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忌用碎片的史料解構整體的歷史

原標題:切忌用碎片的史料解構整體的歷史
作者:楊冬權    發布時間:2020-03-18    來源:《歷史研究》201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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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是一個整體,檔案和各種史料,隻能反映歷史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每個人所看到、記錄、講述的歷史,也只是他本人所直接看到或聽到的那部分而已,而且一百個經歷者甚至會有一百個不同視角、不同感受的描述。研究和看待歷史,要研究和看待歷史的趨勢、整體、主流,而不要陷入局部和碎片,不能用局部和碎片去否定全部和整體,不能用支流去否定主流。因此,要全面而不是片面地應用史料,要整體而不是碎片化地研究歷史,要注意歷史的整體趨勢而不是細枝末節,要建立整體的歷史體系,而防止碎片化地解構歷史、曲解歷史、虛無歷史。

一、著眼歷史主流而不是支流

有人說,二十四史都是假的,都是編造的。二十四史中,確實有些記載是失實的,但仍有相當一部分是真實的歷史記錄。比如:我研究明清中國和琉球的關系史,從明清時期中國、琉球、朝鮮、日本等方面的檔案、家譜等各種史料記載中發現,《明史·琉球傳》的記載,基本上是真實的、可以互相印証的,即使有錯誤,也不至於影響對歷史大勢的判斷。二十四史對歷史上很多大的關節點、大的趨勢、大的走向基本上是真實的,那些編造的、浮夸的、錯誤的細枝末節,並沒有、也不可能改變這些大的關節點、大的趨勢和走向。

20世紀80年代公布的檔案証明,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召開日期是1921年7月23日而不是7月1日,也就是說,中國共產黨的誕生日是7月23日而不是7月1日。因而有些不明就裡、抱有歷史虛無主義觀點的人就認為,中國共產黨連出生日期都是假的,中共黨史就更無真實可言。這幾年,我在講黨史時,就用檔案對此進行辨析。“一大”召開后,中共報送共產國際的“一大”文件被鎖在檔案櫃裡,中共領導人除瞿秋白外都沒有看過﹔而中共留存的文件在1923年曾被法國巡捕搜去,“一大”文件應該也一同被搜去,以致“一大”的詳細過程難以確知。早在1930年,中共領導人李立三就在報告中說,“一大”文件現在找不到了。抗戰時期,為了紀念黨的生日,當時的“一大”代表們都隻回憶起“一大”是7月份開的,但記不清准確日期,因而中共中央就以7月的第一天作為象征性的黨的誕生紀念日。新中國成立后,共產國際把中共代表團檔案移交中共,整理檔案時發現,其中有一件俄文檔案,是中共向共產國際報告“一大”召開情況的,題為《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明確記載“一大”是7月23日開幕的。但在此時,7月1日被定為黨的生日已經20余年,已被廣泛傳播和接受,沒有必要更改。盡管現在史料証明中共“一大”確實是7月23日召開的,但最重要的是,在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的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確實召開了,中國共產黨確實成立了,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歷史事件,至於是7月哪一天開的會、哪一天是黨的誕生紀念日,固然也有重大意義,但是與中國共產黨成立比較,其意義相對次要一些。所以,看歷史,要善於看主流、看大節,並根據主流和大節去下結論。由於歷史的原因,后人對歷史細節的了解肯定會有出入、有不一致甚至互相矛盾處,如從后來“一大”代表們的回憶看,對細節的回憶很少有完全一致的。但這否定不了中國共產黨成立這個歷史主流和大節。我們絕不能因為黨的生日與“一大”召開的實際日期有所出入而否定黨的歷史的真實和光榮。

我們並不否認,在中國共產黨90余年的歷史上,也存在過局部性、暫時性錯誤。但是,中國共產黨從最初成立時僅擁有50多名黨員的新生政黨,發展到黨員人數突破9000萬的強大執政黨,在與國內外反動勢力的殘酷斗爭中存活並發展壯大起來,直至推翻國民黨反動統治、建立起人民當家做主的新中國﹔新中國成立后,在黨的領導下,中國從一個一窮二白的國家,發展成為具有完整工業體系、經濟總量達到世界第二的國家。與這些歷史功績相比,局部性、暫時性的錯誤,只是支流、部分和碎片,而黨取得的一個個輝煌成就和光輝節點,才是主流和主體,是黨的歷史的整體和總體。如果用局部性、暫時性的錯誤,從整體上抹殺黨、否定黨、解構甚至抹黑黨的歷史,那就是片面的、錯誤的,是不符合基本事實和歷史發展主要趨勢的。

二、要看歷史整體而不隻看碎片

歷史是整體的,由各個方面的人和事、各個地區和各個國家的人和事所組成。歷史猶如一個瓷碗,而各種史料則猶如碗打碎以后的一堆碎片。后人隻根據一個或幾個碎片,是不能描述碗的全貌和原貌的,隻有把全部碎片都綴合起來,才能還原碗的全貌。后人寫歷史和看歷史,絕不能根據某一個碎片下結論。這就像“盲人摸象”的故事一樣。歷史是一頭大象,寫史和看史的人就像盲人,如果某人摸到大象的一條腿,就說大象是一根柱子,某人摸到大象的一隻耳朵,就說大象是一把扇子,隻會惹人恥笑。我們一定要牢記,歷史是一個整體,時過境遷以后,歷史會留下很多碎片,切忌根據一兩個碎片就發議論、下結論,或者用小的、少數的碎片否定歷史的整體甚至解構、歪曲歷史。

