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有的人》

作者:臧小平    發布時間:2024-02-02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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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克家

【文壇述往】

父親臧克家的詩篇《有的人》自從1949年10月問世以來,已為億萬讀者所熟知。幾代人學習它,喜愛它,朗誦它,受到它的啟迪和教育,讀著它成長。但凡有為人民作出過貢獻的人或是親人朋友逝去,我們的腦海中就會浮現那熟悉的詩句:“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伴著鮮活的記憶和悲痛的追思,詩句讓人們吐出了心聲。

至於這首富含哲理和寓意的詩是如何誕生的,可能有些人還不太了解。

魯迅先生是父親心中的一面大旗。從青年時代起,他就對先生非常崇敬熱愛。1923年,喜愛文學的父親進入山東省立第一師范讀書時,就讀過先生的《吶喊》《熱風》《野草》和由先生翻譯的《苦悶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等作品。父親說:“在北洋軍閥統治之下的黑暗時代,魯迅的作品像一道光,引導我們在前進的路上探索。郁抑的心情好似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口子。1926年,我奔向武漢,在大革命中做了一名士兵。這與魯迅、郭沫若在思想上的啟發是大有關系的。”這些話語足見先生對我父親的成長和人生產生了巨大影響。

出於崇拜之情,父親曾將自己的兩本詩集《罪惡的黑手》和《自己的寫照》寄給魯迅先生,先生把這件事記在了日記中。雖然與魯迅先生沒有直接接觸,但隨著閱讀越來越多先生的各類作品,目睹他與反動勢力作斗爭,先生那“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形象在父親心裡愈加高大,對他的崇敬之情愈加深厚。父親在寫於1980年的《三談〈有的人〉》中,這樣描述他當年的認識和感受:“那時候,階級陣線分明,與國民黨在各條戰線上的斗爭十分劇烈。魯迅、郭沫若、茅盾,在我們心中,是左翼文化陣地上的三面大旗。魯迅的那種愛憎分明、堅強戰斗的精神,鼓舞斗志,萬人景仰,而他的文章有如利刃新發於硎的寒光閃閃,使同志奮發,使頑敵膽喪。”魯迅先生成為父親人生中的一個標杆。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先生逝世。舉國悲悼,萬人送葬。先生靈柩上蓋著的黑絲絨繡有“民族魂”三個大字,可見廣大民眾對魯迅先生的熱愛和擁戴。父親看到這張照片后深有感觸。應魯迅先生支持的《作家》雜志之邀,該年11月4日夜,父親飽含悲悼之情寫了詩篇《喇叭的喉嚨——吊魯迅先生》:“讓我對你免去一些/腐爛的比擬,那太空洞,/你是個‘人’,有血有肉,/有一條透亮的思想絡住心胸,/你是大勇,你敢用/鐵頭顱去硬碰人生!//……死的手在你的胸口上壓一座泰山,/死的消息怔住了一刻的時間,/一刻過后,才聽見了哭聲,/暗笑的也有,/笑由他,哭也是無用,/死的是肉體,/你的精神已向大眾心底去投生!”詩結尾的兩句,已經有了雖死猶生的寓意。

父親出生於1905年,歷經清朝末期以及北洋軍閥和國民黨統治時期。黑暗社會的掌權者為非作歹,欺壓百姓,視勞苦大眾為草芥,魚肉人民以自肥。這些給中國人民帶來深重苦難的反動掌權者還想在石頭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什麼“功德碑”“神道碑”,自詡“偉大”,妄想“不朽”,真是極大的諷刺!耳聞目睹,親身經歷,使父親從青年時代起就憎惡黑暗的社會,堅定地走上了追求光明的道路。在民族解放和抵御外侮的戰場上,他是奔赴前線的戰士﹔同時,他將手中的筆化為匕首和投槍,直刺向“黑暗的黑心”。

1946年年末,在白色恐怖彌漫的國統區上海,面對國民黨反動當局的倒行逆施,面對他們散布的“臧克家不再寫詩了”的謊言,父親憤怒地在《你們》這首詩中寫道:“你們宣傳說,我不再寫詩了,/對不起,我給你們一個大大的失望,/我被你們的話鼓勵了,/我的詩興猛烈得像火!/……我要用我的詩句鞭打你們,/就是你們死了,我也要鞭打你們的尸身!/我要把我的詩句當刀子,/去剖開你們的胸膛﹔/我要用我的詩句/去叫醒,去串連起/一顆一顆的心,/叫我們的人都起來,都起來,/站在一條線上,/向你們復仇!復仇!”可以說,父親的愛憎和立場與魯迅先生是相通相承的,這樣,他才能在日后寫出《有的人》。

