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意思”到“意味”——馬克思的思想與馬克思主義的辯証法

作者:胡長栓    發布時間:2022-06-17    來源:馬克思主義與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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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作為“意思”存在的馬克思思想和作為“意味”存在的馬克思主義,是人們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兩種基本理路。前者表達著馬克思思想作為歷史的客觀存在、“是什麼”的知識性存在和文本為本的對象性存在的知識本質,后者表達著馬克思主義作為不同“意味”的豐富可能性、永遠在世性、不斷生成性的實踐本質。馬克思思想“意思”和馬克思主義“意味”相統一的辯証法決定了馬克思主義研究是從“意思”走向“意味”的研究,即從馬克思思想走向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因為沒有馬克思思想的“意思”,就沒有馬克思主義的“意味”,而沒有馬克思主義的“意味”,馬克思思想的“意思”就不能把自身時代化為現實的實踐,也就不能實現自身不斷生成的永遠在世本質。

馬克思恩格斯之后,人們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呈現出似乎無限多樣的意義。這一方面確証了馬克思主義作為經典的魅力和本質,因為任何真正的經典不僅要能抓住“問題的根本”,能打動人,而且在意義方面也是開放的,“總是拒絕定論性解釋”,向不同的人呈現出不同的意義。另一方面也使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不得不經常回到作為馬克思主義研究前提的方法和出發點,因為關於馬克思主義研究中產生的幾乎所有爭論和分歧都與研究方法和出發點的不同有關。作為這一問題的反映,一段時期,人們紛紛提出“走近馬克思”“走進馬克思”“回到馬克思”“走出馬克思”“超越馬克思”“從馬克思走向未來”等不同觀點,表達著各不相同的研究立場、觀點和方法。這種不同,在一定意義上可以概括為“意思”和“意味”的不同,亦即“意思是什麼”和“意味著什麼”的不同。前者更多立足馬克思思想本身,堅持一種歷史的方法,后者則更多著眼於馬克思主義時代化,堅持一種現實的出發點。馬克思思想與馬克思主義的辯証法所體現的返本開新實質,仍然是當下需要辨析和自覺的一個問題。

一、作為“意思”的馬克思的思想

把馬克思的思想作為具有客觀性的“意思”是馬克思主義研究中的一種重要傾向。這種傾向更多把馬克思和馬克思的思想作為一種歷史性的客觀存在,強調“回到馬克思”及其歷史本身,突出對馬克思思想及其歷史文本的“文獻學研究”“文本學研究”“版本考訂”乃至“編輯學研究”等。作為一種學術追求,這種傾向和旨趣“是面對著一種已成為歷史的,因而是作為對那種歷史的批判而出現的”。“意思是什麼”的追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其基本的思維方式,並在認識論的意義上確証著馬克思思想作為一種知識性存在的本質。

