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教子

作者:劉洋    發布時間:2022-05-11    來源:百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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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醒年代》的熱映,讓陳獨秀這位曾經的中共領導人重新走進了人們的視野。在熒幕上,他和兒子陳延年之間“非同一般”的父子關系也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陳延年從不稱父親,而是直呼其名,陳獨秀也不以為意。他對兒子的生活和事業,似乎也沒有給予過“父愛”。這種特殊的父子關系,實際上是受陳獨秀獨特的教育理念影響的。

陳獨秀曾長期從事教育工作,先后任教於江蘇陸軍學堂、北京大學等學校,並親自創辦過安徽公學、徽州師范學堂,還曾出任廣東省教育委員會委員長,主持一省的教育工作。在長期的辦學、教學實踐中,陳獨秀對當時中國教育狀況有著深刻的認識,並且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教育理念。

1915年,陳獨秀自日本回國,同年創辦了《新青年》(當時稱《青年雜志》)。在10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一卷第二號上,陳獨秀發表了《今日之教育方針》一文,詳細地闡釋了自己的教育理念,提出了四大教育方針:現實主義、惟民主義、職業主義、獸性主義。之后他在其他談到教育的文章裡不斷地對這些“方針”進行闡發、完善。陳獨秀首先把自己的教育理念施行在了子女身上。他對自己的孩子,尤其是長子陳延年,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有意識地按照自己的教育理念去培養他。

立足現實,摒棄舊學,學習新知

陳獨秀對子女的教育,首重現實主義。“現實主義,誠今世貧弱國民教育之第一方針矣。”陳獨秀的現實主義教育主張,目的是解決廣大青年的世界觀問題,繼而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當時的中國社會,科學氛圍依然淡薄,宗教迷信籠罩民眾頭腦,大大阻礙了思想解放的進程。不解決好世界觀的問題,其他的教育方針便無從施展。不徹底祛除民眾頭腦中的迷信桎梏,科學的光輝便無法照進現實。“加之近世科學大興,人治與教宗並立,群知古說迷信,不足解決人生問題矣。”

能夠戰勝迷信的唯有科學。“人生真相如何,求之古說,恆覺其難通,征之科學,差謂其近是……唯其尊現實也,則人治興焉,迷信斬焉。”陳氏家族是安徽安慶大族,陳獨秀自己就是一位國學大師,他的孩子尤其是陳延年接受過完整的私塾教育,傳統文化的底子很厚。但陳獨秀並不要求子女繼承“絕學”,而是要求他們努力學習現代科學知識。

當時中國雖然早已引進西式學校,但在教學內容和教育理念上卻依然保守落后,孔教依然霸佔教育界,禁錮國人思想。“像我們中國模仿西法創辦學校已經數十年,而成效毫無。學校處數固屬過少,不能普及,就是已成的學校,所教的無非是中國腐舊的經史文學,就是死讀幾本外國文和理科教科書,也是去近代西洋教育真相真精神尚遠。”陳獨秀學貫中西,對海內外教育狀況均有深入了解,所以他從日本回國之后,就把兩個兒子延年和喬年從安慶老家接到上海,沒有讓他們到普通學校上學,而是直接送到法國巡捕房開設的法文補習學校學習法語,為將來出國留學做准備。

之所以讓兒子學習法語而非其他外語,主要是因為陳獨秀對法蘭西文明情有獨鐘。他認為法蘭西文明實為歐洲文明之先導,稱“人類之得以為人,不至永淪奴籍者,非法蘭西人之賜而誰耶?”“世界而無法蘭西,今日之黑暗不識仍居何等”,法國的政治、經濟、科技、文化深為陳獨秀所欣賞。留法求學也是當時的時代潮流,也有不少中共領導人如周恩來、劉少奇、鄧小平等均有留法經歷。

陳延年繼承了父親過人的智商和堅韌不拔的性格,在學習上非常刻苦,不僅熟練掌握了法語,還順利考入了震旦學校,攻讀法科。在完成學業的同時,他又利用自己寄宿亞東圖書館的有利條件,如飢似渴地閱讀各種進步書籍,獲取大量科學知識。正是由於陳延年及早地接觸科學、學習科學,在主客觀上都為他日后接受馬克思主義,繼而樹立自己共產主義的信仰奠定了堅實的思想基礎。這一點是與陳獨秀“現實主義”的教育理念分不開的。

