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當代詩詞改革創新的典范和指南

作者:汪建新    發布時間:2023-06-21    來源:中共黨史出版社
分享到 :

毛澤東是叱咤風雲的政治家,也是獨領風騷的大詩人。毛澤東詩詞是對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典范,是波瀾壯闊的中國革命和建設事業的宏偉史詩,是氣吞山河的中國革命戰爭的壯麗畫卷,是毛澤東縱橫捭闔的奮斗人生和跌宕起伏的心路歷程的真實寫照。毛澤東詩詞以無與倫比的作品魅力,從內容到形式,從語言到意境,從題材到風格,對古典詩詞革故鼎新,使中國古典詩詞在20世紀的中華大地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他的豐富創作實踐和深邃詩學主張,解決了中國當代詩歌創作中繼承與創新、內容與形式、普及與提高等一系列重大問題,指明了中華民族詩詞發展的方向,激勵人們自信自立、百折不撓地去創造無愧於中華詩國傳統的現代民族新詩。

一、毛澤東認為古典詩詞和新體詩歌各有弊端,明確要在民歌和古典的基礎上發展中國詩歌

中國古典詩詞是中國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是世界文學中的瑰寶,也是流傳時間最久遠的文體。但近代以后,古典詩詞逐漸走向僵化,充斥陳詞濫調,盛行無病呻吟。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新詩革命應運而生。但新詩發展又矯枉過正,徹底否認古典詩詞的優良傳統,似乎新詩與舊詩水火不容。

毛澤東一生偏好古典詩詞,但也多次指出舊詩的缺憾。1949年12月,毛澤東和蘇聯漢學家尼·費德林談論中國文學時說:“詩麼,應該是新詩,讓大家都能看懂,而不僅僅為了上層知識分子。”“舊體詩很難寫,也不能充分表達現代生活所要求的那些思想。”1957年1月12日,毛澤東對李銀橋說:“寫詩是件費腦子的事,尤其是舊體詩詞更不容易掌握,······你們年輕人最好莫學寫舊體詩。”1957年1月12日,毛澤東在《致臧克家等》中寫道:“舊詩可以寫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為這種體裁束縛思想,又不易學。”1957年的一天,毛澤東與詞學家冒廣生談詞學問題時說:“舊體詩詞的格律過嚴,束縛人的思想,我一向不主張青年人花偌大精力去搞。”1958年毛澤東與詩友梅白談話時說:“舊體詩詞有許多講究,音律、格律,很不易學,又容易束縛人們的思想,不如新詩那樣‘自由’。”在給老友蔣竹如的一封信中,毛澤東寫道:“律詩是一種少數人吟賞的藝術,難於普及,不宜提倡。”歸結起來,毛澤東指出了舊體詩詞的四大不足:一是很難寫,不易學﹔二是束縛思想,難以盡情表達﹔三是不通俗、不易懂﹔四是隻面向少數知識分子,不易普及。

傳統詩詞的缺憾,正是新詩擁有的優勢,毛澤東對新詩發展持支持態度。1957年1月12日,毛澤東在《致臧克家等》中強調:“詩當然應以新詩為主體。”但他對新詩現狀也頗為不滿,1960年,他不無夸張地對梅白說:“你知道我是不看新詩的,······給我一百塊大洋我也不看。”1965年7月21日,他在致陳毅的信中指出:“用白話寫詩,幾十年來,迄無成功。”

1939年1月31日,毛澤東致信現代文學社團路社時說:“現在東西中,有許多有一種毛病,不反映民眾生活,因此也為民眾所不懂。”1957年1月,毛澤東在和詩人臧克家、袁水拍談詩時指出:“現在的新詩,太散漫。”1958年3月22日,毛澤東在成都會議上說:“現在的新詩不能成型,不引人注意,誰去讀那個新詩。”1960年12月24日,毛澤東在一次談話中指出:“不單是繪畫,還有音樂,都有這樣一批人抄襲西方,他們看不起自己民族的東西。······詩的問題還沒有解決。”

