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問,要踏踏實實一步一步來做

——學習金沖及的治學之道

原標題:學問,要踏踏實實一步一步來做
作者:邵建斌    發布時間:2020-10-30    來源:學習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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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沖及是著名的中共黨史和中國近代史專家,尤其在中共黨史方面著述豐碩,有的研究成果填補了學界空白,在方法和風格上影響了年輕一代學人。研讀金沖及的中共黨史作品,感覺其在中共黨史治學中有如下突出特點。

聚焦重要問題

金沖及認為,研究的第一步是選擇題目,選擇題目首先要考慮問題本身的重要性,首選重要且為人所關注的問題。對於“鄰貓生子”之類的研究,他告誡說:這易導致“在總體上流於碎和散”,“如果整體上或者佔主流地位的趨勢長期停留在這種狀況,以為史學之能事盡於此矣,也會造成‘隻見樹木不見森林’,使史學的發展受到局限。”金沖及的專著《轉折年代——中國的1947年》即是選擇題目的典范。

在《轉折年代——中國的1947年》一書的開頭,金沖及就拋出了一個為多數人所關注的問題:1947年,中國大地上發生了一個歷史性的轉折:國民黨從優勢轉變為劣勢,而中國共產黨卻從劣勢轉變為優勢。這種奇跡是如何在一年之內發生的?在40萬字的著作中,他從政治到軍事,從內政到外交,從解放區的土地改革到國統區的愛國運動,娓娓道來,把歷史的復雜性和前進中的曲折展現得淋漓盡致。開篇提出的重大問題水到渠成地得到了解決。與此同時,金沖及對這個問題的考察並沒有因為問題相對宏觀而流於空泛,每一章節都充實而飽滿,讀來引人入勝。

謹守“論從史出”原則

金沖及認為:“一種是把一些馬克思主義的詞句‘穿靴戴帽’式地硬貼在對歷史的敘述上,甚至不惜削足適履﹔另一種是把一些西方政治學家、社會學家等的理論框架硬套到中國歷史敘述頭上來作為裝飾。”“這類廉價的、費力小的辦法未必能真正幫助我們加深對所研究的歷史事件的理解。”在研究實踐中,金沖及始終嚴守“論從史出”的原則。

要真正做到在任何一個問題上都不帶先入為主的觀點,著實不易。金沖及曾結合新疆歷史的某些片段對筆者舉例:有的研究講到辛亥革命前后,將楊增新完全描述為軍閥和反動人物。誠然,作為清政府任命的新疆官員和擁護袁世凱並因此受封的一等伯爵,楊增新甚至取消了在辛亥革命中成立的伊犁臨時革命政府。這些都是事實。但仔細梳理史實不難發現,當清政府被推翻、社會大動蕩時,新疆面對的最大危險,一個是沙俄的覬覦,一個是新疆境內民族矛盾的大規模激化。而楊增新雖然是一名軍閥,卻比較穩妥地處理了這兩個問題。所以,在書寫這段歷史時,應該既寫他的反動方面,也寫他的貢獻方面。總的說來,應該更多地給他一點肯定。這個例子對於在研究中時刻警惕先入為主的想法,真正嚴格做到“論從史出”具有啟示意義。

重視歷史的全部復雜性

金沖及不止一次地強調過“要重視歷史的全部復雜性”這個觀點,他說:“事情總是由很多側面,甚至是相互矛盾著的許多因素構成的……很多事實的演變,在事后因為結果已放在那裡,似乎很清楚明白。但歷史上那些當事人卻沒有如此幸運。他們作出決斷時,通常都面對著許多未知數和變數,有時還要承擔相當大的風險。后人研究這些歷史,就得還原到他當時那種復雜而矛盾的處境中,設身處地地去努力理解它。這才是真實的歷史。”這些復雜而矛盾的諸因素,往往既對立又統一,同時存在,相互作用,以至在一定條件下相互轉化。因此,在研究工作中,就要多花些力氣,對事實細心地從多方面考察,反復斟酌。