獨立自主,父子同志,不相為謀

很多人都說陳獨秀在工作上“封建家長作風”很嚴重,但他對自己的兒子卻十分“寬容”“放任”,他們不像一對父子,倒像是“冤家”。

陳延年對父親都是直呼其名“陳獨秀”,從不稱“父親大人”,即使在參加革命工作后,也是稱“獨秀同志”。在工作上,陳獨秀是中共中央總書記,而陳延年是廣東區委書記。父子是上下級,但爺倆經常因為工作上的事情發生爭吵,鬧得人人皆知,“父子不相為謀”。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發生后,由於共產國際的干預,陳獨秀採取了遷就退讓的做法,陳延年則始終極力反對,並不因父子關系而放棄原則斗爭。當提到他父親借口“顧全國共合作大局”時,他就怒不可遏地破口大罵:“老頭子太糊涂了,真是老混蛋,他不相信工農的力量,對蔣介石破壞國共合作、排斥共產黨的陰謀視而不見,不敢跟國民黨右派做斗爭,將會把革命斷送!……我和老頭子雖然是父子關系,但我是共產黨員,我堅決反對他的右傾投降主義路線!”

陳獨秀對兒子的“忤逆”毫不在意。他一直致力於中國社會的思想解放和民眾的個性解放,培養國民獨立之人格。而人格獨立的基礎是個人經濟地位的獨立,隻有個人經濟獨立才能培養起人格之獨立,正所謂“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現代生活,以經濟為之命脈,而個人獨立主義,乃為經濟學生產之大則,其影響遂及於倫理學。”陳獨秀談到國民性,常常感嘆國人獨立人格之缺失。“中土儒者,以綱常立教。為人子為人妻者,既失個人獨立之人格,復無個人獨立之財產。……此甚非個人獨立之道也。”所以,他在自己的家庭中,在對待子女教育問題上,非常注意培養孩子的獨立性。

陳延年兄弟在上海家中僅住了幾日,就被父親“趕出”家門,搬到了設在亞東圖書館裡的《新青年》編輯部打地鋪。每個月每人隻給五元錢生活費,其余一概不管。為了生存,延年、喬年兩兄弟長期在街頭打零工,喝涼水吃窩頭,晚上就睡在編輯部的地板上,一年到頭隻穿一套衣服,滿面菜色,以至於有人得知他們是陳獨秀的兒子后驚愕難信。即使后來到法國勤工儉學,兩兄弟的生活水平依然如故,最困難時甚至拿黑面包蘸醬油吃。陳延年后來給自己立下“六戒”:不閑游、不看戲、不照相、不下館子、不講衣著、不作私交,甚至直到犧牲,依然保持單身。這固然是一個共產黨人艱苦朴素的作風使然,但也跟陳獨秀對他自幼採取的“經濟制裁”手段有聯系。

陳獨秀對孩子如此“殘酷”,讓他周圍的親朋好友難以理解和接受,尤其是遭到了妻子高君曼的強烈反對。陳獨秀不以為意地說:“(高君曼)婦人之仁,雖是善意,反生惡果。少年人生,叫他自創前途可也!”

陳獨秀對子之“不慈”,正是出於他對“民主”“獨立”的理解和實踐。民主的前提是獨立,奴隸不可能有民主,寄生虫也不可能有民主。他對兒子的“漠視”,乃是在客觀上人為地逼迫他們“自謀生路”“自創前途”,培養他們的獨立意識和抗爭精神。因為他深知唯有經濟之獨立,方可論人格之獨立,否則正如同《紅樓夢》裡的賈寶玉一般,雖則不滿大家族的束縛而終無可奈何,因為他所要反抗的,正是他所依賴的。同時,陳獨秀是一位革命家,為著革命工作的需要,也要求子女必須保持獨立自主的人格與意識。“現代立憲國家,無論君主共和,皆有政黨。其投身政黨生活者,莫不發揮個人獨立信仰之精神,各行其是:子不必同於父,妻不必同於夫。律以儒家教孝教從之義,—父死三年,尚不改其道,婦人從父與夫,並從其子。—豈能自擇其黨,以為左右袒耶?”