毛澤東對舊詩和新詩的相關評論,表達了對中國詩歌發展格局的戰略構想,即新體詩和舊體詩都要改革,都要創新。從文藝發展的目標出發,從文藝政策的導向著眼,毛澤東對中國詩歌的發展方向進行了深入思考。1957年1月,毛澤東在和詩人臧克家、袁水拍談詩時指出:“我以為新詩應該在古典詩歌和民歌的基礎上求發展。”1958年3月22日,毛澤東在成都會議上說:“我看中國新詩的出路恐怕是兩條:第一條是民歌,第二條是古典,這兩方面都提倡學習,結果產生一個新詩。”1965年7月21日,他在致陳毅的信中指出:“將來趨勢,很可能從民歌中吸引養料和形式,發展成為一套吸引廣大讀者的新體詩歌。”

毛澤東主張在古典詩詞和民歌的基礎上發展新詩,既繼承古典詩詞的優良傳統,又吸收民歌的豐富養料,還要順應時代的要求。這樣的中國詩歌具有民族特性、民族形式和民族風格,能夠體現為中國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毛澤東的詩學主張為中國新詩的發展指明了方向,毛澤東詩詞也為中國新詩的發展樹立了成功典范。

二、毛澤東詩詞繼承“詩言志”優良傳統,抒發了共產黨人“改造中國與世界”的宏圖大志

1945年9月,重慶談判期間,詩人徐遲向毛澤東請教怎樣作詩,並請他題詞。毛澤東欣然寫下三個大字:“詩言志。”1957年《詩刊》創刊時,編輯部請毛澤東題詞,他題的還是“詩言志”。“詩言志”出自《尚書·堯典》,是中國詩論的開山之祖。詩詞作品要抒發詩人的胸襟懷抱,表達詩人的情感、意志、理想、抱負,給人以感染和激勵。毛澤東不僅一貫主張詩言志,而且身體力行。

在湖南一師期間,毛澤東常對人說,丈夫要為天下奇,即讀奇書,交奇友,創奇事,做個奇男子。1915年5月7日,袁世凱悍然接受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毛澤東憤然題詩言志:“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毛澤東“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1921年初,毛澤東把新民學會的宗旨“革新學術,砥礪品行,改良人心風俗”變成“改造中國與世界”。從此,改造中國與世界不僅成為毛澤東畢生的追求,也成為毛澤東詩詞的核心主題。

毛澤東詩詞有不少詩句帶有“天”字,如“萬類霜天競自由”“人生易老天難老”“離天三尺三”“天高雲淡”“極目楚天舒”“巡天遙看一千河”“炮火連天”“天生一個仙人洞”,指與地相對的無邊蒼穹,或指自然演化。正如毛澤東在《湘江評論》創刊宣言中所說:“什麼不要怕?天不要怕,鬼不要怕,死人不要怕,官僚不要怕,軍閥不要怕,資本家不要怕。”在中國人的話語體系中,“天”字具有濃郁的政治蘊涵。在毛澤東詩詞中,改造中國與世界的具體對象就是“天”。如果用一句詩來囊括毛澤東詩詞所言之志,那就是“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

1925年秋,毛澤東“獨立寒秋”,深沉地思索救國救民之策,發出了“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悵然天問。1927年大革命失敗的危局使毛澤東幡然醒悟,他得出一個石破天驚的結論:“槍杆子裡面出政權。”他毅然發動秋收起義,“軍叫工農革命,旗號鐮刀斧頭”“霹靂一聲暴動”。秋收起義失利后,毛澤東引兵井岡,點燃了工農武裝割據的星星之火。“六月天兵征腐惡”“天兵怒氣沖霄漢”,毛澤東把革命武裝稱為“天兵”,“欲與天公試比高”,與反動勢力分庭抗禮。“十萬工農下吉安”“百萬工農齊踴躍”“喚起工農千百萬”,毛澤東堅信“兵民是勝利之本”。待到“百萬雄師過大江”時,終於迎來“天翻地覆慨而慷”。而新中國的誕生,更是“一唱雄雞天下白”。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人民努力改變一窮二白的落后面貌,毛澤東詩詞也轉向描繪如火如荼的社會主義建設,熱情謳歌人民群眾戰天斗地的精神風貌。毛澤東高度贊揚“風檣動,龜蛇靜,起宏圖”的大好局面,充分肯定“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的建設成果。他關注民生,領導“六億神州”“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徹底消滅了血吸虫病。面對國際反華勢力的不斷挑舋,毛澤東“冷眼向洋看世界”“亂雲飛渡仍從容”,“不怕壓,不怕迫。不怕刀,不怕戟。不怕鬼,不怕魅。不怕帝,不怕賊”。