金沖及同時告誡筆者:在中共黨史的研究中,確實存在過一些過分強調事物的一個方面而忽視另一個方面的現象,即便如此,也不可把以前說得少的方面拔得過高,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歷史的發展終究還是有著主流和支流的區別,忽視支流固然不可取,但為求“新”而非求“真”,甚至嘩眾取寵地一味強調支流,把本末倒置過來,則更不可取。正確的方法應該是在研究的過程中重視歷史的全部復雜性,盡量全面、真實地還原歷史原貌。與此同時,在表述時,則要盡量提綱挈領、去蕪存菁,把復雜的問題盡量用簡單明白的語言表達出來,抓得住主要矛盾和主要問題。

上升到理論高度

作為一名史學工作者,金沖及大部分著作可以歸入史學研究范疇,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理論文章。一般而言,史學工作者長於敘事,理論工作者擅於論理,兩者無論在所需知識、使用方法還是關注重點上都有所不同。但金沖及卻可跨越兩個領域,並在理論界也獨樹一幟,寫出很多傳頌一時的雄文。比如,在紀念毛澤東誕辰120周年之際,在《人民日報》發表的《毛澤東工作方法的幾個特點》,在紀念五四運動一百周年之際,金沖及在《求是》發表了《五四運動百年祭》。這些文章能從歷史的細節中跳出來,從更大視角和更遠距離來審視,邏輯清晰、語言生動、氣勢磅礡,而且“筆端常帶感情”。論人,能切中要點,讓人一眼就能看出這些特點是所論人物獨有而他人所不具備的,就好像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眼前一樣。論事,能把事情放在大歷史的背景下,把來龍去脈梳理得清清楚楚,把所論之事在政治進程、思想發展中的地位、作用說得明明白白。論理,能娓娓道來,就像一位長者在心平氣和地講述,毫無盛氣凌人之感,使道理顯得血肉豐滿而讓人觸手可及、易於接受。

文字講究而平實

對於文字,金沖及一直極為重視。他說:“這裡說的是文字要‘講究’,不只是說要‘注意’。”金沖及認為,文字的講究,首先要注意的就是“寫文章要處處為讀者著想”。這自然包括很多方面,比如文字能吸引人、說服人,要准確、鮮明、生動等等。但有一點在金沖及的文章中一以貫之,尤值得學習,就是語言平實、口語化,使用規范的現代漢語,平時不用半文半白的語言,更不用那種需要耐心辨析才能明白具體所指的“西式句子”。金沖及從不用生僻的字、詞和佶屈聱牙的句子來故作高深,而是用平實、簡練的語言將歷史上一樁樁的事和一個個的人展現在讀者面前,讓人仿佛置身歷史現場。例如,在120萬字的巨著《二十世紀中國史綱》中,一開篇金沖及就頗帶感情地說:“我們如此熟悉、仿佛依然生活在其中的二十世紀,轉眼間已被稱為‘上一個世紀’,完全成為歷史研究的對象。”讓人一下子就有了對逝去的一百年的留戀和悵然,油然而產生一種對歷史的敬畏。接下來便直奔主題:“對中國來說,這是決定我們民族生死存亡的一百年。”在簡要敘述了這一百年中國人走過的道路之后,金沖及就像抹去灰塵后小心翼翼地向讀者掀開一本大書,說道:“現在,我們就來看一看中國人在這一百年內到底是怎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全文沒有故作高深的概念堆砌,沒有激昂澎湃的情感抒發,卻引人入勝。由此也不難看出:真正好的文章,好在立意,好在結構,好在敘述准確、鮮明和生動,也好在邏輯清晰和說理透徹,而絕非是有幾個新穎的概念、加一點似是而非的理論、堆幾句華而不實的形容詞就能做到的。

金沖及的治學用事實告誡我輩學者:學問,要踏踏實實一步一步地來做,除此,沒有任何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