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在第一次鄭州會議至廬山會議前期“左”的思想歷程——讀這一時段的《毛澤東年譜》

作者:    發布時間:2013-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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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在第一次鄭州會議至廬山會議前期“左”的思想歷程——讀這一時段的《毛澤東年譜》

張素華

《第一次鄭州會議至廬山會議前期糾“左”的努力》,是《黨的文獻》摘要發表的《毛澤東年譜(1949—1976)(以下簡稱《年譜》)的有關內容。《年譜》詳細記會議和他在會上的講話,以及他到各地找人談話、座談了解情況等內容,有10多萬字。他這一段的心路歷程在《年譜》上比較清晰、全面地反映出來。本文隻簡略地介紹一二。

從這一時期糾“左”的情況來看,毛澤東的思想歷程大體經歷了三個階段。

一、從鄭州會議到中共八屆六中全會,面對一些地方刮起的“窮過渡”風等,毛澤東強調要弄清“兩個過渡”的界限,強調商品生產的重要性,並調整一些過高的生產指標等。

毛澤東是懷著滿腔熱情發動“大躍進”運動的。在發動過程中,除了鼓勵大家拿出勇氣在經濟建設上來一個大躍進之外,他也沒有忘記告誡同志們要把事情辦得扎實一點﹔要去掉虛報、浮夸,不要爭名,而要務實﹔所提出的指標要能辦得到、行得通,要注意留點余地。他在19583月的成都會議上提出要壓縮空氣﹔在4月武漢會議上對幾年就能實現水利化的提法表示懷疑,再次強調要留有余地﹔還批評宣傳注意了多、快,但對好、省注意不夠等等。盡管如此,隨著“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以下簡稱“大躍進”)的迅速掀起,還是出現了很多毛澤東意想不到的問題。

第一個引起毛澤東嚴重警覺的,便是“兩個過渡”的問題。那是在195810月,當人民公社剛剛搭起架子,很多問題都沒有弄清時,就出現了一些地方紛紛宣布人民公社為全民所有制,宣布兩年或三年、四年進入共產主義的現象。尤其是河北的徐水縣、河南的修武縣等宣稱實現了全縣全民所有制,並將在兩三年內“向共產主義過渡”。得到這些信息,毛澤東開始意識到是不是太快了,心裡有些不安,於是派人到這兩個地方進行調查,他自己也離開北京到河北、河南了解情況。一路上他聽到了更多的信息,越發覺得問題嚴重。

當時人們的思想認識還相當膚淺,以為實現了全民所有制,就是建成了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建成了,很快就可以過渡到共產主義,就可以按需分配,過上幸福生活了。19588月北戴河會議作出的《中央關於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的決議》就提出,少則三四年、多則五六年或者更多一點時間就可以實現全民所有制。北戴河決議的墨跡未干,一些性急者就宣布由集體所有制過渡到全民所有制了。為了迅速糾正這種“左”傾急性病,1958112日至1210日,毛澤東馬不停蹄連續召開會議,討論解決在“兩個過渡”等方面存在的問題。

毛澤東通過對徐水、修武等地情況的了解,感到很不樂觀,得出的結論可以說就是“窮過渡”。這時他開始意識到北戴河決議開了海口,講快了,非有點修改才行。到了武昌會議期間,他又說,北戴河決議“恐怕犯了冒險主義錯誤了”。【毛澤東1958115日在第一次鄭州會議、1121日在武昌會議上的講話,見本期《黨的文獻》刊發的《第一次鄭州會議至廬山會議前期糾“左”的努力》(以下引文除特別注明外均見本期《黨的文獻》)。】為此,關於由集體所有制過渡到全民所有制,由社會主義過渡到共產主義大體需要什麼標准、需要多長時間?什麼叫建成社會主義,什麼叫過渡到共產主義?毛澤東叫大家議一議。

當時的毛澤東,雖然認為實現全民所有制就是建成社會主義,但他對全民所有制進行了界定。他說:過渡到全民所有制的主要標志,就是產品可以在全國調撥,像國營企業鞍鋼那樣。而徐水和修武等,他們的產品隻能在縣內調撥,不可能在全省或全國調撥,若在全國調撥,農民不會答應,必須通過交換才行。所以,他們隻能算縣的全民所有制,公社所有制,實際上是大集體所有制,不能叫全民所有制。現在這樣做是把全民、集體混起來了,以為差不多共產主義已經來了。這太容易了!恐怕不利。他還說:“有一種樹,叫鑽天楊,鑽得非常快,就是不結實,建設搞得太快了,可能天下大亂。”他提出要劃清兩個界限:一是集體所有制與全民所有制的界限,一是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的界限。