三、毛澤東詩詞弘揚了中華民族崇高品格和價值追求,已經轉化為蘊含民族精神的文化符號

毛澤東有一句名言:“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同樣,一個國家要有精神,它是國本﹔一個民族要有精神,它是脊梁。民族精神是一個民族生命力、創造力和凝聚力的集中體現,是一個民族賴以生存、共同進步的核心和靈魂。中華民族生生不息,形成了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精神譜系。民族精神像一根紅線貫穿於毛澤東詩詞之中,這是毛澤東詩詞能夠感染人、激勵人、塑造人的重要因素。

熾熱的愛國情懷。“江山如此多嬌”“江山如畫”,僅從毛澤東吟詠祖國河山的詩作來看,愛國情懷便表現得既熱情洋溢又生動傳神。“踏遍青山人未老”“我自欲為江海客”,他既樂山又樂水。毛澤東筆下的山,儀態萬千、瑰偉雄奇。會昌山“顛連直接東溟”,昆侖山“橫空出世”,廬山“一山飛峙大江邊”,井岡山“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毛澤東筆下的水,神奇曼妙、變幻無窮。他沉醉於“漫江碧透,百舸爭流”的清純與活力,震撼於“大河上下、頓失滔滔”的靜穆與凝重。他欣賞“風起綠洲吹浪去,雨從青野上山來”的自然雅趣,贊美“雲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的煙波浩渺,向往“洞庭波涌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的天人感應。

深沉的憂患意識。中華民族自古就有“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不朽精神,憂患意識是毛澤東革命精神的不竭動力。青年毛澤東面對任人宰割的民族屈辱,“我懷郁如焚,放歌倚列嶂”。1927年大革命失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菩薩蠻·黃鶴樓》表達出“心情蒼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遵義會議后寫的《憶秦娥·婁山關》,極其蒼涼凝重,因為“萬裡長征,千回百折,順利少於困難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之后,毛澤東想到項羽兵敗自刎的歷史教訓,發出“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的警語,號召“將革命進行到底”。

頑強的斗爭精神。毛澤東說過:“我們中華民族有同自己的敵人血戰到底的氣概,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礎上光復舊物的決心,有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他曾寫下人生誓言:“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面對“敵軍圍困萬千重”“二十萬軍重入贛,風煙滾滾來天半”,毛澤東以“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的英雄氣概,“要向瀟湘直進”“直下龍岩上杭”“直指武夷山下”“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面對“贛江風雪迷漫處”“大渡橋橫鐵索寒”“山高路遠坑深”的艱難險阻,“雪裡行軍情更迫”“萬水千山隻等閑”“大軍縱橫馳奔”。

中華民族素有團結奮斗精神,面對日寇侵華,“四萬萬眾,堅決抵抗”。“億兆一心,戰則必勝。還我河山,衛我國權”。中華民族歷來奉行“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表達了共產黨人胸懷天下、實現世界大同的遠大理想,使革命精神浸透了深厚的民族底蘊,又使民族精神充滿了博大的世界情懷。