(一)“回到馬克思”的語境源起

事實上,“回到”這一行為在人類思想發展史中是一種常見現象,“回到馬克思”也不是一種新的方法訴求。反觀人類的思想發展史,我們就會發現幾乎在每一位偉大的思想家之后,都會不可避免地出現“回到”的事實,如柏拉圖、亞裡士多德、康德、黑格爾等都受到了后人所謂“回到”的尊崇。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固然源於思想家之思想的魅力與深刻洞見,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則源於人們對於“事情本身”和“回到事情本身”的本體論信仰。這種信仰堅信作為認識的對象,隻有“面向事情本身”,從原初的文本出發,對於偉大思想的理解、繼承和發展才真實可靠。此外,“回到馬克思”還基於對以往誤讀了馬克思的認知前提。具體到我國學術界,還有著特殊的背景,反映著我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具體進展。在我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很長一段時期,蘇聯模式的馬克思主義教科書體系牢牢統治著學術研究的各個領域。蘇聯模式的馬克思主義教科書體系客觀反映了當時我國社會存在的基本狀況,對於促進初期的社會主義革命建設起到了積極作用,但隨著我國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不斷推進,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不斷發展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日益暴露出這種教科書體系與社會發展狀況的不相適應。由此,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以我國已故著名哲學家高清海為重要代表,學術界就開始從不同方面對蘇聯模式的馬克思主義教科書體系進行反思和批判。隨著這一批判過程的不斷展開,人們紛紛從不同角度對馬克思主義進行理解,也出現了諸多分歧和論爭。如圍繞辯証法的問題,出現了“客觀辯証法”“主觀辯証法”“實踐辯証法”以及“主體辯証法”等分歧﹔圍繞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質問題,出現了“辯証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辯証唯物主義”“實踐的唯物主義”以及“歷史的唯物主義”等爭論。在這種分歧和爭論中,為了實現對舊有教科書體系和其他不同觀點的批判,為自己的立論找到理論原點,學者們把目光投向馬克思思想本身,聚焦馬克思的經典文本,對其進行“版本考訂”“文獻學研究”和“文本研究”等,力圖通過這些研究,在所謂“回到馬克思”“走進馬克思”中面向馬克思思想本身,從而確証自己的立論,並在眾多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中佔有自己的話語空間。由此,也就形成了除受西方“馬克思學”影響之外,中國“馬克思學”興起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二)馬克思思想的“意思”本質

“回到馬克思”的根本旨趣是確立當下人們對於馬克思主義的深刻把握,具體則體現為回到馬克思的思想,追問馬克思思想的“意思”,因此,在最直接的意義上可以看成以馬克思思想為研究對象的“馬克思學”。

首先,馬克思的思想是一種在無限綿延的時間之流中已成為過去的歷史的客觀存在。歷史的存在就意味著它隻能同它所屬的那個時代一起才能存在、才能被理解,即必須與同屬於它那個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宗教等以及同屬於那個時代的其他思想家的思想一起被理解。客觀存在則意味著一種確定性的本質,這種確定性作為一切知識的前提和基礎,“它是否在”“如何完成自身的在”和“以什麼方式在”等都與認識主體無關、與解釋者的“先行具有、先行視見與先行掌握”無關,也與現實的實踐無關,在就是在著,沒有任何在世牽挂的在著。正是因為馬克思思想在已成為過去的歷史中的客觀存在,才成就了所有“回到馬克思”觀念的本體基礎,也成就了馬克思學的可能性前提。雖然按照懷疑論的觀點,怎樣回到、誰能回到甚至能不能回到都完全是不確定的。

其次,馬克思的思想是一種能以“意思是什麼”的思維方式追問的知識性存在。在柏拉圖看來,知識是被確証的真實的信仰,指的是人們的信仰與所信仰的客觀實在相符合的一種關系。作為知識,首先一定能以“是什麼”的方式被提問,並且在一定范圍內也必須能夠以一種確定的、沒有爭議的和“意思是什麼”的方式被回答。這種回答是明確的,不是含混的﹔是一元的,不是多元的﹔是有限閉合的,不是無限展開的。“回到馬克思”堅持的正是這種知識論的思維,把馬克思的思想作為一種“知識”,看成具有完全確定性的存在﹔或者通過文本學的研究方式,或者通過文獻學的研究方式,以近乎經院式的考據精神,去發現關於馬克思思想所應該堅持的能夠被確証的真實的信仰。這種信仰是確定的,因而也是明確的,相對於馬克思思想自身,它一點不能多,一點也不能少,在這裡過度詮釋與詮釋不夠一樣是被堅決反對的,海德格爾的觀念“解釋從來不是對先行給定的東西所作的無前提的把握”是被堅決拒斥的。