舊時代,每一次紀念魯迅先生的活動,都是一場斗爭。1942年10月19日,已從抗戰前方來到重慶的父親,應邀參加由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組織的紀念魯迅先生逝世六周年大會。在中蘇文化協會俱樂部的會場上,主持人老舍先生剛剛走上台,就被幾個彪形大漢脅迫著離開講台。會議被國民黨特務破壞了。從四面八方趕來參加紀念會的人們義憤填膺,一步三回首地怒視著這群惡勢力的爪牙。紀念會被破壞的第二天,《新華日報》刊出了一則極短的“本報訊”:“魯迅祭日/紀念會因故未開/參加者默然引退。”三個短句,就是一篇對國民黨反動罪行有力的控訴書!在重慶參加的另一個紀念活動,特務們故技重施。1946年父親到上海后,雖然地域不同,但仍然有相同的經歷。他回憶說:“我在上海,也有兩次在大戲院子裡開大會紀念魯迅逝世,宋慶齡、郭沫若等許多文化界領袖人物都參加了,結果和重慶紀念會情況相同,特務把簽名簿也搶跑,使千人大會,未能終場。這種會場如同戰場,使我感受深刻極了。”國民黨反動政權及其爪牙對魯迅先生的憎恨和懼怕,可見一斑。就連1948年秋天,父親和朋友們到上海萬國公墓去瞻仰先生的墓地,都被特務偷偷摸摸地拍照、跟蹤。這些經歷和親眼看見的事實,令父親義憤填膺,更認清了他們的丑惡嘴臉。

1949年10月19日,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個魯迅先生逝世紀念日。對魯迅先生的景仰之情始終不泯的父親,換了一種全新的心情和眼光,專程去拜謁北京阜成門內的魯迅故居。他仔細地參觀了先生的住房,也看到了早已從文章中熟悉的后園裡的那兩株棗樹。“在紀念日這天,瞻仰的人們,先去后來,接踵摩肩,這條小巷子喧騰不息。這些來瞻仰魯迅故居的人,有文藝工作者,有學生,有工人,也有一般的市民。如果你在附近雇車,拉三輪的同志也會先開口問你:‘到魯迅故居去吧?’”在新的時代的燦爛陽光下,廣大民眾自由、盡情地紀念魯迅先生的情景,幾代人對先生不變的崇敬熱愛之情,深深地打動了父親的心。

參觀歸來,父親思緒萬千,心潮難平。數十年來和魯迅先生有關的種種往事和感慨紛紛涌上心頭:先生的偉大精神與人生、黑暗社會反動當權者的倒行逆施和丑惡嘴臉、舊社會與新中國廣大民眾對魯迅先生的熱愛、魯迅先生對自己人生的導引與巨大的精神滋養……就這樣,在父親心中蘊藏多年的情感一下子爆發了,在深厚的生活基礎和痛切的個人感受之上,在參觀魯迅先生故居數天后的1949年10月下旬,《有的人》噴涌而生。

“雖生猶死”和“雖死猶生”是人們慣用的成語,早在晉朝常璩的《漢中士女志》中,就有“雖死之日,猶生之年”這樣的句子。在《有的人》中,父親巧妙地將這兩個古來有之的成語引申擴展開來,用強烈鮮明的對比手法,形象深刻地刻畫出兩種人截然不同的行為和下場。正如父親所說:“《有的人》這篇短詩,是為紀念魯迅有感而成,但它卻有著更大、更廣泛的含義。”父親寫的是魯迅,卻又不僅是魯迅一個人﹔父親抒發了自己的愛憎,但這愛憎也不僅是他個人的。它是“兩種人、兩種人生觀的鮮明對比,使它有著永恆的意義,所以受到讀者歡迎,反應強烈”。它引起了讀者的共鳴。一首詩,蘊含著哲理和愛憎,為后來者樹立起了人生的楷模。

父親生前曾寫過二十余篇有關魯迅先生的詩、文,而他45歲時寫就的《有的人》,由於思想性和藝術性完美結合,成為父親詩歌代表作之一。它經過時光的檢驗,留在了廣大民眾的心間。

今年2月5日是我親愛的父親逝世20周年紀念日,10月是《有的人》問世滿75載。謹以此文寄托我對父親深深的懷念和對《有的人》永遠不變的熱愛。

(作者:臧小平,系中國作協會員)

《光明日報》( 2024年02月02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