四、毛澤東詩詞繼承中國審美文化傳統,以美鑄詩,發揚了中華民族的美學精神和審美風尚

1958年,毛澤東對梅白說:“舊體詩詞源遠流長,不僅像我這樣的老年人喜歡,而且像你這樣的中年人也喜歡。……因為這種東西,最能反映中國人民的特性和風尚,可以興觀群怨嘛,怨而不傷,溫柔敦厚嘛……”美輪美奐是古典詩詞的魅力所在。毛澤東詩詞中鮮見“美”字,但它承載著中國傳統審美文化,蘊含著巨大的審美價值,體現了中國人民的審美追求,弘揚了中華民族的美學精神。

盡善盡美,美善相樂。盡善盡美、美善相樂,是中國人的一個重要審美標准,體現在文藝作品內容與形式的關系上就表現為“以美儲善、善中孕美”。毛澤東詩詞形神兼備,是一座藝術美的寶庫。就形式而言,毛澤東詩詞充滿了偉岸的形象美,雋永的意境美,雅俗的共賞美,整飭的章法美,精妙的語言美,絢麗的色彩美,鏗鏘的聲韻美。就內容來說,毛澤東詩詞博大精深、蘊涵豐富,是中國共產黨人的正氣之歌、奮斗之歌、英雄之歌、勝利之歌,具有向上向善的巨大張力。正如清代沈德潛《說詩碎語》所言:“有第一等胸襟,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

和諧共生,天人合一。強調人與自然和諧互通,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核心理念,是中國審美文化的主導精神和理想境界。毛澤東詩詞大多屬於反映革命實踐和社會生活的抒情言志之作,但其情志的表達是通過自然意象的傳神寫照來實現的。“金沙水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雲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洞庭波涌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這些優美詩句,表現出毛澤東濃郁的天人合一情結。毛澤東在人與自然交融的豐富體驗中,把花草林木、風雷雨雪、山嶺峰巒、江河湖海等描繪得出神入化、儀態萬千。

陽剛陰柔,剛柔相濟。陽剛與陰柔,西方人稱之為崇高與優美。這是自然美的情態,也是藝術美的神韻。宋詞中所謂的豪放與婉約之分,就是陽剛陰柔的不同呈現。毛澤東說:“詞有婉約、豪放兩派,各有興會,應當兼讀。”“我的興趣偏於豪放,不廢婉約。”毛澤東詩詞給人的總體印象是縱橫捭闔,豪邁雄渾,充滿著陽剛之氣和奔放之美,但也不乏內斂含蓄、溫潤似水的委婉柔情。他的筆下既有“千裡冰封,萬裡雪飄”的境象闊大,也有“紅裝素裹,分外妖嬈”的嫵媚可人﹔既有“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的暴風驟雨,也有“風起綠洲吹浪去,雨從青野上山來”的和風細雨。既有“不到長城非好漢”的鋼鐵意志,也有“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的綿綿深情。

興觀群怨,各得其所。“興觀群怨”是孔子對詩詞社會功用的高度概括,歷代詩論家也用來評價詩詞的審美功能。毛澤東深受其影響,毛澤東詩詞也發揮著“興觀群怨”的巨大作用。所謂“興”是“托事於物”,借助形象引起聯想,給人啟發。比如,“鐘山風雨起蒼黃”,一語道破“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政治態勢﹔《憶秦娥·婁山關》以“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營造出蒼涼沉郁的幽深意境和濃厚氛圍。所謂“觀”,指觀察生活,認識社會。毛澤東詩詞以史寫詩,以詩証史,因而成為洞察中國社會滄桑巨變的生動教材。所謂“群”,指交流思想,統一認識,促進和諧。毛澤東詩詞思想深邃,感情真摯,把“群”的功用發揮到了極致。所謂“怨”,指針砭時弊,表達不滿。毛澤東詩詞痛斥舊社會、舊政權、舊軍閥的黑暗、腐朽、沒落,也宣泄對西方列強、反華勢力、強權政治的鄙視、嘲諷、鞭撻。