第三,馬克思的思想是一種文本為本的對象性存在。在黑格爾看來,“哲學史即哲學”這一觀念通常也被理解為“哲學就是哲學史”,以說明有關哲學與哲學史的關系。恩格斯把學習以往的哲學作為理論思維必須加以發展和鍛煉的根本方法,指出:“理論思維僅僅是一種天賦的能力,這種能力必須加以發展和鍛煉,而為了進行這種鍛煉,除了學習以往的哲學,直到現在還沒有別的手段。”無論是哲學的哲學史特質,還是理論思維鍛煉的根本方法,都在一定程度上確証了馬克思思想作為“意思”存在的合法性與意義,而作為“意思”存在的馬克思思想,則主要存在於馬克思留下的大量“文本”之中。因為作為思想研究的對象與一般科學的研究對象不同,一般科學的研究對象主要是自然性的存在,一般為各種不同形態的自然物,因而主要體現為基於經驗的研究。而思想則主要體現為思想家的“言說”,包括著述、演講、論辯等,對思想的研究主要體現為對思想家“言說”的研究,即對“文本”的研究。因為自有文字記載以來,文本就是言說最主要的承載者,對於歷史上的思想家特別是早期歷史上的思想家尤其如此。這意味著研究思想的方式主要體現為對文本的“傾聽”,體現為以文本為本的“文本解讀”,同樣,馬克思思想也是以文本為本的對象性存在。

二、作為“意味”的馬克思主義

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相對於馬克思思想“意思”研究的學術化和科學化旨趣,現實的實踐則是馬克思之后人們堅持馬克思主義研究最重要的態度。這種態度的依據是馬克思的經典論斷“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把實踐看成馬克思主義最本質的特征,在更根本的意義上,把馬克思主義看成實踐性的存在,而不只是一種知識性的存在。這種態度立足馬克思提出的“問題就是時代的口號,是它表現自己精神狀態的最實際的呼聲”,確立了馬克思主義最重要的現實性意義,也確証了馬克思主義的永遠在世性。不同於其他相對客觀化的學術研究,人們很少能離開現實的實踐和實踐的現實,離開表現時代精神狀態的“最實際的呼聲”,純粹地回到馬克思思想本身。由此,對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就不只是一種“意思是什麼”的追尋,而更重要的是一種“意味著什麼”的追問。

(一)馬克思主義的現實性立場

事實上,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及其之后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都明確堅持並貫徹了馬克思主義的現實性立場,反對把馬克思主義當成單純的知識性存在和抽象化教條,強調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價值、方法論意義及人類性特質,強調馬克思主義者必須考慮“生動的實際生活”和“現實的確切事實”。在致盧格的信中,馬克思就曾明確表示,“我不主張我們樹起任何教條主義的旗幟”。而馬克思恩格斯之后,列寧更是直接指出,“馬克思主義者必須考慮生動的實際生活,必須考慮現實的確切事實,而不應當抱住昨天的理論不放,因為這種理論和任何理論一樣,至多隻能指出基本的、一般的東西,隻能大體上概括實際生活中的復雜情況”。馬克思恩格斯之后馬克思主義發展的不同樣態,實際上也都是對其時代現實實踐的反映與關照。具體說來,一方面是源於現實實踐的需要,是對“時代的口號”的解答﹔另一方面又是現實實踐的理論升華,歷史具體與現實實踐的不同造成了馬克思主義發展樣態的不同。比如,馬克思主義除了在社會主義國家蘇聯和中國的不同發展而形成了正統馬克思主義即列寧斯大林主義、中國化馬克思主義之外,在西方也形成了各種不同樣態的馬克思主義。如果從大的歷史方位來看,20世紀早期的西方馬克思主義,以盧卡奇、葛蘭西等為代表,是依據當時新的歷史條件下所面臨的新的無產階級革命命運和策略問題,為無產階級確立的新革命觀和制定的新革命策略。20世紀中期及以后的西方馬克思主義,以法蘭克福學派、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等為代表,是面對當時人類社會中普遍存在的異化或物化的生存困境問題,對人類自由和解放新途徑的探索。如果從具體的馬克思主義流派來看,盧卡奇基於當時無產階級階級意識自覺的重要性,確立了意識革命在無產階級革命中的核心地位。葛蘭西則基於西方社會的市民社會對社會和國家具有強力支撐的特質,提出了必須爭奪意識形態領導權或文化霸權的無產階級文化革命觀。法蘭克福學派針對現代發達工業社會技術理性、大眾文化等對人的全面奴役和統治,確立了文化批判理論在實現人的自由與解放中的合法性與必然性。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從資本主義社會中人不自由和非人道的生存境遇出發,以人的自由的形而上本質和生存論維度為坐標,建構了歷史人學理論。至此,我們也看到了馬克思主義發展中以現實實踐為基礎的理論與歷史的統一。

