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地方名叫馬蘭
群山、湖泊、戈壁灘,看一眼就心潮澎湃,因為這裡是馬蘭。地窩子、防空洞、紀念碑,看一眼就百感交集,因為這裡是馬蘭。遙遠的馬蘭,神秘的馬蘭,魂牽夢縈的馬蘭,今天終於有幸走進了你,目睹你的風採,聆聽你的聲音,回望你的足跡……
一
馬蘭這個富含詩意的名字,出自開國將軍張蘊鈺(1917-2008)之口。1958年8月,國防部任命張蘊鈺為核試驗部隊的主任,由他負責尋找核試驗基地的駐地。張蘊鈺經過勘測,選中了新疆羅布泊的一塊去處。這裡,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卻有一片草灘盛開著藍瑩瑩的馬蘭花。馬蘭花,生命力極其頑強,耐旱耐寒還耐澇,在鹽鹼地裡都能生長。於是,經張蘊鈺提議,核試驗基地辦公生活區便取名為馬蘭。從此,馬蘭基地悄然載入史冊,一支神秘的執行特殊任務的部隊,在這裡默默無聞地開始了艱苦卓絕的奮斗。直到1992年,中央電視台八一晚會上,毛阿敏獻唱一首《馬蘭謠》,才讓人們知道了她——“有一個地方名叫馬蘭,你要尋找她請西出陽關……”
馬蘭基地,在新疆羅布泊西端,核心部分是博斯騰湖附近的紅山核武器科研中心,核試驗區在羅布泊深處。上世紀80年代,中心功成身退,舊址隨后被和碩縣打造成了馬蘭紅山軍博園。這裡2013年被列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2022年入選首批科學家精神教育基地名單。
數十年來,我一直有個心願:瞻仰一下馬蘭,目睹馬蘭花開。於是今年特意選定在馬蘭花開的五六月間,來到馬蘭。此番馬蘭行,主要參觀紅山軍博園和馬蘭烈士陵園。我把這段意義非凡的行程,定義為朝聖之旅,注定要經受一次精神的洗禮和信念的淬火。
二
群山環繞中的紅山舊址,歷經歲月風雨,當年的司政機關和科研中心面貌已經模糊,甚至部分簡易的土磚樓和地窩子已成斷壁殘垣,道路也凹凸不平。可是,只要你仔細觀察,用心追憶,還是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當年馬蘭人艱苦奮斗的精神和頑強拼搏的勁頭。
我登上蛙鳴山,這是基地內唯一一處自然景觀。因山頂造型酷似青蛙,風吹過山體表面凹處會發出類似青蛙叫聲而得名。登山鳥瞰,基地布局盡收眼底。基地分為西區、東區。西區是核試驗指揮機關及生活區,標志性建筑有將軍樓、司令部機關樓、政治部機關樓、防空洞等﹔東區為科研試驗所,保障分隊及生活區,標志性建筑有研究所機關樓、物理樓、力學樓、實驗樓、程開甲故居等。兩區所有房屋都是三層以下,土磚壘起,依山而建,這種獨特的建筑布局賦予了顯著的防空優勢,保障了良好的戰備與安全性能。最多時,這裡生活著數萬名科技工作者和解放軍官兵,時時刻刻地厲兵秣馬,枕戈待旦,披堅執銳,鑄劍擎盾,以期政通人和,國泰民安。想一想吧,那是何等的氣勢,何等的壯觀!佇立山頂,游目騁懷,我不由得暗自喟嘆:了不起啊,紅山!你是讓中華民族挺起脊梁的地方,你是“兩彈一星”精神的誕生地之一,也是“馬蘭精神”的發源地。
