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1970年斯諾訪華
1970 年6 月,黨中央決定以毛澤東主席的名義邀請斯諾夫婦訪華,周恩來總理借機調黃華回京參加接待工作,於是,黃華很早從湖北干校調回北京。他的戰友們由此預感到他們也將會陸續被調回京,都非常高興,班裡還為他舉行“百雞(田雞)宴”餞行。黃華回到北京約兩個月后,我也接到回京調令,我在江西干校大約待了一年半。歷盡磨難,我們全家終於在北京團聚。
斯諾夫婦到北京那天,黃華和我到北京機場迎接他們。去接他們的還有斯諾的老朋友路易·艾黎和馬海德等人。斯諾一下飛機,就同我們熱烈擁抱。回到中國訪問使斯諾興奮不已。他對看見的一切都感到親切和新鮮,連機場路兩旁整齊的楊樹也令他贊嘆不已。“啊,看哪!”他說,“這些樹都長得那麼高了。”斯諾告訴我們,他和現在的夫人洛伊斯結婚也有20 年了,說她原來是紐約市的一位話劇演員,對中國的舞台藝術很感興趣,早想來中國,但是以前一直沒有機會。還說,他們有兩個孩子,男孩叫克裡斯多弗,女孩叫西安,現在都在瑞士。斯諾性子很急,也很坦率,一開口就要我們這些老朋友向他介紹最近五年中國的情況,並說說這次邀請他訪華的原因。
兩天以后,斯諾夫婦在頤和園同朋友吃晚飯,突然接到周總理的邀請,去觀看一場中國乒乓球隊與朝鮮隊的表演賽,並會同他交談。周總理在落成不久的首都體育館會見斯諾,自然給在場的各國外交官留下非同一般的印象。總理先同斯諾談了當時中國黨和人民關心的防驕破滿問題。從表情上來看,斯諾一點都不明白防驕破滿的含意。總理還建議他先到外地參觀或去北戴河休養一段時間。斯諾急著要採訪毛澤東、周恩來和了解中國情況,哪裡舍得花時間去休養,他婉謝了總理的好意,同意先去各地參觀訪問。會見中,總理對美國情況問得很仔細,斯諾則詢問中美關系是否有機會創造新的開始,總理說邀請他訪華就是希望對此問題找到一個答案。
當時總理勸斯諾先去參觀或去北戴河休養的建議背后確有重要原因。因那時國內外許多棘手的問題亟待毛主席和周總理處理,他們尚無暇顧及斯諾的採訪問題。根據總理的指示,從8 月下旬起,黃華和我及外交部的兩位英文翻譯徐爾維和姚偉同志,陪同斯諾夫婦在北京和外地參觀。我們參觀了清華和北大,包括斯諾30 年代任教燕京大學新聞系時的燕園。在林巧稚大夫的陪同下,我們參觀了反帝醫院(即協和醫院)。然后參觀有光榮革命歷史的二七機車廠和河北省遵化縣的一個生產大隊,接著去訪問延安和保安。1936年斯諾和馬海德騎著牲口到保安去的那條峽谷小路,現在是寬闊的黃土公路。我們的汽車快到保安時,路旁突然鑽出許多歡笑的孩子,向我們歡呼。斯諾像回到故鄉一樣,充滿懷舊的深情。他尋找毛主席當年住過的窯洞、紅軍大學舊址和他當年住過的招待所,還在毛主席舊居前照了相。斯諾夫人告訴斯諾,她看見許多人穿著舊的、打補丁的衣服。斯諾說,當年保安的老百姓一人隻有一條褲子和一件上衣,上衣在夜裡還要當被子蓋,還說1936 年這裡隻住著100 人,現在有3000 人,過去這裡完全沒有工業,隻有一家小鋪子,紅軍是在小祠堂裡開群眾大會的,現在這裡有13 個手工工廠、一個機修廠、一個發電廠,主要街道兩旁全是小商店,還有一家小百貨公司、一個戲院。老百姓的生活同過去那種赤貧的狀況相比還是有很大的差別。保安的領導人在新建的政府辦公樓熱烈歡迎我們,歡迎宴會則在露天舉行。干部和農民同我們一起吃新鮮的玉米、烤紅薯、陝西式的大米撈飯、辣子雞和紅燒豬肉。老區的干部和群眾對斯諾這位美國老朋友是有真情的。
