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惜別的深情

作者:魏巍    發布時間:2021-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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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凱歌聲裡來到了朝鮮。我又看到了這裡的人民,這裡的山水。多明麗的秋天哪,這裡,再也不是焦土和灰燼,這是千萬座山岡都披著紅毯的旺盛的國土。那滿身嵌著彈皮的紅鬆,仍然活著,傲立在高高的山岩上,山谷中汽笛歡騰,白鷺在稻田裡緩緩飛翔。在那山徑上,碧水邊,姑娘們飄著彩色長裙,頂著竹籃、水罐,走回開滿波斯菊的家園。看到這種種情景,回想起朝鮮人民的遭遇,真叫人說不盡的激動,說不盡的歡欣!

可是,在這些日子,在志願軍就要跟他們分手的日子,深深的離情卻牽著他們的心。他們可以承擔一個浩大的戰爭,可以承擔重建家園的種種艱辛,可是卻承擔不了如此沉重的離情。志願軍也是這樣。他們在遠離祖國的八年中,時時想著祖國,念著祖國,可是,當他們一旦要離開這結下生死之誼的人民,卻是無限地依戀。

用什麼來表達自己的心意呢,戰士們又有什麼呢,他們隻有一雙結著硬繭的手,一顆赤誠的心。在這離別以前的有限時刻裡,我看見他們在日夜辛忙。人民軍的戰友們就要接防來了,他們把營房刷了一遍又一遍,就是牆上濺了幾個泥點,也要重新刷過,就是一把水壺,也要把它擦亮。為了美化營地,他們簡直成了傳說中煉石補天的女神。他們從東山爬到西山,從北嶺奔到南河,採來了紅石、白石、黃石、綠石,還挖來了苔蘚的青茸,給每座房舍的四圍都鑲了花邊,給每座院心都修了花壇,說是花壇,實在是一幅幅繡在地上的彩畫。這裡有龍、鳳、獅、虎,有白兔、彩蝶,有水中青蓮,有雪地紅梅,還有白雲繞繞的天安門和牡丹峰。如果你走近細看,就更會看出戰士們的苦心:他們是用手電泡涂了紅漆,做成小白兔的眼睛﹔把瓶口切下來,鑲上花瓷碗片,做成了蝴蝶翅上的花點﹔就是在那漱口池裡,也砌了紅日、雄雞和“早晨好”的祝辭。正像戰士詩裡說的,“園地道路作錦綢,擺花好似坐繡樓”,這裡的一花一葉,都滲透著戰士們的汗水和深情!

此外,戰士們還把最心愛的東西,留贈給人民軍的戰友,在每一座禮品室裡,都袒出了他們的一顆顆紅心。就是我這在部隊多年的人,也從沒有賞識過戰士們這麼多的機密。這些贈品,都是他們從來不舍得用,從來不拿給人看,一直藏在小包袱的最裡層的,都是包藏多年,跟他們跋山涉水,在水裡火裡就是犧牲生命也不肯丟的。這次,為了離開這塊國土,為了最珍貴的友誼,他們的機密泄露了。這裡有愛人分手時連夜做成的手帕,有一參軍就背著的繡花襪底,有家傳幾代的瓷碗,有姐妹的繡花荷包,有洞房花燭之夜的合歡杯,還有未婚妻用紅毛線織成的腰帶。這些愛物,就是他們本人,也只是在沒人的時候,才取出來看一下,接著又匆匆藏起,可是,今天他們拿出來了,而且用紅紙題了詩句,擺在這裡。有一雙做得異常精美的繡花襪底,上面附著一首這樣的詩:

妻子做襪千針線,臨別贈我在江邊,

愛情綿綿如江水,永遠常流水不斷。

此襪愛在我心間,藏在包內整四年,

轉送戰友表心意,兩心相盼永相連。

這些動人心弦的贈禮,使得另一些戰士們難煞了。戰士胡明富等三個同志,決定親手做繡花手絹給人民軍。他們沒有布,就扯了包袱皮,又找來顏料,染了幾束彩線,染時候還放了鹼,讓它永不褪色。殺敵勇士就這樣拿起了繡花針,變成了繡花姑娘。繡呵,繡呵,兩條繡花手絹終於繡成了。他們還題了下面的詩:

粗手繡花夜更深,繡了一針又一針,

針針線線心相印,中朝友誼比海深。

在這有限的時刻裡,戰士們還多方尋思著,為當地的父老們盡一點力。他們思慮著:哪些溪澗在山洪到來時不好通過,就架起一座座石橋和板橋﹔哪些人家離河太遠,就在散居的村舍邊,挖下一口口水井﹔哪些水井靠近大路,又在水井上加了井蓋。他們還挨家挨戶去看,看誰家的房子漏雨,就苫上新草﹔誰家的屋台裂了縫,用灰泥把它抹好。他們還拾來美國的炸彈片,生起爐火,打成了鐮刀,割下山藤編成筐籃,按照朝鮮式樣做成活腿的小圓桌,然后把它分贈給朝鮮的阿爸基和阿媽妮。另一些心精手巧的戰士們,他們還為孩子們制作了小手槍、萬花筒和滑冰用的小冰車﹔為年邁的老人雕制了龍頭拐杖。當這些飽經滄桑的老人把拐杖接到手裡,他們昏花的老眼涌出淚水,他們感慨活過了幾個時代,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軍隊,這制作萬花筒和龍頭拐杖的軍隊!他們稱頌著,中國共產黨和毛澤東教導得好,這些中國孩子的心,簡直是金子一般的心,銀子一般的心,水晶石一般晶瑩玲瓏的心!

在陽德郡日岩裡,我看見戰士們正急急忙忙趕修著一座朝鮮風味的房子。原來村裡有一個駝背的孤苦的婦人,帶著四個孩子,十年來沒有一間住房,在這兒那兒借居著。這房子就是為她修的。戰士們懷著深切的愛,把廊柱染成紅的,還在飛檐下繪了鳥虫花卉,繪了兩國人民並肩作戰的彩畫。直到出發前一天,他們才把房子剛剛烘干,用白紙裱好。搬家時熱鬧非常。部隊出動了好幾十名戰士,有人端鍋碗,有人抱壇罐,有人扛木頭,有人背草袋,有人趕小豬,小豬吱吱叫著,鑼鼓敲著,排成了一長隊,熱熱鬧鬧,把這一家送進新居。接著,戰士們手拉手,圍著房子,圍著這位朝鮮媽媽跳起舞來,朝鮮媽媽伏在戰士肩上,傾流著自己的眼淚。這時候,她的老母親也從陽德趕來了。這位頭發斑白的老人,斟滿一杯酒,捧到政委的唇邊,說昨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她說她夢見一條天龍從天上下來了。這條天龍在空中悠悠冉冉,消失了,就聽見一派樂聲。樂聲裡,從四面八方涌來了不知道多少志願軍,向她的女兒走來,圍著她的女兒跳舞,就像今天戰士們圍著她女兒跳舞的情景一樣。她說,在夢境裡,她的女兒用雙手提起了裙子,志願軍就爭著向她的懷裡投著鮮花。那些花朵,看來很輕,可是一落下來,每一朵都沉甸甸的,把裙子都墜沉下來。……深情的人民呵,你對我們的軍隊作了多麼美麗的歌頌!可以想見,人們要離開這樣的一支軍隊,怎麼會不深深地依戀!