然而,當毛澤東提出這一問題后,卻有一些同志不同意劃線,怕影響工作積極性,甚至有黨內的高級干部擔心如果不趁窮過渡,農民富了就過渡不了了。還有同志提出,搞一個新的生產指標更高的農業發展綱要四十條,以取代原來的四十條。由於毛澤東對那些高指標信以為真,也就同意了。這便是當時的真實情況。

針對人們以為實現了縣、社所有制,便可以取消商品,或不敢提商品生產的問題,毛澤東認為,有了人民公社以后,商品生產、商品交換更要發展﹔不發展商品交換,生活不能富裕。如果實行產品調撥,剝奪了農民的產品所有權,那農民就會瞞產私分,堅決抵抗,我們就有脫離農民的危險。他指出,“我國是商品生產很不發達的國家”,不要忌諱“商品”這兩個字﹔“必須肯定社會主義的擴大商品生產,擴大社會交換”,“要利用這個商品生產、商品交換和價值法則,作為有用的工具,為社會主義服務”。這是毛澤東在人民公社化運動興起后對商品問題最早的明確表態。

為了劃清兩個界限,毛澤東提出從集體所有制向社會主義的全民所有制過渡,必須具備五個條件。隻有具備了這五個條件,才算是建成社會主義。關於由社會主義過渡到共產主義,毛澤東提出,“我們不要冒險,但是凡可以做的,我們就做”。最后,經過反復討論,逐步統一了大家的認識,八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於人民公社若干問題的決議》,明確規定現階段的人民公社是社會主義的集體所有制,從集體所有制過渡到全面的全民所有制,需廣泛地實現國家工業化、公社工業化和農業機械化電氣化,需要的時間還將很長﹔由社會主義過渡到共產主義是一個相當長相當復雜的發展過程,隻有在社會產品極大豐富后才可能實現。總之,要實現兩個過渡,必須以一定程度的生產力發展為基礎。這就煞住了急於過渡的風潮。

在指標問題上,毛澤東也感覺是冒進了。他說,從前別人反我的冒進,現在我反人家的冒進。因此他將第一次鄭州會議搞的追求高指標的《十五年社會主義建設綱要四十條(草案)》壓下,認為那些數目字根據不足,是“務虛名而受實禍”。

對於水利建設及1959年的生產指標,毛澤東也提出要適當收縮,使各項指標切實可靠,同時提出要關心群眾的身體和生活。尤其是鋼的指標,他幾次開會征求意見、做工作,把北戴河會議定的2700——3000萬噸鋼的任務,降到1800——2200萬噸。對於作假問題,毛澤東也開始加以重視。他強調,破除迷信不要把科學當迷信破了。總之,從第一次鄭州會議到八屆六中全會,歷時一個多月,毛澤東全力以赴地研究和糾正他所能夠認識到的工作中的缺點、錯誤,並力圖從理論上、政策上加以解決。

二、從北京會議到中共八屆七中全會,面對農民瞞產私分以及市場緊張等情況,毛澤東開始調整人民公社內部的所有制問題,並繼續調低各項生產指標。

中共八屆六中全會后,毛澤東認為兩個界限劃清了,鋼的指標也調低了,即使出現副食品、日用百貨、原材料等不足的現象,也無關大局。所以在19591月召開的省市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會議即北京會議上,毛澤東說,鄭州會議以后就壓縮空氣,現在根本上要鼓氣,定下來的指標並不十分嚇人,經過努力是可以實現的。