我們回到北京,很快又乘飛機去沈陽和鞍山參觀,到廣州參加廣交會,到杭州、上海、南京和武漢訪問。斯諾對我國自行設計和建造的武漢長江大橋和從電影上看到的成昆鐵路的建成贊賞有加,他沒有想到在完全沒有外援的條件下中國完成了這些偉大的工程。他的身體並不好,卻堅持一步步走完兩公裡長的長江大橋。在上海,出面接待他的革委會主任徐景賢,津津樂道地敘述“文化大革命”在上海發動的經過,一直介紹造反派奪權的安亭事件,然后講批斗老干部的情況,說那些老家伙根本就不觸及靈魂。斯諾對徐景賢說,沒有老干部就沒有你們的今天。你們要老革命觸及靈魂,可他們的靈魂是干淨的。講完就告辭,弄得徐景賢很尷尬。
再次回到北京后,斯諾夫婦受邀上天安門城樓,觀看國慶游行。毛主席在城樓上同西哈努克親王和各國駐華使節握手致意后,請周總理邀斯諾夫婦去他那裡,主席同斯諾作了一些交談,他們站在天安門城樓中間的情景被攝像機定格下來。事后毛主席說,這是放個試探氣球,觸動觸動美國的感覺神經。
斯諾是個十分認真和勤奮的記者,看重實地調查,愛同各種人接觸交談,他這次訪華也是如此。他經常一個人到街上走走,用他那半通不通的普通話同人聊天。有一天晚上,他走出北京飯店到后面的小街散步,看見一些人在排隊買烤白薯,那是他最喜歡吃的,於是也排在人群中。輪到他買的時候,老頭兒向他要糧票,他才明白在中國那時買東西不僅要付錢,還要付糧票,他趕忙回飯店向黃華要了糧票,才吃上烤白薯。
周總理在12 月7 日夜裡寫了一封短信給黃華,要黃華向他報告斯諾夫婦訪問了什麼地方、接觸了什麼人,還有多長時間留在北京,以便主席考慮何時見斯諾並同他談些什麼問題,同時提醒他,在報告中不要建議林彪、江青見斯諾,更不要提請總理見斯諾。黃華后來才意識到,這是因為周總理知道斯諾的報道具有巨大的影響力,因而不能讓斯諾被林、江利用。
1970 年12 月18 日晚,毛主席請斯諾去中南海談話和吃早飯,由王海容和唐聞生二人擔任記錄和翻譯,一直談到中午。關於中美關系,毛主席表示:尼克鬆早就說要派代表來,他對華沙那個會談不感興趣,要當面談。他是代表壟斷資本家的,解決兩國關系問題就得同他談。如果尼克鬆願意來,我願意和他談。談得成也行,談不成也行﹔吵架也行,不吵架也行﹔當作旅行者來談也行,當作總統來談也行。總而言之,都行……
12 月25 日毛主席77 歲生辰前夕,《人民日報》在頭版通欄位置報道了毛主席12 月18 日會見斯諾“同他進行了親切、友好的談話”的消息,並且刊出10月1 日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檢閱群眾游行隊伍時和斯諾的合影照片,再一次用含蓄的方式向美國發出信息。尼克鬆后來回憶說,毛主席同斯諾所談歡迎他訪華的內容,他在幾天后就知道了。在毛主席12月會見斯諾之后,總理還同斯諾長談了一次國內經濟情況,向他提供了1960—1970 年我國工農業生產的主要數字。