蛙鳴山腳下就是將軍樓。兩層高的樓房土磚結構,設計老舊,樓梯外置,完好地保留了當年模樣。這裡先后住過張蘊鈺、白斌等五位基地司令員,也住過兩彈元勛鄧稼先、王淦昌等一大批科學家。推開斑駁的木門,隻見居室面積狹小,褪色的搪瓷缸仍擺在三屜桌上,仿佛主人剛剛離開,陳設僅木板床、長條凳等簡單家具。我驚訝於陳設的簡朴,卻又瞬間了然——那是個各級首長帶頭艱苦奮斗的年代。房間的牆上挂著鏡框,裡面是黑白合影照片,照片上的人們或身著第一次授銜的五五式軍服,或六五式軍服,他們都是革命老前輩、有造詣的科學家。我向他們行注目禮。
為了基地首長和科學家的安全,將軍樓旁邊就是三條防空洞。最長的三號防空洞,全長300米成U形,共有21間洞穴,有供電系統和供排水系統,分作戰指揮室、首長室、警衛室、會議室、休息室、洗漱間、配電室等。我進入,從頭到尾仔細觀看,對先輩們的革命斗志和創造精神充滿敬意。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還沒有今天這樣打通山體隧道的現代化設備,全靠炸藥和人工開鑿,艱辛可想而知。而敵對勢力對我核事業虎視眈眈,或派敵特破壞,或派U-2高空偵察機偵察,或揚言對我進行“外科手術”式打擊,企圖一舉摧毀我核基地。先輩們隨時備戰,一旦戰爭打響即疏散進洞,誓與敵人血戰到底。
哦,夫妻樹!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兩棵根深葉茂、飽經滄桑的老榆樹。它們幾乎長在一塊,已經合抱粗。我奔過去,輕撫粗粝的樹干,感慨不已。旁邊標牌上的 “夫妻樹”三個字分外醒目,那個書本上的感人故事一下子涌上心頭。1963年,工程兵科研三所副所長王茹芝接到任務前往羅布泊參加核試驗,按照“上不告父母,下不示妻兒”的保密要求,隻對丈夫說是出差,不說去哪裡。不意丈夫張相麟隨后也奉命前往同一地點出差,兩人在榆樹溝的兩棵老榆樹下偶遇,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張愛萍將軍聞訊感慨道:“這不正是我們共產黨人的‘革命浪漫主義’嗎?”遂將這兩棵樹命名為“夫妻樹”。
此刻,我依偎在一座老石橋斑駁的欄杆上,浮想聯翩。橋下,流淌著東塔西哈河,河水清澈見底,光滑的鵝卵石靜靜地享受著河水的溫柔,小魚在歡快地嬉戲。這座簡朴的石橋,其貌不揚,卻是連接基地西區與東區的必經之橋。廣大官兵,尤其是東區的女科技工作者和通信團的女兵、醫院的女醫生女護士,常在此或讀書學習,或散步休息。而今,“美人橋”這個浪漫的名字,就鐫刻在橋頭邊的石碑上。的確,為中國核事業忘我奮斗的她們是一群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最吸引我目光、引起我激烈懷想的,還是那道名曰“核之路”的浮雕牆。浮雕牆由28塊鮮紅顏色的浮雕組成,是我國核試驗事業偉大歷程的生動展示。1964年10月16日15時,在羅布泊大漠,隨著一聲“起爆”的指令下達,主控站控制台操縱員迅速按下按鈕,霎時間,孔雀河畔出現了一道強烈的閃光,地面迅速升騰起一個巨大的火球,驚雷滾滾,壯觀瑰麗的蘑菇雲沖天而起——中國第一顆原子彈試驗成功了!從那時到1996年7月29日,中國共進行了45次核試驗,其爆炸時間、爆炸方式、爆炸當量,都在這道數十米長的浮雕牆上得以清晰記載。浮雕牆就像一位飽經滄桑的歷史老人,用雄渾的聲音響亮地告訴每一位來訪者:艱苦奮斗,干驚天動地事﹔無私奉獻,做隱姓埋名人。這,就是偉大的馬蘭精神。
三
