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一個國家創造的美轉化為全世界的美
——翻譯家許淵沖的治學之道
學人小傳:許淵沖(1921—2021年),出生於江西南昌,翻譯家,曾任北京大學教授。從事文學翻譯長達80余年,譯著跨越中、英、法等語種,英譯作品有《詩經》《楚辭》《論語》等,法譯作品有《唐詩選》《宋詞選》《毛澤東詩詞四十二首》等,漢譯作品有司湯達的《紅與黑》、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羅曼·羅蘭的《約翰·克裡斯托夫》等。
許淵沖一生熱愛古典文學,潛心翻譯了大量中國古典名著。在出版的一百多部中、英、法文著作中,中國古典詩詞的譯本幾乎佔到一半。與此同時,他所創的意美、音美、形美的“三美論”,既體現了西方文化的求真精神,又觀照了中國文化的求美傳統,促進了中西文化的交流互鑒。
“趕快抓緊時間讀書”
1921年,許淵沖出生在江西南昌,他的表叔熊式一是一位著名的翻譯家,他將劇目《王寶釧》譯成英文,在英國上演時引起轟動,甚至受到了英國戲劇家蕭伯納的接見。他的經歷激發了年幼的許淵沖對英語的濃厚興趣,也使他立下了學好英語的志向。1938年,17歲的許淵沖考入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外文系,如願拜師於當時的許多大師級學者:錢鐘書、陳福田等教授英文,朱自清、聞一多等教授國文,還有哈佛博士、北大歷史系名師皮名舉主講西洋歷史課,以及思想家張佛泉的政治課等。在這樣的環境下,許淵沖獲得了學術上的啟蒙和指引,很快成為西南聯大“五大才子”之一,號稱“文理法工五堵牆”,其中“文”就是指許淵沖。
1938年至1941年間,昆明頻遭日軍轟炸,西南聯大多次成為目標。在動蕩的歲月中,許淵沖學業更加刻苦。他在一篇日記中寫道:“日本飛機二三十架轟炸昆明……炸彈就落在我們前后左右,炸出了很多大坑,掀起了大片泥土,鋪天蓋地壓在我們身上,還好我們沒有給碎片擊中,總算運氣。回到新校舍一看,理學院的宿舍炸倒了一間,籃球場上炸出了兩個大坑……床上落滿了塵土。大難之下沒受損失,趕快抓緊時間讀書,不要等到炸得讀不成了。”
國家危難之際,讀書報國更加重要。許淵沖曾在他的求學日記中記錄下老師的教導:“我們既要有愛國的熱心,又要有科學救國的決心。”1941年,美國飛虎隊來華支援,西南聯大所在的昆明正是飛虎隊的大本營。許淵沖參加公開招考成了翻譯。據統計,抗戰期間西南聯大有834名學生入伍,今天我們仍可以在西南聯大紀念碑的背面找到參軍學生許淵沖的名字。
提出譯詩的“三美論”
1948年,許淵沖前往法國留學。1950年,他回國在北京香山外國語學院教授法語和英語。之后在洛陽外國語學院從事英語、法語教學和文學翻譯工作。隨后,他出版了多部重要翻譯作品,包括英譯中《一切為了愛情》、法譯中《哥拉·布勒尼翁》、中譯法《農村散記》和中譯英法的毛澤東詩詞,他也成為第一個將中國詩詞翻譯成英法韻文的人。
許淵沖將譯作的創作目標定為“美”,認為“保持真實可以使讀者‘知之’,保持美麗可以使讀者‘喜歡’,隻有既不失真實又能保持美麗的譯作才能使人‘享受’”。他強調將一個國家創造的美轉化為全世界的美,是全世界最大的樂趣。1979年,許淵沖首次提出了譯詩的“三美論”,即在傳達原意美的前提下,盡可能傳達音韻美,並在此基礎上努力傳達形式美,追求三美並存。他本人是這一理論的最佳實踐者。
1983年,許淵沖到北大任教。有學生回憶,有一次許淵沖說起英文中也有回文詩,就在黑板上寫下一句拿破侖說過的話:“Able was I ere I saw Elba”。整句的意思類似於“被流放到厄爾巴島之前,我無所不能”。許淵沖問學生該如何翻譯,有人說“不到黃河不死心”“不見棺材不落淚”。他哈哈大笑,說大家還是沒有翻譯出拿破侖的霸氣,從意美、音美、形美三美統一來說,他翻譯為“不到俄島我不倒”,大家都叫絕。
1995年,許淵沖翻譯的《紅與黑》引發了翻譯界的大討論,爭鳴氣氛熱烈。有翻譯家對於許淵沖的翻譯方法持不同看法,許淵沖則據理力爭。他認為,好的翻譯,“不逾矩”只是起點,“從心所欲”才是高標准。他借用畫家吳冠中的話說,“風箏不斷線,飛得越高越好”。他主張譯壇該反對的是“翻譯腔”,不是美文風,如果美都談不上,文學存在的必要性就沒有了。
許淵沖的“三美論”開拓了文學翻譯的新思路,豐富了外語界對詩歌文學藝術的深度翻譯和理解,是20世紀中國翻譯理論的重要支柱。楊振寧稱贊他在翻譯中成功地融入中國語言文字的特點,使英文詩翻譯成中文詩,中文詩翻譯成英文詩,都具有詩的質感。錢鐘書也評價許淵沖翻譯的毛澤東詩詞:“帶著音韻和節奏的鐐銬跳舞,靈活自如,令人驚奇。”
作為一名翻譯家,許淵沖始終強調翻譯不僅僅是簡單的語言轉換,更是跨越文化差異、傳遞思想情感的過程。因此,翻譯家應該具備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廣泛的知識儲備,能夠准確理解原著的文化內涵,同時也要靈活運用目標語言和文化的表達方式,確保譯文能夠准確傳達原著的意義和情感。
堅持“每日翻譯1000字”
退休后,許淵沖進入翻譯事業的巔峰期。他居住在北大暢春園三樓簡陋的家中,光溜溜的水泥地面上,一張簡易單人床上罩著蚊帳,靠窗處擺著舊舊的木桌子,桌子上放著兩部紙質的英文和法文詞典。每天晚上他就依靠這兩部詞典進行翻譯,常常工作到凌晨,他對人說“習慣了”。
白天的時間不夠用,他從夜裡偷時間來“彌補白天的損失”。當暢春園老樓深夜未見燈火時,總有一扇窗戶透出暖色燈光,那便是許淵沖書房的窗。每天晚上的十點到凌晨三四點,這段時間對他來說是黃金時段,是“高產期”。這種高強度勞動對年輕人來說已十分艱辛,但許淵沖卻樂此不疲,在耄耋之年仍堅持將每日翻譯成果一字一字地錄入電腦文檔,實行“每日翻譯1000字”的工作計劃。這種永不停歇的精神令人深感敬佩。
2007年,許淵沖被確診患癌,仍然念念不忘培養能夠接續自己事業的團隊。2012年,他親自倡導組建了翻譯顧問團隊和技術團隊,開啟了中國《二十四史》整體英語工程。他說,“文化的引進和輸出不成正比,別人了解我們的太少”。《二十四史》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隻有“讓世界知道我者”,才能讓“他者”不至於這麼狂妄。如今,許淵沖離世近3年了,但他的《二十四史》團隊還在各自的崗位上,繼承著他未竟的事業。
(來源:《學習時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