五、毛澤東詩詞遵循寫詩填詞的藝術規律,又不固步自封,極大拓展了古典詩詞的表現空間

毛澤東誦讀過大量古典詩詞作品,還研讀了各種詩話、詞話,具有深厚的詩詞藝術修養和扎實的詩詞理論功底。他寫的詩體裁廣泛,有四言詩、五言詩、六言詩,七絕、七律,五古、七古,甚至還有民歌體的新詩。但他更擅長於填詞,詞作涉及很多詞牌,詞作比詩作的藝術成就更高。僅《沁園春·雪》一首就不同凡響,柳亞子稱其為“千古絕唱”,謂“雖東坡、幼安,猶瞠乎其后,更無論南唐小令、南宋慢詞矣”。

古典詩詞有相對固定的規范和要求。以格律而言,就是“章有定句,句有定字,字分平仄,用韻有則”。至於詞的格律,比詩的格律要繁復得多。盡管毛澤東的詩詞技藝達到了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境界,但他也坦言:“詩難,不易寫,經歷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足為外人道也。”因為他深知:“要搞就要搞得像樣,不論平仄,不講葉韻,還算什麼格律詩詞?”“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他還說過:搞文學的人,必須學習音韻學,不學音韻想研究詩歌和寫詩,幾乎是不可能的。綜觀毛澤東詩詞,大體上能夠基本遵循平仄格律、對仗規定、音韻要求來創作,結構工整,音韻和諧,這是他遵循古典詩詞藝術規律的重要體現,也充分顯示出他的詩詞功力。

但是,當形式與內容出現矛盾,為了准確表情達意,與生俱來的革命家氣質又使得他不拘泥於格律的束縛,有時甚至不惜打破音律,防止簡單的“以文害義”。比如,以達意為主而不拘平仄,因借用民謠原句而不拘平仄,“離天三尺三”中的“天”本應用仄而用了平聲,“尺”字本應用平聲而用了仄聲﹔因專用名詞而不拘平仄,“吳剛捧出桂花酒”中的“桂”字,因為桂花是花名,本應用平聲而用了仄聲。就詩詞創作本身而言,這是允許的,也是必要的。即便是蘇軾、辛棄疾這樣的大家,也難免出現此類情況。關鍵是要處理好“求正”和“容變”的辯証關系:“求正”即盡可能恪守音律,“容變”即必要時可根據內容對格律作適當調整。

毛澤東對古典詩詞的繼承與創新,並不局限於格律方面。就遣詞造句而言,自有詩詞以來,未曾有人把描繪顏色的七個字連用,而毛澤東在“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一句中,用七個顏色字形容彩虹,比成“彩練”,一個“舞”字又讓靜態的彩虹靈動無比,可謂是匠心獨具。

毛澤東創作時,善於“舊瓶裝新酒”。毛澤東在談到《浪淘沙·北戴河》的創作緣由時說:“李煜寫的《浪淘沙》都屬於纏綿婉約一類,我就以這個詞牌反其道行之,寫了一首奔放豪邁的,也算是對古代詩壇靡弱之風的抨擊吧。”古詩中詠梅之作不計其數,毛澤東的《卜算子·詠梅》是“讀陸游詠梅詞,反其意而用之”的絕妙佳作,絕無陸游那種孤寂冷漠、消極退縮的淒涼愁苦之氣,在一“俏”一“笑”之中反出了骨力遒勁、偉岸飄逸的藝術神韻。《採桑子·重陽》一掃“自古逢秋悲寂寥”的悲秋情結,稱頌戰地黃花的馥郁芳香,贊美秋日風光的蒼勁寥廓。

他的繼承是立體式的,他的創新更是全方位的,既有微觀突破,更有宏觀革新。而最根本的在於,毛澤東借用古典詩詞的形式,抒發一個革命家、政治家的情懷,憂患著人民的憂患,歡樂著人民的歡樂,為人民抒寫,為人民抒情,為人民抒懷。

六、毛澤東詩詞堅持“兩個結合”創作原則,體現革命現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的完美統一

