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中的史詩合一

作者:汪建新    發布時間:2024-06-07    來源:學習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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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詩,是文學術語,也是美學范疇。史詩作為美學范疇,強調作品反映歷史題材和社會風貌的現實主義特征,側重從社會歷史發展的角度來認識作品所再現的真實歷史。毛澤東詩詞藝術反映了中國歷史的源遠流長、中國革命的波瀾壯闊、中國社會的滄桑巨變,具有氣勢宏大的史詩底蘊,飽含格調崇高的史詩價值。

中國歷史長河的藝術縮影。清代詩評家袁枚《隨園詩話》有言:“借古人往事,抒自己之懷抱。”毛澤東讀書不輟,胸藏萬卷,一生都在研讀歷史、評說歷史、借鑒歷史。他在“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的風物演化中感觸歷史﹔在“閱盡人間春色”的昆侖面前拷問歷史﹔在“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的文學經典中品味歷史﹔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似水流年中解讀歷史﹔在“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的正邪爭斗中審視歷史。有學者用“掌上千秋史”評價毛澤東詩詞的歷史意味,一語中的。

1964年春寫的《賀新郎·讀史》囊括以中國歷史為主體的、跨度百萬年計的人類社會發展軌跡,是毛澤東晚年詩詞的“壓卷之作”。“人猿相揖別”,手筆奇特而幽默。“隻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披沙揀金,一語道破歷時久遠的石器時代。幾千年的銅器鐵器時代,隻用“銅鐵爐中翻火焰”便使其意自明。“盜跖庄屩流譽后,更陳王奮起揮黃鋮”那些被當時統治階級誣蔑為“盜”“匪”的農民起義領袖,才是真正推動歷史前進的“風流人物”。“推翻歷史三千載,自鑄雄奇瑰麗詞”,用柳亞子的這句贊語來點評《賀新郎·讀史》可謂恰如其分。

毛澤東通曉歷史,縱觀古今成敗,歷覽先賢得失。《沁園春·雪》列舉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的武功有余而文治不足,來“反封建主義,批判二千年封建主義的一個反動側面”。“艾蕭太盛椒蘭少,一躍沖向萬裡濤”,《七絕·屈原》對遭讒去職、憤然投江的屈原充滿敬仰。“孤鴻鎩羽悲鳴鏑,萬馬齊喑叫一聲”,《七絕·劉蕡》對膽識過人、敢於直諫的“中唐俊偉”劉蕡大加贊賞。“賈生才調世無倫”“少年倜儻廊廟才”,《七絕·賈誼》《七律·詠賈誼》既肯定他“胸羅文章兵百萬,膽照華國樹千台”的經國偉略,又對他“梁王墮馬尋常事,何用哀傷付一生”的迂腐至極而深感惋惜。毛澤東曾因“百代都行秦政法”而賦詩《讀〈封建論〉呈郭老》,“勸君少罵秦始皇”。毛澤東“思接千載”,用春秋筆法把歷史長河寫得律動跳躍,靈動傳神,體現了浪漫的歷史思維和詩化的史學價值。

中國革命歷程的壯麗畫卷。1994年12月26日,賀敬之在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成立大會上的開幕詞《中華文化的瑰寶,詩歌史上的豐碑》中指出,毛澤東的詩詞是從中國革命的曲折而豪邁的歷史進程中升華、結晶出來的詩的瑰寶,具有宏大的歷史氣魄和鮮明的時代色彩,同時又記錄反映了中國革命各個歷史階段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具有豐富的歷史內涵和深邃的革命情懷。

