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體性與人的解放
在馬克思的哲學思想中,人的解放是其一生的主題。在青年時期的《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認為猶太人的解放有賴於人的解放﹔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指出了市民社會結構中人的異化與顛倒性的存在﹔在體現其哲學思想變革的《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與《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回到社會現實生活去重新思考人的社會存在,指出了人的解放的現實可能性,從而將這一命題從思想史上的觀念性解釋轉變為歷史性的探討﹔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指出,人的主體地位讓位於資本的主體地位,一方面人的主體性失落在資本邏輯的結構性渦旋中,人的解放更為艱難﹔另一方面,社會存在中的物化處境,讓人的解放也更為迫切。馬克思的資本批判,說到底是為了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這不僅是馬克思的理想,也是人類作為一種主體性存在的理想。
理性主體與主體的異化
將人作為主體確立起來,這是近代以來西方哲學的主題。主體的確立體現在兩個方面:對自我的認同、對類的認同。
歐洲中世紀之后,商品經濟的形成與發展,自由貿易的展開,改變了人的存在方式,也改變了人對自身的認識。人不再將自身的主體性投射在上帝的影像上,而是回到自身,將理性確立為自身存在的根基。笛卡爾提出的“我思故我在”原則,從“我思”明証性地確認“我在”,確立了人是一種理性存在物。作為從宗教中解放出來的理性存在,人天生就是自由、平等的,理性主體的形象成為近代以來人的最為根本的形象。
這種理性存在的個體主體,既體現了以勞動分工為基礎的自由市場的內在要求,也為自由市場的規范化提供了基礎。但正如黑格爾所反思的,在以勞動分工體系為基礎的自由市場中,雖然個人的某些能力得到了發展,但分工帶來了勞動的機械化與人的存在的碎片化,更為重要的是,以個體理性為載體的勞動分工體系,雖然促進了生產力的發展,但卻難以實現社會共同體的發展。在這裡,黑格爾揭示出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內在矛盾,為了解決這一問題,他試圖重新界定自我意識與理性的關系。
在黑格爾看來,真正的自我意識並不存在於面對外部對象的個體的“我思”中,而是存在於人與人之間的承認關系中,這構成了《精神現象學》第四章“自我意識”部分的主題。在黑格爾看來,個體主體是人的直接性的存在,這種主體在揚棄獨立自存的外部對象時,表象為欲望主體,正是在揚棄外部對象的過程中,個體主體面對另一個主體,這是自我意識的雙重化。隻有在這兩個個體的相互承認中,自我意識才能成為它自身與它的對方的統一,這才是真實的自我意識。真正的自我意識不是個體的孤立的存在,而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認同,這種自我意識才是理性主體。黑格爾將理性主體推廣到類存在,這構成了費爾巴哈人學思想的基礎。
將人作為理性的主體,其社會基礎是近代以來興起的市民社會,對理性主體的肯定也是對市民社會的肯定。經過林木盜竊案這一事件,青年馬克思看到了市民社會的私利性,並對理性的自我意識產生了懷疑,由此展開了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並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開始了對市民社會的經濟學—哲學批判。在這一新的哲學視域中,理性主體的位置發生了顛倒,即從原來自由、獨立的主體變成了異化的存在,這正是馬克思異化勞動理論所呈現的內容。近代以來所確立的主體不僅與人的個體存在相異化,而且與人的類存在相異化,人不是作為自立的主體而存在,人是被異化的結構所規制的存在,人的解放就是要從這種異化狀態與異化結構中解放出來,這是青年馬克思討論人的存在與解放時的基本立場和態度。
社會關系與現實的個人
在黑格爾哲學那裡,人在滿足欲望的過程中,碰到另一個同樣的個體,在相互的斗爭中形成了主人—奴隸關系,隻有既承認自身、也承認他人的自我意識才是真正的自我意識。可以說,這種自我意識是一種關系存在,這種關系的基礎是勞動。在黑格爾看來,正是在勞動過程中,奴隸既承認了主人的意識,又看到自己的意識,兩種意識的交融與重生,才是黑格爾所強調的自我意識,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說“黑格爾站在現代國民經濟學家的立場上。他把勞動看作人的本質,看作人的自我確証的本質”,並把“真正的人理解為人自己的勞動的結果”。這意味著人是一種生成性的存在,其存在的境域是勞動所構建的社會關系。沿襲這一思路,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與《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不再從人的自由自覺的類本質出發來討論人的解放問題,而是從現實的社會關系的構成中重新思考人的存在與本質規定。現實的個人成為馬克思此時哲學思考的起點。
現實的個人是從事物質生產的人。馬克思認為,人要成為現實的存在,就必須實現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與再生產。相比於人是理性的動物、人是政治的動物,人首先是從事物質生產活動的動物,因此人是在生產什麼、如何生產中展現自身的,也是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生產和發展自身的。通過物質生產,人不斷地探索和拓展自身的外部世界和生存空間,不斷地認知外界和豐富自身,沒有這一過程,人就無法將自己與動物真正區別開來。
