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山湖上憶英雄

鐵道游擊隊紀念園內的鐵道游擊隊群雕。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微山湖，山東濟寧南大門，距離我老家不足100公裡，是抗日戰爭時期鐵道游擊隊主戰場之一。小時候，常聽鐵道游擊隊的故事，游擊隊員英勇頑強、不怕犧牲的精神始終激勵著我。后來我才知道，作家劉知俠創作的長篇小說《鐵道游擊隊》是由真人真事改編，那些奮勇抗敵的身影曾真實地戰斗在魯南微山湖一帶。

一

從塘湖渡口乘船駛向微山島，還未靠岸，“鐵道游擊隊紀念碑”便映入眼帘。

微山湖上，波光粼粼。由帆船、人物形狀組成的碑體格外顯眼，高大庄嚴的紀念碑上，鐫刻著王震題寫的“鐵道游擊隊紀念碑”八個大字，背面為山東省委原書記梁步庭的題詞：“微湖大隊、運河支隊、鐵道游擊隊英名永存”。三尊銅鑄鐵道游擊隊員塑像栩栩如生，有的懷抱琵琶目光炯炯，有的持槍放哨表情肅穆，仿佛執行任務后勝利歸來。佇立碑前，靜靜仰望，思緒把我帶回到那段烽火歲月……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前，棗庄已是全國聞名的煤炭基地。1938年，日軍佔領棗庄。為了掠奪煤炭資源和保持鐵路交通樞紐，日寇向棗庄派駐重兵，並大肆收羅礦警、偽軍和特務，對當地群眾實施種種暴行。勇敢的齊魯兒女不畏壓迫，以洪振海、王志勝為首的敵后抗日武裝——魯南軍區鐵道大隊，以微山湖為依托，劫列車、打洋行、毀鐵路、炸橋梁，在鐵道線上與日偽軍展開殊死搏斗。小說《鐵道游擊隊》中大隊長劉洪和副大隊長王強的原型就是洪振海、王志勝。

微山島，東西綿延5公裡，南北寬2.5公裡，總面積9平方公裡。漫步島上，到處都有鐵道游擊隊當年戰斗、生活過的影子。這裡的老人、孩子隨口便能講上幾段鐵道游擊隊的故事，飛車奪槍、夜襲臨城、巧截布車、沙溝受降……打得敵人聞風喪膽。他們是直插敵人心腹地帶的“懷中利劍，袖中匕首”。

鐵道游擊隊真有這般傳奇嗎？將軍蕭華在詩中贊譽：“神出鬼沒鐵道旁，襲敵破路毀溝牆。深入獸穴斬虎豹，飛越日車奪械糧。汪洋大海游擊隊，怒火熊熊敵后方。條條鐵軌成絞索，寇灰滿載遠東洋。”在老百姓心裡，他們是飛檐走壁的“俠客”﹔在日偽軍眼裡，他們是從天而降的“神兵”。鐵道游擊隊先后消滅日偽軍5000余人，繳獲輕重武器3500多件、各種物資2000余噸。他們還倚仗獨特的地理優勢，開辟了華東、山東赴延安的水上秘密交通線，先后護送劉少奇、羅榮桓、陳毅、蕭華等領導同志，以及千余名干部、愛國青年穿越敵人封鎖線。

每一場戰斗勝利的背后，都凝聚著游擊隊員的鮮血和智慧。1941年12月初的一個深夜，日偽軍突然出動1000多人，分兩路包圍了鐵道游擊隊駐地——黃埠庄村。敵眾我寡，情況危急，敵人像餓狼般一次次反扑，游擊隊員拼死抵抗，沒有絲毫畏懼。洪振海一面指揮戰斗，一面向蜂擁而上的敵人射擊。在掩護戰友突圍時，他不幸中彈，英勇犧牲，時年32歲。

一份資料顯示，鐵道游擊隊先后有1任隊長、3任政委、150余名隊員血洒疆場，壯烈犧牲。戰士們用鮮血和生命鑄就的“赤誠報國、不怕犧牲、機智靈活、勇於亮劍”的鐵道游擊隊精神，穿越時空，歷久彌新。

二

“我走遍了湖邊和鐵路兩側，尋訪了他們過去戰斗過的地方。我曾在姜集附近的運河邊的一塊小高地上，站立了好久，聽著他們敘述一次難忘的戰斗……”“我俯視著洒了老洪鮮血的這塊土地，枯黃的草叢下邊已冒出嫩芽。我站在那裡，久久不能平靜。”這是劉知俠在回憶創作小說《鐵道游擊隊》時說的話。

1943年夏，劉知俠作為《山東文化》副主編，參加了山東軍區在濱海根據地召開的全省戰斗英雄模范大會。在這次英模大會上，他知道了鐵道游擊隊的傳奇故事，還認識了幾位英雄人物，自此產生了要將戰士們在鐵道線上的抗敵故事寫下來的念頭。

為了獲取更多的英雄事跡，劉知俠兩次冒著生命危險，穿越敵人封鎖線深入魯南，和游擊隊員一起戰斗、生活，搜集了大量真實、鮮活的創作素材。採訪期間，還和小說中的大隊長劉洪原型之一、時任鐵道游擊隊大隊長的劉金山，政委李正原型之一、鐵道游擊隊后來的政委張洪儀，副大隊長王強原型王志勝等成了好友。后來，劉知俠被授予鐵道游擊隊“榮譽隊員”稱號。他一直很珍惜這個稱號，這也成了他一生的榮耀。