《人民文學》1962年五月號以《詞六首》為總題,發表毛澤東的6首詞,即《清平樂·蔣桂戰爭》《採桑子·重陽》《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毛澤東在當年4月寫的《〈詞六首〉引言》中寫道:“回憶了一下,這些詞是在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一年在馬背上哼成的。文採不佳,卻反映了那個時期革命人民群眾和革命戰士們的心情舒快狀態,作為史料,是可以的。”毛澤東詩詞不僅生動記錄了毛澤東從“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到“久有凌雲志,重上井岡山”的奮斗人生和心路歷程,也藝術地反映了中國革命從“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到“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苦難輝煌。特別是從1927年《西江月·秋收起義》到1949年《七律·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的軍旅詩詞,形成一個完整系列,紀實了革命戰爭各時期的諸多重大事件,涵蓋了井岡山斗爭的崢嶸歲月,中央蘇區壯大的篳路藍縷,數次反“圍剿”戰爭的炮火硝煙,萬裡長征的艱苦卓絕,抗日戰爭的熊熊烈焰,轉戰陝北的峰回路轉,渡江戰役的摧枯拉朽,堪稱驚心動魄的中國革命戰爭的全景畫。

從毛澤東對一些作品的自注可窺見一斑。比如,他對“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批注道:“這句是指:在北伐以前,軍閥統治,中國的命運究竟由哪一個階級做主?”對《菩薩蠻·黃鶴樓》解釋道:“心潮: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敗的前夕,心情蒼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是那年的春季。夏季,八月七號,黨的緊急會議,決定武裝反擊,從此找到了出路。”這些自注自解,充分彰顯出毛澤東詩詞以詩証史、史詩合一的獨特價值。

中國社會滄桑巨變的真實寫照。鴉片戰爭以后,中國逐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國家蒙辱、人民蒙難、文明蒙塵,中華民族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劫難。“五月七日,民國奇恥”,袁世凱悍然接受日本帝國主義妄圖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東海有島夷,北山盡仇怨”,幾乎所有西方列強都曾侵略中國,而日本與沙皇俄國更是變本加厲。“地主重重壓迫,農民個個同仇”,階級矛盾異常尖銳,一觸即發,農民飽受壓迫。“風雲突變,軍閥重開戰,洒向人間都是怨”,國內四分五裂,派系林立,軍閥割據,戰亂頻仍,導致民怨沸騰。

從紛然雜陳的各種觀點和路徑中,經過反復比較和鑒別,毛澤東毅然選擇了馬克思主義,全力投身於救國救民的革命事業。1921年初,毛澤東把新民學會的宗旨由“革新學術,砥礪品行,改良人心風俗”調整為“改造中國與世界”。這不僅僅是新民學會的宗旨,也成為毛澤東畢生的追求。毛澤東詩詞不僅是“砸爛一個舊世界”光輝歷程的英雄史詩,也是“建設一個新中國”偉大實踐的真實寫照。

新中國成立,徹底結束了舊中國“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人民五億不團圓”的悲慘狀況,迎來了“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於闐,詩人興會更無前”“而今一掃紀新元”的嶄新時代。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詩詞告別炮火硝煙,轉向描繪如火如荼的社會主義建設,熱情謳歌人民群眾戰天斗地的精神風貌。

《水調歌頭·游泳》高度贊揚“風檣動,龜蛇靜,起宏圖”的大好局面,充分肯定“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的建設成果,還想象奇特地擘畫出“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的發展遠景。舊社會疫情肆虐,“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新中國,在黨的領導下,中國人民勵精圖治,“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唱響了《送瘟神》的勝利凱歌,真正體現了“新舊社會兩重天”。

1965年5月,毛澤東“千裡來尋故地”,重上井岡山。看到“舊貌變新顏”“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雲端”“多了樓台亭閣”的山鄉巨變,毛澤東百感交集,傾情寫下《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和《念奴嬌·井岡山》。毛澤東不僅致力於改天換地,也重視對人的改造,希望年輕人能夠“不愛紅裝愛武裝”“奇兒女,如鬆柏。上參天,傲霜雪”。“年年后浪推前浪,江草江花處處鮮”,正因為一代又一代新人茁壯成長,改造中國與世界的千秋偉業才會后繼有人,生機勃勃,前途無量。

(來源:《學習時報》2024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