在陳獨秀這種提倡“發揮個人獨立信仰之精神,各行其是”,“子不必同於父”的理念下,難怪乎陳延年敢大罵他“老糊涂”“混蛋”。

知行合一,勤工儉學,工人本色

陳獨秀提倡“職業主義”,實際上就是提倡把教育、學習與社會實踐結合起來,改變過去陳舊的“士農工商”階層觀念。中國傳統社會崇尚士人,鄙視生產勞動。“全國之人,習為游惰:君子以閑散鳴高,遺累於戚友,小人以騙盜糊口,為害於閭閻。”這種陳腐觀念已經無法適應快速發展的現代社會。知行合一,才是一名“新青年”的立身之道。

在陳獨秀“職業主義”的教育引導下,陳延年兄弟很早就已經獨立生活,自給自足,並不仰仗陳獨秀的接濟。在北京期間,陳延年甚至還發起組織過“工讀互助社”。社員們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勞動,強調不勞者不得食。這一活動得到了北京大學蔡元培、李大釗、胡適等人的支持,雖最終因客觀條件不允許而失敗,但仍然是陳延年等人非常難得的一次社會改造實驗。

赴法勤工儉學期間,學員們的生活都很艱苦。陳延年兄弟則對這種艱苦早已習以為常,甚至覺得比在國內的條件好多了。在繁重的學業和工作的同時,陳延年兄弟還積極參加旅歐共產主義團體的活動。1922年,陳延年兄弟加入了周恩來、趙世炎等組織的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同年10月改名為旅歐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陳延年還擔任了該組織的執行委員、宣傳部部長,並承擔了機關刊物《少年》周刊的發刊人。當時《少年》周刊的辦刊條件很艱苦,陳延年雖然是宣傳部部長,同時也是撰稿人和印刷工。他每天所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不停地刻寫印刷《少年》所用的蠟版。

由於長期參加勞動,陳延年無論從身體還是靈魂都早已融入工人群體,這為他日后參加黨的工作、開展工人運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1924年,陳延年自蘇聯莫斯科返回祖國,經上海去廣州,很快就接任周恩來擔任廣東區委書記,領導廣東、廣西、福建西南部以及南洋地區黨的工作。據曾與陳延年在一起工作過的譚天度回憶,“他身材魁梧,碩壯結實,面容粗糙而帶棕色,眉毛濃黑粗大,兩眼閃耀著堅毅而沉著的光輝,頭發濃密烏黑,剪得很短,兩手粗壯有力,穿著一身殘舊的衣服鞋帽,如果事先不認識,看到他這樣舉止穿戴,很可能以為他是來修理房子的工人,而不會想到他是一個西洋留學生,是來領導幾個省革命工作的區委書記呢!”

陳獨秀的好友、曾出席過中共一大的包惠僧也回憶道:“陳延年從不做個人打算,他的生活極其簡單朴素,他的臥室裡隻有一套鋪板,一條席子,一條很粗的毛氈,一條被子,床頭經常擺著一個黃色皮包,也就是他的枕頭……他在廣州和我們共同工作約近三年,還是穿著從法國穿回來的一套粗嗶嘰的學生裝,從春到夏、從秋到冬,等於游方和尚的破衲襖,油跡斑斑,領袖破爛,有的同志勸他做一套衣服換一下,他付之以點頭微笑,其安於破爛也如故。”

陳延年從不以干部、領導自居,即使身為“位高權重”的大區黨委書記,也始終保持著勞動者的本色。“他一有空就和沈青、周文雍等同志到萬福路和大南路等處的手車伕館,和工人交朋友。他和手車伕工友一起出車,代替有病的工友拉車勞動。延年同志身材魁梧,黑紅的臉膛上長滿酒刺(即疙瘩),穿著工人的衣著,誰也看不出他是個留過學的知識分子……工友們都親昵地稱呼他為‘老陳’,誰也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區黨委書記。”

其實,“老陳”並不老,犧牲時還不到30歲。

獸性主義,艱苦奮斗,頑強不屈

陳獨秀教育思想中最具特色的內容,就是獸性主義。“日本福澤諭吉有言曰:‘教育兒童,十歲以前,當以獸性主義,十歲以后,方以人性主義。’進化論者之言曰:‘吾人之心,乃動物的感覺之繼續。人間道德之活動,乃無道德的沖動之繼續。’良以人類為他種動物之進化其本能與他動物初無異致。”可見,陳獨秀的“獸性主義”教育思想明顯受到日本學者福澤諭吉以及進化論的影響。