(二)馬克思主義的“意味”

立足馬克思主義的現實性立場,透過馬克思主義理論與歷史相統一的發展,馬克思主義作為“意味”存在的必然性與意義也就呈現在了我們面前。

首先,馬克思主義“意味”著的是豐富可能性。知識的內涵在於相對的確定性與可能的有限性,亦即知識的“真值函項”相應於一定的邏輯和“自變元”總是確定的,它所包含的意義也是有限的。而思想的內涵則在於豐富的不確定性和無限的可能性,亦即真正的思想是沒有所謂“真值函項”的,因為它並不符合演繹意義上的必然性邏輯,當然也就沒有真值函項意義上的“應變元”。莎士比亞的“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表達的不僅是文學藝術所包含的無限可能,也是對思想的“意味”之張開性意義的深刻說明。在這個意義上,相對於馬克思主義的不同研究,馬克思的思想也就具有了豐富的可能性。而思想發展的豐富可能性則源於實踐的多樣性與不斷延展,馬克思主義“意味”的豐富可能性根本上源於馬克思主義的實踐本質,源於人類豐富多彩不斷展開的實踐內容和形式,源於不同地域和時間中存在的多樣性實踐。“每一個時代的理論思維,包括我們這個時代的理論思維,都是一種歷史的產物,它在不同的時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時具有完全不同的內容。”恩格斯深刻指出了時間對於人類理論思維的意義,同時也闡明了空間對於人類理論思維的意義,因為在人類發展的歷史中,時間通常創造著人類活動的另一種空間,而空間也隻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時間。時間、空間、實踐等的多樣化與不斷延展,決定了馬克思主義“意味”的豐富可能性,也意味著豐富多樣的馬克思主義的合法性。

其次,馬克思主義“意味”著的是永遠在世性。各種各樣的“馬克思主義過時論”是力圖否定馬克思主義的最常用論據。拋開意識形態因素的影響,這些否定者以資本主義社會基本矛盾的緩和、主要矛盾的消解,以及無產階級的“有產化”等馬克思主義產生時條件的變化來否定馬克思主義的時代性及當代價值,實質是沒有看到馬克思主義永遠在世的“意味”,而把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知識性存在,僅僅歸之為他所屬的那個已經過去的時代,但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眾多思想家都從不同層面有力証偽了這一觀念,並闡明了馬克思主義“意味”的在世特質。比如薩特就曾斷言,馬克思主義“仍然是我們時代的哲學:它是不可超越的,因為產生它的情勢還沒有被超越”。詹姆遜也明確指出,指認馬克思已經過時的觀點是“不合邏輯的”,“馬克思主義的框架仍是理解新的歷史內容所不可缺少的,新的歷史內容並不要求修改馬克思主義,而是要求擴充它”。德裡達則強調,“不能沒有馬克思,沒有馬克思,沒有對馬克思的記憶,沒有馬克思的遺產,也就沒有將來”。其實,不僅馬克思主義所具有的開放性確証了馬克思主義必然具有的無窮“意味”,而且馬克思主義實踐的本質也在根本上確証了其開放性及永遠在世性。這種在世性不單是因為“產生它的情勢還沒有被超越”,也不單是因為“馬克思主義的框架仍是理解新的歷史內容所不可缺少的”,而是因為:一方面,馬克思主義關照的問題是非時代性永恆的人類性問題,比如馬克思主義不只是關於無產階級解放條件的學說,更是關於整個人類解放條件的學說,整個人類的解放毫無疑問是與人類存在相始終的﹔另一方面馬克思主義立足的實踐不是已經成為歷史的舊人類實踐,而是處在現實時代中人們正在從事的活生生的現實實踐,馬克思主義就體現為“建立在理論和實踐的相互作用的基礎之上”永遠在世的不斷發展。