現實的個人是社會關系中的人。馬克思曾說:“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這是在強調要理解人的本質,就需要理解人所處的社會關系。不同的生產力發展水平,決定了不同的生產關系結構和交往形式,正如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為首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為首的社會。因此,社會關系中的人具有兩個重要的特征:一是歷史性,人是歷史性存在,不同時期的關系結構決定了人的存在方式與思維方式的差異,即使是人的類本質,也不是固定不變的﹔二是群體性,即人總是處於不同的階級或圈層中,特別是在私有制社會,人總是階級結構中的人。理解了人的存在方式的上述特征,才能更好理解人的解放的現實條件。
現實的個人是異化與自主活動並存的人。由於勞動分工,導致個體的碎片化與人的完整性的喪失﹔由於市民社會的私利性本質,導致個體的利益與共同體利益的矛盾,國家成為共同體利益的虛幻表達並成為壓制人的機器。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異化是對人的現實存在狀態的一種描述,即人被外部的結構性力量所支配,使人與自身的理想相疏遠,但這並不意味著人的自主性完全消失。馬克思強調人的自主活動並認為這是人的自由與解放的重要特征。
如果說異化批判中的人更多指向人的理想狀態,那麼現實的個人則將這種理想置於現實的基礎上,將哲學的批判置於社會歷史結構的批判中,為人的解放尋求現實的可能之路。
資本主體與人的解放
按照筆者的理解,從《德意志意識形態》到《資本論》,馬克思的思想經歷了重要變化。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確立了人類學意義上的生產邏輯,這是勞動本體論的一種延伸,是對人的主體性的確証。但在《資本論》中,資本邏輯統攝生產邏輯,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並不是直接為了滿足人的物質生活需要,而是價值增殖,即獲得剩余價值,這決定了一般勞動過程隻有成為資本增殖過程的載體,才有其存在的意義,與之相應,人的主體地位也被資本的主體地位所取代。資本主義社會是資本邏輯統攝一切的社會。
資本主體體現為一個自組織的結構。在《資本論》的《商品》章中,馬克思指出,商品具有二重性,即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使用價值是交換價值的載體,交換價值由價值量決定,價值量由抽象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所決定。不同質的商品之所以能交換,正是以量化的、形式化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為依據的。從這個討論中可以看出,商品之間構成了一個形式化、量化的世界,市場中看起來是交換主體的人,實際是由這個形式化的世界所決定的,人是商品交換的終端。商品世界的這種形式結構,源自資本的生產與流通過程。通過對剩余價值生產和流通過程的分析,馬克思揭示出資本的邏輯實際上就是一個自組織結構的邏輯,它有自身的目的,有其自身的運行方式,有其自身的分化領域,形成了一個自身生產與循環的體系,通過物質生產這個載體而表現出來。
資本主體體現為自我驅動的過程。作為自組織結構的資本是一個欲望體,價值增殖的欲望成為資本生產與流通的根本動力,這決定了資本自身是不斷增長的,每一次生產與流通的過程,都是資本不斷地向外擴張的過程。黑格爾在討論哲學時所提到的兩個重要的特征,即哲學的起點就是終點,事物的展開過程是一個螺旋式上升的過程。黑格爾抓住的正是資本邏輯的特征。作為欲望體,資本吸納一切能使自身增殖的因素,即勞動者、勞動資料與勞動對象。勞動者成為資本增殖的工具,勞動資料與勞動對象成為資本增殖的載體,看起來作為資本生產過程主體的資本家,實際上只是資本的人格化存在。資本的主體性取代了人的主體性。當人置於資本邏輯的結構中時,人的主體性越發揮,就越成為資本增殖的工具。
資本主體有其自身的意識形態。作為主體,資本有其自身的意識,並將這種意識沉澱為人的思想觀念,這就是馬克思所批判的拜物教。拜物教體現為兩個環節:一是將人與人的關系還原為物與物的關系,比如在商品交換中,買者與賣者的關系最后變成了貨幣與商品的關系(日本學者稱之為物像化過程)﹔二是當物像化過程完成時,人與人的關系就直接表征在物上,這是物化的過程,也是拜物教的完成。“商品形式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產品本身的物的性質,反映成這些物的天然的社會屬性,從而把生產者同總勞動的社會關系反映成存在於生產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當拜物教盛行時,也就是資本主義社會作為自然社會的觀念深入人心、個體以及群體拜倒在資本腳下之時。
理性的人、異化的人、現實的人、資本邏輯中的人,這既是馬克思對人的存在狀態的探討,也是近代以來人的存在在日常生活中呈現的方式,更是過去哲學中討論人的存在時經常論及的主題。馬克思在其思想發展不同階段對人的存在與解放的思考,體現了他對社會存在、特別是對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深入分析與批判,也體現了他對建立在這一社會存在基礎上的思想觀念的透視與反思。人的解放,就是要透視社會存在以及與之相應的不同思考,從而將人從束縛自身的觀念中解放出來,一方面指明人的解放的理想之維,即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以及與之相應的社會形式,即共產主義社會﹔另一方面通過實踐活動推動這一過程的實現。哲學的反思與實踐的指向,構成了馬克思人學思想的雙重維度。
(作者:仰海峰,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2024年10月14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