羅布泊號稱“死亡之海”,自然環境非常惡劣。夏季白天最高氣溫可達50攝氏度以上,夜裡則直線下降到20攝氏度左右。冬季寒風刺骨,最低氣溫可以達到零下30攝氏度。全年幾乎沒有降雨,幾十公裡內沒有一棵樹,方圓數百公裡人跡罕至。試驗靶場建設之初,曾是中國第二大內陸湖的羅布泊尚未干涸。但因其是咸水湖,湖水不能直接飲用。羅布泊周圍的泉水很少,水質礦化度極高,又苦又澀又咸。因此,只能吃更遠處的孔雀河的水。其他蔬菜等生活物資,全靠從外面運來。住地窩子、點油燈、啃冷饅頭,夏天忍著酷暑和蚊虫叮咬,冬天沒有暖氣和熱水,還要去博斯騰湖邊收集蘆草干柴,供食堂燒火做飯。第一代馬蘭人就是在這樣極端艱苦惡劣的條件下,僅用短短6年時間,就讓戈壁灘發出了第一聲東方巨響,升起了第一朵令世界矚目的蘑菇雲。
中國的科學家,那些放棄了國外優渥生活、個人前途無量學術生涯的科學家,他們為民族、為國家所作出的犧牲奉獻,感天動地,永垂青史。
王淦昌的短短一句話,成了多少人的座右銘。1961年4月,二機部部長劉杰在辦公室會見了從蘇聯杜布納聯合原子核研究所歸國的物理學家王淦昌,向他傳達了黨中央關於研制核武器的決定,請他參加領導原子彈的研制工作。當時,王淦昌在世界物理學界聲名正隆,離諾貝爾物理學獎隻有一步之遙。王淦昌靜靜地聽著任務的下達,胸中涌動著千言萬語,但當時他隻說了一句話:“我願以身許國!”此后的17年,王淦昌隱姓埋名,他的名字再也沒有在學術交流中出現過。多年之后,他榮膺“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真是實至名歸。
鄧稼先舍生忘死,高大形象矗立於天地之間。1958年的一天,留美歸來的物理學家鄧稼先對妻子許鹿希說:“我要調動工作了。”妻子問:“調去哪?”鄧稼先說:“不能說。”妻子問:“做什麼工作?”鄧稼先說:“這也不能說。”妻子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給我一個信箱號碼,我給你寫信。”鄧稼先說:“這恐怕也不行。”妻子一臉茫然:“真奇怪。”鄧稼先滿懷歉意地說:“我今后恐怕照顧不了這個家了。”又說,“我的生命就獻給未來的工作了。做好了這件事,我這一生就過得很有意義,就是為它死了也值得。”沒過幾天,鄧稼先就走了,這一去就是28年。在我國進行的核試驗中,鄧稼先親自在現場主持了15次。1979年的一次氫彈試驗中,飛機空投下的氫彈降落,傘卻沒有打開,氫彈直接摔到了地上。正在現場指揮的鄧稼先不顧阻攔,不怕輻射,第一個沖進試驗場,他要親自找出原因。1985年,鄧稼先被確診為直腸癌,雖然步履艱難,但他仍堅持要自己去裝雷管。1986年7月29日,鄧稼先與世長辭。他在生命的最后12天,仍與於敏等討論技術發展建議書。他臨終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不要讓人家把我們落得太遠。”
郭永懷的為國捐軀,什麼時候說起來都讓人熱淚盈眶。1968年12月5日凌晨,力學家郭永懷搭乘的飛機在首都機場降落時遇到險情。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郭永懷和警衛員牟方東緊緊地抱在一起,把隨身攜帶的皮質公文包夾在胸口,希望能夠用血肉之軀保護好至關重要的核試驗絕密資料。飛機墜毀了,機上乘客全部遇難。但郭永懷用生命保護下來的絕密資料完好無損,保証了我國第一枚熱核導彈發射成功。