在這樣一種思想狀態下,當他收到廣東方面反映瞞產的報告后,第一反應是:副食品、日用百貨等不足,與農民瞞產私分有關。但當他靜下心來,尤其通過在河北、山東、河南的調查,很快改變了原來的想法,意識到農民拼命瞞產是怕共產,怕外調,這種現象背后的根本原因是所有制問題。在毛澤東看來,農村人民公社一成立,不應該馬上就變成完全的公社所有制。“對窮隊富隊、窮村富村採取拉平的辦法是沒有理由的,是掠奪,是搶劫”。他認為,公社內由隊的小集體所有制到社的大集體所有制,需要一個過程,六中全會的決議寫明了兩個過渡所必須經過的發展階段,但是沒有寫明公社的集體所有制也需要有一個發展過程,這是一個缺點。這也是引起廣大農民堅決抵抗的根本原因。但當時有許多人並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漸漸地,如何解決農民瞞產私分、緩和同農民緊張關系的方案在毛澤東的腦子裡清晰起來。這個方案是:人民公社的集體所有制是有一個發展過程的,在現階段應當是以生產隊(相當於原來的高級社)的所有制為基礎,即部分的社所有、基本的隊所有。為了迅速糾正這一問題,他決定將原來准備於19593月在上海召開的會議,提前於2月底開始在鄭州召開,史稱第二次鄭州會議。

毛澤東原本是抱著相當的自信召開第二次鄭州會議的,會期隻定三天。出乎意料的是,有相當一部分同志一時轉不過彎來。一是怕變來變去影響生產,主張還是維持六中全會的決議。二是對毛澤東的一些主張還存在不同看法。如毛澤東說,將瞞產私分定性為本位主義,“名詞安得不對,這是所有制問題”。一些同志認為瞞產私分還是本位主義,必須批評。在所有制問題上,當毛澤東強調以生產隊所有為基礎時,有的同志擔心如此一來,公社的優越性會有不少的削弱。為了說服這些同志,毛澤東說,不講所有制,扳不過來。“要從所有制方面解決問題。現在是一平、二調、三收款。這樣一來,統統違反按勞分配原則,否定價值法則,否定等價交換。”“凡是不實行等價交換的,搞一平二調的,農民一定瞞產。”“無償佔有別人的勞動成果,這是不許可的。要承認三級所有制,重點在生產隊的所有制。”

這樣歷時7天,經過毛澤東的反復解釋、說服和會議的充分討論,大家逐漸統一了認識,通過《鄭州會議紀要》,將毛澤東強調的所有制以生產隊為基礎落實下來。

第二次鄭州會議以后,毛澤東繼續關注著全國貫徹落實《鄭州會議紀要》的情況。他根據一些地方提出的意見,又提出生產小隊的部分所有制問題、舊賬也要算的問題。不久,毛澤東又在上海召開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對他的上述思想進行貫徹落實。

從上海會議到中共八屆七中全會,1959年的經濟計劃指標也成為一個重要議題。一月北京會議時,毛澤東對原來的指標還比較樂觀,但到了3月上海會議,當他聽到未能按計劃完成時,心情很不愉快,后悔當時未能及時聽取陳雲的意見,也感覺到人們不敢跟他講真話。因此,他立即提出壓指標,壓基建項目,能完成多少是多少。同時提出要多謀善斷,注意聽取他人的意見。他還再次強調訂計劃要留有余地,說這是個政治問題,是馬克思主義的方法問題﹔他說他只是不同意“反冒進”,但同意依據形勢改變計劃。由此,七中全會將鋼的產量由原來的1800萬噸,下調至1640萬噸。

三、從七中全會到廬山會議前期,面對出現的新情況,毛澤東提出糾“左”的新措施,並總結“大躍進”以來的經驗,力圖統一全黨認識。

七中全會后不久,又出現了15個省發生春荒缺糧的問題,這使毛澤東感到意外。當時,又正是全國從南到北已陸續進入春耕大忙的季節,毛澤東一面給15個省委書記下指示,一面又批示全國各省市自治區黨委,要他們務必採取措施,千萬不可大意。1959429日,他還親自寫信給省、地、縣、社、隊、小隊六級干部,針對當時影響農業生產的幾個最關鍵問題,如包產、密植、播種面積、機械化、講真話等問題,提出新的意見。總之,就是要把過去的一些錯誤做法糾正過來。后來人們回憶,毛澤東的這封信,把許多人從盲目性中解放出來了。