可是,志願軍的行期,仍然是一天天地迫近了。朝鮮父老們,他們白天做活也安不下心去,夜裡也不能安靜睡眠。他們再三探問志願軍的行期,惟恐人們悄悄離開,一聽見汽車聲響,就要推開門窗來,張望一回。如果哪個戰士到了他們家裡,阿媽妮們就會端出一銅碗一銅碗的栗子,再不就從雞窩裡慌張地抓出發熱的雞蛋,拿來敬客。他們還把熟識的戰士請到家裡,殺雞,買酒,眼看著你吃到肚裡,仿佛才能寬舒一下他們的離情。溫井裡有二十二個老媽媽,他們集了錢,准備酒食,請了幾十個戰士去談心,這一夜,她們向中國孩子們傾吐了自己的感情。有的說,你們走了,就像我掉了一扇膀子,有的說,你們走了,就像是吃飯時缺少了鹽,有的說,要是背得動,媽媽要把你們背著送過鴨綠江!她們帶著淚,把頭上的銀簪拔下來,把帶了幾十年的結婚戒指取下來,把傳留幾代的跳舞時帶在身上的小銅鈴拿出來,塞向戰士的懷裡,戴在戰士的手指上。她們還把菜一口一口夾到戰士們的嘴裡,有的人含著熱淚咽下去了,有的人背過身去,把阿媽妮喂到嘴裡的栗子又悄悄吐出來,用紙包好,小心地放在衣袋裡,作為對朝鮮母親終生不忘的紀念。戰士們激動地說:“如果美帝敢再動手,就是我活到八十歲,胡子三尺長,我也要帶著兒孫們來抗美援朝!”

朝鮮人民的深情厚意,就是這樣叫人終生難忘。溫井裡有一個瞎老媽媽,自她的女兒被日本人搶走,她的一雙眼睛,就被那年年月月的淚水漚瞎了。當二十幾個戰士去向她告別的時候,老媽媽動情地說:“你們在這兒住了幾年,我也沒看見過你們的模樣兒,你們幫我修好了房子,我也看不見修房子的是誰。天哪,要是叫我的眼睛睜開,看你們一眼,就是立刻死了我也甘心!”她拍拍自己的心,又摸摸戰士們的胸口:“孩子,我看不見你們,讓我摸摸你們吧!”說過,她把二十幾個戰士,從頭到腳都摸了一遍。

在這惜別時刻,簡直無一處不是友誼的詩,感人的詩。人們編成許多詩歌來贊頌這珍奇的友誼。在古陽德的楓林柴門中,住著一位滿頭白發的無名詩翁。我去訪問了他。談到志願軍的撤離,老人異常惋惜地嘆了口氣,拔筆寫下幾個漢字:“完似股肱,人民全部之言”。老人還遞給我五六個自糊的白紙信封,信封上都寫著:“平安南道陽德郡東陽裡七十八歲翁朴仁俊謹奉”的字樣,打開來,都是贈給志願軍的送行詩章。其中有一首是:

還鄉千裡路,雁叫三月秋,

兩國兄弟誼,蒼江不盡流。

還有一首:

夜霜紅深千林樹,可作明朝歡送情,

戴白頭髫車下滿,連呼萬歲動山城。

在這惜別時刻裡,朝鮮人民對犧牲在這塊國土上的烈士們,尤其懷有深深的感情。

在修建東陽裡九龍江橋的時候,流送的木頭常常被石頭堵住,為了排除阻塞,年輕的蔡定琪,奮身跳進急流,不幸被卷進旋渦而犧牲了。這也許是志願軍犧牲在朝鮮的最后一人。犧牲后,就葬埋在志願軍的烈士陵園。可是,東陽裡的人民,堅持要把他葬在東陽裡,並且選擇一塊最好的向陽墓地,按朝鮮儀式重新安葬。深情的人民呵,他們要東陽裡的男女老幼,抬起頭就能望見蔡定琪的墳墓,也讓蔡定琪,能夠望見他所獻身的九龍江橋。志願軍答應了這個請求。移葬那天,東陽裡的男男女女都參加了葬儀。下葬前本來是極好的天氣,可是在下葬時,忽然間送來了一片烏雲,下了一陣大雨,這時候,在墓地上空,現出了一彎美麗非凡的彩虹。下葬完了,彩虹又漸漸隱沒,事后,在東陽裡居民中,流傳著一段神話式的解說,說這是中朝友誼感動了天地,所以才出現了這樣美麗的彩虹。

離別的日子,終於不顧人們深重的離情來臨了。行李裝上了汽車。大車套上了騾馬。大炮著好了炮衣。營門上已經換上了人民軍的哨兵。戰士們最后一次地掃淨了院子,挑滿了水缸,拍一拍身上的塵土,打好了行囊。