第三,馬克思主義“意味”著的是不斷生成性。在克羅齊看來,“隻有現在生活中的興趣方能使人去研究過去的事實。因此,這種過去的事實隻要和現在生活的一種興趣打成一片,它就不是針對一種過去的興趣而是針對一種現在的興趣的”。克羅齊的這一觀念揭示了人們在歷史研究中的一種當下性理論訴求,它不把歷史看成已經給定的,而看成是不斷生成的,而“現在生活中的興趣”就是歷史不斷生成的最重要基礎。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實踐性存在,與其他純粹理論性的存在不同,它同樣甚或說更在於“現在生活中的興趣”。無論馬克思主義最初的產生,還是之后馬克思主義各種不同的發展,其最直接的興趣都不是基於純粹理論的邏輯,而是對當下實踐需要的關懷。比如馬克思主義最初的產生就是當時工人運動和無產階級革命的需要,馬克思主義以后的發展體現為之后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需要,而今天的馬克思主義則更加集中體現為對人的“自由的自覺的活動”的確証。因此,根本上來講,馬克思主義的興趣並不在於理論上的榮耀,尤其不在於對已經成為歷史的理論的考古需要,而在於當下實踐的價值,當然這就決定了馬克思主義“意味”的非給定性和不斷生成性。隻要人類的實踐在不斷地生成中,馬克思主義也就必然在不斷地發展中,而馬克思主義“意味”的不斷生成性彰顯著馬克思主義的歷時性意義與訴求,澄明了馬克思主義不斷演進的“當下性”生命。

三、從“意思”到“意味”的辯証法

確定了馬克思思想“意思”性研究和馬克思主義“意味”性訴求的實際特質,如何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堅持“意思”和“意味”的辯証法,如何理解馬克思思想的馬克思主義價值和馬克思主義的馬克思思想意義就成了需要進一步厘清的問題。實際上這也是一個“為什麼是馬克思主義”和“怎麼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問題,體現著馬克思的思想和馬克思主義相統一的要求。這種要求簡單說來就是,沒有馬克思思想的“意思”,就沒有馬克思主義的“意味”,而沒有馬克思主義的“意味”,馬克思思想的“意思”就不能把自身時代化為現實的實踐,也就不能實現自身的不斷生成性本質。

(一)正題:立足“意思”生成“意味”

作為一種過往知識性存在的“意思”,馬克思的思想是一切馬克思主義“意味”的前提和基礎。這種前提和基礎不僅體現為各種馬克思主義的共同思想資源,也體現為所有馬克思主義最根本的先驗邏輯。庫恩通過范式理論說明了科學的歷史演進:一定的科學范式首先是人們認識科學、從事科學實踐的基礎,尤其是在現代科學的發展中,任何真正的科學活動都必須首先從進入一定科學的范式開始。當然在科學的意義上,這種范式首先必須是被信仰的真正的知識,即被確証的真實的和關於世界是什麼的信仰,它不同於“意見”就在於它能夠滿足人類求知本性的需要,能夠確切地告訴人們世界是什麼。這種范式的意義還不僅在於“解釋世界”,而且必須能夠在“改變世界”的實踐中起到作用,這在中國的文化觀念和西方近代以來的科學觀念中表現得尤為典型,滿足著人們“學以致用”的實踐追求和“知識就是力量”的技術理想。馬克思的思想告訴了人們整個人類社會運動的基本規律和資本主義社會的主要矛盾,同時為“改變資本主義世界”提供了“超越理論的和書本的爭論,探討純理論思考難得提供的社會主義變革的實際可行的戰略”,從而成為人們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最有力的重要范式。馬克思的思想是馬克思恩格斯之后各種馬克思主義最重要的共同的思想資源,規定了所有馬克思主義作為馬克思主義都必須具有的先驗邏輯。

(二)反題:著眼“意味”活化“意思”