我國傳統詩學理論中,沒有現實主義、浪漫主義這樣的概念,但作為兩種創作手法卻古已有之。五四新文化運動興起后,反帝反封建的時代任務,召喚詩人直面現實,現實主義成為詩詞創作的主流,而浪漫主義在很大程度上被冷落乃至被誤解。1938年4月28日,毛澤東在魯迅藝術學院的講話中明確提出:“我們主張藝術上的現實主義,但這並不是那種一味模仿自然的記流水賬式的‘寫實’主義者,因為藝術不能只是自然的簡單再現。······有些人每每望文生義,鄙視浪漫主義,以為浪漫主義就是風花雪月哥哥妹妹的東西。殊不知積極浪漫主義的主要精神是不滿現狀,用一種革命的熱情憧憬將來,這種思潮在歷史上曾發生過進步作用。”1939年5月,毛澤東為魯迅藝術學院周年紀念題詞:“抗日的現實主義,革命的浪漫主義。”1958年在黨的八大二次會議上,毛澤東正式提出了“革命的現實主義與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作原則。毛澤東的這一主張,從創作方法的角度對我國詩詞發展史、詩論發展史進行了科學總結,將我國的詩學理論推進到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毛澤東詩詞將中國詩歌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優良傳統發揚光大,包含著中華民族文藝傳統的民族特色與民族形式。

毛澤東詩詞深得屈原、李白浪漫主義詩風的影響,激情澎湃,想象奇異,意象宏闊,語言瑰麗,顯示出超凡脫俗的藝術氣質,但又使意象得到革新,境界得到升華。毛澤東的“吳剛捧出桂花酒”,與屈原的“奠桂酒兮椒漿”如出一轍﹔毛澤東“紅雨隨心翻作浪”“截斷巫山雲雨”,與屈原“吾令鳳鳥飛騰兮”“令沅湘兮無波”異曲同工﹔“九嶷山上白雲飛,帝子乘風下翠微”化用屈原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則與屈原“登九天兮撫彗星”遙相呼應。再比如,鯤鵬是歷代詩人吟詠的形象,源於《庄子·逍遙游》,李白詩文更是對其吟詠不絕。毛澤東詩詞也多次出現鯤鵬意象:“鯤鵬擊浪從茲始”“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鯤鵬展翅,九萬裡,翻動扶搖羊角”等。對鯤鵬這一俯視寰宇、雄飛萬裡、豪氣沖天、壯懷激烈的精神文化具象,進行了繼承與創新的塑造。

與此同時,毛澤東詩詞也弘揚了以杜甫為標志的現實主義風格。杜詩有極強的現實性而被譽為“詩史”。而毛澤東詩詞堪稱“史詩”,是從中國革命曲折而豪邁的歷史進程中升華、結晶出來的藝術瑰寶,具有宏大的歷史意蘊和鮮明的時代色彩。毛澤東以詩筆為史筆,真實再現了恢宏闊大的時代風雲和社會風貌,為詩詞藝術的現實主義風格開拓了無比廣闊的全新境界。

毛澤東把充滿激情的理性和充滿理性的激情融合得出神入化,把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結合得渾然天成。每首作品都既是現實的又是浪漫的。以《七律·長征》為例,它是現實主義力作,也是浪漫主義精品。就紀實長征這一重大事件而言,它是現實主義的﹔從抒發紅軍不畏艱難困苦的英雄氣概而言,它是浪漫主義的。歷史的紀實、磅礡的力量、澎湃的激情使《七律·長征》成為千古絕唱。

七、毛澤東詩詞引經據典,或直接引用,或變通化用,彰顯出活學活用國學經典的嫻熟技藝

引經據典是我國文學創作的一個傳統,也是毛澤東寫詩填詞的重要手法。毛澤東善於用典,旁征博引,史籍箴言、古詩名句、神話傳說信手拈來,或直接引用,或變通化用,不論是沿用原意,還是拓展寓意,或是反出新意,都恰到好處,渾然天成,讓語言表達深沉渾厚,使作品蘊涵回味無窮。古為今用、推陳出新,既彰顯出毛澤東活學活用國學經典的深厚底蘊,也洋溢著毛澤東繼承發展中國傳統文化的高度自覺。