“我敬愛他們，熟悉他們，我有著要表現他們的熱烈願望。加上他們給予我的光榮的委托，我覺得不完成這一任務，就對不起他們和他們在艱苦卓絕的對敵斗爭中犧牲了的戰友。”從劉知俠的心路歷程中不難看出，他的創作是帶有深厚感情和真實感受的。

劉知俠認為自己是有條件寫好這部作品的。一是他在抗大畢業后，又專門學過軍事。1938年到1939年隨抗大一分校從陝北到太行山，又從太行山到山東的沂蒙山區，兩次深入敵后，熟悉敵后的游擊戰爭生活。二是他熟悉鐵路上的生活。他自小生長在鐵路邊，父親又在村邊的鐵路道班房裡做工，一天到晚能看到客車在運行，聽慣了列車在鐵軌上運行的軋軋聲。

就在他完成提綱，准備正式寫作時，解放戰爭打響。由於工作原因，劉知俠不得不擱置《鐵道游擊隊》的創作。

直到1952年，劉知俠決定重啟創作計劃。當時，他擔任濟南市文聯主任、山東省文聯秘書長等職務，工作十分繁忙。此次動筆，離上次採訪已過去多年，許多往事需要重新挖掘、整理。於是，他再次前往棗庄、微山湖等地，拜訪英雄人物的原型杜季偉、王志勝等人。從魯南回來后，劉知俠請了一年長假，專心投入創作。

1954年1月，長篇小說《鐵道游擊隊》出版，故事曲折驚險、懸念迭起，在讀者中引起強烈反響。從1943年英模大會與鐵道游擊隊邂逅，到創作成書，劉知俠用了10年，有人說這就是“十年磨一劍”。即便如此，劉知俠內心仍有遺憾：“可是寫出后，自己再看一遍，又使我很不安，總覺得我所寫的，遠不如他們原有的斗爭那樣豐富多彩。”

三

《鐵道游擊隊》以其獨特的敘事張力和深刻的精神內涵，成為新中國軍事文學史上的一部經典。作品通過虛實結合的藝術建構，再現了抗戰傳奇故事，成為幾代人心中不可磨滅的記憶。時隔多年，重溫經典，依然能從中汲取奮進力量。

此外，小說的成功還在於其貼近大眾的語言風格和敘事方式。在繼承章回體小說“設懸念、重巧合、強動作”的美學傳統基礎上，創造性地將鐵道游擊隊的戰斗歷程解構為“飛車奪機槍”“血染洋行”等一系列充滿戲劇化的場景。這種傳奇化敘事並非脫離現實的虛構，而是建立在作者對歷史細節的深入挖掘之上。劉知俠在小說的“后記”中寫道，《鐵道游擊隊》“是以他們真實的斗爭發展過程為骨骼，以他們的基本性格為基礎來寫的”。

真人真事是《鐵道游擊隊》創作的靈魂，也是感染人的重要原因，主要角色幾乎都有現實生活中的原型。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之所以深入人心，在於他們既是“泥土中走出的英雄”，帶著底層民眾的生活印記，又在黨的培養和戰爭的錘煉下，逐漸成長為具有集體意識的革命戰士。

這裡還有一個小插曲。小說《鐵道游擊隊》出版后，時任江蘇南通軍分區副司令員的劉金山走進公眾視野。當人們得知書中的劉洪是劉金山時，很多機關、學校請他去作報告，講抗戰故事。每次作完報告，總有人問芳林嫂的情況。劉金山笑著說，小說中的戰斗都是真實的，至於芳林嫂，那是經作家加工的。小說中的芳林嫂綜合了3位原型的影子，分別是時大嫂、殷大嫂和劉桂清，三位女性的個性特點和斗爭事跡，融合塑造出芳林嫂這一朴實的革命婦女形象。

《鐵道游擊隊》中的戰斗情節也非常生動細膩。“十個指頭緊緊鉗住窄窄的鐵棱，手指所用的力氣，要是抓在土牆上，足可抓進去，穿上十個窟窿。但是，這是鐵板，鐵板堅硬地頂住他的指頭，他的指甲象（像）被頂進肉裡去，痛得他心跳，但是他不能鬆手……”“只要他一鬆手，風會立刻把他卷進車底，壓成肉泥——甩到車外也會甩成肉餅。他拼命扒著，頭上的汗在嘩嘩地流，他咬緊了牙根支持著……”將游擊隊員的頑強意志和戰斗精神展現得淋漓盡致。

1956年，上海電影制片廠拍攝的電影《鐵道游擊隊》上映，劉知俠擔任編劇，劉金山擔任軍事顧問，場景和劇情幾乎真實重現。影片插曲《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具有濃郁的山東民歌特點，節奏從抒情慢拍到鏗鏘快板，表現了游擊隊員在艱苦環境中的堅強意志和樂觀精神，歌曲深入人心，流傳至今。

為銘記更為傳承。幾十年來，圍繞鐵道游擊隊創作的文藝作品層出不窮，電影、電視劇、京劇、話劇、評書、舞台劇等。鐵道游擊隊的英雄故事催生出諸多藝術作品，直到今天仍受到人們的推崇和喜愛。

夕陽的余暉，洒在寧靜的湖面上。此刻，微山湖畔一片祥和。繁茂的蘆葦蕩裡，硝煙早已散盡，那首廣為傳唱的《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依然在耳畔回響：“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靜悄悄。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唱起那動人的歌謠……”

來源：《中國紀檢監察報》2025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