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史學優良傳統舉要
中國史學源遠流長,積累並形成許多優良傳統。這些優良傳統匯聚歷代史學家智慧,是史學史中的寶藏。建構中國史學自主知識體系應以中國史學優良傳統為參照,形成知古鑒今、資政育人的史學新風貌。關於中國史學的秀良傳統,舉其要者如下。
深刻的歷史意識傳統
從《尚書·召誥》“我不可不監於有夏,亦不可不監於有殷”,到清人龔自珍倡言“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為史”,歷史意識貫穿在從古到今政治家、思想家、史學家的思想中,是中華民族思維方式的一個重要層面。中國古代史學經歷數千年而綿延不絕,史家、史著代有新出,史觀、史法不斷進步,正是中華民族具有深刻歷史意識的反映。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曾說:“中國‘歷史作家’的層出不窮、繼續不斷,實在是任何民族所比不上的。”英國的中國科技史研究名家李約瑟,因司馬遷《史記》記載的大部分商王之名在安陽出土甲骨文中得到証明,感慨地寫道,“這一事實再一次說明中國人有深刻的歷史意識”。由此可見中華民族的歷史意識傳統在世界文明史上的影響之大。
恢宏的歷史視野傳統
歷史視野方面,劉知幾評價司馬遷《史記》“疆宇遼闊,年月遐長”,“紀以包舉大端,傳以委曲細事,表以譜列年爵,志以總括遺漏,逮於天文、地理、國典、朝章,顯隱必該,洪纖靡失”。這一特點使中國史學在初始階段就具備宏偉闊大的規模氣度,對后世影響極大。班固自述《漢書》記西漢兩百多年史事,“綜其行事,旁貫《五經》,上下洽通”,“敘帝皇,列官司,建侯王。准天地,統陰陽,闡元極,步三光。分州域,物土疆,窮人理,該萬方。緯《六經》,綴道綱,總百氏,贊篇章。函雅故,通古今,正文字,惟學林”。劉知幾評價《漢書》“究西都之首末,窮劉氏之廢興,包舉一代,撰成一書。言皆精練,事甚該密”。史家能在一部斷代史中敘及如此廣闊豐富的內容,若無恢宏的歷史視野是不可能做到的。《漢書》無愧於中國古代斷代史撰述的典范。其后,唐代史家杜佑撰《通典》,宋代史家司馬光主持編纂《資治通鑒》、鄭樵撰《通志》,元代史家馬端臨撰《文獻通考》,清代史家顧祖禹撰《讀史方輿紀要》,都繼承發展了恢宏歷史視野的傳統,成就了不朽的史學事業。
鮮明的時代精神傳統
時代精神方面,孔子修《春秋》,一方面尊王道,另一方面又重人事,反映了當時的時代精神。司馬遷的《史記》和班固的《漢書》隻有在秦漢大一統的歷史條件下才可能誕生,前者撰寫國家統一歷史進程中多民族的歷史,后者完備撰寫西漢王朝之興衰,都具備鮮明的時代精神。唐修《梁書》《陳書》《周書》《北齊書》《南史》《北史》,摒棄“索虜”、“島夷”蔑稱,並在新修《晉書》中以“載記”形式肯定十六國的存在和成就,充分反映隋唐政治大一統的時代精神。元修遼、宋、金三史和清修《明史》、“續三通”、“清三通”,更展現出中華民族共同體走向鞏固階段的時代精神。恢宏歷史視野和鮮明時代精神等優良傳統,是當今史學應當努力繼承並發揚光大的。
經世致用的傳統
中國先民很早就懂得歷史對現實的意義,如《周易·大畜》言“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意為多了解前人的嘉言懿行,對培養德行、增益歷史智慧是大有益處的。當時可能還未有史書,人們隻憑口耳相傳了解歷史,卻也產生了真知灼見。當社會發展到可通過閱讀史書了解歷史的時代,人們便更清楚地認識到歷史對現實的意義。如孔子所修《春秋》是現存較早的史書,孟子指出,“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道出史學的經世功能。司馬遷說,“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把人們了解歷史是為了從中得到借鑒的目的說得更清楚了。唐太宗作為一代明君,深知歷史和史學的重要性,認為“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大矣哉,蓋史籍之為用也”,這是真正感受到歷史借鑒作用和史學經世價值而發出的感慨。杜佑撰《通典》,目的即在於經世致用:“所纂《通典》,實採群言,征諸人事,將施有政。”司馬光主持編纂《資治通鑒》,進一步論述史學經世致用的目的,“鑒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嘉善矜惡,取是舍非”。興衰、得失、善惡、是非,概括了一定時期的歷史形勢和社會實踐,展現出司馬光深邃的歷史思想和明確的現實關懷。后人對《資治通鑒》有續作、改作以及更換體裁的重作,証明其影響之大。
明清之際,史學經世致用思想發展到一個新高度,黃宗羲《明夷待訪錄》、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王夫之《讀通鑒論》、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等是其中的代表。尤其是王夫之把中國古代史論推向新的高峰,《讀通鑒論》中的4篇敘論更從理論層面闡釋史學“資治”價值以及能發揮這種作用的原因,極具啟示意義。
史學家重視自我修養的傳統
自孔子評價春秋時期晉國史官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后,“良史”成為人們對杰出史學家的敬稱。西晉時,人們稱頌陳壽“善敘事,有良史之才”。編年、紀傳體孰優孰劣的爭論引發“良史”標准的爭論,唐人皇甫湜作《編年紀傳論》,對“良史”標准作了概括:
予以為合聖人之經者,以心不以跡﹔得良史之體者,在適不在同。編年、紀傳,系於時之所宜、才之所長者耳,何常之有?故是非與眾人同辯,善惡得聖人之中,不虛美,不隱惡,則為紀、為傳、為編年,是皆良史矣。
在他看來,優秀史著重在內容,而形式要根據具體情況確定。最重要的是“是非”判斷符合“眾人”看法,“善惡”評價合乎“聖人”之意,做到“不虛美,不隱惡”。這是對“良史”比較全面准確的總結,也可視作對史家提出的要求。
史學批評家劉知幾也從理論層面論述了史學家應具備的修養。他在回答“自古以來,文士多而史才少,何也”問題時說:“史才須有三長,世無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長:謂才也,學也,識也。”“史才三長”的“史才”指史學家的綜合素養,“才也,學也,識也”中的“才”指史學家的撰述表達能力。此論對后世影響甚大。清人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多次論及才、學、識三長,並以“史德”補充“史才三長”論。近人梁啟超綜合劉、章之說,將四長重新排序:“史德”為先,“史學”其次,“史識”再次,最后為“史才”。從關於“良史”的討論到“史才三長”及“史德”論的提出,反映了中國史學家重視自我修養的傳統,也反映了社會對史學工作者的極高期望。這對提升當今歷史研究者的修養、培養史學人才、改進史學風貌,都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
(來源:《北京日報》2025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