用典有“用辭”“用事”之別,有“語典”“事典”之分,不外乎篩選傳統文化各種元素為我所用,只是素材的來源和形式有所不同。所謂“用辭”,就是指引用前人詩文中的言語,將其融化到自己的作品之中,表情達意,言志抒懷。

毛澤東善於運用典籍言辭或詩家名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出自《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裡”和“鯤鵬展翅,九萬裡,翻動扶搖羊角”,源自《庄子·逍遙游》“水擊三千裡,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裡”。“雨后復斜陽,關山陣陣蒼”,化用溫庭筠《菩薩蠻》“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賈生才調世無倫”,語出李商隱《賈生》“賈生才調更無倫”。“天若有情天亦老”,是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中的成句。此類例句不勝枚舉,可謂清新典雅。但毛澤東絕非簡單地套用原句,而是出新出彩,毛澤東用“一唱雄雞天下白”表現中國人民翻身得解放,這與李賀《致酒行》的“雄雞一聲天下白”表現封建士子一朝成名、解脫苦寒願望已有天壤之別。

毛澤東善於用廣為流傳的小說掌故、神話傳說、童話寓言、歷史故事來解析紛繁復雜的社會現實,給詩詞作品平添了文學韻味,為現代生活點綴了浪漫色彩。“洒向人間都是怨,一枕黃粱再現”,他用唐朝沈既濟《枕中記》的“黃粱美夢”,來痛斥軍閥混戰導致民怨沸騰。“不可沽名學霸王”,他用項羽優柔寡斷、兵敗自刎的歷史教訓,強調“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時代主題。“顏斶齊王各命前”,他用《戰國策·齊策》齊王顏斶“各命前”的典故,來贊賞柳亞子剛直不阿的可貴品格。“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他用神話人物吳剛嫦娥向革命烈士表達崇高敬意。“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裡可耕田”,他用陶淵明憧憬與世隔絕的桃花源來反襯新中國“舊貌變新顏”。“九嶷山上白雲飛,帝子乘風下翠微”,他用史籍中娥皇女英的神話傳說,來描繪湖南的風土人情。

毛澤東用典從來不拘一格,可謂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這是明用典故,毛澤東暢游北戴河之后,發思古之幽情,追憶起曹操登碣石山觀海的歷史往事。而接下來一句“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屬於暗用典故,化用了曹操《觀滄海》“秋風蕭瑟,洪波涌起”的內容,上下文融合為一。“祖生擊楫至今傳”“聞雞久聽南天雨”,分別使用了“祖生擊楫”“聞雞起舞”的典故,這是正用典故,他高度認同原典中的人和事,借此表達對自己戎馬倥傯的回憶和壯心不已的情懷。

毛澤東還特別善於反用典故,賦予其全新的思想和時代蘊涵。“不周山下紅旗亂”,翻用“共工怒觸不周山”的神話,把共工塑造成敢於砸碎舊世界,建立新世界的千百萬工農大眾的英雄形象。“宜將剩勇追窮寇”,一反“窮寇勿迫”的兵法古訓,以表達“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的堅強決心。“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毛澤東將宋玉《高唐賦》中“巫山雲雨”的神女,演變成新中國突飛猛進、繁榮昌盛的見証人。