作為一種現實實踐性存在的“意味”,馬克思主義是馬克思的思想最活化的生命和最現實的意義。海德格爾強調,“所有不具有此在的存在方式的存在者都必須被理解為無意義的存在者,亦即從本質上就對任何意義都是空白的存在者”。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也批評了一些哲學家把哲學當成“原來的一盆冷飯,一炒再炒,不斷端出來,以饗大眾”的做法。對於作為“意思”存在的馬克思思想來說,如果不能真切觀照此在的存在方式,不能把自己生成為現實的馬克思主義,那就必然淪落為與其他已經成為過往的理論沒有任何差別的“冷飯”。這意味著具有豐富可能性、永遠在世性、不斷生成性的各種馬克思主義“意味”正是馬克思思想的根本意義,是馬克思思想能夠得以活化的根據。因為作為“意思”的馬克思的思想雖然在很多領域“都有獨到的發現”,也提供了許多推動社會變革的“實際可行的戰略”,但這些“發現”和“戰略”大多都有其相應的人類處境,即有其相應的社會歷史條件。隨著人類處境即社會歷史條件的變化,這些“發現”和“戰略”也都必須在觀照各種不同的現實中生成馬克思主義的各種不同“意味”,否則就會變成“無意義的存在者”,甚至“轉變為自己的對立物”。正因為如此,馬克思之后包括恩格斯在內的很多思想家都更加強調馬克思思想的“方法論”意義。比如盧卡奇就明確指出,“正統的馬克思主義並不意味著不加批判地接受馬克思的一些研究成果。它不是對這個或那個命題的‘信奉’,也不是對‘聖書’的解釋。與此相反,正統的馬克思主義指的只是方法”。

(三)合題:從“意思”到“意味”

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要堅持立足“意思”生成“意味”和著眼“意味”活化“意思”內在統一的辯証法,既不能離開馬克思思想的“意思”,去任意生發馬克思主義的“意味”,也不能離開馬克思主義的“意味”去純粹考據馬克思思想的“意思”。因此,一方面任何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研究都必須立足馬克思思想的“意思”研究,研究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包括著作、筆記、書信等,認真研究馬克思恩格斯以各種不同形式存在的言說,努力回到馬克思恩格斯所處的歷史時代,還原文本產生的歷史環境和社會條件,盡可能客觀地呈現馬克思思想的原初本義。另一方面任何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研究都必須著眼馬克思主義的“意味”訴求,堅持從“意思”到“意味”,亦即堅持從馬克思的思想到馬克思主義的觀念,以人類社會不斷推進的現實的具體的實踐為觀照,把馬克思主義的創新發展作為著眼點和落腳點,去闡釋馬克思的思想所具有的馬克思主義意蘊,在馬克思主義無限豐富性、永遠在世性、不斷生成性的實踐本質中,實現馬克思主義所應具有的時代化“意味”,創新發展出永遠屬於新的歷史時代的馬克思主義。

四、馬克思主義“意味”研究的先驗原則

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從“意思”到“意味”的辯証法,彰顯了馬克思的思想作為“意思”存在的當下性生命意義,明確了具有不同“意味”的馬克思主義“為什麼是馬克思主義”的問題。同時也規定了立足馬克思思想“怎麼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問題,確立了馬克思主義“意味”研究的先驗原則。

首先,必須把馬克思的思想作為重要的思想資源。對此,完全可以從馬克思恩格斯之后能夠被稱為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中得到証明。從馬克思主義理論格局總的厘定來看,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主要堅持了馬克思早期的異化理論和人本主義邏輯,科學主義馬克思主義主要挖掘了馬克思理解社會活動和歷史進程的科學主義思維。具體來說,比如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批判理論從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出發,揭示了當時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意識形態、技術理性、大眾文化以及心理機制等對人的操控與摧毀,提出了意識形態批判、技術理性批判、大眾文化批判和性格結構與心理機制批判等社會革命策略。實証主義馬克思主義創始人和思想領袖德拉·沃爾佩,以馬克思的辯証法為思想資源,特別重視並主要通過分析馬克思最初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兩大文本,揭示了黑格爾先驗辯証法的根本要害,進一步確立了“具體—抽象—具體”的“科學辯証法”在人類社會活動和歷史進程中的意義。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堅持“依據症候的閱讀”法,對馬克思主義進行結構主義的重新闡釋,其中馬克思的《資本論》是其依據症候閱讀的最重要“本文”。