1966年10月下旬,進行導彈、原子彈“兩彈”結合試驗,這是核武器形成戰斗力的關鍵。執行指揮操作任務的七個人,從基地第一試驗部政委、參謀長到技術助理員、操作員,人人留下了遺書,還向組織上遞交了生死狀,表示“死就死在陣地上,埋就埋在導彈旁”。因為中國當時技術條件有限,“兩彈”結合的發射控制室只能設在離發射點一百多米遠、地下6米深的位置。如果發射出現意外,原子彈在發射陣地爆炸,誰也不敢保証他們能夠活下來。狹小的地下發射控制室裡安裝了兩台氧氣發生器,儲備了可用一周的水和干糧,如果他們能意外存活,這些物資可以保証他們生存7天。最終,試驗取得了圓滿成功,執行任務的七人后來被譽為“七勇士”。
中國的核之路,就是這樣坎坷而艱辛,就是這樣激動人心可歌可泣。
我還聽說了這樣一個故事:1984年,我國氫彈理論設計榮獲國家自然科學獎一等獎,核工業部九院九所公推,早已調離九院的彭桓武院士名列第一。當九所的同事們把領回來的獎章和獎牌交由他保存時,他堅決不收,提議放在九所裡,送給所有為這項事業作出貢獻的人。他隨手寫下一副對聯:“集體集體集集體,日新日新日日新”。這副對聯,既是突破“兩彈一星”的真實寫照,也是突破“兩彈一星”的寶貴經驗。
四
在馬蘭基地西側,有一個鬆柏常青、綠蔭蔽日、安靜而肅穆的地方,這就是馬蘭革命烈士陵園。陵園修建於1998年,北枕巍巍天山,南眺博斯騰湖。它的落成,終於讓那些為中國的核事業而獻出寶貴生命的人們有了安息之地。陵園入口處,21米高的紀念碑巍然屹立,碑體呈字母“H”的立體造型,是“核”字漢語拼音的第一個字母,象征著中國核試驗基地,代表著中國核試驗事業。紀念碑頂端的紅色五角星熠熠生輝,由朱光亞於1998年4月題寫的“馬蘭革命烈士紀念碑”幾個大字閃著金色的光芒。多麼庄嚴聖潔的墓地啊!我將一束潔白的菊花獻於碑前的底座上,並恭恭敬敬地三鞠躬,向長眠在此的烈士們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輕輕地,輕輕地,放緩腳步,逐一憑吊,生怕擾了這裡安息的靈魂。端詳墓碑,見長眠在這方熱土下的,有“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朱光亞、程開甲,有開國將軍陳士榘、陳彬,有中國科學院院士陳達,有中國工程院院士林俊德、喬登江,而更多的則是一輩子隱姓埋名的普通官兵和工人群眾。他們有的在工作現場壯烈犧牲,有的在搶救國家財產中以身殉職,有的在平凡的崗位上積勞成疾悄然逝世……令人震撼的是,竟有數十座無名墳塋,墓碑的正面黑色方框內是空白,邊上刻著“大漠忠魂”四個字,碑的背面刻著一行黑字:“由於歷史原因,逝者資料失卻。我們永遠懷念為中國核試驗作出貢獻的人們。”那一刻,我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長眠在這裡的人們,無論留沒留下名字,也無論職位高低、貢獻大小,他們都以傾己一生的拼搏奉獻,盡了一名共產黨員、一名軍人、一名公民應盡的義務,瞬間的輝煌鑄就了共和國的和平盾牌……
在馬蘭基地尋訪的幾天裡,我無時無刻不處於感動之中。我必須援引馬蘭革命烈士紀念碑底座上的一段碑文,作為這篇文字的結尾:
“……他們的生命已經逝去,但后來者懂得,正是這種蒼涼與悲壯才使‘和平’顯得更加珍貴。安息吧!前人所鐘愛的事業將繼續下去,直到世界寧靜之日﹔他們創造的‘艱苦奮斗干驚天動地事、無私奉獻做隱姓埋名人’的馬蘭精神,已成為寶貴的精神財富﹔他們的英名將彪炳史冊,激勵后人!”
(來源:《北京日報》2025年7月22日)