救國救民,人才是關鍵。但縱觀當日中國之國民,無論是思想覺悟還是身體素質,都無法滿足富國強兵的時代需求。“吾國曾受教育之青年,手無縛雞之力,心無一夫之雄,白面纖腰,嫵媚若處子,畏寒怯熱,柔弱若病夫,以如此心身薄弱之國民,將何以任重而致遠乎?……紈绔子弟,遍於國中,朴茂青年,等諸麟鳳,欲以此角勝世界文明之猛獸,豈有濟乎?”在陳獨秀看來,當今世界的歐美日俄等列強,就如同一頭頭噬人的猛獸,如果以中國傳統的“溫良恭儉讓”去和他們斗爭,無異於以卵擊石、以羊搏虎。所以,必須以“猛獸戰勝猛獸”“以野蠻戰勝野蠻”。陳獨秀以福澤諭吉的教育思想為藍本,結合19世紀以來普遍流行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觀點,提倡獸性主義教育方針,並對其內涵進行闡釋,即“曰意志頑狠,善斗不屈也﹔曰體魄強健,力抗自然也﹔曰信賴本能,不依他為活也﹔曰順性率真,不飾偽自文也。”簡而言之,就是勇敢、強健、自立、率真。

在“獸性主義”教育思想的指導下,延年兄弟就如同是被父親“放養”到了原始叢林中的一對羔羊,在舊社會無比殘酷的環境中掙扎著存活了下來,進化出了犄角與爪牙,變成了與黑暗社會勇敢搏斗的猛士。陳延年在廣東工作期間,就經常和工友們一起勞作,指導他們如何反抗偽警察的盤剝和欺壓,並參與組織了震驚中外的省港大罷工。在被捕的時候,無論陳延年還是陳喬年,都是勇敢地和國民黨特務搏斗,直到遍體鱗傷,力盡被執。

陳獨秀呼吁“獸性主義”,就是要用“獸性”來對近代中國彌漫於全社會的“奴性”“羊性”進行“矯枉過正”,恢復“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的炎黃精神。

陳獨秀雖然推崇“獸性”,但並未放棄人性。他鼓吹獸性,是在保留人性的前提下進行的。“強大之族,人性獸性,同時發展。其他或僅保獸性,或獨尊人性,而獸性全失,是皆墮落衰弱之民也。”他清楚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單純發展獸性而忽視人性,則就會變成一頭嗜血的戰爭機器,一個人如果隻有獸性而無人性,則會變成一個毫無道德的自私之徒。因為動物本能是趨利避害,叢林法則是弱肉強食。獸性膨脹到了極致便是文明的倒退、人性的墮落。

革命家庭,猛烈如火,平淡如水

陳獨秀對子女的關愛,不在於提供多少物質條件,而是在於循循善誘,用高尚的人格和博大的父愛,為他們指引正確的人生道路。1924年底,陳延年回到上海向中央報到,鄭超麟帶著他去見闊別四年的父親陳獨秀。當時,“陳獨秀正在一間石庫門式房子的天井等著陳延年。我料想他們父子相見感情一定會激動的,但是我看到他們相見時很平淡,延年找了把椅子坐在陳獨秀旁邊”。

陳獨秀是一位職業革命家,以天下為己任,以犧牲為歸宿。這樣的身份與追求,使他必須舍棄小家,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始終保留著那份拳拳的父愛。

1927年4月12日,震驚中外的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爆發,一時間,風雲慘變,天地異色。陳延年和陳喬年兩兄弟相繼被捕,並遭到殘忍殺害。陳獨秀老來喪子,又被撤銷了黨內職務,一系列的打擊讓他更加冷靜地去思索革命的道路和前途。也隻有到了這個時候,他和兒子之間的父子之情才真正流露出來。當陳獨秀被捕入獄后,面對蔣介石集團拋出的“橄欖枝”,陳獨秀斷然拒絕:“蔣介石殺了我們這麼多的同志,還殺了我的兩個兒子,我跟他不共戴天!”

1936年12月,西安事變爆發,獄中的陳獨秀興奮地難以自已。“他托人打了一點酒,買了點菜……他斟了第二杯,嗚咽起來說,延年啊喬年,為父的為你倆酹此一杯了!將酒洒在地上。接著他老淚縱橫,痛哭失聲。我們見過他大笑,也見過他大怒,但從未見過他如此流淚。”

(作者:中國消防救援學院工作人員)

(來源:《百年潮》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