隨后,中央又緊急出台了兩項重要政策,一是明確家畜家禽“實行公養私養兩條腿走路的方針”,一是恢復社員的自留地。到了此時,在人民公社方面,不僅在實際上恢復了高級社的規模(就作為基本核算單位而言),也部分地恢復了高級社的某些政策,用毛澤東的話說,人民公社就是大合作社,開始注意解決如何發揮集體和社員個人兩個積極性的問題。這些政策的恢復,對幫助農民渡過糧荒、發展農村經濟起了重要作用。

在工業方面,毛澤東委托陳雲進一步研究鋼產指標問題。到613日,毛澤東主持召開會議,將鋼的指標再下調到1300萬噸。經過近8個月的糾“左”,在這次會上,毛澤東感慨良多。他說:本來是一些好事,因為一些指標一高,每天處於被動。我們自己立一個菩薩,就在那裡迷信這個菩薩。要破除迷信,什麼兩千萬噸鋼,多少萬擔棉花,根本不理。一個時候,我們自己頭腦發昏。工業,明年的指標切記不可高。他同時承認,在抓工業方面打了敗仗。

在這次會上,他認為還有兩個問題不主動,一個是食堂問題,會后想出去跟省委書記談一談。糧食要給本人,食堂自願參加,不願意參加可以不參加,這樣就主動了。一個是宣傳問題不主動,不要吹得那麼高,務虛名而得實禍,要想一個辦法轉過來。

“大躍進”帶來的是市場太緊張﹔辦人民公社刮起了“共產風”,出了亂子﹔四大指標等都沒有完成,搞得非常被動,因而黨內外出現了很多不同的聲音。那麼對當前的形勢應該怎樣認識,又有哪些經驗教訓,今后應該怎麼做,需要在黨內高級干部中總結一下,以統一大家的思想,做好今后的工作。於是毛澤東就借中央在廬山召開會議的機會專做這件事情。

廬山會議是72日召開的,毛澤東先后提出19個問題請與會者討論。從毛澤東提出的問題分析他當時的思想狀態,似可以得出這樣幾點認識:第一,對形勢持比較樂觀的態度。在他看來,人民公社的體制和政策問題基本得到解決,鋼產等指標及基本建設規模長期居高不下的情況有了改變,整個經濟形勢很快就會擺脫混亂局面而出現根本好轉。所以他說,國內大形勢還好,有點壞。八大二次會議的方針要堅持。今年不會再搞高指標,不會刮“共產風”,所以比去年好,明年“五一”可以完全好轉。第二,出現混亂是因為不懂經濟建設的規律,“對於經濟建設我們還是小孩”【毛澤東在省、市、自、冶區黨委第一書記會議上的講話記錄,195922日。】,所以毛澤東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讓大家讀書,尤其是讀蘇聯的《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包括他自己在內。第三,又提出一些糾“左”的新措施。如綜合平衡問題,恢復初級市場,使生產小隊成為半核算單位問題等。第四,為了消除黨內的認識分歧,毛澤東想以強調黨內團結的口號來實現黨內的共識。

總之,在廬山會議的前期,毛澤東仍以全力糾“左”,一心想使黨的“政策措施一定要適合當前群眾的覺悟水平和當前群眾的迫切要求”【毛澤東:《黨內通信》(1959317),《毛澤東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6月版,第33頁。】。問題是“大躍進”運動該不該發動,人民公社該不該辦等,這些涉及指導思想的“左”的錯誤,毛澤東還沒有認識到。所以當廬山會議的一些意見超越了他的認識范圍時,便發生了反右的問題,使糾“左”戛然而止,接著就出現了人們不願意看到的嚴重后果,也使事后的毛澤東后悔不已。

綜上,從第一次鄭州會議到廬山會議前期,在9個月的時間裡,毛澤東走得很不容易,他時時刻刻都在密切關注形勢的發展,不斷地調整政策和生產指標,盡量使它們能夠符合實際,符合群眾的利益。而每一次政策和生產指標的調整,在事實上,都是在糾正著他自己的失誤。9個月的糾“左”,收到了比較明顯的效果,在一些重要方面,剎住了“左”的思潮的泛濫,使經濟混亂的情況有所改變,這是應當肯定的。毛澤東艱難探索的目的,正如他自己在成都會議上所說,是為了“形成一條完整的我們中國建設社會主義的路線”【毛澤東在成都會議上的插話,1958311日。】。

(作者張素華,女,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研究員,北京 100017)

(來源:《黨的文獻》2013年第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