為在聖誕節時同兒女們團聚,斯諾的夫人決定先離華回國,斯諾則留在中國等待毛主席審定談話稿。這時,天氣寒冷,斯諾還隻穿件毛衣和單褲,細致周到的周總理建議給斯諾做一件呢子大衣和買一件絲棉襖,以我們的名義送給他。我們知道斯諾手頭並不寬裕,原先要全程免費招待斯諾夫婦,但斯諾為了避免國外有人說他受中共賄賂,在離京回瑞士前,硬是把幾個月的旅館房費交給了北京飯店。1971年2 月,斯諾結束這次長達半年的對中國的訪問,回到瑞士。
斯諾的訪華報道,先后在意大利的《時代》雜志、美國的《生活》雜志等報刊上發表。4 月,美國白宮發言人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尼克鬆總統已經注意到斯諾文章傳達的信息,他希望有一天能訪問中國。斯諾對之后基辛格的秘密訪華,《中美聯合公報》的發表,尼克鬆總統要訪問中國等這些消息感到十分興奮。他在瑞士家中,忙著撰寫他這次訪華的新書——《漫長的革命》,准備在次年尼克鬆訪華前先抵達北京,採訪這一震撼世界的大事。但這時斯諾的身體很不好,經常感到疲倦,后來經過醫院檢查,發現他的肝腫大,得了胰腺癌,他住進了醫院。在醫院斯諾接到一封來自尼克鬆的信,問候斯諾的健康,對斯諾“長期杰出的生涯”表示敬佩,尼克鬆在信中還說他將訪問中國,如果斯諾能先期作為他的訪華特使,他將感到極大的榮幸。斯諾認為,美國同新中國的關系早就該建立了,他沒有回復尼克鬆的信。
斯諾的夫人為斯諾的病四處寫信求援,也給在中國的馬海德寫了一封。馬海德復信給她,請斯諾考慮到北京接受治療。她還收到周恩來總理的信,其中附有毛主席和鄧穎超的問候,不久又收到宋慶齡的信。在毛主席和周總理的親自關懷下,北京日壇醫院為斯諾准備好了病房,等候斯諾一家人的到來。我們還包租了法航班機的一等艙,供斯諾一家乘坐。去瑞士迎接斯諾的六人醫療小組,由馬海德率領,於1972 年1 月抵達日內瓦。醫療小組為斯諾作了檢查,認為他的胰腺癌在手術后有廣泛轉移,肝功能衰竭,隻好改變計劃,把病房設在斯諾家中,就地治療。
2 月初,黃華作為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正在亞的斯亞貝巴出席安全理事會會議,接到北京的特急電報,說斯諾病危,周總理要他趕往瑞士去看望斯諾,代毛主席和周總理本人向斯諾問候。黃華趕到斯諾家,斯諾剛從前幾天的昏迷中清醒過來,馬海德對斯諾說:“你看誰來了?是黃華!”斯諾立即睜大眼睛,臉上出現極興奮的笑容。他伸出瘦骨嶙峋的雙手緊緊抓住黃華和馬海德的手,用盡全身的氣力說:“啊!咱們三個赤匪又湊到一起來了。”聽他這樣說,黃華既感動又心酸。
1972 年2 月15 日,尼克鬆訪華的前六天,中國的春節,斯諾與世長辭。斯諾畢生追求真理和正義,是讓世界確信中國人民必定戰勝法西斯、贏得光明未來的首位西方記者。斯諾曾經說過,中美之間建立友誼與相互理解的橋梁,雖然前途艱險,但橋梁能夠架起,而且最終必將架起。今年是斯諾誕辰115 周年,而中美關系處於建交以來最困難的特殊的歷史時期,在這個歷史節點追憶他對促進兩國友好作出的重要貢獻,對增進中美兩國人民相互理解,加強雙邊交流合作有重要意義。
(作者:外交部國際司原副司長、全國政協委員,黃華夫人)
(原載《百年潮》2020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