲學本應具有的活生生的實踐精神被改變成了紙面上的實踐概念,本應面對現實實踐的研究被改變成了對實踐概念的考証和思辨,其中包括各種牽強附會的推演和主觀臆斷。所以,盡管言必稱“實踐”,但距離真正的實踐卻越來越遠﹔口口聲聲要“摒棄”“形而上學”,但實際上卻越來越接近那種真正應該摒棄的、“以哲學家頭腦中臆造的聯系來代替應當在事變中去証實的現實的聯系”[15]為特征的“形而上學”。這樣一些以“實踐”相標榜的所謂研究,最大的弊端就是不能實踐,甚至妨害實踐。

當然,應該確認,在近些年來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中,與這種空談實踐的做法不同的、真正面向現實實踐的研究也一直在不斷深化和拓展著,並取得了一系列積極成果。當代社會發展的活生生的實踐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提出了新的要求,同時也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生長提供了新的土壤。我們應從哲學理論的高度深入研究和探索當代實踐中的各種重大問題,為實踐提供根本的方法論指導﹔同時又要著眼於新的需要,在總結新的實踐成果的基礎上進行真正意義的理論創新,促進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不斷豐富和發展。而隻有在理論與實踐的這種真實的雙向互動中,才能使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實踐唯物主義品格真正體現出來,確保其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方法論功能切實有效地得到實現。

注釋:

[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146頁。

[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298頁。

[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11頁。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2卷第93頁。

[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4卷第468頁。

[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4卷第252頁。

[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4卷第252—253頁。

[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4卷第253頁。

[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2卷第58頁。

[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99頁。

[1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297頁。

[1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4卷第252頁。

[1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297頁。

[1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2頁。

[1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版第4卷第2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