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戰歌
內蒙古通遼市開魯縣麥新鎮麥新烈士陵園內的麥新塑像。 王立成 攝
一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武裝的弟兄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在故鄉的草原小城,音樂老師教我們唱《大刀進行曲》。從那天起,我得知這首歌的作者麥新是上海人,但他的墓碑卻在2000公裡之外的科爾沁草原。
小學五年級時,我們班參加慶“六一”歌詠比賽,合唱的就是這首歌:“前面有東北的義勇軍,后面有全國的老百姓,咱們抗戰弟兄勇敢前進,看准那敵人,把他消滅,把他消滅……”30多名系著紅領巾的小學生,在舞台上唱得激情滿懷,還捧得了二等獎的獎杯。那一年我11歲,正值無憂無慮的童年。那會兒我就想:麥新叔叔11歲時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呢?
多年后,我從麥新寫的自傳裡找到了答案:“五卅時我正11歲,在上海一家工部局的外國式學校——格致公學讀書,親耳聽到南京路上的槍聲,親眼見到罷課、罷市等情況,這給予我很大的刺激,使我對帝國主義有憤恨的思想。”也是麥新11歲那年,他的父親去世了,全家生活一下子跌入低谷,自己讀書也全靠母親縫洗做工賺錢維持。
少年麥新生活在一個內憂外患的年代。1925年5月間,上海、青島的日本紗廠先后發生了工人大罷工,遭到日本帝國主義和北洋軍閥的殘酷鎮壓。5月15日,上海內外棉第七廠的日本資本家槍殺了工人顧正紅,並傷及其他十多個工人。5月29日,青島8名工人被反動當局屠殺。5月30日,上海上千學生在公共租界分頭做街頭抗議和演講,一百多名學生遭到抓捕,激起上海學生和市民的沖天怒火,上萬人聚集在南京路老閘巡捕房外抗議吶喊。巡捕們向群眾開了槍,許多人倒在血泊中,這就是震驚中外的五卅慘案。
仇恨的種子,從那一刻起,就埋進了麥新的心田。
麥新一天天長大了,開始投身到了抗日救亡的洪流中。17歲那年,“九一八”事變爆發,東北淪陷,他痛心疾首﹔19歲那年,第29軍大刀隊在長城喜峰口夜襲日軍一戰成名,讀到報上詩歌:“大刀大刀,雪舞風飄,殺敵頭顱,壯我英豪”,他拍手稱快﹔23歲那年,爆發了七七事變,第29軍在盧溝橋打響了全面抗戰的第一槍,大刀隊再建奇功,他心潮澎湃。
身居上海裡弄的麥新再也坐不住了,熱血隨黃浦江的江水奔涌,案頭燈光也激情閃爍,映照著他手中握緊的筆,一句句歌詞,一行行音符在譜紙上流淌。他仿佛聽到遙遠的北方傳來《鬆花江上》的悲歌,他似乎看到大刀飛舞砍向敵人的頭顱……
麥新落筆寫下“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之時,分明感受到了血沃中華的壯懷激烈,那些撂下鋤把的大手,揮舞著一把把砍刀,砍向涌入國門的豺狼。隨后的每句歌詞都猶如壯士呼出的怒吼,每個音符都宛如英雄飛舞的大刀。麥新猛地推開窗子,遙望漫漫長夜,一遍又一遍唱著這首嘔心之作,淚水止不住地從眼眶涌了出來。麥新的滿腔激憤化作了大刀的悲壯之歌,成就了一首千古絕唱。
二
《大刀進行曲》,一首喚醒民眾救亡圖存的歌。半個世紀前,少年的我就這般想過:麥新叔叔真了不起,我一定要去他生長過的地方看一看,到留有烈士足跡的土地走一走,去實地回味一下那氣吞山河的歌聲。
那年我出差到上海,特意去了外灘邊的文廟路215號。這裡的文廟有700多年歷史,是上海唯一祭祀孔子的祠廟,也是《大刀進行曲》的首唱地。1937年8月8日,上海50多個群眾歌詠團體1000多人,在文廟舉辦國民救亡歌詠協會成立大會暨救亡歌詠大會。《大刀進行曲》第一次以合唱的形式在公眾面前亮相。麥新在現場找了根細木棍,站在露天舞台上指揮了這首大合唱。那壯懷激烈的歌聲回蕩在陰雲密布的上海上空,他手中的木棍像大刀般飛舞,仿佛是在抗日戰場與日寇拼殺,激情處,竟將木棍甩斷了。五天后,淞滬會戰爆發,麥新與市民走上街頭發起募捐,為前方將士趕做大刀。一首《大刀進行曲》迅即風靡全國,千千萬萬愛國青年唱著這首歌,走向了抗日救亡的戰場。
我久久佇立在噴發過抗日怒火的文廟,似乎看到當年上海燃燒起的烈焰,聽到黃浦江怒濤的咆哮。那一刻,我想到王磊先生的敘事長詩《大刀歌》的詩句:“案頭大刀鞘裡嘯,筆端音符紙上吼:民族恨,亡國仇,譜進戰歌砍敵頭。心底沉雷一聲響,眼中迸發炮火光,大刀砍落鬼子頭,怒浪滾滾黃浦江……”王磊是當代詩人,也是劉紹棠的北大同窗好友。他畢業后來到了內蒙古,與麥新一樣把忠骨埋在了科爾沁草原。