其次,必須把馬克思主義的終極追求作為最終要解決的問題。問題往往影響著理論的性質,共同的理論追求通常會生成具有共同性質的理論。馬克思主義是關於全世界無產階級和全人類徹底解放的學說,實現人的真正自由與解放是馬克思主義全部理論的終極追求。這種終極追求集中體現為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理想“人的自我異化的揚棄”,即“通過人並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佔有”,也“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雖然社會主義國家的正統馬克思主義主要表現為以政治解放和經濟解放為內容的無產階級革命,西方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主要表現為以人道主義為基本精神的文化批判,西方科學主義馬克思主義主要表現為力圖以經驗實証的現代科學精神來重建對人類社會活動和歷史進程的理解范式,但這只是由於不同“處境”造成的具體理論差別,這種差別也符合馬克思主義關於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觀念,並不影響他們佔有人的類特性“自由的自覺的活動”的最終理論旨歸,不影響他們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性質。對此,我們堅持卡西爾推崇的笛卡兒的觀點:“太陽光不會由於照耀在不同的事物上就會被分化成不同的東西”。

第三,必須把馬克思主義的方法論作為根本方法。“方法是任何事物所不能抗拒的一種絕對的、唯一的、最高的、無限的力量﹔這是理性企圖在每一個事物中發現和認識自己的意向。”黑格爾深刻揭示了方法對於人類理性所具有的絕對性最高性意義及其與理論自身的內在統一關系,馬克思與其之后的馬克思主義者顯然堅持了黑格爾的這一觀念,都特別自覺意識到馬克思主義所包含的重要方法論意義,強調對於馬克思主義者來說堅持馬克思主義方法的本質重要性。比如馬克思逝世12年后,恩格斯在與當時德國著名經濟學家維爾納·桑巴特討論《資本論》時指出,“馬克思的整個世界觀不是教義,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現成的教條,而是進一步研究的出發點和供這種研究使用的方法。”列寧則把馬克思主義看成是“偉大的認識工具”,提出了辯証法、認識論、邏輯學三者統一的思想。從馬克思主義的實際發展來看,社會主義國家的正統馬克思主義基本上都堅持和發展了辯証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西方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主要堅持了實踐的、人道主義的方法,西方科學主義馬克思主義則更主要把馬克思主義理解為一種“科學辯証法”。

最后,必須把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作為根本立場。立場作為理論的立腳點和出發點,是理論的前提和基礎,決定著一個理論的根本性質、核心問題、基本觀點、重要方法和發展邏輯,決定著一個理論為什麼是這個理論和首先要怎麼樣才能成為這個理論的問題。恩格斯所指出的馬克思為我們提供的不是“現成的教條”,而是“進一步研究的出發點和供這種研究使用的方法”,不僅是要反對把馬克思主義教條化,強調馬克思主義的方法論意義,而且首先強調的是對於馬克思主義來說“研究的出發點”即立場的重要性。馬克思主義也正是因為其全人類立場的絕對普遍性而成為迄今為止最具崇高性的理論,這種全人類立場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具體表現為最廣泛的無產階級立場和社會主義條件下最廣大的人民立場,馬克思主義由此也成為“全世界無產階級和全人類徹底解放的學說”。不同“意味”的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自稱為馬克思主義或者被稱作馬克思主義,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根本立場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決定性因素,這也意味著一切研究、傳承和發展馬克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都必須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根本立場。

因此,我們可以說,決定馬克思主義“意味”研究的先驗原則最重要的就是馬克思思想的資源、問題、方法與立場四個基本維度。

作者單位: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科研規劃部

來源:《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