這一夜,有多少朝鮮人家沒有合眼,有多少人家午夜三點就亮起了燈,他們再一次整理好花束,把禮物放進竹籃,坐等著集合號就要響起的拂曉。拂曉,這是深秋的拂曉呵,可是人們已經走出來了,穿著單薄的衣裳走出來了。老人們戴著高高的烏紗帽。婦女們頂著竹籃,背著孩子。人們都拿著楓葉。就是背上的孩子,小手裡也拿著楓葉。他們站在大路邊,站在寒氣襲人的曉風中。

部隊集合了。婦女們打開竹籃,分贈著禮物。孩子們爬上大炮,把紅葉插上炮口。小吉普也被無數的彩紙條和成串的紙花纏成了花車。阿媽妮們,孩子們,姑娘們,她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統統沒有哭。昨天晚上,戰士們就告訴他們說不要哭。裡(村)干部們也告訴說,為了不使志願軍難過,讓他們不要哭。他們很聽話,他們真的制止住了,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統統沒有哭。

出發號響起了。戰士們背起背包,挎上了槍,走向夾道歡迎的人群。“萬歲”聲響起來了,火紅的楓葉舉起來了,孩子們奮力地撒著紙屑的花雨,歡呼著:“榮光-伊斯達!”“榮光-伊斯達!”(即“光榮啊!”)志願軍的腳步移動了,人們的眼睛潮濕了,但誰也忍著,竭力喊著口號,仍然沒有哭。

可是,當戰士們握著老媽媽的手,叫了一聲“阿媽妮,再見!”不知道是哪個老媽媽忍不住了,捧著戰士的手,第一個哭出了聲。接著是姑娘們,孩子們哭出聲來,然后是那些男人們無聲的眼淚,低低的啜泣。這時候,戰士們簡直是在朝鮮人民送行的淚雨中行進,這不是哪一個人在哭,這是全朝鮮民族在捧著赤心送著他們至親至愛的友人!

我的一滴淚,也止不住滴在這千行淚雨中。呵,親愛的、可敬的朝鮮人民!在紛飛的戰火中,你是那樣剛強!敵人把你的城鎮變成了廢墟,你沒有哭﹔敵人把你的家園燒成了灰,你沒有哭﹔敵人殺死了你的親人,你沒有哭﹔敵人把你綁在大樹上,燒你,烤你,你沒有哭﹔你真是一把拉不斷的硬弓,一座燒不毀的金剛!可是今天,當你的戰友——中國戰士們要離開你的時候,你卻傾洒了這樣多的眼淚!仿佛要把你們每個人一生一世的眼淚,都傾洒在今天!你是多麼剛強而又多情多義的人民!

請收起眼淚吧,親愛的、可敬的人民!你的淚是這樣傾流不止,已經洒濕了你們的國土。我知道,你是為中國戰士的鮮血而痛惜,為中國戰士的一點點工作而感懷。你今天的淚,是對中國戰士的最崇高的評價,是給予中國戰士的無上的光榮!我知道,這淚雨中的每一滴,都不是普通的眼淚,一顆,一顆,都是萬金難買的友誼的珍珠!

在這送行的淚雨中,中國戰士們也個個垂淚,一小時已經過去了,還沒有走出二裡路。這時候,在送行人的行列裡,不知是誰在喊:“不要哭了,替他們背背包呵!”人們才像忽然醒轉過來,擦擦淚,去奪戰士們的背包,小孩子也搶過來背在肩上,婦女們把奪過的背包,高高頂在頭上,飄行在戰士的身邊。這時的隊伍,已經不分行列,不分軍民,不分男女,錯錯落落,五光十色,互相攙著扶著,邊說邊哭,邊哭邊走。這是什麼隊伍呵!也許這不像隊伍吧,可是這確是世界上最強有力的隊伍,這是心連著心、肩並著肩的友誼的巨流!這支巨流,行進著,行進著,越過了一道道水,一道道山,他們行進在楓林燒紅的山野,行進在社會主義的東方……

(刊發於2020年第4期《雲南中共黨史研究》。原文選自《中國當代散文精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12月北京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