八、毛澤東詩詞面向生活,大量運用群眾語言,明白曉暢、雅俗共賞、廣為傳誦、歷久彌新

1939年1月31日,毛澤東在《致路社》中寫道:“無論文藝的任何部門,包括詩歌在內,我覺得都應是適合大眾需要的才是好的。現在的東西中,有許多有一種毛病,不反映民眾生活,因此也為民眾所不懂。適合民眾需要這種話是常談。但此常談很少能做到,我覺得這是現在的缺點。”毛澤東歷來重視向人民群眾學習語言,向現實生活學習語言,寫詩填詞也大量運用群眾語言。唐代羅隱《蜂》詩雲:“採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毛澤東重視詩詞的語言問題,就本質而言,是在致力於解決“為誰服務”和“如何服務”的根本問題。隻有把這個問題解決好了,深入生活,反映生活,熟悉大眾語言,適合大眾需要等一系列問題,才能真正得到有效解決。毛澤東極力倡導詩歌的民族化和大眾化,這一詩學理念具有鮮明的針對性,為古典詩詞推陳出新指明了方向,對於中國詩歌發展具有重大意義。毛澤東詩詞多是舊體形式,但集典雅與通俗於一身,自然本色、言淺意豐。這是毛澤東詩詞廣為傳誦的重要原因之一。

毛澤東詩詞直抒胸臆、生動活潑、言近旨遠。“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一句,將口語入詩。這不禁使人聯想到唐代王昌齡《從軍行》“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詩句頗似呈報上級的戰報。而毛澤東則把著眼點放在歡呼雀躍的紅軍戰士身上,鮮活地展示奔走相告的喜悅情景。“有人泣,為營步步嗟何及”,既寫出反動軍隊“步步為營”的猙獰面目,突出蔣介石屢戰屢敗的可憐嘴臉,更反襯出革命軍民慶賀勝利的歡欣鼓舞。“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就像民間藝人在說評書,描繪出老百姓送瘟神的生動場面。“不愛紅裝愛武裝”,用平易近人的口語,生動刻畫出新中國婦女英姿颯爽的嶄新風貌。

金代詩人元好問評陶淵明詩的語言風格時說:“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毛澤東詩詞屬於古典詩詞,但少見艱深語言,而是嵌入很多大眾化的常用詞和習慣語,充滿現代生活氣息。“看萬山紅遍”“看紅裝素裹”,像是游客在描繪觀感。“蒼龍”“螞蟻”“蒼蠅”“小虫”“蚍蜉”等等,都是人們痛恨和鄙視的邪惡勢力。“六月天兵征腐惡”“天兵怒氣沖霄漢”,“天兵”是人民群眾對革命軍隊的形象叫法。“黃洋界上炮聲隆”“百萬雄師過大江”,儼然就是老百姓對戰爭風雲的直白描述。“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好像老少爺們在談天說地。“吳剛捧出桂花酒”“今日歡呼孫大聖”,即便提到神仙,也都是一些人們熟悉的人物。“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雲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工整典雅,但也類似於百姓喜聞樂見的春聯。

毛澤東喜歡運用群眾喜聞樂見的古諺、俗語、民謠等。“莫道君行早”,出自俗語“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語氣親切,頗具幽默。“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毛澤東自注:“湖南民謠:‘上有骷髏山,下有八寶山,離天三尺三。人過要低頭,馬過要下鞍。’”明白如話,惟妙惟肖。“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取自三國時期舊歌謠“寧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自然流暢,詩意盎然。“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出自古諺“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深入淺出,理趣橫生。

毛澤東主張在古典和民歌的基礎上發展新詩,他這樣倡導,也這樣實踐。毛澤東將古典詩詞推陳出新,又從民歌中汲取鮮活語言,作品所呈現的內容、思想、感情、語匯總是與時俱進,充滿時代氣息。毛澤東詩詞既古朴典雅,又明白曉暢。他還積極嘗試用民歌體進行創作,《雜言詩·八連頌》就是毛澤東在民歌基礎上發展新詩的一次有益探索。《八連頌》以三言為主體,類似於三字經,朗朗上口。該詩以通俗淺切、鏗鏘有力的風格,明白如話的民歌情調,鮮明突出的政治傾向,產生了獨特的審美效應。其中“拒腐蝕,永不沾”“奇兒女,如鬆柏。上參天,傲霜雪”“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等詩句,至今依然閃耀著真理的光芒。

(作者:中國井岡山干部學院副院長、一級巡視員,教授,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副會長)

來源:《百年潮》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