比如,目前很多學者在進行相關研究時會使用蔣介石日記。如果僅根據日記去看待蔣介石,則蔣介石看起來會很“高尚”。因為日記的主觀色彩本來就很濃,此外還不排除其記錄日記時具有供后人觀瞻、為自己樹碑立傳的意識。普通人記日記可能是寫給自己看的,而蔣介石則不然,他知道自己的日記將來會流傳后世,所以他決不會記載他曾下令對中央蘇區實行殺光、燒光之類的罪惡行徑﹔一些內心的反省,很可能是有意向后人証明自己很“高尚”。所以,如果依據蔣介石日記這個“碎片”去對蔣介石下結論,那效果一定不會比“盲人摸象”好多少。

比如抗日戰爭,既是包括中國共產黨、國民黨以及各黨派、團體、階層在內的全民族抗戰,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抗日戰爭是一個超大的整體,現存的史料——文件、照片、錄音、錄像、日記、書信、報紙、雜志、圖書等,它們的形成者包括很多國家的政府和個人。某一種史料,都只是一個碎片,不能完整地反映全貌。若隻看國民黨方面檔案,中共在抗戰中幾乎沒同日本人打過什麼仗﹔實際上,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力量不僅發起過平型關戰役、百團大戰等著名戰役,還進行過艱苦卓絕的反“掃蕩”戰役,敵后戰場上幾乎每天都在進行著各式各樣的抗日活動。所以,僅依靠單方面史料,是無法看清整個抗戰歷史的。

因此,研究或看待歷史,要有整體和全面的眼光,切忌根據單方面史料、碎片化史料去下結論,切忌用片面的觀點、片面的史料去否定整體的歷史,切忌用碎片化的史料、碎片化的研究、碎片化的歷史觀,去解構整體的歷史和整體的歷史觀。

三、關注歷史的內在聯系,不要孤立地看歷史

歷史上的人和事,不是各自封閉、孤立的,而是互相聯系、互相影響、互相滲透甚至是互相成就的,所以,要用互相聯系的觀點去研究和看待歷史。要善於用互相聯系的觀點,去尋找互相聯系的史料,去展現互相聯系的歷史。

比如中共對蔣介石的態度和策略,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根據國內外局勢和主要矛盾的變化進行相應調整。九一八事變爆發后,民族矛盾上升為主要矛盾,中共提出“反日反蔣”“抗日反蔣”“抗日討蔣”,雖然對蔣介石仍然採取反對策略,但把“反日”置於“反蔣”之前。1935年華北事變發生后,蔣介石對日態度由軟轉硬,對中共態度由硬轉軟。從1936年起,中共開始提出“聯蔣抗日”“請蔣出兵”“請蔣抗日”等口號。西安事變前幾個月,蔣介石積極部署西北剿共,中共又提出“迫蔣抗日”“逼蔣抗日”方針。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后及七七事變發生后,中共又轉而提出“贊蔣抗日”“擁蔣抗日”等口號。1939年1月,國民黨五屆五中全會確定“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方針后,中共又提出“促蔣反省”的口號。1941年皖南事變發生后,中共從全民族抗戰的大局出發,仍然沒有提出“反蔣”口號,而是採取“抗日批蔣”的態度,隻在政治上公開批評蔣,而沒有在軍事上採取對抗行動。第二次反共高潮結束后,中共又提出了“拉蔣抗日”的方針,一直堅持到抗戰勝利。

可見,即使是互相對立的歷史因素,也是互相聯系、互有影響的,一定要聯系起來看,才能看得更全面。

四、既要看到歷史事件的原生作用,又要看到派生作用

歷史事件的結果及其影響往往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在原來預期的結果之外,又可能產生意想不到的其他結果﹔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原生作用之外,又派生或衍生出其他作用。比如,隋朝修建南北大運河,直接目的是方便軍事運輸,但隨著橫征暴斂的加劇,引發了農民大起義,導致江山易姓。大運河促進了南北人口、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大交流,促進了國家的統一和發展,特別是在一千多年之后,成為中國最偉大的人工工程之一、中華民族的標志性工程之一,並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如果綜合來看,大運河自開通以來,實際成為軍事之河、政治之河、經濟之河、文化之河、民生之河、生態之河,有著多方面的作用。所以,歷史常常會同人開玩笑:發起者本意如此,但其結果卻往往並非如此,或並不僅僅如此﹔在短時間內看,有些事物表現出消極的一面,但在長時段上看,它們又會發揮一定的積極作用。

總之,歷史是復雜的,而非簡單的﹔是辯証的,而非機械的﹔是立體的,而非平面的﹔是互相聯系的,而非彼此孤立的﹔是互相影響的,而非各自封閉的﹔是全面的,而非片面的﹔是整體的,而非碎片的。人們寫歷史或看歷史,都要具有整體的歷史觀或全面的歷史觀,而不要持有碎片的歷史觀或片面的歷史觀。不能隻見樹木不見森林。如果有人隻承認房屋構件的存在,而否定房屋的存在,那他就是在用碎片解構歷史。這樣的人能不受到歷史和世人的嘲笑嗎?這樣的人以歷史學家自居,難道不可恥嗎?這樣的人竟然還能受到人們的追捧,能不讓我們憤然嗎?

(作者楊冬權,國家檔案局原局長,中央檔案館原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