王磊的《大刀歌》就是以麥新烈士為原型創作的敘事長詩。1978年出版時,我正在大學讀書,熱衷於寫詩。一次,慕名到府上拜訪王磊先生,得到了《大刀歌》簽名本。我大喜過望,捧讀到深夜,毫無睡意。我讀到了“我愛大刀也愛歌”,讀到了“老麥就是一把刀”,頓覺王磊是在寫詩,也是在寫愛。他在談及創作初衷時對我說:“我在兒時就喜歡唱麥新的《大刀進行曲》,當了新四軍后,每每在行軍途中唱起它,就渾身有力量。”他對麥新壯烈犧牲的描寫,字字泣血,氣壯山河。
那天,我在王磊先生家聊到很晚,他談起麥新在文廟演出《大刀進行曲》后的第二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兩年后,麥新奔赴延安,被分配到延安魯藝音樂系工作,擔任過延安作曲者協會干事會的干事、邊區音樂界抗敵協會執委、魯藝音樂系書記等職,先后創作了《向前沖》《馬兒真正好》等抗戰歌曲六十余首。1945年8月,麥新隨陳毅赴華東一帶工作,后又轉赴東北,隨中共阜新地委到達哲裡木盟,先后擔任過中共開魯縣委委員、宣傳部長、組織部長等職。1947年6月6日,他在縣委開完會,與通訊員王振江、趙明貴騎馬返回第五區的路上,遭遇土匪襲擊,不幸犧牲,年僅33歲。麥新的熱血洒在了科爾沁草原,草原人民懷念他,將他犧牲的地方命名為麥新鎮,還為他建了烈士紀念碑。
為創作《大刀歌》,王磊來到開魯縣,一頭扎進了麥新鎮,與當年和麥新一道搞土改的鄉親們和干部朝夕相處,又前后十余次往返通遼和開魯之間,尋找創作素材,最終成就了《大刀歌》。
我去上海之前,曾與病榻中的王磊先生通過一次電話。他告訴我,到了上海一定要去兩個地方,一個是黃浦區的文廟,一個是楊浦區的開魯路。“開魯路?”我驚訝地說:“我還是頭一次聽說上海還有這條路呢。”
“是啊,上海人沒有忘記他們的優秀兒女長眠的那片土地。”王磊先生深情地說,“開魯人也沒有忘記為百姓謀解放、謀幸福的麥新烈士。”
我查閱了相關資料,在《上海地名志》中有這般記載:“楊浦區的開魯路因麥新烈士犧牲在內蒙古開魯縣而得名。”我走在那條僅有615米的街道上,卻感到這條路很長很長。這是一條麥新烈士的成長之路,英雄從黃浦江邊出發,走到了延河兩岸,又轉戰到西拉木倫河畔,一路陪伴他的盡是奔流不息的濤聲。麥新為中華民族的解放而慷慨高歌,最后長眠在美麗的科爾沁,那裡有相伴英靈的馬蓮花,也有望不到邊的大草原。
三
十幾年前,我回故鄉科爾沁,來到了一個久久挂念的地方。“麥新”的名字於我是熟悉的,“麥新鎮”的變遷對我是陌生的。那天,我與友人來到一片綠色曠野,南隔西拉木倫河,北依新開河,沿岸綠蔭簇擁著麥新烈士陵園,一路五顏六色的鮮花,宛若一道道彩練,迎著夏風徐徐舞動。在百花叢中,我一眼便看到了那片紫色的馬蓮花,開得凜然,開得大氣,開得淳朴,開得素潔。
走進陵園,我頓然有了神聖的感覺。麥新墓前的石碑鐫刻有中國音協原主席呂驥所題“麥新烈士墓”五個大字,碑額上刻有象征《大刀進行曲》的圖案。我佇立在“人民音樂家麥新”雕塑前,耳畔響起了《大刀進行曲》的旋律。
我凝視麥新的金色雕像,但見他一身戎裝,高高揚起右手,目光炯炯地望著遠方。我不由想到兒時的那堂音樂課,第一次聽到了麥新的故事,而今當我佇立在麥新雕像前,心潮難平,又默默唱起了“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我心頭倏然一熱,王磊懷念麥新的詩《紫色的馬蓮花》又浮現在眼前:“槍聲已經停息,硝煙還在彌漫,背靠戰馬遙望遠方,親吻著草原紫色的馬蓮。呵,馬蓮,馬蓮,我異鄉的骨肉姐妹。假若有一天我戰死在沙場,熱血也要流進你的心田……”這首詩寫在麥新犧牲35周年的日子裡,那一天王磊陪麥新的老戰友呂驥、孟波、孫慎、程邁一行來到麥新長眠的那片原野,採擷了大把馬蓮花,安放到烈士墓碑前。
一位熱愛祖國的音樂家,一位用旋律喚醒民眾的革命者,一位把青春獻給草原的共產黨人,是永恆不朽的,人們永遠不會忘記麥新的名字,他就像紫色馬蓮花,年年歲歲盛開不敗。我喜歡紫色馬蓮花的高潔,像烈士的性格,酷暑它不逃避,風雨它不屈服。它生長在貧瘠的次生沙地上,經歷了冬日的摧殘,只要春天一縷陽光,就早早從枯草中鑽出來,綻放出紫色的蓓蕾。
放眼麥新大地,到處盛開紫色的馬蓮花,那是英雄上馬的地方。如今,貧瘠的沙地變成了美麗的果園,“草原聖果”香飄百裡﹔荒蕪的鹽鹼地變成了優質的稻田,“稻田魚蟹”遠近聞名。走進麥新鎮的村村屯屯,到處田成行、樹成林、渠相連……也就在那一刻,我似乎聽到了漫山遍野對英雄的呼喚:大刀之吼歌一曲,烽火淬魂振乾坤。血染山河銘青簡,浩氣長嘯勵來人。
來源:《解放軍報》2025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